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深处
少年的我,曾那么渴望:拥有一对翅膀,带我飞离家乡,遨游于海阔天空。很长时间里,都迷恋那份流浪的感觉,感怀三毛的浪迹天涯。初初离家的日子,竟让我有了飞翔的畅快感,日日都在无边的快乐里浸泡。然,在异乡的日子久了,渐渐便有些念想,于我这样六根不净的人,最早勾起想家念头的,竟是家乡的众多美食。于是,最终回到了家乡。久了,慢慢感觉到家乡的温润如玉,家乡的深处实在让我无法不迷恋。
八十多年前,喻长霖先生在《台州府志》序中言:“吾台古称荒域,僻处海滨,三代之时,人物无闻;汉晋以来,表有间见;隋唐之时,亦为贬谪之地。”宋以前,中国的政治文化重心位于中原之地的西安、洛阳,而台州三面环山、一面濒海,与中原地区交通阻隔,故而典籍少有涉及也是当然之事。在中原人看来,台州穷山恶水,经济文化落后,是个“地下卑湿,丈夫早夭”之地。《史记·货殖列传》载:“楚越之地,地广人稀,火耕水耨。虽地势饶食,果隋蠃蛤,但以故皆呰窳偷生,无积聚而多贫。”而这,并不妨碍台州古代文明的发展。临海、黄岩交界的灵江下游凤凰山一带,1985年发现了原始人头盖骨、牙齿与股骨等化石和旧石器时代的打击石器与石质、骨质、陶质饰品,被古人类学家称为灵江人、永宁人。他们生活的年代介于丁村人与马坝人之间,距今约十万年前。而新石器时代的遗址在台州就更多了,仙居、天台、临海、黄岩、温岭、玉环、三门等地均有多处。黄岩秀岭地区的雅林山、狮子山出土过有孔石斧、石犁头、石镞等。这些遗址表明,我们的祖先那时已掌握制作石器与陶器技术,并学会了栽培水稻。丫髻岩北坡出土过西周青瓷器物。黄岩境内的大唐岭以南(今温岭大溪)有西周时期的徐偃王城与西汉的东瓯古国都城遗址。而东瓯国也是黄岩有文字记载以来的最早历史了,至今已逾2200多年。唐上元二年(675),置永宁县;天授元年(690),以道教名人王方平隐居之黄岩山而更名永宁为黄岩县,至今也愈1300年了。
这样看来,家乡也是有着丰富内容的,2008年开始的游走家乡,让我一次次徘徊于历史与现实之间,美丽的山水与曾经的灿烂叫人沉醉。不断的穿越,使家乡在心中的形象渐渐丰满而潋滟起来。朱熹、左纬、谢伋、赵师渊、杜范、谢直、严蕊、车若水、王所、方国珍、宗泐、陶宗仪、曾铣、黄绾、喻长霖等等先人和他们留下的痕迹渐次走入心中,他们依稀的影子开始明晰,让我慢慢感受家乡作为台州小邹鲁的生动与活泼。
于是,不再向往流浪。流浪只是无根的漂泊,是那个有些浪漫、有些迷茫的少年与青年时代的我必经的一段旅程。而今,走进家乡深处,脚踏坚实的土地,悠游于七彩山水间,我便是那波心里的一抹云彩。想起不久前看过的《古今大战秦俑情》里,蒙天放对韩冬儿说的一段话:“天上的星星千千万,只要看懂一颗就够了;世上的姑娘千千万,只要爱上一个就够了。”于家乡,也是如此啊。
广州女孩谈笑靖的《班扎古鲁白玛的沉默》让我欢喜莫名。这首与佛相关的诗歌,虽因《非诚勿扰2》而被当作情诗疯传,此刻却也恰如其分地反映出走进家乡深处的我对家乡无言的依恋与迷醉。不管走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家乡都是一个让我沉静的所在。爱或不爱,家乡始终敞开胸怀接纳远方的游子。
那么,就让我以此作结吧,走在家乡或是异乡的天空下,它都会带给我无限的温暖与感动:
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我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那里,不弃,不离。
来我怀里,或者,让我住进你的心里,默然,相爱,寂静,欢喜。
(2016年10月)
童话·大寺基
大寺基兼有雄浑与秀美,是个神奇的地方,亦是我家乡之旅中最令人魂牵梦萦的地方,常会与友人去那杳无人烟的广阔森林间转悠,在山谷里的小溪边安坐,仰望日月同辉的异景。一直都记得:那个深秋的午后,我正穿越深谷里的一条小溪,身后的朋友,在他的镜头里留下了我穿越的身影,背景里有大片层叠的芦花在逆光下晶莹剔透,阳光倾泻而下,洒满整个画面,温馨而梦幻,童话似的惊艳!
初秋时节,闺密因了工作的原因,有些焦虑,嚷嚷着要我带她去哪里开心;认识一年的大哥觉得我特另类,浑身的阳光味,可以让人轻松无比,也乐意与我瞎混。于是,决定带他俩去新建的东亚山庄先睹为快。
几经辗转,我们预订好房间,吃完午饭便出发了。东亚山庄位于大寺基林场,一路得翻山越岭两个多小时。我特痴迷于在弯曲绵长的山路上行车,但凡去山多弯急的地方,总是无比兴奋。去东亚山庄,过胡村岭隧道后就是一路的山道了,自然也令我迷恋。
去往大寺基的路途虽然有些遥远,但路上的景致却丰满艳丽,决不沉闷。一路经北洋、屿头、宁溪、富山、永嘉,有悠远潋滟的湖面、宁静开阔的溪流、茂密清凉的竹林、湍急溪流中的古老造纸作坊、依山傍溪的古村、深切的峡谷、高峻的山势和随海拔升高而渐变的繁密植被,还有一路相随的蓝天白云。最可喜的是,过了富山决要村的那座桥,喧嚣与炎热即刻远离,一切突然就变得异常的安宁与清凉,空气洁净润泽,沁人心脾。在峡谷里盘旋上升,偶见远处的小山村和有些壮观的高山梯田,高大的山峦绵延不尽,微风拂来,有种“照野弥弥浅浪,横空暧暧微霄”之意韵。
过了永嘉的金竹溪,但见远处高山之上,几幢仿哥特式红房子耸立于满目青翠间,亮丽如童话。心头一动,想那莫不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过不多久,在大寺基的石碑处拐入,很快又见岔口,路标指示下行是林场总部,上行为东亚山庄,待转过一弯,眼前竟有着迥异的风景,意外得让我停了车。那几幢红房子果然就是,房前有一明镜似的湖泊,三面被高山草甸围绕,草甸之上是稠密的森林,一条水泥小路通往远处的停车场,清风徐徐,阳光普照,静谧安宁,哥特式建筑充满北欧风情,一时让人恍惚,叫我不辨今夕何夕,也不辨身在何处。
此时的气温已由城区的36℃下降到宜人的25℃,我们谁也不说话,慢慢将车驶入风景中,感受童话般的梦幻。
迫不及待安顿好,我便拿出相机开拍,只是在按下快门的一瞬,竟发现自己没插卡,一时懊恼得有些眩晕,被他俩狠笑一通,说是能背这么重相机来的人,却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唉,这就是我啊!自嘲一番,心情立马转好,赶紧拿出手机去寻景,尽管成像质量没法比。
在风景里行走,没有相机的我,不必去想着光线、构图、取景,反而能更加无拘无束地感受美景。其实,失去即得到,又何须计较呢?站在海拔千米的湖前平台眺望,东边的山坡上是连绵的茶园,近处坡下是林场总部,那个破落的瞭望台处于茶园之中,已被漆成淡绿色。回忆上次为拍茶园全景,我和朋友爬上了高高的塔台,如今俯瞰光光的四壁,奇怪当初是如何上的塔台。
沿坡上蜿蜒的小道前行,一路看尽青山连绵:近处林木茂盛,溪流淙淙;远处群山巍峨,气势磅礴;更远处重重山峦由深黛渐趋浅黛,直至与天同色,有云彩盘桓其间,缥缈虚幻,真正是一幅自然天成又气势非凡的国画杰作!身在景中,不禁思绪万千,默诵起了东坡先生的《念奴娇·凭高眺望》:“凭高眺望,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魂非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幡然归去,何用乘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倦了,坐在天湖边的亭子里听风看云,淡泊心境。风平浪静时,蓝天白云、花草树木、房屋青山,甚至天空中飞过的一只只硕大美丽的蜻蜓,都在水中历历。微风起时,湖面泛起阵阵涟漪,细密紧致,吹皱一湖倒影。傍晚看天边火红的晚霞,深夜有满天闪烁的星星,黎明时分观日出,一样是日月同辉;这一切,在空中,亦在水中。
