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一曲结束,神苍夜一边向周围跳舞的客人点头致意,一边挽起舞伴走出舞池。不等满怀八卦趣味的熟人与急于示好的宾客涌上来,她转向姬少影,以眼神示意片鳞大厅一侧的露台,含笑道:“医生,刚才的话题,何不再跟我详细说说呢?”姬少影即刻表示乐意至极,那无懈可击的姿容、谈吐映在周围被迫止步的人眼里,多少都显得可恨起来。
这样就好。
她是出于对姬少影个人的兴趣才邀他谈话——给其他人留下这样的印象,在当下这个场合最为自然,因此也是最佳的掩护。
走出片鳞大厅,夜风袭面,送来一分寒意。流云石铺就的露台一直延伸到古典庭园中,纯白栏杆映着园中的树影、远处的灯火,显得清净而高洁。
栏杆前……出乎神苍夜的意料,站着一个人。
更令她意外的是,她才张开嘴,姬少影先惊讶地叫了出来:“哎呀,这不是……”
那人像触电一样转过身。红发如火,威仪悍然,还有那……沧桑的帅脸,正是炎天烬。
这个人竟然也会休息?神苍夜大为惊奇。她今晚几次三番在大厅各处瞥见炎天烬的身影,并且——真令她啧啧称奇——每次都看见他在搭讪不同的女性,其中还包括她和水吟澈的远房姑妈阿冯伯爵,一个声望卓著的女人,令人生畏的毒系魔法师,今年刚好守寡满四十年。
然而,不同于四处搭讪时的游刃有余,炎天烬一看清来人的组合就面露惊慌。
“殿下!还有……哈哈……少、影……”大约是真的激动万分,他叫到姬少影的名字时,咬到了舌头,“你竟然也来了!怎么都不,呃,怎么不事先跟我炎天烬说一声呢?”
姬少影一下睁大眼睛。
对面,炎天烬着急而热切地看着他,他不由张张嘴:“当然……是因为……”
催促的视线持续发射过来,饱含绝望与指望。姬少影盯着这个红发男人,渐渐地,讶色从他脸上退去。
“……呵,当然是因为,”他带着两分恍然勾起嘴角,轻笑一声,恢复了平常流畅、柔和的话语,“你我有两人,美丽的公主殿下却只有一位啊。”
“……咦?”
“现在,你我的关系不是‘十年好友’,而是‘敌人’哦,小~炎。”
“小”炎?神苍夜眉毛快要挑到天上了。为了掩饰其中的诧异与钦佩,她移开眼,极目眺望夜空下的花园景致。
“所以,就给殿下与我一点二人空间如何?”迎着十年好友,姬少影吟吟微笑,“你是热门的皇婿候选,可现在殿下选择的是我。你对此……应该不介意吧?”
从炎天烬感激、喜悦,飞一样逃回大厅的模样看,他应该是毫不介意。
对这样的“热门皇婿候选”,神苍夜实在不知该作何感想,只能全神贯注地眺望花园。身后,玻璃门开了又闭,片鳞大厅中的音乐、喧闹重新远去。露台外,望月千轮盏正逢花期,薄银淡金,开了满树。
“……医生,”忽然,她开口,清凛嗓音盖过了花树间的风声,“你能帮忙掩饰你进宫的真正理由,我心怀感激。但再怎么说,竟然能对‘十年好友’说出那种话……”银灰色的眸子一侧,看定露台边的金发青年,讥诮隐微,“各种意义上,你都是个过分的男人啊。”
姬少影笑了笑,望着自己拉长在地面的影子:“殿下只有一位,这是事实。到了这一步,就算是十年好友,我也不会拱手相让的。”
他说得平常,以至于有那么半秒钟,神苍夜还以为没能理解他的意思。
“至于进宫的真正理由——”
他掀起眼帘。
“——我也没有掩饰。”
阴影底下,凤眼含笑,摇曳着静谧、空寂的光。
与那日暗巷中的“死神”八重切——毫无二致的目光。
苍夜瞳孔骤缩。
震惊才一闪现,便撞上胸中悬念至今的疑云,彼此印证、消解。她一把探向法杖,露台上的水汽“嘶嘶”唳鸣,急遽升温。
“……呵。”姬少影一偏头,抬起下巴。
金色巨鸦张开了翅膀。
啪!片鳞大厅中一声巨响,竟是主吊灯爆炸了。失控的雷元素扫荡四周,电弧跳跃,强光闪烁,又一声炸响过后,大厅及周围完全陷入黑暗,宾客的尖叫此起彼伏。
黑暗的露台上,两道人影对此置若罔闻。
一道人影静伫不动,裙摆翻飞,破坏性的魔法在身周接连爆发,另一道人影手持锐器,起落、翻腾、短暂后退又趋前疾攻,锐光乍明骤暗,蒸汽与飓风轰然咆哮。
忽地,月光一闪,高温压缩的蒸汽弹大面积喷发,对面却也射来了锐器。神苍夜被迫一抬足下的风,飘向侧后方躲避。不等站稳,又一道金光袭面而来,照亮她眼底的厉色——
咚,她后背撞在了千轮盏粗壮的树干上。
“住手!”避无可避,她紧握法杖,厉声威吓,“你敢伤我一根头发,就别想再踏出无限宫!”
