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夜阑。洛阳都城雕梁画栋的暖阁中,灯火通明,当今丞相傅冲微闭双眼,温柔地爱抚着怀中一只肥胖的猫,保养适宜的面孔一幅悠闲自得。
面前站立的吏部尚书刘湛可没有他这份闲致,急躁得有如磨盘上的驴,一直围着傅冲打着转。突然想起了什么,手一拍,然后又继续转。
“刘尚书,你可不可以休息会?本相闭着眼,都被你转得头晕。”傅冲慢悠悠地开了口,怀中的猫也跟着“喵”了一声,他乐得爱抚的力度更柔了。
“丞相,怎么办?你快拿主意呀!他当日在洛河码头上了岸,下官和文武百官前去迎接,他走到我面前,停了下,打量我的眼神,好象有许多许多意思,我当时就蒙了,腿一软,差点就起不来。”刘湛说得口水纷飞,情绪激动得很。
“不就几亩田和几座楼吗?你心虚什么?”傅冲的口气依然云淡风轻。
“丞相,你明知不是那么回事,他如果揪住我的俸禄,以后算算我的家用,那么不就全露馅了。”
刘湛越想越怕,依然焦躁不安地蹁踱来踱去。
“本相提醒过你,不要张扬,发点小财,低调些,免得百官眼红,你到好,不是置地,便是建楼,不然就纳妾,上月还在青楼里和人家为个红粉打起来,象话吗?你看本相,位于百官之上,吃的用的,哪点超过你?你那个脑子,要了干吗?怎么就不能好好想想呢?树大招风这个道理,不懂吗?对,对,你是本相的门生,是本相在科考之中,看中你,荐你做了侍郎,然后到了现在的尚书,你要好好珍惜呀,不要一有了事,就跑到本相面前哭天抹泪的,平时自已要检点些啊!”傅冲神色冷冷地斥道。
刘湛被这些话说出一身的汗,面红耳赤,欠着腰,一个劲地低头说“是,是,丞相说得是!”
“好了,也是朝庭重臣,不要一幅奴才相。腰直起来说话吧!他这次南下,是代天子巡视政务,并不是刻意冲你而去,你不要有个风吹草动,自已就飘起来。他若问起,你便说是祖上留下来的产业,然后同族兄弟们做生意置下的家业。你老家不是有个蛮灵巧的堂弟吗,让他顶着。”
“这么简单就行了吗?”刘湛有点不敢相信。在他眼中,那件事可是象波潘浪涌,怎么丞相说得象场毛毛雨。
“能有多复杂?几个钱而已,真是的,你以为他闲到到处查大臣们腰包里有几个钱?别看他年纪不大,该收时收,该放时放,他比他老子做得好!”傅冲腾手,想喝点水。刘湛一见,急忙从桌中端起,双手奉上,看着他抿了几口,又轻轻地接过,搁在手中温着。
“说实话,丞相,我真有点怕他。他那双眼呀,深不可测。他好象养了许多密探,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掌心。他……不留情时,很骇人的。上次杀杜侍中大人,不管多少人求情,他眼都不眨。”想起来,至今仍心有余悸。
“那是杜大人草菅人命,他有杀的理由,当然理直气壮。作为朝庭命官,不仅奸淫下属的妻子,还杀人灭口,他能饶吗?”
刘湛一听,眼睛一亮,“喔,我明白了,怪不得丞相说钱是小事。只要你不太出格,稍微收敛点,他就不会怎样我们了。”
“是你,不是我!”傅冲白了他一眼,“还算有点见识。刘大人,虽然本相现在位高权重,天子信任,但也是如履薄冰,伴君如伴虎呀!说不定,哪天惹恼了皇上,不知会有什么下场呢?”话讲得忧虑,神色却自如得象春天的暖风,一脸盎然春色。
“丞相怎么可能呢?你是朝庭十年的丞相了,一直受百官敬重,皇上遇事,都问你三分。呵,下官最最崇拜丞相了。”刘湛一脸真诚。
傅冲听了这话,露出点笑意。
“丞相,这世上没有什么你解决不了的事吧?”
傅冲一怔,忽然神色一黯,叹了口气,“你当本相是神呀!本相也有烦恼,宝儿今年都二十了。”说来真的好怪,他傅冲,自幼聪慧过人,入仕途以后,又顺风顺水,一步步走到丞相之位。可唯独在子嗣上,不尽人意。与正夫人成亲五年,没生个一儿半女,后来纳了两个妾,隔了两年,才生了个女儿。女儿取名宝儿,出娘胎时,脸上就来了块红瘤,随着年岁渐长,瘤也越来越大,寻遍天下名医,无人能医治,幸好对生命却无影响。宝儿用笄时,他就宴请洛阳城的名流公子、才俊、年轻的大臣来府做客,人家吃饭是愿意,但一开口谈婚事,一个个脸色慌张,直说不配。其他事可以强制,单婚姻不能,事关女儿一身的幸福,他想找个真心待女儿好的人,可哪里有呀?此事一拖再拖,女儿大了,整日闷闷不乐地关在绣楼中,动不动就掉泪。他不知道自已还必须为女儿操劳多少心、白去多少头发。
刘湛随着叹息一声,他这叹息是为自已的,要是自已不那么早娶妻,现在一定要把宝儿小姐娶回去当个正夫人,丑怕什么,有个响当当的岳丈那才是真的呢!最多日后多娶几房美妾好了。
“去年秋考的榜眼白少枫年轻儒雅,相貌不俗,本相挺喜欢的。”
“丞相,白大人可是他的人。现被派往四川查看都江堰的修建情形,要等明年才能回京呢!”