林中,有鸟儿婉转清越的鸣叫;溪中,有石蛙不懈地唱着单调的情歌,渴望一段美丽的姻缘。听多了,我也感动。想起那条壮硕的大黄狗,不久前看上了我家的小黑狗,天天早上来我家门口“呜呜”地唱情歌,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主人拉也拉不走。其实,人间最美最让人留恋的也就一情字,爱情、友情、亲情缠绵终生。佛说,万法皆生,皆系缘分。只因偶然的相遇,蓦然的回首,彼此也许会成为知己,也许就是一生的爱人;但也许,彼此仍然是陌路人。随缘自在,心性淡然,很多事情便不会那么纠结了,就如宋代的保福清豁禅师所言:“世人休说路行难,鸟道羊肠咫尺间。珍重苎溪溪畔水,汝归沧海我归山。”
翌日午后,恋恋不舍地离开这一处安宁之地,我们去了万福寺和龙缠岩。所谓大寺基,想必是古代有大寺院的地方,据说是如今万福寺的所在,海拔亦在千米之上。紧挨万福寺的就是龙缠岩,两块重叠在一起突兀高耸的巨石,其上一块似摇摇欲坠,其实结实得很,但供人攀爬的小竹梯已无踪,也只有望石兴叹了。万福寺的风景也是一派安宁清隽,寺前有一池塘,周围遍植高大的树木;池塘对面是一坡坡齐整的茶园。一池碧水如镜,亦是倒影历历。如此风景里出产的“龙乾春”茶叶,自然香醇。
其实,大寺基不只有美丽的度假山庄,不只有甘甜的茶叶,不只有清纯的空气,它每一次都给我不一样的感受、不一样的风景。若说临海的括苍山是台州的西藏,我觉得大寺基便是台州的香格里拉。它大气、绚烂,又略带些许神秘。在它怀里,看青山荡漾在水上,看晚霞吻着夕阳,自会想起一句歌词:“梦里遥远的幸福,它就在我的身旁。”
回家后,闺密发来一信息:“这个周末过得前所未有的安宁和轻松,真的谢谢你!”我想那是因为如此静美的大寺基,让闯入其中的每个人都仿佛是画中人,宠辱皆消。
大寺基,一个童话般的神奇之地!
(2012年8月)
坐看云起
周末,陪朋友看病,听说那个医生在黄岩与永嘉交界的崇山峻岭之中,我便兴致盎然了,总觉着山重水复的地方必然有很多的神秘与惊艳,她看她的病,我就可以玩儿我的,真的很乐意当车夫的。
从宁溪的牌门村拐入,不久就是一盘山小路,过一名“鱼里”的村庄,山势开始伟岸,空气也清冽了,满山的翠绿中一棵棵开满淡粉色花儿的高大乔木点缀其间,远看似桃花,近看却有些毛茸茸的,阳光下尤其缤纷,十足梦幻的气息!我们争论了好久也猜不出,是什么花儿可以这么漫山遍野地恣意开放,且越是陡峭的地方越多。
重峦叠嶂,一路盘旋而上,伴着葱郁的林木和烂漫的花儿,还有对面山头飞流直下的瀑布,恍然间就到了干坑,一个很小的村庄,医生的家兼诊所就在此。村前一条小溪,水色极清碧,有鸭子在水中嬉戏。
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也,这位山村医生治愈了不少人,收费也平,凭口碑有了络绎不绝的病人。朋友得在此候诊,我便向村人打听,沿溪流可通往何处。一村人说通往寒坑龙潭,有连续的三个潭,潭水深不可测,离这里约一公里。一听特惊喜,细加追问,村人说得一口的黄岩话,却说此地是永嘉地。其实鱼里村就已经是永嘉地了,不过这里去永嘉极远极不便,不通公交车,到宁溪都得先走到牌门村,划归永嘉怎么看都不甚合理。
宋《嘉定赤城志》“寒坑潭”条目载:“在县西一百三十里。两崖夹山为涧,时有黑风自潭出,每祷,乘木筏以入,微不谨则有惊怪。”明万历及以后的《黄岩县志》都沿用此说。民间传说,寒坑潭中的寒坑龙是戚五娘与野龙相爱后所生的儿子,而戚五娘潭则在“县西北一十里”,我去找过,那里已建了水库,不再有水潭。传说寒坑龙骁勇无比,深得天帝厚爱,每年探母时必带冰雹,而他的探母之路与黄岩古代下冰雹的路径惊人一致。
我来了兴致,转身便走,一路溪水潺潺,很快看到一小水库,水色碧绿,阳光沐浴下,水面银光闪烁,夹岸倒影历历,山花烂漫,甚美!
转过小水库,山径窄小而曲折,忽上忽下;林木茂密,山影重重。除了鸟鸣与山涧的水声,青幽得如入原始森林。这样走了很长时间,似乎离水越来越远了。大哥疑惑一公里怎么会那么长。我让他先得有个思想准备,山民所说的一公里还真当不得真,实际距离有可能是二三公里抑或是五六公里,反正只长不短。后在一岔路口看到一小木牌,上写“寒坑龙宫”,沿此下山,走了约一公里,终于在山岗上看到,谷底溪岸两旁各有一幢房子,中间有桥相连。
站在桥上,可清晰看到三个连续的深潭,潭的尽头是瀑布。潭水青如翡翠,碧绿间溶入些许天空的蔚蓝,温和莹润,阳光照拂,几许迷离。瀑布下的第一潭很是圆润,也很肃然,夹岸巨石高耸,瀑布轰鸣,确有些怕怕的。桥边有一石碑,上载寒坑龙传说,为温岭人立。碑载:乐清一柳姓女子吞下一闪光异石后怀孕,生下九条龙,寒坑龙是她的第九个孩子。这与黄岩的传说风马牛不相及,反正都是传说,缤纷一些也无所谓,不必细究。过桥后是寒坑龙宫,为道教庙宇,很简陋。此处也是路的尽头,小溪最终汇入楠溪江,算是楠溪江的源头之一。龙宫边上,一只毛羽锃亮的大公鸡倒也神奇,特爱显摆。看到来人,立马开始打鸣,声音嘹亮高亢,一会儿又学母鸡叫,音色浑厚,如此反复,不断在“喔—喔—喔——”和“咯咯唉咯咯唉”之间转换,令人忍俊不禁。
从山岗边的一条小路,我们走到了龙潭上游的溪滩,溪水异常清冽,浅处若无。在溪上巨石间跳跃挪腾,很快来到了瀑布之上一块能覆盖大半溪滩的大石上,石下是一月牙形的深潭,潭水有着梦幻般的碧蓝,温润如玉,石边几丛狗尾巴草轻轻摇曳,宁静而寂寞,让我有瞬间的恍惚。
春日暖阳下,突然而至的寂寞让我很想坐在这里,无言于山水之间,默默体味寂寞。寂寞有时竟也是幸福的,就如此刻的我,会很平静地想起很多的前尘往事。六祖惠能对于僧者关于风动还是幡动的争论,曾说“不是风动,亦非幡动,仁者心动。”心动则万物动,心中有爱,则无言的山水万物也充满了爱。记得有个朋友酒醉后曾问我:“为什么爱会令人痛苦?”看到他的眼角溢出泪水,我想他是真的爱了。没有痛苦,又怎能体会到幸福?人生最美好的莫过于如张爱玲所言:“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可是,我们往往在能与使心圆满的另一半相遇时,不是疏忽错过就是已失去拥有的资格,故而多数人会带着一颗孤单残缺的心过一生,人生也有了许多的烦恼与不如意。即便是爱,也会有相思之苦。那么,就随缘吧,相信诸相皆佛相。偶然的相遇,蓦然的回首,都将风轻云淡,放下便自在,彼时,寂寞也可以有淡淡的快乐。
正天马行空着,大哥在远处喊我回转,说这里没有手机信号,朋友怕是着急了。一看时间已到中午,除了我,大家怕都饿了,恋恋不舍间只好起身。也难为大哥,跟我混,每次都让他忍饥受累的。
在寒坑龙潭,很容易想起王维的一句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虽然这里是源头,只要你想,它仍然可以是水穷处,可以坐看云起。
不过,山民所说的一公里,真的不是一公里,这回应该有三公里吧,让朋友等得猴急!
