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言

在一个名声显赫的大家族里,罗昂-夏伯[1][2]是个无名的后裔。有一天,他对着《俄狄浦斯王》(OEdipe)和《亨利亚特》(Henriade)的作者伏尔泰叫嚷道:“又是德·伏尔泰,又是阿鲁埃[3],你到底叫什么?”伏尔泰回应说:“我不像有些人,让自己的家族姓氏蒙羞,我会让自己的姓氏永垂青史。”罗昂-夏伯骑士举起手杖要向伏尔泰打去,但他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对你这种人,只能用棍子来讲话。”这件事发生在法兰西喜剧院。三天之后,伏尔泰在苏利公爵(duc de Sully)家晚餐,有个仆人来告诉他说,有人要见他。他毫无戒心地下楼去了。在大门口,他看到四条健壮的大汉。这些人抡起木棒便朝他打来。罗昂-夏伯骑士坐在一辆马车里,悠闲地见证了整个杖责的过程。当时,一个贵族若对文人不满,便常用这种杖责的方式来惩罚他。据说拉辛也曾险些遭此厄运。

伏尔泰不甘受辱。他暴跳如雷,想和罗昂-夏伯决斗。罗昂-夏伯谨慎地让家里人帮了忙:国王发出命令,将阿鲁埃先生关进了巴士底狱。几天之后,伏尔泰从狱中出来,被责令远离巴黎五十里之外[4]。1726年5月10日,伏尔泰在加莱上船去了英国,并在英国一直生活到1728年。

是“微不足道的原因”导致发生了重大的事件吗?邦格罗斯(Pangloss)[5]会说:“如果罗昂没有招惹伏尔泰,伏尔泰也就不会写《英国书简》[6]这本哲学世纪的重要作品了。”实际上,这件事和别的事情一样,“微不足道的原因”只是起到了某种揭示的作用,而不是解释。在间隔不到几个月的时间里,三个法国人相继来到英国,而且都是那个时代重要的思想家:孟德斯鸠(Montesquieu)、普雷沃斯特神甫(abbé Prévost)[7]和伏尔泰。而伏尔泰几年之前便开始关注拉芒什海峡对岸的英国。他到过英国驻巴黎的大使馆,与在法国避难的英国托利党领袖博林布罗克[8]勋爵(Bolingbroke)有过来往。他把博林布罗克比作西塞罗(Cicéron),而且在这个政治哲学家的鼓动之下,伏尔泰开始学习英语。他研究过洛克(Locke)的作品。与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9]通信。他本来就决心要到英国去一趟的。杖责事件和巴士底狱只不过促使他提前出发了而已。

英国始终就是想与法国一争高下的国家,但三分之一个世纪以来,英国明显地走在了法国的前面。英国发生了1688年的革命,建立了君主立宪制,同时也接受了宗教的宽容和某种程度上的思想自由。而这些创新,在很长时间里曾被法国舆论界认为是邪恶的东西。可是在乌得勒支条约[10]谈判时,常常为人所诟病的英国却颐指气使地规定条件了。英国的贸易蒸蒸日上。英国的哲学和科学处在知识运动的前沿。英国人俨然成了一种新型的人:英国人思想自由,行动自由,对尘世间的一切无所畏惧,对来世的一切也无所畏惧。这难道不值得法国思考吗?法国因路易十四的战争而濒临破产,摄政的丑闻和约翰·劳[11]的通货膨胀搅乱了民心,教皇谴责冉森派的谕旨引发的神学争论,又使得法国变得四分五裂。

伏尔泰决定对这个“理性之岛”进行一番调查。他先从提高自己的英语水平开始。他请了一个年轻的公谊会教徒给他上英文课,并由此而发现了这个特别的教派。他的第一封哲学书信中的对话者安德鲁·皮特是一个真实的人物;后来,他与这个人仍然保持了联系。几个星期之后,他学会的英语足够让他去看戏了,并由此而感受到了莎士比亚这个天才的“蛮子”带给他的震撼。有人在王宫里引见了他。他与两党的政治家都有来往,包括博林布罗克勋爵,但也包括博林布罗克的对头、辉格党(Whig)的党员——首相罗伯特·沃波尔[12]。辉格党的很多知名人物都订购了他1728年在伦敦出版的《亨利亚特》[13]。他在彼得伯勒勋爵[14]的家里小住过;到哈维勋爵[15]在萨福克的农庄里去拜访过,马尔伯勒夫人[16]在布伦海姆的住宅中接待过他。他也与金融和贸易界的人士建立了联系。他把自己的钱投资在犹太银行家梅迪纳(Médina)和达高斯塔(d'Acosta)的银行里。他在法格奈(Falkener)家做过客,法格奈是个商人,后来成了驻君士坦丁堡的大使。人们都认为,“关于帕斯卡的第六条意见”中那位匿名的朋友就是法格奈。

当然,他还与文人们常有来往,包括诗人蒲柏(Pope);据说他和斯威夫特[17]一起在彼得伯勒勋爵家里住过三个月;他和《乞丐歌剧》的作者约翰·盖伊[18]、哲学家贝克莱[19]、自由派的神学家塞缪尔·克拉克[20]有过来往。他参加了牛顿的盛大葬礼,英国对这个伟大人物的敬意使他深受触动。他向侄女龚杜依夫人(Mrs Conduit)打听关于牛顿的一些情况。很快,他便想好要发表一些类似于英国报道之类的东西。