“他的人又如何?本相与他在皇上面前平分秋色!”傅冲一挑眉,冷笑两声。
“是,是,白大人识时务,一定会愿意被丞相赏识的。”
“呵,那么白大人回京时,你……”
“下官会好好地请他喝上一杯。”刘湛领会地一笑,“丞相放心啦,这点小事,下官还能做的。不过,丞相,今年的科考也快了,兴许有比白大人更出众的呢!我们做两步打算,一定不能委屈了我们的宝儿小姐。”
“嗯,这次科考是本相督查,本相会留心。”
洛阳城西慕儒街,朝中大臣的府第一座挨着一座。
“小公子,这里就是户部侍郎府!”车夫拉高嗓门,对一直倚在窗边看街景的白少枫说道。
脚一落地,看着华丽雅致的院落,柳叶深呼一口气,“好气派啊!想不到大公子在京城如此享受,呵,公子,日后我们也跟着享受享受。”
正在理马缰的车夫笑了,“在洛阳,这宅院不算什么的。大富之家,有的是。”
“洛阳城的街道是不是用银子铺的?低头一看,到处是钱!”柳叶夸张地张开手。
“呵,虽不至于这样,但也差不多了。京城么,天子脚下,自然比别处富太多了。”
“嗯,嗯!”柳叶连连点头,这一路走来,她已看出来了,“公子,我们敲门吗?”
“好!”
朱红的大门紧关着,叩叩——轻敲两声,门板被“咿呀!”拉开,一位家丁满脸不耐烦地探出头,“什么事?”
“这位小哥,我是白少楠大人的弟弟,刚从苏州过来。”白少枫拱手作揖。
家丁把门开大一点,半个身子探出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番白少枫,“怎么长得一点也不像?”
“呵,请小哥禀报下!”
“大人去四川巡查了,不在府中。”
“啊!”白少枫怎么也没想到会这样,不禁着急起来,“那,那他何时能回?”
“约莫明年春天吧,还要快!”
“这位大哥,我们都讲过是白大人的家长了,你可不可以让我们进去说话?”柳叶不喜欢家丁盛气凌人的样,眼一翻,说道。
“进去?”家丁象听到个什么样的笑话,笑得前俯后仰似的,“谁知道你们是真是假,前些日,还有个老头说是大人的姑夫,后来一查,原来是洛阳城的一个盲流,欠了赌债,想来诈钱。我看你长得一幅文弱相,才和你讲几句话,想进来,呵,不可能的。说句实话,我们从没听大人提过他有个弟弟,滚!”家丁一瞪眼,“怦”一声把门关得山响,差点把白少枫二人吓倒在地。
“你这人怎么这样?等日后大公子回来,我要重重告你一状。”柳叶气不过,手一指,就想叫嚷。
白少枫此刻早已心乱如麻,六神无主地直搓着手。想过大哥会责骂,会埋怨,但怎么也没考虑过他会不在洛阳呀!
“柳叶,不要叫了!”柳叶叫了半天,门纹丝不动,白少枫拉住她。“人家不会开门的,我们确实无凭无据,只有大哥认识我们,人家又没见过我们。”
“那怎么办呢?”柳叶担忧地看着小姐。
“要明年才回啦!”盘缠虽然还有,但要在洛阳呆到明年,那可是很大的花费,回姑苏吗?太不甘了,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回去只怕会比以前还要惨,没有回头路的。
“我们先回客栈,与宗大哥会齐,然后再商议吧!”白少枫秀眉紧拧,幽幽地说。
洛阳城虽大,可没有一个熟识的人,如何呆下去呢?
“嗯,宗田一定有办法的。公子,放心啦,他有一手绝好的花艺,最多,我们在郊区租间房,边卖花,边慢慢等大公子回来吧!”柳叶是个乐天派,很想得开。
“那样也不错。”白少枫被她这话说得也展开了眉头,“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是人想的。”可夜长梦多,这句话他只敢放在心中,不敢说出口。原先那种对新生活的憧憬,现在全没了。初到洛阳,大哥不在,令自已措手不及,这好象不是好的兆头。对于以后,他有点不敢往下想了。
“那我们走吧,今天一定要好好吃点洛阳的小吃,听说很出名。”
“嗯!”白少枫挤出一丝笑意,不让自已的不安落入柳叶的眼中。
天色一直昏沉沉的。到了下午,晴了几天的洛阳终于下起了秋雨。雨势不大,但寒意袭人。洛河边的画舫不象平日,只有寥寥几只,河面上影影幢幢的几点灯火闪在黑云下,摇摇晃晃。不知哪只舫中传出凌乱的弦管声和咿咿呀呀的歌声,迎着风还飘来了脂粉香气。
靠近桥的柳树下,泊着一条素净的画舫,船头负手站着一位二十多岁的锦衣公子,气宇轩昂,一双眸子寒若深潭,微风细雨,让他的外衫已近半湿,而他毫不在意,只冷然地看着水面。那孤傲而单薄的背影,在漫天风雨下,有说不出的冷寂萧索。
舱内,一位蓄着短须,身穿皂袍的四十多岁男子独自盘膝抚琴,徐缓幽咽的琴声,隐然与河水的波涛遥相应各,直让人分不清何为琴音,何为水声。
“昊,进来吧!冻了可不好。”最后一个音符在男子指尖散去,他挪开琴,温和地笑着说。
锦衣公子回过身,点点头,步进船舱。舱中小几上,茶炉上的水刚好沸腾,公子随手丢进几片茶叶,舱内立刻袭满一股清香。
“唉,可惜了我的碧螺春。”谢明博看着水面上飘浮不定的茶叶,大声长叹,“这么好的茶叶应细泡,哪可以这样怠慢?”
慕容昊淡淡一笑,“改日我让宫人再送几包上好的茶叶给谢先生好了。”
“可是再也寻不到现在这样的心情。一壶茶,一炉香,伴着河水悠悠,秋风阵阵,便可忘却尘世凡俗,细细品味,自在感动渗出。昊,你呀,刚从外面回京,就要放下心来,好好享受轻闲,不要身在此处,心念宫中,身在宫中,却又向往宫外。”
“唉,我哪有先生这样的高境啊!朝中多少烦人的事,想着就心烦。”慕容昊无奈地叹了口气。
谢明博微微笑着,拿出茶碗,熄了炉火,倒上两碗,轻轻推给慕容昊,“记得我初来洛阳时,在酒坊中听人闲谈,说当今的东宫皇太子慕容昊自幼聪慧过人,三岁能念《教经》、《论语》,五岁遍读《五经》,十岁尽通经义。读书一目数行,过目成诵,吟诗赋词,天下无比。太子宽厚仁慈,持成稳重,喜怒不形于色,对下人视同兄弟,情同手足,从不责罚。十四岁时能协助皇帝省理朝政。处事谨慎,明察秋毫。躬亲政事,从不倦怠,每日入朝必在五鼓前,守候殿外。饮食衣着从不奢华,还有,太子还是当今天下第一伟岸、英俊的美男子……”
“呵,还有人说太子阴沉如魅,令人不寒而栗。”慕容昊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别人只看到外象,却不懂我的心情,才那么说。先生,你为何也要这么说呢?”