(2013年10月)
桃源行
夏夜的风凉爽怡人,将自己窝在露台的竹躺椅中,看不远处的万家灯火,也看一本叫《走吧张小砚》的书。小砚那丫头,率性得很,做事毫无计划,胆大妄为,让我相见恨晚,颇有惺惺相惜之感。想自己,也总是前一分钟才想起的事儿,后一分钟就已行动。正与朋友通着电话,过一会儿可能就在去往朋友处的路上了,也不在乎路有多远。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所以我们是同类,我不时为她的胡乱行走会心大笑。记得第一次开车远游,是在桐庐,偶在路边看到“白云源”三字,心为之动,便将车拐入,在山间的九曲小径上七拐八弯,差点耗尽汽油,直开得心里发毛时,突然发现了一处让人心醉神迷的纯净之地,从此恋上了这种随性的出游方式。人间的桃源处处,总是在出其不意间觅得。而昨日的经历,至今想来,仍疑为梦境。
正欲去菜场的我,突然接到同学电话,问去宁溪山里不?立马应允,坐上车便走。同学也说不清到底去往何处,只是说他的一个朋友在一风景如画处建了房子,邀我们去玩,跟着他的车走便是。
在宁溪菜场采购了大堆菜蔬后,车不久便驶入一幽静山道,景色顿时迥然,仿佛进入时光隧道,鼎沸的人间气象悄然隐去。山道九曲回肠,道旁芦苇葱茏,林木苍翠。夏日的阳光倾泻而下,映得山林暖意深重。车子在重重山峦间迂回,常在拐过一山后,会有小村俨然,房舍古旧,有农人在梯田间劳作,静谧安详。这样的上旋下冲半小时后,眼前突然变得开阔,一汪辽阔的湖水静卧,才恍然又进入了长潭库区。继续开了十余分钟,朋友将车停在两幢新房子前,说那三层小楼便是。
大家陆续下车,惊叹此地风光无限后,便各自做着感兴趣的事儿。一位大姐据说烧菜很拿手,早早就去厨房准备了。我无所事事,遂出门乱逛。
小村背山面水,几没耕地,房前屋后栽满各色果树。村子真的很小,没几户人家,却极洁净,我沿着湖边的村道往前,一路纤尘不染,路边建有垃圾筒,没有乡村特有的猪牛粪气息,也不见狗狗。米雷台风的登陆,让平日纯净的蓝天时有朵朵肥厚的白云拔过,很是养眼;风卷起层层波涛,传来哗哗的拍岸声,空气清爽无比,有着淡淡的果香,途中看到一农用车停在路边收杨梅。
村子里很安静,我一路走过,除了老人与几个大嫂,没见着一个年轻人,据说都去城里生活了。约莫走了一公里,小路已到尽头。一阿婆与她儿子正在门口吃午饭,看到我很热情,一再地要留我吃。83岁的阿婆瘦削硬朗,很是健谈,我便坐在长条凳上,听她讲她的年轻往事。阿婆说小儿子去城里生活了,这里只有她和她的傻儿子。她的傻儿子并不全傻,只是弱智,能作简单交流,笑起来很纯净,目光澄澈,让人感觉温暖。我说有傻儿子多好啊,他可以天天陪你。阿婆很开心,爱怜地看着儿子,说是啊,儿子能帮她干很多活儿。
边与阿婆聊天边欣赏美景,小村里的房子一律为水景房,不论站在哪里,面对的都是摇曳生姿的辽阔湖面,苍翠的绿意从眼前绵延至湖面至远山,阳光映得湖水潋滟丰满,让人心境辽远、怡然舒畅,真正是“人间还有大江海,万里烟波天上无”。与阿婆一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很温馨的感觉。佛说:万法皆生,皆系缘分。其实,人生何处不是缘啊。韦应物在《相逢行》中说:“邂逅两相逢,别来问寒暑。宁知白日晚,暂向花间语。”生活最美的状态就是恬淡与随缘。
朋友来电催吃饭,我依依告别阿婆一家回转,走在静美如画的风景里,突然想起了香格里拉的扎西,记得他直直看人的眼神,记得他依依地说留下来吧,记得他伤感地说你就不动心吗。很欣赏藏人对感情的简单直接,触动人心,感动于他将护身符赠予我,感动于他总是在每一个节日里第一个发来祝福短信。而我,也只能对他说声“扎西德勒”,祈祷他能早日找到自己的卓玛。很多时候,人与人,只有相逢的缘而无相知相爱的分。
新房的主人大我很多,我便称他“大哥”,刚才看到路上的电线杆上写着“西山下村”,便在手机里唤他“西山下大哥”,他说饭后带我去湖里摸螺蛳、去山上摘水果。于是,我的午饭便吃得很有期待。果然,饭毕,大哥找来塑料袋,我们换上拖鞋就出发了。
沿曲折的湖岸涉水,大哥说这里的螺丝长年被沙石冲刷,尾部白白的,只要在水中看到白白的一点,肯定就是。想着我们的晚餐桌上要添一盆亲自摸来的炒螺丝,让我一时热情高涨,豪情万丈地想摸上一大袋。只是,风大浪高,水面波光粼粼,看着很是累人,一开始进展颇缓。不久风平浪静,摸起来容易多了,我们起劲地搬石头,螺丝最喜吸附在石头底下,大哥是个性情中人,摸得兴起,早顾不得衣衫了,整个人已在水里。他在大礁石下摸,我便坐在石上接应,很是兴奋。后来,我们还将一虾笼里的虾全部倒了来。我想着自己偷盗的成绩单从纯粹的水果蔬菜又添了虾,大为激动。但是大哥说我们不能白拿人家的,等下找到主人,一定要将钱给人家的。他的话让我惭愧,人品之高下立现,他是真正的大哥啊。大哥果然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凡是他要的,或是他不要的、但别人已经拿到他家了的,他总是很爽快地给钱,而且是不论斤两,只多不少。他总说这里的村民不容易,多给点也应该的。
小村像个花果山,四季瓜果飘香。一路走过,橘子树、樱桃树、柿子树、梨树、桃树、杏树、李子树、杨梅树、枇杷树、板栗树等等琳琅满目。而杨梅与桃子正当时,艳艳的挂满枝头,梨与柿子还很青涩,也是沉沉地在枝叶间闹盈盈。傍晚时分,在岸边闲逛,清风徐徐,看夕阳照在遥远对岸的山坡上,天空云朵缥缈,湖面波光粼粼,近处有一小船泊于岸边,听着细微的浪涛声,安逸静谧得如同仙境。一时恍惚,这,真的是我家乡的山水吗?又是一处桃源啊!不觉诗兴盎然,开始胡掐,曰:“湖光夕阳两相和,潭面微风凌波起。遥望对岸山水翠,孤舟待发烟水绿。”
饭后,凉风习习,与大哥在院子里聊天。大哥很率真很豪爽,酒量惊人,所谓酒友遍天下也。他说他喜欢喝酒喜欢游泳也喜欢旅游,已经走过三十多个国家了,有空还准备继续。聊着聊着,颇为投缘,很想听听他的故事。只是女儿来电说生病了,先生出差在外,不放心她独自在家。九点来钟,我便心神不宁起来,着急回家。
同学有司机来接我,到了宁溪就迷路了。大哥说西山下村没人会知道的,叫我安心住下。我不甘心,想让隔壁阿婆的儿子用小四轮载我出去,但他不敢在黑夜里开这样的山路,大哥说山路太险,他也不会放心的。情急之下突然想起,村人说有船可到这儿的。立马call泳友兄弟C,想他在水库混了这么多年,应该有办法的。他果然说很快会派船来接我。于是又给摄友小K电话,让他来水库大坝接我,他也是二话不说,即刻与Y从家里出发了。人说江湖险恶,我却感觉兄弟情深,让我心头暖意荡漾。于是,在黑沉沉的湖面上行船,我竟也开心至极,与大哥道别,坐在船头,尽情吹风,畅快淋漓,没一丝恐惧。
