青年笑意稍减,随手一拉眼看要滑下肩膀的魔法师斗篷——或袍子,看定了她,琢磨着她坦然相迎的面孔,嘴角刚有些上扬,立刻又回复正经,轻轻一眨眼:“……从来都是委托人对我自我介绍。”
明明逆着光,他炽红的瞳仁却是亮的,像幽暗的水底蹿起了火苗。
“那些委托人也恰好碰到你在擅闯皇宫吗?”神苍夜随口应,目不转睛。那天在黑暗的剧场里瞥见的眼睛,此刻就在她面前,再没有疑问了。
眼睛生在一张英朗的脸上,挺直的鼻梁、浅麦色的皮肤都为这一印象贡献不浅,下巴的轮廓则将一丝秀美悄无声息地掺了进去。可要说他身上哪个部分真正反映出了主人的性情,恐怕还要数那一头不驯乱飘的红发——神苍夜隐隐察觉到了。
果然,听了她的话,他笑着摸了下鼻子,右眉前现出一个很小的窝,像眉间的酒窝:“这一点就是过不去,是不是?”
他问得太理所当然,竟害得苍夜噎了一下。
不等她开口,他又道:“你和上次有点不一样。”
“陌生人就不要对我心理治疗了。”
“对,就像这样,你之前没有这么紧绷。怎么啦?”
“……”神苍夜反射性地一张嘴,好歹在赌气反驳前回过神,抿紧了唇。手指上,看不见的衔尾蛇戒指紧箍着她,就跟她思考该邀请谁跳舞时一样,敦促她做出正确的决定。
那样的决定里,不会包括对面前的青年和盘托出实情:与他不同,紧绷就是她被预设的存在形式。她既想不出用火焰写信的主意,也没有眨眼间变身四照花的急智;不会约了人见面又无故失踪,也不会在宫墙禁地偷偷摸摸,并且——永远不会任由头发、或者想象力,乱糟糟地飘在风里。
就是在一周前,她想象力最为放纵的时刻,她也从来不敢真的设想,曾与她并肩作战的火系魔法师长着一头红发,换言之,在每个方面都与她通过小说暗自留意的角色——与炽炎佣兵团的少团长特征一致。
那种事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中,发生在她身上。
与之相比,打翻在裙子上的霞蒲浆听上去就可靠多了。
她古怪地一笑,转向夜色下的御花园,释然眺望。凉风拂面,几乎是凭空之间,半座宫殿外的片鳞大厅又响起了音乐,强劲、奔放的曲风,与舞会前半程的风格大不相同。她一听就明白了,一定是福西耶·龙少将又趁她不在,怂恿乐队演奏起了他喜欢的曲子,她可不能急着赶回去让他失望。
红发青年则是一脸没想到。
“你们的公主……品位竟然不差?”他扭头望向灯火通明处,随音乐轻晃脑袋,很乐的样子。
不是她的品位,让你失望了。
“看来,你是真的不想报上姓名。”苍夜聆听着不熟悉的音乐,漫不经心,“那就算了。虽然在意你的动机,但你不是坏人,这点事我还是知道的。”
她突然松口,倒让青年一呆:“……暴露了?”
“你第一次攻击我,用的力最多烧焦我两根头发;第二次化解我的进攻,一挥手就可以反击,但你只让岩浆掉在了地上;就连楼下的四照花,你也始终吊着它的火焰,不让它熄灭。还要列举更多吗?”
青年吹一声口哨,慢慢转向她:“我还以为我做好事不留名呢。”
“你是啊。”她笑起来,远眺着夜空下的纯白宫殿,鬓发拂过酒窝,“上次也是。99%完美地抓住了那个教徒,挺厉害的,不是吗?”
“……”
远处的灯光照亮夜色,浮上她的睫毛、鼻梁,又倒映在青年眼中,亮晶晶的。
忽然,他笑了一下,马上又低头用手指背挠挠脸,过了一两秒,豁出去地抬头:“好吧,听着,你可能觉得有点怪……很怪,但我来这里真的就只是为了——”
话没说完,一声亮烈的管乐音色穿出片鳞大厅,横贯夜空,眨眼间又翻出高八度的泛音,一连串钟鸣般的曲调紧随其后,摇撼着空气,几乎连空中的薄云都要随之摇摆起舞。
“……随便什么上位精灵作证,我都不知道他们带了萨克斯。”神苍夜眉毛快要挑到天上了,笑叹之中,回眸望向身边的人,“你刚才说什么?”