谢明博轻抿一口茶,叹道:“谢某一介布衣,蒙太子厚爱,与太子自去年初冬在茶馆中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不才,却得太子信任。刚才那一番话,虽是闲谈,但也代表百姓们对太子的爱戴。是好事,这说明太子深得民心臣意。是坏事,功高盖主,只怕皇上会有点担忧呀。太子,帝王家不比寻常百姓家,青出于蓝,却不可胜于蓝呀!”
慕容昊定定地看着茶碗中的茶水,黯然叹息。
“一直都如履薄冰似的过着,却还是有多少事防不胜防。先生,我真想做个目不识丁的村夫,守着几亩薄田单纯过日,不要象现今这般日日心累着。”
“可惜你身不由已,你已被逼到山顶,下不来的,不如就先好好赏赏风景吧。”
“行吗?”
“依谢某看来,皇上现在对太子还没有设防之心,毕竟你是袁皇后所出,而且皇上只有二位皇子,除了你,就只有六岁的小皇子慕容昱了,他太年幼,和你并不能相提并论,可他娘亲潘妃娘娘现在最受宠爱,你大意之心不可有,但也不要太在意。”
“昱呀!”慕容昊喃喃重复着,眼前闪现出一位身着白衣,宛若一树梨花的窈窕身影。
十七岁的春天,御花园,秋千架上那个漂亮的小女子的银玲般的笑声让路过的他失去了心神。
清寒的晓风残月下,水榭边吹箫的娇美笑颜!同游山光湖畔,共赏风花雪月,相互倾诉,淡而深远,天真到无邪的誓约。
他一睁开眼,眼前便是她浅浅的酒窝,婀娜的身姿。他总是一个人在御花园中对着秋千发愣,盼望着一年四季都是春天,那样的话,大臣家的千金们便可被邀请到御花园中游玩,她就会坐在秋千上,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已,欢快的笑声也会随着秋千荡漾,充满了整个御花园。
可是没想到美梦竟然那么容易破碎。十九岁时,他承诺她,等他代父皇巡视完边陲回京就成婚。当他回到京后,她却被一道圣旨宣进宫中,成了父皇的妃嫔。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鸡皮鹤发对美艳青春,皇帝对天发尽千般宠溺誓言。从华屋到珠宝、锦衫,全天下所有的美好全呈在她的面前,再加上专宠的夜夜厮守。她很快便怀了孕,次年便生下皇子慕容昱。
皇帝老来生子龙心大悦,对慕容昱的恩宠,爱冠诸子女。凡皇帝心爱之物,全部收藏于潘妃宫中,成为慕容昱所有。凡慕容昱喜欢的东西,皇帝无一不是即刻取之,送入慕容昱房内。宫中悄然兴起,为博小皇子一笑,不惜学狗学猫。
她在堆砌的繁华和皇帝的纵爱中,淡忘了从前。二人再见,已视同路人。
人生最大的悲哀莫不过于此吧!
二十岁的他一边哀悼自已的刻骨初恋,一边还要安慰陪着父皇打下天下却得不到父皇关爱以泪洗面的母后,还要恪尽职守地做好一位好储君。
深夜回到东宫,脱去白日虚假的面具,他变得越来越阴深、苛刻,任何人都激不起他内心的柔情。这冷冰冰的皇宫,这样怪异的家人,有何留恋?幸好有好友魏国王子拓跋晖的相伴和安慰,他才走了过来。
而他的心从那年起,就再也没有暖过。
六年过去了,朝野里忽散布出一些谣言,说皇帝有心废太子立新安王慕容昱为储君。拥护他的大臣们一下紧张起来,三天两头关照他要小心行事,不可惹皇上生气,他的母后也是日日耳提面命。他自已到无所谓,但正如谢明博所言,他生不由已,已被逼上山顶了,可他却又不想被这样束缚住,他想逃,远远的,离开这是非之地的京城洛阳。可又能去哪呢?
烦恼时,便换了便装,拉着谢明博,游走于京城的大街小巷、酒肆茶室,能够畅怀便一醉方休,当所有的烦恼都已远离。
谢明博,是他偶遇的一位学士,学识渊博,气节清高,几近相谈,两人已成忘年之交。
而这次南行,旅途之中的例外收获,让他寂寞已久的心稍稍波动。想到那个小小的却一脸仗义的人,他不由地露出笑意。
“想什么呢?茶都被看凉了。”谢明博缓缓抬起头,诧异居然在笑,“有什么好事吗?”
“先生,你已近半百,为何至今未娶妻呢?”慕容昊突然问。
谢明博显然愣了一下,沧桑的面容掠过一丝痛楚,目光转向雨丝飘落的船头,“我今生没有夫妻之缘,孑然一生到老罢了。”
慕容昊知他必有难言之痛,不再追问,淡然说道:“先生不会一人的,我会为先生养老送终。”
谢明博笑了笑,“谢谢太子的关心,我一介寒儒,自由散漫惯了,你不要太抬举我,他日,一杯净土盖素身就行了。到是,太子,你已年过二十五,与你同龄的王爷和大臣,都已儿女齐膝了,你怎么……”
“东宫里侍妾不是有好几位吗?”慕容昊冷漠地撇撇嘴。
“呵,那只是你的障眼法吧!这么多年,也没听说哪位侍妾传过孕事,你可能碰都没碰过她们。”
慕容昊似笑非笑地看着谢明博,“我和先生是朋友,禀性差不移,自然对情爱也没有兴趣。父皇的皇子又不止我一位,你难道怕皇位无人继承?”