只是,还是贪恋西山下村,那样美丽安详的小村庄,竟然就在我的家乡,这样让我惊艳,让我难忘,家乡果然桃源处处。想起时,有“山千重,水千重,身在千重云水中”的恍惚。从此,它在我心头荡漾,渴望着有一天能重返小村,感受它的日月晨昏,感受它的四季更迭,相信那又会是别样的风景。
(2011年6月)
古道枫情
义城岭位于北洋联丰村,古代是黄(岩)临(海)捷径的关隘,清咸丰十一年(1861),太平军与民团在此曾经激战。史料记载,太平军曾二打黄岩。十一月一日,侍王李世贤进入台州,黄岩镇总兵张清标、知县李汝绍弃城而逃;六日,太平军占领黄岩;县衙刑书邵炳照得知太平军守将徐松泉守军少,函约四乡民团攻城;十一日,县城收复,数百太平军从西门退出,奔逃途中被民团所杀,几乎全军覆没;李世贤大怒,于十六日亲率主力黑旗军至义城岭,击溃乌岩卢锡畴民团和茅畲牟以南民团扼守的第一道防线,下午在稠树岭又冲破第二道防线,杀入岭下的苦竹街,旧志载当时苦竹街“林氏死者二十八人,村人死者六十余人,避地死者十余人,妇女殉节者不胜计”;十七日,太平军杀入县城,西桥(五洞桥)上血流成河,东门城下积尸无数,非常惨烈。每次与老严路过山下,他总会说起此战事,我们都觉得应该去义城岭走一趟。只是,十多年间,几多蹉跎,竟一直未能成行。直至那一年,当时在北洋镇工作的前同事任利军先生力荐我去看看义城岭古道,说那里枫树很多,秋景很美。在他带领下,我们领略了古道的烂漫秋色。那时秋已深,树上枫叶已不多,一路风起叶落,踩着厚厚的落叶倒也很有韵律感,古道两旁的枫树果真很多,颇有气势,行走其间会有“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之慨叹,很憧憬着下一个秋季的到来。
那个周末,朋友说,我们看红叶去吧。于是又想起了义城岭,直奔而去,这是离黄岩城区最近的一条赏枫古道,尚鲜为人知,不似临海茶辽,拥挤得如集市般,全然没了当年邂逅时的惊艳。
从家里出发,过胡村岭隧道后没几分钟就到联丰村,前后不过半小时。联丰村位于长潭水库瑞岩溪湿地口,岸边的小水杉已泛红,倒影历历,静美养眼,村人很热忱。
经过村后的小溪,穿过一片正开花的枇杷林,我们开始进入古道。眼前两棵高大火红的杉树直刺青天,似在欢迎每一位登山者。一路向上,太阳很给力。蓝天白云映衬下,古道两旁的枫树和大片竹林相伴,火红或金黄的枫树与翠竹相偎,阳光在林间斑驳着,叶片儿通透艳丽,深浅不一,移步换景,让人流连不已。很喜欢鲁迅先生的那句“枫叶如丹照嫩寒”,江南的秋不似北方,没有萧瑟之感,倒是丰满潋滟、温暖和煦的,烂漫之外常有嫩绿、翠绿、黛绿相伴,给人以希望与欣然,很少会让人产生浓厚的忧愁。行走在静静的古道,淡淡的枫香阵阵袭来,竹林婆娑;轻风徐徐,吹落几片枫叶,叶片儿划过空气的声音竟清晰可闻。有时,仰望空中翠绿、朱砂红与艳黄交织的色彩,惊喜万分,酸了脖子却润了心情,淡淡相思袅袅而起,那些曾经的往事在心头荡漾,轻轻地泛起些细微的涟漪。秋天的梦,也如这叶片儿,轻轻悄悄就划过心间。
半山一废弃路廊背后是一棵高大的枫树,屋顶上积满厚厚的落叶,阳光斑驳陆离,便傻傻地偎在树下看光影变换。想起一传说,说是唐玄宗时一位渴望爱情的宫女在一红叶上题了首诗:“一片红叶御河边,一种相思题叶笺。千秋佳话卢舍人,百年姻缘诗叶牵。”捡到红叶的公子怦然心动,回一首:“红叶无诗亦是诗,何来宫女再题词。秋复秋兮红叶在,片片红叶惹秋思。”姻缘竟因红叶成。感觉这红叶不仅有色有香,还有情有意,情意随心而动。喜欢鱼玄机因枫而起的相思诗:“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里。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淡淡而绵长的思念水一样温婉动人。引人思恋的红叶也让人想起曾经的刀光剑影,古道上尚存的几棵高大枫树,见证了南来北往旅人的喜怒哀乐之时,是否也见证了当年的金戈铁马和乡人为保卫家乡而洒下的鲜血?
路遇两村人,见我们如此磨蹭,便好心告知,说是村长在岭头路廊里做中饭,不快点上去误了饭点就没得吃了。也是,看看时间,到义城岭头五里路,半小时的路程我们却走了两小时,够呛!山上原本有个义城岭头村,现在基本都已移至山下,仅剩一两户。岭头路廊黄岩临海各半,路廊里早已人声鼎沸,好多人在那儿吃饭。朋友在那一堆人里寻着一熟人,热情招呼我们一块儿用餐。村长亲自下厨,烧了一大桌子番薯、萝卜、绿豆面什么的。我们看到番薯时已经口舌生津,忍不住就用手抓着吃了起来。村长看到后,赶紧又去炒了两大盆青菜,拿来筷子和碗,让我们多吃。后来发现,吃饭的人有好几拨,全互不相识,村长只带了一拨人来,但是他们太热情,烧的饭菜量很大,光番薯就烧了满满一大锅,来了这么多蹭饭的人也吃不完,估计再来十几个人都没问题,深深体会村长想发展本村旅游事业的殷殷之心。阳光下这餐饭蹭得很开心,大哥却很过意不去,我们便开导他,吃不了倒掉很可惜的,我们这是在帮助他们。说得他一脸无奈,摇摇头,叹一声“你们呀!”也是,他是一个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人,这餐饭,却破了他守了这么多年的规矩。
村长说,这条古道共十里长,黄岩临海各五里,以前很美的。老人们都称这段路为十里枫香路,一路枫树茂密,后来都被砍了,临海那一段已不存,黄岩的还基本保留着。镇里现在计划着要开发了,大家一脸的兴奋。
午饭后,告别村长与一众兴致勃勃的朋友,我们顺溪沿山谷走。这是一段迥然于上山景致的古道。一路下行,溪水潺潺,行走在溪水与梯田之间,静谧美好。偶见一两棵枫树点缀其中,山间的各类灌木在阳光下艳丽异常,高大的柿树上结满火红的柿子,逆光下的茅草花儿晶莹剔透,各色鸟儿们在枝丫间欢闹不已,梯田里稻秆垛垛,真的很享受这样宁静而温暖的时光。
这样的行走,走心、静美如梦,忆起时的感觉亦如诗:“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一道水,一座桥,一支橹声;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
义城古道,红叶纷纷,景随情转;沉醉,欢喜,默然于心,甚好!