强劲的节奏摇撼宫墙。红发青年看着她,忽然显得非常严肃。
“我说,”他抬起一只手放在胸前,“这么美妙的曲子,可不能白白浪费。”
说着话,他就开始左右摇晃,轻轻的,像在打拍子。可随着他慢慢展开双臂,由肩到腰,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大,愈加贴合音乐的韵律,带得全身都跃动起来。
神苍夜一愣,忽地意识到他在做什么,难以置信地笑出了声:“喂,你该不会是要——”
啪!靴子轻击地面,他和着节拍退一步、进一步,又退一步,一甩手臂,以快步的踢踏旋转一圈,踩着节奏来到她面前,一边围绕她摇摆,一边轻点脑袋,朝她邀请地伸出手,左扭右扭,舞来舞去。
“等等……”神苍夜又是笑,又是躲,既觉荒唐,又到底有些为他潇洒的舞姿折服,不知不觉就在音乐的推搡下上前一步——
“——呜哇!”
她才犹犹豫豫地一抬手,整个人就被扯了过去,滴溜溜旋转半圈,跌进一只有力的手臂。
夜色前,炽红的眸子弯出一丝坏笑,手臂一提,她又轻飘飘地恢复直立,还没站定就被扯进了即兴的快步舞,时而跳着横移,时而原地踢踏,时而前倾后仰,时而又被拎起来转圈圈……音乐节奏快,他竟还能更快,笑嘻嘻地乐不可支。好几次她刚想抗议就被舞步拖走,刚有些适应他的节奏,他马上又变出新的花招,简直让她感觉被绑在了一颗彗星上,一不留神就要飞出太阳系……至少是会飞出这座阳台!
……说起来她究竟为什么在陪他跳舞啊!
“我说……”
“别说啦。”
“你就不怕被发现——”
“我已经被你发现了。”
“那是你太弱了。”
“还能怎样?我已经尽全力啦,我的小姐。”
话音甫落,又是一股力扯过来。苍夜真有些着恼了,正要挣开,却被散发着太阳气味的怀抱轻轻接住,曾拖得她满阳台乱转的手臂环上她腰间,揽她至胸前。又是舞步,但与先前大不相同,舒缓优美,透着无懈可击的优雅,只似随提琴演奏的圆舞曲摇摆在宫廷舞会上。
苍夜又呆住了。这个人的节奏,她似乎就是跟不上。事态失控的不甘、落于人后的恼忿撞击着胸膛,她耳朵微微发红,差点一步踩在青年的脚上。
耳畔,他的嗓音低低俯下来,像在叹气:“你这样的,该是哪里的大小姐啊……”
漫长的大脑空白后,她轻声道:“你让我别说。”
“我真是个傻瓜。”
空气沉默下去。远处,奔放的舞曲仍在奏鸣,却似再传不到这座阳台了。
忽地,神苍夜一凛。脑海内,雷玄破的询问与唤声直接响起,是房门上的传声魔法阵被触动了。
她不过一刹的僵硬,红发青年已看出异样,低笑一声,慢慢停下舞步:“看来,到我退场的时候了。”
“……!”苍夜一下定在原地,只觉这句话哪里透出一股异样,令她心跳都为之加速。正竭力回忆时,她忽察觉风的寒意,倏地抬头,只见青年正迅敏地奔向阳台边缘,一撑栏杆跃过,举起某样东西对她一晃,侧目扬眉笑:“委托的报酬,我收下了。”
那是一朵以绸纱精心织就,缀在她礼服后腰部的蔷薇花。
她瞳孔收缩,闪电般反手抓住法杖——
“——回见啦,暂~时,还不知道来自哪里的小姐。”轻笑声中,暗色的法师袍“呼”地翻卷晚风,消失在阳台下。
神苍夜一个箭步上前,扶住栏杆俯视,迎接她的却只有一袭秋风,无边夜色。
夜色中央,一株四照花猎猎燃烧,仿佛还能再活五百岁。
“……”
雷玄破又在敲门了,这次带上了两分急促。然而,苍夜一动不动,逐渐转回银灰的双眸倒映着花朵的焰色,灼灼有光。
她想起来了,为何那句话令她在意。
(……真正的男人,总在使命结束后沉默地离去。现在恐怕就是在下退场的时候了……)
她的确曾听过那句话。
就在今夜的舞会上。
从炽炎佣兵团少团长……不。
从宣称他是炽炎少团长炎天烬的,那个男人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