“太子,不要随意讲这些丧气的任性话语。天赋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有那么多百姓和臣子支持,你就不只是一个人,你不知他们在你身上放下多少希望。太子,千要不要让他们失望、绝望呀!”谢明博拍拍慕容昊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你的处境,现今是有些动摇,但并不是绝境。太子,你需要找些能人义士,贤臣重将相助,那样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中。”
“做了皇上又怎样?”他喃喃地问。
“造福百姓,稳固江山。除了你,太子,别人是无法做到的。”当今皇上沉迷声色,朝中政事全扔给了几位权臣,朋党之争越演越厉,太子肩上的责任重着呢。
“人生在世,真是无法选择,只得迎难而上啊,先生。”慕容昊无奈地说。
“天命使然,你就不必抗拒了。”
“嗯!”慕容昊重重点头,今日相谈,心中积压的一块大石象被移去,他不禁轻松了几份,瞧着船头雨象小了些,“我陪先生喝壶好茶去!”
“好,好,就当是赔我刚才的那壶碧螺春。”谢明博是个茶痴、琴痴,闻听此言,忙不迭地装好琴,猫着腰,走出船舱。“就去风雅茶室如何?”
“我就知先生心思,我还约了位朋友在那里,他不仅才华了得,而且琴弹得也不错。”
“能让太子赏识的人可不多,你如此一说,我到要见见这位才子了。”
“我保证先生不虚此行。”
城西的风雅茶室一向清雅宁静,是文人墨客烹茶吟诗的所在,也是京中乐友切磋的地方。茶室院中有一口千年古井,水质甘冽,寒暑不涸,以其烹茶茶香醇正,因此不少文人雅士也多爱在这儿品茗小憩或听琴会友,相反一些慕名而来的巨商富贾来过一次后多半不会再来第二次,旁人若问起印象,这些俗客多半说:淡而无味。
于是,这茶室真的成了一处雅室。
慕容昊和谢明博便是在这里相识的。
谢明博是常客,又抚得一手好琴,这样的人,茶室是最欢迎的。茶博士一见他二人进来,忙迎上前来,“谢先生,今日雨大,客人不多,楼上清静些,请二位随我来吧!”
谢明博张眼一看,只见偌大的厅堂中,只有寥寥几个茶客在静静品茗。他回头看看慕容昊,慕容昊微微点头。二人跟着茶博士拾级而上,二楼客人更少,两人找了个临窗的雅座坐了下来。
茶博士又抹了下已锃亮的木桌,送上两条热气腾腾的手巾,让二人净面净手后,依着谢明博的口味,砌了壶清淡的碧螺春,又选了两碟干果和点心后,便退下去了。
谢明博端起茶碗,放在鼻下闭上眼,深深地嗅了一口,连声赞叹,“真是好茶啊,昊!”
慕容昊没有应声。谢明博睁开眼,只见慕容昊的视线定格在楼梯上。他忙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位身着冰蓝长衫的公子正与家人拾级而上,那公子清秀超群,白净端雅,一双黑如宝钻的眸子灼灼有神,举手投足间斯文有礼,手拿一把折扇,一看便知是富家子弟,但似乎太单薄了些。
他四处张望着,象在寻人。
“少枫!”慕容昊含笑站起身,十日不见,他怎么眉心间象打了个结。
“莫公子,你早来了。”白少枫有点气短,困在旅舍中多日,差点忘了十日之约,还是宗田偶然提到同船的莫公子,他才想起。
“没有,也刚来。过来坐,我给你介绍位先生认识。”他和和气气地执起他的手,走向桌边。
谢明博抬头一看清了白少枫的面容,温和的笑意象被抹去,头晕目眩,连手中的茶碗都无法握住,任由它“哐呛”一声落在地上,碎片散了一地。
“先生?”莫容昊惊讶地握住他的手。那双手冰得没有一丝温度,而且还在发抖。
一位茶博士跑过来收拾碎片,谢明博难堪地恢复神态,“对不住,失态了,失态了。”收回视线,眼角的余光却还止不住地瞥向白少枫。“这位公子,让你受惊了。”
“没有,没有。”不知为何,白少枫觉得眼前的长者非常亲切,象很熟识般。
“说来好笑,京中风雅的公子见过不下上百,只是没见过如此气质高雅、俊美无比的,一时怔住了。”谢明博叹然地摇头,倒满茶杯,递给白少枫。
“年纪轻轻就有如此神仪,再长大后,风度会更加出众。”慕容昊淡淡倾倾唇角,拉着白少枫坐下。
白少枫局促地冲谢明博点点头,接过。
“这就是昊讲的小朋友?”
“是,在靖江城遇到的,当时少枫妙联为一对情侣解困,我看得直想拍手叫好。”
“公子是江南人?”
白少枫谦恭地一笑,“我是姑苏人氏。”
谢明博又一次不慎碰翻了茶杯,水漫得满桌都是,而这次他没有注意,直直地看着白少枫,“你说你是姑苏人?”
“嗯!”白少枫不安地看看慕容昊,又看看谢明博。忽看到靠墙有张琴架,上面放着的把古琴造型雅致、木质发亮,琴尾微焦,不禁技痒,说起已多日不摸琴了。
“我可以弹那把琴吗?”他激动得两眼闪光,轻声询问慕容昊。
慕容昊招手唤过茶博士,指着那把琴,“我朋友想弹弹那把琴。”
“公子也好此道?”茶博士打量了白少枫几眼。
“会一点。”他脸儿微红。
“这是东汉时蔡邕留下的一把名琴,名唤‘焦尾琴’,价值连城,公子弹奏时可以小心点。”茶博士细细地叮嘱着。
白少枫一听,惊异得脸胀得通红,“真的是焦尾琴吗?”他听娘亲讲过,东汉音乐家蔡邕有次路过苏州,在江边弹琴时,看到有人在烧火煮开水。他发现那点火的木头是一块难得的上好梧桐木,他猛一步从火中抢过,从烧火人手下买下这块木头,制成了一把古琴,被烧焦的那端做成了琴尾。那把琴弹奏起来,音质很优美,别有神韵。没想到,他今日居然有幸亲眼目睹并弹奏这把琴。
茶博士点上香柱,打来一盆清水,让他净手。白少枫款款走向琴架,盘腿坐下,两手轻放在琴上。只那么随意一抚,厅内立刻如风清吟,如水流淌,意在声前,韵在曲间、弦间,风呼叶飘,雨泣琴咽。他忽又换曲,旋律飘逸潇洒,意境清雅,一种悠然自得的神态飘在指间。
楼梯间,不知何时站满了客人和茶博士,个个神态沉醉。
慕容昊也听呆了,宫中弦乐师个个都是朝内高手,谢明博更是行家,但象他弹得这种造诣,有如出神入化的境界,他从未见过,一双冷目眨都不眨地看着那抹淡雅的背影。而谢明博却听得泪流满面,一双手颤抖得更凶了。
一曲终了,白少枫抬起头。谢明博再也克制不住,急步走来,抬手于胸,“很冒味地请问,公子是苏州白府二夫人柳如琴的何许人?”