(2017年6月)
沙埠美食记
有时,我会怀疑,自己是馋虫附身,不管到哪都着迷似的去寻找所谓美食。在我心中,美食的定义常常定格于那些土得有些掉渣的民间食物。只要有空,我总喜欢去各地品味美食,搜寻鲜美食材。而黄岩,依山面海,物产丰茂,真的是一个山珍海味丰富得出奇的地方,酷爱漂泊的我,每每都禁不住家乡美食的诱惑而急急归乡。
尤爱在微雨或是晴朗的日子里,开车去乡村、去山里转悠。每一次的转悠,都是兼顾心灵与口福的美妙之旅,一路的吃一路的带,一路还有美丽的风景与清新的空气,归来时,后车厢里满满当当全是食材。而饱嗝连连的我们,却依然馋意深重!
沙埠位于黄岩中南部,1949年7月成立沙埠乡,1996年3月改称沙埠镇,面积44.01平方公里,地势西南高东北低。境内山峦连绵,景色青碧:佛岭水库风光旖旎,廿四横水库梦幻小巧,军营溪激流咆哮,台温古驿道西线隐于山间,古驿桥静默迷离,青瓷窑址荒草摇曳,奇田寨风云无限。曾隐于横溪的南宋诗人虞似良,精准道出了春天的沙埠风光:“一把新秧趁手青,轻烟漠漠雨溟溟。东风染尽三千顷,白鹭飞来无处停。”
因为经常在野外游泳,于沙埠便有了比别处更多的亲切感,于沙埠的美食也是印象深刻。沙埠最有名的美食是年糕、芋艿、白萝卜与豆腐干。沙埠白萝卜是黄岩的特有品种,肉质结实,生食鲜甜、熟食则松脆异常,因产量低已近绝种,只在沙埠仍有少量种植。沙埠芋艿个儿小巧,水煮沾虾酱或是用肉沫炒,吃来都香糯异常。沙埠豆腐干在制作上与别处有所差异,肉质结实,香味浓郁。沙埠年糕则是纯手工传统工艺制作,柔软鲜美。
最近,本MM发现沙埠还有一处品质上佳的泉水,位于横溪的狮子山下。我原本一直去九峰铁米筛井提水喝,那里的水很是清冽,而狮子山下的这处泉水,却比九峰的井水更甘甜,它出于石缝间,是这一带村民的最爱,如今也成了我之最爱,常会带了桶去那里接水。有一天,坐在泉水旁择菜的群志大姐,怕我累着,搬了张小板凳让我坐,特幸福地说起她的乡村生活,说起这甘美的泉水来更是充满自豪。如今她走亲戚,必定要带的竟是这泉水,这可都是亲戚们指定要的。我说你真幸福,能天天尽情地用上这泉水,我可不舍得用它烧饭菜的。她便开心地笑,夕阳照在她身上,温暖而美丽,让我莫名感动。
春光明媚的日子,突然又想念沙埠的泉水与美食了,于是叫上王敏,拿上我们的一大堆小桶,奔赴狮子山下提水去。王敏是我的拉丁舞同学,她喜欢我这种随兴无拘如流浪者的行走方式,很快就成了我的死党。
今天,让我感到温暖的群志大姐不在,热情的胡大爷正在剥笋。他说这泉水小,怕我们接的时间太长,就将事先接好的一大桶拿来让我们灌。74岁的胡大爷身体硬朗,白发很少,看起来也就60来岁的样子。据他说这狮子山下原本有个狮子潭,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就有,从不干涸,修路时填了。个儿小小的胡大爷性子豪爽,常会将他种的又大又嫩的菜送我。今天依然去菜地里抱了两棵大芥菜来,还是坚决不收钱,我便将他的两个大春笋买了。
接好水已近午时,我们直奔沙埠村。沙埠村为沙埠镇所在地,是沙埠最繁华的地方,沙埠最有名的美食都在这里的小巷飘散。我最爱去的是小生糕店,小生做的鲜糕香糯无比,捏着非常柔软,吃起来却很劲道,嚼过后唇齿间长久地留有淡淡的米香,这是在别处不曾有的味道。小生的店里有长条木凳,四方桌子,有些糙的粗瓷碗,墙旁的石臼正在捣年糕,很是怀旧。每个人一坐下来,便都大声喊着自己想要的菜。我俩也不例外,全然不顾文雅,一如江湖上行走的好汉,豪气万丈的感觉,一坐下便扯开嗓子大喊:“来两元钱糕,再来一碗豆腐汤、一碗萝卜汤、一碟红烧肉!”在我看来,鲜糕、豆腐汤与萝卜汤是小生糕店的三绝,是我每次带朋友来必点的三样。糕是小生糕点里最至高无上的美食,要吃到鲜糕,得在中午十二点之前赶到,一过这个点,糕就售罄,没有糕,也就全然没味了。
而胡大爷的笋,晚上我拿来煮了肉,席间大家都对此赞不绝口,芳馥松脆、鲜甜无比,吃了笋却留了肉。实如李渔所言,“此蔬食中第一品也,肥羊嫩豕,何足比肩。但将笋肉齐烹,合成一簋,人止食笋而遗肉,则肉为鱼而笋为熊掌可知矣。”吃着笋,我想起了东坡居士的妙语:“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其实,沙埠的笋也是绝好的!
昨天,胡宇青大哥说起丰子恺最终回到大陆的缘由,是因为他想念家乡黄酒的味道。潇洒清虚的丰子恺因黄酒而回到家乡,平凡宁静的群志大姐因水而依恋小村,胡大哥总会在异国他乡思念家乡的咸菜面……
而我的思念却很缤纷,包含着家乡众多的美味,沙埠美食自也是其中之一。
(2011年4月)
依恋
周日下午去佛岭游泳,雨后的佛岭空气超好,清新润泽,沁人心脾。连日的大雨,水位上涨了不少,水色更加清碧,夹岸的青山也更加青翠欲滴,让人爱极。
小徐慨叹山水的洁净;石头说这么好的空气,他要在岸上多坐会儿。我也觉得就这样下水太可惜,于是坐坝上看山看水看风景。微风拂过,水面涟漪阵阵,让人心生安然。想起自己三年来与佛岭的相处,竟都是如此温柔,我是多么依恋它。梭罗描写自己在瓦尔登湖的生活时,说自己“像和风一样地在湖上漂浮过,我先把船划到湖心,而后背靠在座位上,在一个夏天的上午,似梦非梦地醒着,直到船撞在沙滩上,惊动了我,我就欠起身来,看看命运已把我推送到哪一个岸边来了;那种日子里,懒惰是最诱惑人的事业,它的产量也是最丰富的。我这样偷闲地过了许多个上午。我宁愿把一日之计在于晨的最宝贵的光阴这样虚掷;因为我是富有的,虽然这话与金钱无关,我却富有阳光照耀的时辰以及夏令的日月,我挥霍着它们;我并没有把它们更多地浪费在工场中,或教师的讲台上,这我也一点儿不后悔。”佛岭也让我变得很富有,我拥有清新的空气、风霜雪雨下的百变山水与柔美心境。佛岭的美丽说不上壮观,但它宁静、秀美、敦厚,用“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来形容丝毫不为过,它总能让人在瞥见它的那一刻就变得安宁、清净、纯然。
于佛岭,我是它飘拂而过的风,是它的水、它的鱼,是它波心里的一片云,也是它的一朵涟漪,我常会与之共度自己的闲暇时光,依恋它带给我的幸福感觉。