他刚刚记了一些简单的笔记,便回到了法国。多少年过去了,他仍然没有将自己当初的想法付诸实施。他通过莫佩尔蒂[21],简单了解了一下牛顿的物理学是怎么回事。到1733年,《哲学书简》终于准备就绪了。这本书首先是以英文译本的形式在伦敦出版的。有人没有得到准许便在鲁昂印制了法文版本,但伏尔泰制止了这个版本的发行。他担心这本爆炸性的小书会给他惹来相当严重的麻烦。的确,出版商等得不耐烦了,把出版的图书卖了出去,高等法院的一项决定谴责了这本书,说是一本“令人感到气愤、违背宗教、有伤风化的书,而且缺乏对达官贵人应有的尊敬”。《哲学书简》在王宫的大台阶下被刽子手焚烧。国王下令逮捕伏尔泰。于是,伏尔泰不得不逃跑并躲藏了起来。

这一事件击中了伏尔泰的要害。他放弃了写《旅行者书简》的打算,而这本书只不过是以外国风情为主调的。英国重要的是哲学,换句话说就是现代的精神。在一本谈及英国人1730左右的教派、政治、贸易、科学、文学的书中,为什么会出现“关于帕斯卡的一些说明”呢?作为后来补充进去的一个附件,这篇“反对帕斯卡”的文章实际上证实了《哲学书简》的精神实质。伏尔泰反对从前的宗教哲学,也定义了在当时的欧洲正在诞生过程中的世界哲学。

在三十年战争时期或者之后,帕斯卡描绘的人的焦虑,恰恰与人当时的状态相符。那是布莱希特(Brecht)的“大胆妈妈”[22]的世界。人只有到了来世才能得到拯救,在今生今世是没有任何指望的。人只能接受国王、战争、不正义的命运。人只能接受痛苦和死亡。人躲避社会生活,无可救药地腐败了。行动是人企图麻痹自我的“娱乐”方式,似乎是邪恶的自然之标志。因此,这个不幸时代的人只能退避,只能孤独地与上帝对话。人为了躲避自然而走向了超自然。

为了反对这一点,伏尔泰在《哲学书简》中为人世间的幸福提出了一种新的观念。有人会说,那是时代的标志。弗勒里(Fleury)[23]和沃波尔(Walpole)[24]打出的旗号都是和平的,在这一旗号之下,上层阶级越来越富有,他们知道了什么叫“舒适”,知道了如何把日子过得舒舒服服;普罗大众也不像从前那样整天饿肚子,人口很快多起来。但是《哲学书简》的哲学不仅仅局限于当时的时局。

在1734年的法国,阐述洛克的经验主义和牛顿发现的万有引力,那是要引起公愤的。这些思想在当时是具有革命性的新思想,如今则已经属于历史了。但是产生这些思想的精神依然存在。伏尔泰把牛顿说成是“哲学家”的“典型”,也就是说,牛顿表明了什么是科学思想。科学思想是人类集体的创造,科学思想通过对自然规律的认识,改变着人类的生活。“关于牛痘”的信便说明了这一点。伏尔泰重新整理了笛卡尔在《谈谈方法》中提出的远大抱负。但是,伏尔泰强调的却是经验,而且科学不仅仅是人们的希望,还是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

这本书的第二个重要思想是关于社会生活的思想。一边是帕斯卡、笛卡尔,另一边是伏尔泰,在这两边之间,从一边到另一边,法国的思想从关注人过渡到了关注人类。伏尔泰的言辞准确地表明了他的意图,那就是他决心与“人类”站在一起,反对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愤世嫉俗。当然,对生活在社会中的人所遭受的痛苦,他并非不知道:欺诈、压迫、战争、狂热……但是,他摆脱了灾难的想象,而虔信宗教的人却沉湎在这样的想象中,并自得其乐。“一片荒芜而可怕的孤岛”,一个屠宰场,人人只能等着轮到自己被宰杀的时刻。从这些触动人心的比喻中,我们一点也看不到现代欧洲社会生活的影子。英国的例子恰恰表明,我们可以安排好集体的生活,让每个人都能够享受到根据其天性而应该享受的一份幸福。

而且不管怎么样,人生来就应该是社会生活中的人。人在内心深处的愿望,激励着人在共同的社会生活的框架内行动。说生活是“娱乐”,是对自我的逃避,这种说法是错误的。“想自己,等于是什么也不想,”伏尔泰指出,只有当思想有对象时,思想才是存在的。人只有通过行动才能够证实自己。在人们对帕斯卡的“娱乐”说法的批判当中,只有伏尔泰的批判才是唯一有效的。伏尔泰也许不是一个深刻的哲学家。但是他的表现说明,他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哲学家。

他对参照的选择是恰到好处的;他的风格也是恰到好处的。他思想敏捷,目光犀利,斗志昂扬,《哲学书简》的口吻使人精神一振。这本书让人体会到了“启蒙”时代的乐观主义。

自从《哲学书简》引起轰动以来,两个世纪已经过去了。伏尔泰在这本书中阐述的哲学已经成为基本的真理,我们的世界就是以这种哲学为基础建设起来的。科学征服,社会组织仍然是以技术为本的人类所追求的目的。1734年的这本小书里最具现实意义的,是我们开卷便能体会到的一种精神。有些人喜欢在想象中逃避现实,而逃避表现的必然是良心上的瑕疵。但是,伏尔泰却清醒、警觉地告诉人们,要勇于承担人类的现代冒险。

勒内·波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