白少枫清颜失色,惊恐地地看着谢明博。
“谢先生,你吓着他了。”慕容昊走过来,欲扶着谢明博回桌。他摇头,固执而又急切地看着白少枫。
“你的面容与她相极为相似,你弹琴的指法和风格也与她一般模样。你和她一定有关系的,告诉我,好吗?”谢明博尽力克制住音量,慢声说。
“你……你……怎么会认识我娘亲?”白少枫扶着琴架站起身,茫然地看着谢明博。
“你是如琴的孩子。”谢明博激动地握住她的手,“天啦,都这么大了。如琴她好吗?”
“先生,回桌慢谈如何?”慕容昊话说给谢明博,眼睛却看向白少枫,他不自然地低下眼帘。
“好,当然好!”谢明博慌忙应道。四人复回到座位上,茶博士重新送上新茶,看着白少枫的眼神多了抹尊敬。
“请问公子今年多大?”谢明博疼爱地看着白少枫。
白少枫忙拱手说道:“请不要这样,先生与家母相识,我自然是晚辈。小侄白少枫,今年一十有六。”
“一十有六!”谢明博神色错乱起来,眼神游移,心思不宁。
“你娘……娘亲她好吗,说来我们已十六年没见了。”谢明博小心翼翼地问。
白少枫眼中闪烁着泪光,嘴解浮出一丝痛楚,“谢伯不知,娘亲她已离开人世八年了。”
“什么?”谢明博崩溃地急问。
白少枫哽咽地点头。
谢明博象承受不住地掉头而去,只听到“咚咚”地下楼声,然后便听着院中响起一声声男人狂痛般的悲鸣。
白少枫白了脸,慌慌地看向慕容昊。
“我想他是悲痛过度,不知故人已逝,哭过便好了。先生是性情中人,你不要担忧。”慕容昊握住他的手,轻拍着安慰。
“少枫,现在你信命运吗?”
“嗯,有一点,好象谁和谁的相识,都是冥冥之中的注定。”白少枫忧心地看看窗外,“那位谢先生不碍事吧?”
“无法承受失去之痛,心会疼的。少枫,你寻到亲人了吗?”他扯开话题,分散他的注意力。
“没有,兄长不在。对了,莫公子,你认不认识我兄长白少楠?”
“你是白少楠的弟弟。”慕容昊笑了,“我和他不是一般的熟悉。这冥冥中的注定可真厉害,全撞一块了,我想再见你的想法是对的,不然怎知道世界是这么小呢?”
白少枫有点意外地看着他,今天的莫公子没有船上的高深莫测、居高临下,好象有点平易近人,他不太适应。
“你哥哥去四川了,过几月才能回。想起来了,你现在住在白府吗?”
“我住在旅舍中。可能过几日,要回苏州了。”他无意提白府家人的恶劣,确定兄长真要很久回来时,他不知所措地呐呐说道。
“不可!你可以留在洛阳边等你兄长,边温书。”慕容昊俊眉一展,“住旅舍不方便,这样,和谢先生住一阵吧!我记得谢先生住处院落很大,有许多空房间,你先搬过去住吧!租在外面总归不方便,不宜读书和奏琴,也能和先生叙叙旧。”他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象是建议,听着却是命令。
“怎么能打扰谢先生呢?”白少枫婉声拒绝。
“他可能非常乐意你打扰他吧!”从先生刚才的表现,他明白先生所讲的一生没有夫妻之缘是怎么一回事了。这白少枫已这般优雅俊美,他的娘亲一定是个清丽非凡的佳人,先生想必恋她极深,无缘也深爱不悔。能够照顾她的孩子,谢先生怎么会不尽心尽意?
无由的他就不愿白少枫落在市井之中,受点委屈,他希望他被呵护得好好的。
夜夜听他抚琴,俗人也会成雅士的,谁有这样的福?
“谢谢公子的好意,只是素味萍生,我还是住在外面的好。”白少枫不知这位悲痛的谢先生到底是何人,出于安全,他仍谢绝了。
“先生今夜已不宜谈事,天色已晚,你先回去吧!明晨,先生会差人去搬行李,你关照家人收拾下。我有空会去督促你温书的。”慕容昊象没听到他的答话,自顾站起身,先行下楼。
“你……我……”白少枫瞠大眸子,过于震惊而无措辩驳。
门外,一顶轻轿已等候多时,四位高大的壮实男子持刀站在轿边,看见慕容昊出来,忙掀开轿帘,恭敬地扶着他进轿。
一行人,淋着雨,消失在夜色中。
白少枫站在窗口,这情景全落在他眼中,他不由地瑟缩了下。
雨早停了,宫墙外,有一排高大挺拨的樟树,在夜里黑黢黢地晃动着,还算茂盛的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几盏宫灯移近,淡薄的灯光下,树影与殿阁都变得朦胧恍惚。
暖轿停在树影里。侍卫掀开轿帘,慕容昊抬脚下来,看了一眼不远处灯火通明的紫云殿,“皇上还没有睡吗?”
东宫总管李公公走上前,回道:“没呢,皇上刚批完奏章,昭公主就过来了,现正在里面聊事儿呢。”
“昭也在?”慕容昊俊伟的面容露出一丝温暖的笑意。
“嗯。”
“那小王暂不回东宫,先去紫云殿看看。”说完,便阔步走了过去。
李公公提着灯跟上。
刚到殿门,便听到里面传出一阵男子爽朗的笑声和女子轻柔的细语。守门太监瞧见慕容昊,慌忙进去禀报。
“是昊儿啊,进来吧!”皇帝慕容裕高声说。
慕容昊推开门。
虽年过半百,一头黑发已须白,但慕容裕保养适宜,又勤于练武,并不显多少老态。他微笑地躺在龙榻上,一位娇憨的少女半蹲着正为他揉搓着双肩,不时说些笑语,惹得他开怀大笑。
慕容昊恭敬地行过礼,退到一边,温柔地看着妹妹。侍候的小太监忙搬把椅子过来。
“皇兄!”公主慕容昭一见到慕容昊,欢喜地站起身,不提防脚边的锦凳,一拌,摔在龙榻边的案几上。她疼得嘟起嘴,小脸皱成了一团,泪水在眼中打着转。
慕容裕腾手一拉,心疼地拥住,直叹息,“唉,都这么大了,还冒冒失失的,你母后平时都干吗啦,连点女儿家的礼节都不知教导吗?”