在入水的刹那,想起了周杰伦的《青花瓷》,于是,一路游一路便想着那唯美的歌词:“素胚勾勒出青花笔锋浓转淡,瓶身描绘的牡丹一如你初妆。冉冉檀香透过窗,心事我了然,宣纸上皱边直尺至此各一半。釉色渲染仕女图韵味被私藏,而你嫣然的一笑如含苞待放,你的美一缕飘散,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天晴在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在瓶底书汉隶仿前朝的飘逸,就当我为遇见你伏笔。天晴在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捞起,云盖了结局;如传世的青花瓷顾自美丽,你眼带笑意。色白花青的锦鲤跃然于碗底,临摹宋体落款时却惦记着你。你隐藏在窑烧里千年的秘密,急溪里犹如羞花沾落地,帘外芭蕉惹骤雨,门环惹铜绿。而我路过那江南小镇惹了你。在泼墨山水画里,你从墨色深处被隐去。天晴在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在瓶底书汉隶仿前朝的飘逸,就当我为遇见你伏笔。天晴在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捞起,云盖了结局。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你眼带笑意。”感觉它很契合我与佛岭的关系,悄无声息间,依恋已深。
而我,也恍然:依恋,原来也可以这样如水墨山水般云淡风轻,如青花瓷般悠然美丽。
(2011年6月)
忧伤的遗址
很多次,驱车于宁溪至上郑的山路上,看对岸五部岭山间那一排排寂静的房子,总有种想走入其中的冲动。那是黄岩铅锌矿的遗址,一个盛极一时却又曾带给很多家庭悲伤的地方。
终于,在一个细雨迷蒙的夏日,将车停在山下的蒋东岙村,我们开始徒步上山。蒋东岙村不大,紧挨着潺潺而过的黄岩溪;村里的老房子在雨雾里迷离着,院子里的鸡们在自由追逐,小村静悄悄的,透着些微悠远淡然的韵致,穿行其中,脚步也不由轻快了起来。
拐过一弯,半山腰的铅锌矿遗址已近在眼前,细雨之中,云雾缭绕,恍若梦境。久弃不用的道路泥泞得很,路上早已沟壑纵横,流水潺潺了。我的鞋子里也满是水,只因一路草色青葱,白色的花儿星星点点,草叶与花瓣上缀满水珠,晶莹剔透,让人喜不自禁,也就没觉着不适。
进入矿区,越发寂寥。路边草丛里可见很多废弃的大铁车厢和一些开矿用的工具,一律锈迹斑斑,所有的房子都门窗不齐,然依然是很坚固的感觉。一冶炼车间气味极其刺鼻,在门口稍站会儿便晕晕乎乎,不知为何没有处理,也不知是否会随雨水进入溪流中。
整个矿区分采矿、冶炼、生活三个区域,大约2万多平方米。除了细密的雨声和潺潺的流水,真当是寂辽无声,流连其中,仍能看到很多大大小小的矿洞、小火车轨道等矿山遗迹,依稀还能遥想这里曾经的热火朝天。其实,奶奶的村庄也在山下,童年时曾随村里的大人来过几次,依稀的印象里,这里有自来水、篮球场,成排整齐的水泥房子和一色的玻璃窗户,工人们都穿着统一的工作服。在我幼小的心里,觉得那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事实上,当年村里最帅气最有文化的小伙子都以在矿里工作自豪,美丽的姑娘自然也最爱他们。
站在台阶上环视,这里依然很美,翠绿、静默而空灵,很容易叫人想起王维和他的诗。此时的我亦不例外,眼前是诗人在《青溪》中传达的意韵:“言入黄花川,每逐青溪水。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请留盘石上,垂钓将已矣。”若没有回忆,雨雾里的一切也让人迷恋。
风景总是醉人,然这些废墟上,却透着隐隐的哀伤。童年时不明白,那些哥哥们、叔叔们神采奕奕的面庞不多久总会灰暗,他们矫健的步伐也会乏力。后来渐渐长大,每次随父亲回奶奶家,总有很多曾在矿上工作的人找父亲看病,看着他们灰灰的面孔、无力的步伐与神情间的无奈,我总想起童年时看到的他们。父亲说他们得的是矽肺,一种长期过量吸入含结晶型游离二氧化硅岩尘引起的尘肺病,他们的肺会逐渐纤维化,严重时会有肺结核、慢阻肺、肺气肿、气胸等并发症,直至不治。几年前,父亲说村里最后一个矽肺病人也不在了。我记得那位叔叔,年轻时非常俊美的一个小伙子,后来常找父亲看病,即便得病,他也一直乐观。想起那些生龙活虎的面庞,有着挥不去的悲伤!
回家后查资料,才知铅锌矿的前世今生。早在1958年,这里就已经被勘探出铅锌了,还是全国最大的中生代一次火山热液型铅锌矿,位于燕山晚期半山火山穹隆和宁溪白垩纪火山断陷盆地之间,矿化带长13公里以上,分北部龙潭背矿段和中部的五部北矿段和南部吴家岙——英山矿段,其中五部北矿段规模最大,矿体呈板状体,厚度1~10米,平均8米左右,整体储量4000多万吨,以铅锌为主,伴生银、锰等金属,储量国内第六,为中国十大铅锌矿之一。1970年建矿开采铅锌,至2000年7月停产,30多年来开采100万吨,期间一直未能解决矿厂废水和矿库溢水对下游水体的污染问题。2008年7月,黄岩区成立铅锌矿矿产地质环境治理工程指挥部,开始“一、二”号尾矿库闭库工程,包括尾矿坝加固改造、排洪系统治理、涵洞加固、观测设施等工程。面对早已灌木丛生、杂草遍布的矿山废墟,真的难以区分是否已经过治理,只是觉得那个冶炼车间的土地里有着似乎永远也散发不尽的呛人气味。
如露如电如泡影的人类,已坐上一列难以回头的欲望火车,于自然,不再有敬畏。想起山间那些静静的废墟,想起破落车间里的刺鼻味道,想起那些逝去的矿工,便会有淡淡的忧伤千结百绕,穿越山水,回到那一片山野……
我们,能不那么着急吗?
(2012年9月)
走进砂地
秋大哥说他去过一个不通公路的村庄,需要坐船进出,叫砂地,位于长潭水库。我莫名地被“砂地”二字感动,觉得那一定是个美丽的小村,向往得很,便央他下次一定带上我。
不久前,秋大哥说一切安排妥当,可以出发了。于是一早起来,先赴北洋镇,因砂地属北洋镇管辖,所以镇里的同志陪我们同去。
砂地实在是个奇怪的村庄,虽说是北洋镇下辖的,却要经过屿头与宁溪,从长洋村拐入,经过长潭水库下辖的一个小渔村,路的尽头便是砂地村委所在地,一个叫温潭的小村。
温潭很小,房舍依山傍水而建,几无耕地,村口的埠头边排列着很多奇特的小渔网和竹排,村委会的墙上写着“乡村邮电所”几个大字,水面不时有人撑着竹排往来,让我有恍若隔世之感。
村长介绍说那些小渔网是专用来捕虾的,竹排是村民们唯一的交通工具,所以每户都有。自长潭水库建成,砂地村委就搬到了温潭。要到真正的砂地村,得走水路。于是,我们坐上了村里最奢华的交通工具:一艘简陋的机动船。
我站在船头吹着温润的风,看温潭渐渐远去,水面不时有悠然行走的竹排。镇里的同志一路与村长谈论着如何改善砂地村民的生存状况,据说明年砂地就会通公路了。拐过一弯,船不久就停在了砂地村村口。村长介绍说,砂地原本是个大村,有四五百户,不过都移民了,如今只剩下十几户,靠种田为生,收入极微薄。
说是村口,也只是条窄小的土路,紧挨路边有几幢老房子。一老伯撑着竹排渐近两山相夹间的一方小水湾,说是去放虾笼了,有闲时捕些湖虾去镇上卖是村民的一大收入。但我很着迷老伯撑着竹排行走于这方青山绿水间的意韵,老伯的淡然与山水的幽静构成一幅奇妙氤氲的画面;水边的菜地上有位大爷在劳作,雨过后的山水间笼着若有似无的淡淡雾气;明镜似的水面因着微风,漾起些细小的波纹,恰如少女怡人的笑靥,让人迷醉;空气清新润泽,放眼处竟都曼妙得恍若梦境。