悄无声息地,那把将她逼迫至如此境地的凶器——苍金色的手术刀抵在了她脖子底下,吞吐寒芒,一如俯视她的“死神”的目光。
“……你才是啊,殿下。”脸和脖子都有灼伤,他却还在笑,还笑得很快活——不如说,直到这一刻才真正露出了快活的表情,“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阿维就只剩两个月可活了,但仍然……比我们的陛下活得长些。”
神苍夜咬紧了牙,抵在他胸口的法杖却纹丝不动,甚至杖尖呼之欲出的火魔法都没有暗淡一分。姬少影见状更高兴了,眼睛都眯了起来,左耳下的耳坠也为他欢喜般“叮铃”摇晃。现在,耳坠只剩下两枚。
一下子,神苍夜明白了——每每见到这个男人时,鼓荡在她心头的违和感究竟为何。
他的眼睛和手中的刀太像了。
漂亮的丹凤眼,细长、明亮,眼底却蛰伏着某种无机质的光辉,像是磨快的刀,粹好的毒,伏在草丛深处的大型猫科动物,没有敌意,更不含恶意,本能地致命,存在就是要舔血。
这样的男人,在人群中越是表现得“正常”,就越发只显得像一只——披着人皮的猛兽。
再怎样的猛兽,原本也该是拔了牙的。今夜的宾客,除非有冥水公爵那样的身份,进场前全都交出了法杖,无法施放大型魔法。但谁能想到,帝国数一数二的地系魔法名门永寂姬家,它的下任家主竟是一位魔武兼修。
而且,远不止如此。
“……怎么,所谓‘死神中的死神’,居然要靠威胁目标来保命吗?”她冷声讥笑,目不转睛,等待对方或许会因她挑衅而露出的破绽,“与你相比,八重切都更像个专业人士。”
姬少影却只长长“嗯”了一声,微微一笑:“真的很危险,差点就让他们得手了。所以,我也赶紧切入正题为好——”
神苍夜神经一紧,立刻就要出手,又被颈下的寒光逼回原处。
“——殿下,”他看定她双眸,柔声道,“跟我结婚吧。”
“……”神苍夜直盯着他,片晌,微一张嘴,没能发出声音,甚至嘴都忘了闭上。
夜空下,风穿林叶,沙沙声掠过两人头顶,犹如一片海潮远去。
那声响从苍夜注意力的最边缘传来,逐渐将她拖回现实。显而易见,现实就是她正被她亲自挑选的舞伴拿刀逼在花园死角,她也用最凶猛的咒语对准了他,稍有差错就会有一个人的血喷出来——或更可能的情况,两个人。
……因此她实在是不能理解耳朵刚听到的那句话!
“当你说跟你结婚时……”她听见自己在问,声音居然颇为冷静,“你的意思是被你干掉吗?”
“怎么会?”姬少影勾起嘴角,“殿下,您是受过怎样的伤害,才会认为结婚与死亡是等同的呢?”
“……被追求者拿刀抵着脖子?”
“不要这样无情嘛,我可也正处在被爱慕的女性以致命武器相对的伤心境地中。”
神苍夜不由冷笑出声:“你再爱我一点,我的脑袋就在地上了。”
“我万万没有那种性癖,您大可放心。”
“你……”苍夜一愣之后,对他怒目而视。耳朵竟在微微发热的她,一定是被他传染了某种精神疾病的病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