慕容昭忙咽下泪水,换了笑颜,“父皇,怎么说起母后呢,她老人家什么都教,只是昭太笨,又莽猛,才会这样。”
慕容裕怜爱地捏了下女儿的脸腮,“知道啦,朕又不会怪罪于你的母后,干吗急着那样替她辩白。在你眼中,是不是她比你父皇还重?”
昭与昊都是袁皇后所出,也是他男儿、女儿中最大的。先皇在世,他贵为太子,也娶得三妃四嫔,只可惜几年,都不见谁生下一儿半女,后来还是袁皇后开花结果,先生了昊,过了几年,又有了昭。他对这一双儿女,是从心疼到骨,时时捧在掌心中。他们也争气,昊更是出众得都快超过他这皇上了,只是性情太清冷自制,他有时也看不出他的心思。越大,昊与他越疏离,虽然他孝训,勤政,待人温和。他觉得昊不象他的儿子,更象他称职的臣子。昭到是贴心,对他这位父皇问寒问暖,体贴入微。说来昭都快近二十了,他仍没张眼驸马人选,他舍不得呀!
昭从慕容裕怀中挣脱,“父皇和母后在昭的心里一样重。只是父皇太忙于国事,昭和母后在一起的时间长,心里近些是真的。”
“可是父皇再忙,昭儿只要想见总是能见到的呀!”慕容裕有点不服气。
慕容昭轻叹了口气,点点头,“父皇说的是。父皇待昭儿是很好,但对……”
“昭。”慕容昊突然发话,打断了她的言语,“皇兄今日在宫外发现了一个好去处。”
“昊儿,你出宫了?”慕容裕沉下脸,不悦地说。
“是,和朋友一起出宫喝了杯花酒。”慕容昊语气平平,眼角眉梢并未透露光彩。
“喝花酒?”慕容裕音量大了起来,“宫中的女子哪点不如外面,你身为堂堂东宫皇太子,居然跑到烟花巷中,学那帮商贾寻花问柳?”
慕容昭担忧地看看皇兄,忙凑近父皇,轻抚着他急促起伏的胸膛,“父皇,大臣们不是也常去那种地方吟诗赋词吗?皇兄想必也是,对吧,皇兄?”
慕容昊不理会昭的暗示,站起身,低下头,“父皇教训得是,皇儿知错了。”
“你,你,昊儿,朕一直很看重你,你千万不要让朕失望。文人风流是雅,帝王风流则是祸。自古以来,多少帝王输在红颜祸水中,读了那么多的史,那点教训还要朕说给你听吗?何况在外,被人探知了行踪,你就不怕愁家、敌国、有心人刺杀于你。”
记忆里,昊儿从没犯过错,今儿这是怎么啦?慕容裕想破头都想不通。说来,昊都快二十五了,他寻思着该有个太子妃进宫管管他了。
慕容昊仍恭敬地低头站着。
“昊儿,有几位大臣的千金正待字闺中,个个知书达礼,花容月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挑个日子,朕让你母后请她们到宫中游玩,你看有没中意的,定下太子妃吧!”
慕容昊脸上闪过心痛,但随即就恢复了,“父皇,皇儿还想自由几年。”
“朕象你这么大时,都大婚几年了。昊儿,你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朕都由着你挑,行吗?”慕容裕退而求其次,不想做他的主了。
“皇儿会留意的。”慕容昊毕恭毕敬地回道。
慕容裕无力地一摆手,他这是明答应软抵抗,这孩子明明什么都有,为何就不那么快乐、正常呢?心累地点头,“好吧!”
慕容昭挽住皇兄的胳膊,刚想说话,锦帘一掀,皇宫大总宫魏公公捧着各宫妃嫔的牌碟走了进来。
“皇上,今夜哪位娘娘陪寝呀?”
慕容昭的手用力地抓紧兄长,轻颤着,慕容昊怔仲地看了她半晌,犹疑的眸光幽幽一荡,又沉回惯常的冷冽与疏离。
“昊儿,昭儿,回宫吧!”慕容裕没有接李公公的话,抬起头对公主和太子说道。
兄妹二人恭敬地行过晚安礼,轻轻地退了出去。
一走出紫云殿,慕容昭便拉着慕容昊直奔御花园,行近向晚亭,才慢下脚步。“皇兄,你今天为何故意那样栽赃自已?”
别人看不清她的皇兄,她却看得明明白白,昊性情高洁,普通女子都入不了眼,莫谈烟花柳巷中的野花了。东宫中侍妾只是摆设,昊从不与她们同寝。夜夜独睡在书房中,读书到凌晨。
“大晋朝不需要一个不会犯错的太子。”慕容昊淡漠地打量着天边的一弯冷月。雨后的冷月,掩在云层后,若隐若现,象人的心情,时好时坏。
“什么意思?”昭有点急了,按住兄长坐在亭中的石凳中。
微笑地看着妹妹情急的样,“昭,这是皇兄的事,你不要太过担心,到是你,今日怎么跑到紫云殿里来了。”
谢先生讲功高盖主,他事事求优,位居一人之下,大臣们心早已倾斜,虽是父子,他却隐隐感到父皇绷紧的敌意,低调一些,寻常一些,也许父皇便会松懈些。风流是男子的天性,有点失德,却不失节。父皇气虽气,过后设防之心则会降低。
在宽松的环境里,自如地呼吸,是他小小的奢望。
他不想为了皇位出现父子相残的伤局,如果真有那一天的到来,他宁可痴傻,远离这个世界。
慕容昭一听兄长这样问,哀然地倚在亭栏坐了下来,明亮的眸子蒙上淡淡阴影。“母后整日郁结着,茶饭不香,消瘦得紧。我怎样宽慰,她都不理会。以前,父皇不管如何宠幸哪位妃子,对母后总是尊爱有加。只是没想到,如今,父皇不仅从不涉足中宫,而且对于母后的事不闻不问。这几天,她又受了些风寒,病倒在床上。我知道她很想父皇,想过来求父皇过去看看。不等开口,父皇便拿话堵住,唉!这皇宫象座冰冷的寒窖,我都不想呆在里面了。”
“你以后有机会出去的,我呢?”慕容昊苦笑笑,在同胞妹妹面前,他自然地敞开心怀。
母后心太整,为何想不通呢,父皇虽说是位英明的君主,但对花样的红颜却无法抗拒。花谢无人知,花红迷人醉。在这深宫,得不到皇帝的宠幸,便意味着囚禁终生,皇后也不会例外。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皇兄。”慕容昭咽了咽口水,轻声说:“你是不是因为她,至今都不愿娶太子妃?”