沿小路前行,近水处的层层梯田刚收割完稻谷,金色的秸秆一丛丛扎好,整齐有序地排列着,田边插着用衣服、裤子、秸秆、气球、塑料袋等等各式材质做的稻草人,琳琅满目,随风而动。现在的山里,野猪和鸟儿都比人多,想种点粮食并不容易。正在田间劳动的大爷说,村里剩下的田地不少,因为移民,大多荒废了,他也种了不少别人的田地,生活虽艰难些,但也不成问题,有多余的就拿去卖,换些生活用品。
村长说山上田地还有很多,只是山上的村庄已整体搬迁,路很难走了。傍着小溪,我们沿着隐约的山路上行,半人高的野草很快打湿了裤子。路边盛开着各色美丽的小野花,还生长着很多小野果。我最迷那种被村民们称为“死人眼乌珠”的小野果,一串串七彩小果晶莹而缤纷,尤其是那淡淡的蓝深深的紫,有着让人窒息的梦幻感觉,真不明白为何要叫它们“死人眼乌珠”。后来查了中草药志,才知所谓的“死人眼乌珠”也是一种好药,学名“杠板归”,有化瘀补血、清清热解毒之功效,可以利水肿、清热、活血、解毒。荒废的水田里长满一人多高的芦苇,绵密而繁盛。原先的旱地却密布苦竹与葛藤,它们药食同源,都是我喜欢的植物。苦竹蓬勃坚韧,从不挑剔环境,苦竹笋虽苦却很清口,不仅是道美味小菜,也是味可清凉解毒明目的良药;而葛根粉更是味美甘甜,《本草纲目》里说它性凉、气平、味甘,具清热、降火、排毒诸功效。只是,葛藤圆润丰满的叶子覆满山坡,让人难以下脚。
在一个叫大麦殿的遗址前,我们寻着了一座小巧的石桥,桥面已被茂密的树木掩盖,下到溪涧,感觉石桥依然紧致而坚固,深褐色的石块微微发光,透着些许沧桑。这是一座寺庙前的小石桥,而寺庙,六十年前就已倒塌,地名却延续至今。
站在山谷里仰望蓝天,突然想起那个我喜欢的西山下村,感觉它似乎就在我前面的某个地方。果然,村长指着面前的山,说翻过这山就是西山下村了,今后的公路就从那里延伸过来。我恍然,一路看到不少勘测队员用红漆做的标记,应该是公路的选址吧。两个背依的小村,景致却迥然。西山下村面对的是宽广的湖面,开阔娴静。砂地处于两山夹峙间,湖面呈喇叭形延伸,站在谷里感觉有些逼仄,遥望远处的山水相连,画儿似的安逸,却也极舒展。
回来的路上,身边不断有村民坐在竹排上悠悠而过,其实,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不会游泳,然男女老少却并不在意,动作极娴熟,其从容淡然的态度让我感动,也令我好生羡慕,渴望自己也能撑条竹排往来其中,忘情山水之间,让生活从此不匆忙。
砂地,其字面含义即布满小石子的土地。于砂地村,名称确也名副其实,这一直是处虽清丽却并不丰饶的地方。走进砂地,于外人,自然可以体味桃源般的静谧与水墨画似的青润,迷恋“露涵松翠湿,风涌浪花浮”的幽雅。而生活于其中,更多的是艰辛与不易,但愿随着公路的筑通,伴着一湖碧水的村民们,生活也能渐渐美好起来。
(2011年11月)
半山人家
宁溪五部山,于我一直是个遥远的冷僻之地。父亲曾说那是宁溪最穷的地方,曾经性病泛滥,他年轻时在宁溪搞防疫,这是他唯一没去过的地方。有次在宁溪,同事老严指着远处的黛山,说起明建文帝有两旧臣逃至五部山,于山巅结茅,以打柴为生。后在宁溪街市听闻朱棣已登基,建文帝火烧而亡时,竟长哭而返,手持《离骚》绝食而亡。黄岩旧志载:“靖难祸起,建文逊国,名儒义士,殉国如归。”故五部山也叫号国巅、义士巅。去年同事送我清香无比的“顶赞”白茶,说这种茶不施药,一年仅在清明前采一次,产自五部。对五部山的向往便渐渐浓烈。
最近公路已修至五部的半山村,2015年4月26日,我第一次去,匆匆来去,却被深深吸引。半山,五部山上的小村庄,一个正在急速消亡的村庄,很多房屋已倒塌,很多房屋正在倒塌。村庄沿五部溪而建,坐落于一坡层层叠叠的梯田间,错落有致,每户人家的庭院都很开阔,极美!顺溪而下的峡谷里瀑布连绵,谷深水秀。我们曾下到深谷,然后溯溪而上一段,直至无法攀登,初初领略其美。
后来又去过两次,夕阳西下,温暖的阳光倾泻在山坡上,落在幢幢寂寞的石头房顶上,间或斑驳地落进房间的泥地。这个依溪而建的小山村,美丽寥落,大部分村民已移至山下,仅剩七八位老人,第二次去时又走了一位阿婆,更寥落了。村里的很多房屋已破败不堪,但每栋房屋都依山势有所区别,屋顶的弧度、石墙的曲线都各有特色,风水极佳,是一个很难得可以整体改造开发的村庄。延伸至每家每户的石头路依然坚固,独自行走在这弯弯曲曲、高高低低的石级间,溪水潺潺,感受传统村落建筑的线条之美与环保,听声声犬吠,闻淙淙水声。房前的竹林间清风徐徐,舒爽之余却也有淡淡忧伤,尽管寥落,也不知它们还能这样寥落多久。
这是一个狗比人多的村庄,几乎每户人家都养了不止一只狗狗。住在海拔最低处的陈云莲阿婆养了六七条狗狗,我还没走近,狗狗们已开始狂吠。阿婆正在洗菜,准备晚饭了。阿婆见我来了,喝止了狗狗们,停下手里的活儿,与我聊了起来。阿婆今年已82岁,老伴87岁,身体不太好,在房间里休息。阿婆说自己17岁便从宁溪街上嫁到这里,生养了5个孩子,目前都在城里,生活得不错。他们老两口都已习惯山上的生活,也不愿意离开,就这样过呗,说不上好与不好,日子一直都这样,现在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多养些狗狗,听听它们的叫声也是件乐事。我听着心酸,阿婆却始终笑着,淡然安娴,一副现世安好的样子。日子虽然辛苦寡淡,阿婆的内心还是很踏实,毕竟,能与一人牵手65年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紧挨阿婆家边上的房子是原来的村小学,破败得很,阿婆养的几只鸡在其中嬉戏闹腾。溪流对面一座已倒塌的房子原是阿婆女儿的,往下走一点是村里的庙宇,小小的,还挺新。夕阳透过高大的树梢,斑驳地落下来,暖意盎然。阿婆催我快些回家,说是山里的夜来得早,再不走就天黑了。听老人的,我背上相机,离开,夕阳下看自己被拉得细细长长的影子。
9月12日,当我再次来到半山村时,正在田里劳作的一位阿婆却告诉我村庄下个星期就要开拆了。看着正在泛黄的稻田,我还是震惊不已,心突然就有些痛,虽然知道这个小山村坚持不了多久,但也没想到会这么快。确实,我也该加快我的脚步,为那些行将消失的村庄留下最后的影子。
半山村,多么美丽开阔的小山村,这样古朴柔婉的山地建筑,这样连绵起伏的层叠梯田,该是经过了几代人的辛勤劳作才会沉甸至此啊。想起山脚下正在开发的乌岩头村就心痛,很多人觉得这样的开发也是一种重生,然这种重生很大程度上是形式的,乡村的内容在开发中已消亡。开发绝不是件容易的事,很多时候,开发等于消亡。就如乌岩头村,成为失却乡村生命的一堆沉寂建筑物,线条生硬。不过,于很多人来说,他们就喜欢这样的开发,这也是无奈之事。我的理想中,开发古村之人必备素质:一是得真正明了乡土文化,心中有乡愁,在认知上有超前意识,重视环保与可持续发展,在传统中融入现代元素;二是资金实力雄厚,不急于赚钱,细水长流,心气笃定。
富山的半山村是个幸运儿,得以较好地保存与发展,而五部山上的半山村却在急速消亡,我所能做的,只是为它留下一段文字和最后的影像。