这宫中只有昭一个人知道他曾经的那次心动。只谁握有权势,谁便能操纵一切。父皇不知他恩宠的潘妃是兄长的恋人,可怜的兄长生生地吞下了这份羞辱。母后这样,兄长这样,所以昭才觉得这宫冰冷得悸人。
慕容昊诧异地呆了一下,目光转向漆黑的夜色,让人看不出他脸上的神情,“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她不值得的。”
花前月下,山盟海誓,又怎样?生死面前,一切都是枉然,为了全家,她不能抗旨。他从不曾因此恨过她,变了法子去边陲、代皇上巡查,只为和她错开,给她一份安宁。
可如何也没想到,生下昱后,那清灵如梨花般的女子却变成了另一个人。不谈他们之间曾经的情意,她现视他如眼中钉,背着父皇做下的那些事,真的不齿呀!
“对,她不值得。去年母后规劝父皇珍重龙体,不要随便御幸妃嫔。她硬是哭着和父皇赌气了几天,耍小性子,直到父皇追到她宫中赔不是,她才消气。而母后却为此大病了三个月,与父皇之间更加生分了。”慕容昭恨恨地说。
慕容昊心狠疼了一下,回首拉过妹妹,语重心长地说:“昭,这些事,你以后不要插手了。身为儿女,无权指责父母的不是。不然以后父皇也会与你生分,懂吗?”
“可是……”慕容昭有些不甘心,但看着兄长凝重的神色,只得点点头。
“皇兄,不如你快结婚,生个小殿下,那样母后可能就会转移注意力了。”她突如其想地说。
慕容昊轻笑地站起身,“我认为这件事,你来做比较快。拓跋晖这次从国内过来,应该求婚的使者会同行吧!”
“皇兄!”到底是女儿家,说起婚嫁就害羞无比,她胀红着脸,推开兄长,一溜烟跑进了夜色中。
慕容昊含笑摇头,拾级而下,沿着园中小径,向东宫行去。
好友拓跋晖是领国魏国的王子,自幼失去父亲,由爷爷——魏国皇帝拓跋浚带大。因国内战事不断,王子们之间残杀得厉害,拓踌浚怕晖受到伤害,在晖十二岁时,就请使臣送到友好邻国——大晋国,一边学习中原文化,一边学习帝王之道。
晖的性情豪爽开朗,昭儿时就依他,一直讲大了后要嫁晖哥哥。大了后,虽不再这样讲,但从昭的眼神中却看得出她的心思。他乐于好友和妹妹能修得百年之好,至少让他看到这世上还有幸福的人存在。
晖上月回国探望爷爷,该回来了吧?
太多的思绪,无法好眠。这微寒的秋夜,他如在,就可以找壶好酒,一醉方休了。不然,去谢先生处,听那位白公子抚琴一曲,心宁神清,得片时雅静。想到白公子,慕容昊嘴角浮出一丝愉快的笑意。
出了御花园,走过水榭、曲轿,穿过议政殿,便是东宫。
清一色红墙青砖,一尘不染的厅室。没有繁复的雕饰,更无锦幔柔纱相缀。侍妾和宫女们,在后面的殿阁居住,轻易不准踏进前殿和书房,这里只留下几个手脚勤快的太监。
他喜欢孤独,太亲近的友谊让他觉得不安全。
有相谈颇欢的大臣,有赏识的功将,有讨好于他的小人,他都一视同仁,不远不近地相处着,心中有把尺就可以,不便放在面上。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最亲的人也许就会伤你最深。慕容昊过了纯善的年纪,太多的前例,他对于世事已不存在什么奢望。
李公公守在书房里等候着他,见他进门,急忙地把烛火挑明,拉上窗棂,掩上门,又回身从门缝中查看了下门外,确定没有什么异常,这才走近,俯在慕容昊耳边说:“太子,今日魏娘娘和傅丞相见了面。”
慕容昊脸色微漾,一会便无事人似的问:“哦,皇帝知道吗?”
“知道呀!傅丞相下得一手好棋,娘娘说,想和傅太师手谈几招,皇帝便允了。”
潘芷桦貌比西子,才胜婕妤,对棋艺也颇精通,在当时候选太子妃的几位大臣的千金中,一下就显出优势来,所以皇上才不惜年岁差异,不顾他的感受,先自取一瓢。
自古英雄爱美人,没什么可讲的。她集三千宠爱于一身,那点小要求,皇上怎会不允呢?但真的仅仅是手谈吗?
“太子,傅丞相权倾朝野,朝中许多重臣都是他的门生,潘娘娘这么积极的与他接触,你心里一定要有个主见。”李公公担忧地说。
慕容昊阴沉地一笑,她不就是想要太子之位吗?母凭子贵,她想的可真远呀?人的心,海底针,看不到,摸不透。如果当初还为她的清灵美丽有过一丝动心,那么这一点点好感也早随着她日欲扩大的贪心而烟消云散。
但她会不会太天真了?他真的显得那么无能吗?
慕容昊神情一冷,眸中射出两道寒光。“下去休息吧,李公公,这些小事不要挂在心上。”
“太子……”李公公不放心地看着慕容昊,欲说还休。
温和地冲忠心的总管颔首,“没事的,小王有分寸。”
李公公一步一回首,疑虑地退了出去。慕容昊打开一本书,端坐于案,天大的事掉下也不管,例行每日的夜读。
孤灯单影,一卷史记翻到中部,钟楼已敲四下,再有一两个时辰天都快破晓了。他揉搓酸胀的双眼,站起身,舒展了一下手臂。
敏感的鼻间突然嗅到一阵轻微的花香,慕容昊身子一怔,冷峻的嘴角掠过一丝嘲笑,伸手弹熄烛火,室内重归黑暗,他移向门侧。一道纤细的身影轻推门,飘进室内。
“昊!”妩媚的呼唤,有着毫不掩饰的深情,一双惹人心动的眸子四处张望着。
慕容昊厌恶地背过身,朝着窗外。“这冷寒的秋夜,娘娘不在暖床上呆着,跑到东宫合适吗?”
森冷的语音,让来人发觉了他的站处,脉脉含情的媚波一阵流转,欲上前。
“呆在那里别动,不然小王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呵,你是想喊人帮忙,还是想亲手杀我?不管哪种方式,你都会陪着我走的,那样也好,黄泉路上有人同行,而且是昊,好幸福哦!”潘芷桦不在意的轻笑着。
“不要直呼那个名字,娘娘?”他咬着牙低吼道,深深不悦她要挟的方式和亲昵的语气。
懊恼的美眸看不尽他俊雅的风姿,那让人怎么也看不出的性情高深难测,偏偏这样性格如风、行事若冰的男子最让人无法抗拒了。当年,她凭着美丽与智慧,博得他的心,定下相许的誓言。虽然以后她成了皇上的嫔妃,但心底深处却对他总做不到忘情。
一生之中,有些东西比爱情更重要的。
难眠的夜,她会控制不住的飘到这东宫,只为看他一眼,可惜他太冷,对她的柔情从不回顾,似乎那久远的记忆从未存在。她爱他恼他恨他怨他,有了昱之后,她开始防他,皇上一日日老矣,而他渐渐壮大,她害怕有一日,他会为她的舍弃,为昱夺去皇上对他的关心、为他幽怨的母后,而报复于昱。容颜会苍老,一切都会改变,只有昱是她所生,永远不会变。如果昱能站得最高,那么谁就伤不了他了。
昱是她的命,为了昱,她什么都愿意做。
今夜,趁皇上熟睡之际,她要亲自来试探他一番。宫内宫外的谣言太多了。
她哀婉地轻叹一口气,“当年我也是身不由已。”
“当年有过什么事发生吗?”他讽刺地看着她,好笑她的厚颜。
她愕然看着黑暗中他挺拨的背影,算了,他忘了就忘了吧,“太子,昱是个孩子,他不会对你有任何妨碍的。”她迂回地说。
慕容昊哈哈大笑,“娘娘,你这么晚过来就为告诉小王这个吗?小王有说过昱对小王有妨碍吗?小王有做过抵防昱的事吗?昱才六岁,你如此讲,是高看昱,还是小瞧小王?”
潘芷桦被他一席话塞得为之气结。
“不要把简单的事炒得过于复杂,更不要无事生非。你现在的日子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好好珍惜着吧,潘娘娘。”慕容昊微有深意的话语,引来她仓皇的一瞥。
他转过身来,两道锐利目光灼灼逼视于她,她打消辩解的企图,怯怯地慑喘道:“我,我只是提醒你一下。”
响亮的爆笑声差点冲破殿阁,“娘娘,你这样提醒的方式可真是特别,深夜,从皇上身边跑来?”
潘芷桦又急又气,“等你日后为人父,你就会明白我现在的行径了。”
“今生我不知小王有没有为人父这样的福气,但如小王有,小王也不会为了孩子做下这等见不得人的事。你是父皇的后妃,于情于理,都不宜深夜来访。日后你若想表示对小王的关心,请告知李公公,让他打开大门候着,而不必偷偷摸摸趁黑飘进这书房中,这样的行为,让娘娘太委屈了。”
“你……”潘芷桦隔着夜色瞪视他,怒火狂烧。
慕容昊眯着眼,移身把门打开,东方已微露一丝鱼肚白。“娘娘,恕不远送,走好!”
“太子,你不必太张狂。”她现在还有皇上宠爱,还有几位重臣守护,想扳倒他也是有可能的。只是顾了旧日情意,她有些不忍。可如果他逼她,那么鱼死网破,就看谁狠了。
“这句话我同样奉还给娘娘。还有,皇上便不象你认为的那样年老,再有,东宫之处,请你日后不要再踏脏一步。”慕容昊冷然地回视。
血液霎时凝结成冰,潘芷桦惨白娇容,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无法相信刚刚听到的话。掩住狼狈,落荒而去。
“李公公!”慕容昊步出书房,在曙光中大声叫道。
李公公从后院的睡处系着外衣,急急跑来,“怎么了,太子?”
“给小王把书房从里到外冲洗一遍,一丝灰尘都不可残留。”说来,真的要佩服她的勇气,敢在他这东宫来去自如。为了昱,她可真够强悍,但太过了,过得忽视了别人,以为天下都随着她的贪心而转。
“哦!”李公公摸不着头脑地胡乱应下。瞧着太子进了睡房,换上朝服,“时候还早呢,太子。”
“小王要先出去走走,这东宫脏得让人受不了。”
李公公呆了,太子有些洁癖,太监们对于清扫从不怠慢,昨儿刚彻底抹过、洗过,一夜间,又脏了?
耳边传来报晓的晨鼓声,眼前是一座座巍峨的殿堂楼阁,一切都那么庄严繁重。但在慕容昊眼中,却毫无生气。
侍卫们装束齐整地巡视着,宫女们神色紧张地穿行在各殿阁间,御膳房里正在准备早膳,小太监扫起满阶的落叶,宫中的每一日就是这样开始的。
司空见惯的一切,那么无趣,而又机械,十年,二十年后,也会是这样吧?慕容昊似乎看到五十年的自已,独倚着栏杆,眼光浑浊,神态老朽,木然地看着这一切。
太子又如何,皇帝又怎样?没有寻常人家的一半情趣,没有一丝温馨,无法宽慰母后,不敢与父皇靠近,一切心事都深埋,这样的人生有何意义?
长叹一声,步向太极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