(2017年6月)
我的村姑生涯
小林哥说他种的西瓜成熟了,让我们快去摘。于是,周六一大早就出发,我决定去暂做一天村姑。
小林哥家位于上郑乡直岗村,山村海拔六七百米,小小的,依山傍溪而建的石头房子古朴而美丽,有着“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悠然景色。
直岗村距城区约六十公里,一路崇山峻岭,经过长潭水库、宁溪与黄岩溪,曲折迂回的山路有着俏丽柔美的风景与清新无比的空气,是我很喜欢走的一条路。
一个半小时后,我们已到小林哥家门口。正在对面山上劳作的小林哥夫妇看到我的车,很快就赶回来,让我们先尝尝他种的西瓜。自然熟的西瓜又甜又脆,清香四溢,果然与大棚瓜有着天壤之别,是我久违了的滋味。
小林哥家门前风景如画,紧邻溪流,瀑布哗啦,流水潺潺,高大的梨树挂满沉甸甸的果子,溪边的云杉直刺云天,高达十数米。清凉的溪水里有着很多高山小鲵,坐在溪边,看小鲵嬉戏,有凉风拂来,很是怡人。对岸是一坡一坡的梯田,种着各种作物,生机盎然。远处是更高的山,隐约可见山坡上的村庄,古旧的房子掩映于一片苍翠之中,悠远宁静,引人遐想。
吃完西瓜,我们将瓜皮全拿去喂猪了,据说这是猪最钟爱的。小林哥养了两头猪,一只羊,其中一头猪是弟弟让他代养的。我抱着一堆瓜皮去喂,猪们真的欢喜得不得了,都想自己独吞瓜皮,拱来拱去打着不停,争斗间瓜皮很快就吃完了,只是也溅了我好多脏水,臭烘烘的。我转而去另一个房间喂羊,孤单的小羊看到来人很兴奋,我学着它的样儿,它竟也咩咩地回应着,奋力趴到木栏杆上。其实啊,小林哥真应该养两只的。
小林哥将院子里的丝瓜全摘了来,说是要让我们带着。然后挑着两个大篮子,准备去田里摘些瓜果蔬菜给我们。我巴巴地要跟去,他嫌路不好走,不让我跟着,最后拗不过我想当村姑的固执,同意我当回跟屁虫。
山路确实难走,经过一片竹林时,我已是手脚并用,健步如飞的小林哥不时回头,嘱我小心些。好不容易到了瓜田,让小林哥教我辨别西瓜成熟的标志,便开始找瓜。烈日当头,我立马感受到了盛夏的温度,大汗淋漓的我慢慢体会着当村姑的不易。找着一貌似成熟的瓜就叫小林哥来确认,跑来跑去的小林哥也早已汗流满浃背,他干脆脱了上衣。我抬头,发现小林哥有着超好健美而挺拔的身材,宽宽的肩膀,细细的腰身,结实紧绷的肌肉,六块匀称整齐的腹肌,古铜色的肌肤在汗水里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份阳刚之美充满魅力,让人着迷。长年艰苦的劳动回报给小林哥这样一副令人艳羡的身板,想想城里那些在健身房里拼命流汗而依然大腹便便的人们,多少感到了上苍的公平。其实,劳动者是最美丽的。我后来发现,在梯田里劳作的几个农人都有着挺拔健康的身板与阳光般灿烂的憨厚笑容。
一路跟着小林哥摘西瓜、豇豆、茄子、玉米与南瓜,细细体味山村农人的艰辛生活与简单快乐,让我感慨不已。我这一天的村姑生涯,让小林哥跟着提心吊胆,自己也过得颇为狼狈:走在雨后窄小的泥土田埂上,我东倒西歪差点掉到下层梯田里;摘豇豆却伤了指甲,手指头红肿疼痛;急切地想去掰玉米,不小心踩在一堆碎石上,伤得自己青一块紫一块的;去摘南瓜时又一脚踏空,差点掉到溪里去……
短短一天的村姑生涯,也让我感到了传统农业的魅力,在高能耗高消费产生大量垃圾的现代社会里,传统的农耕生活几乎不产生垃圾,不消耗能源。吃不了的土豆与番薯可以喂猪,不必担心会烂掉;农作物的叶与茎可以肥田,猪粪是最好的肥料;没有垃圾食品,也没有塑料袋的污染;高海拔让这里的农作物免受农药污染;傍溪而建的房屋凉爽怡人,根本不必用空调……
幽默豁达的汪曾祺先生说过,“生活,其实是很好玩的。”有了这样的态度,不管多难的生活,他总能找到快乐。我也觉得,生活,确实是很好玩的,即便在这样高高的山里,在劳动中也有着很多的快乐。只要你留意,会发现瓜果蔬菜有着各自的美丽,豇豆秀秀长长随风飘荡,茄子色泽艳丽形状多样,南瓜长相最迥异最艺术,让我爱不释手。
最终,小林哥将一天的劳动成果都塞进了我车里,邻家阿哥见我那么喜欢,又去摘了好多长得很艺术的南瓜给我,让我兴奋不已,回家后一律排在客厅里。
这样的村姑生活,于我,虽然有些狼狈,其实也有很多简单的快乐,让人沉醉,所谓“日夕气清,悠然其怀”也。忆起时,心境如陶公所言:“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2015年11月)
味道·潮济
潮济又名潮际,因海潮上涨至此得名,原是黄岩西部的水路重镇。永宁江上游从宁溪至潮济称永宁溪,潮济始的咸潮河段称永宁江,是黄岩的水运动脉,经椒江出海。上游的永宁溪、小坑溪和柔极溪可通竹排,运载竹木柴炭等山区物资至潮济转往各处,而县城的物资由轮船溯潮而上至潮济,由竹排运往山区。千余年来,潮济一直是黄岩水路交通和山区平原货物中转之地,潮济街上商铺林立,商贸繁荣,唐宋时称“潮济铺”。
始识潮济,是在十年前,因了《古迹图志》来此拍摄。那时的潮济,静静的,名为“沚江亭”的路廊里,好多老人坐长凳上聊天。街上寥落得很,阳光有些热辣,齐整的木房子有些斑驳,徜徉其间,发现很多房子的牛腿和柱子都被白蚁所蛀,些许飘摇。迎面而来的村人很和善,小孩子们跟在我后面,一会儿便有了一群,热热闹闹的一路走来,仿佛又回到了当孩子王的童年时代。想给孩子们拍照,他们又害羞得纷纷四散而去。匆匆一行,却给了我莫名的亲切感,使得我后来又去了多次,或微雨迷离,或阳光明媚,每一次都有不一样的感觉,细雨中的润泽、阳光下的温暖都让人难忘,喜欢鸡们的奔跑逐食,喜欢乡间狗狗的慵懒,喜欢晒在门前、院落里的姜片辣辣的香味,喜欢袅袅的炊烟,生活的味道在此极安详。
潮济最近被纳入浙江省首批历史文化名村,秋大哥致力于整理、挖掘潮济的历史人文,已在潮济住了三四个月,渐渐迷上潮济。他力邀我参与黄岩民俗摄影协会与蜂鸣网站关于潮济的采风活动,被他的热忱感染,我也欣然加入到这浩荡的采风大军中。
潮济离胡村岭不远,新修的82省道宽敞平坦,一不小心就开过了头。潮济小学的操场上停满了车,一楼的教室里人声鼎沸,聚集有近百号人,遇上多位许久不见的朋友,一阵惊喜。学校食堂里飘出卤肉的香味,几位村民正在忙碌,为了我们这些素昧平生之人的中餐。据说中餐是黄岩最出名的小吃食饼筒,这是大多数人的最爱,闻着肉香,禁不住口舌生津。
许久不见的潮济街,依然少有变化,甫一入目的是沚江亭里伫立的一块1938年的遗存石碑。街上还留着一小段卵石路面,油亮亮的石头隐隐诉说着曾经的悠远。初秋的阳光依然强劲,但是老街的每家每户都大门敞开,通风极佳,所以阴影处还是有微风拂面,颇凉快。
我在一老伯家转了转,老伯家的房子已逾百年,房梁、柱子、楼板基本完好,老伯说他家的柱子与房梁用的都是槠木,耐得起岁月。老伯也年逾八旬,精瘦瘦的,思路还清晰,口齿也伶俐。他原本供职于宁溪供销社,退休后一直在家,早已习惯于如此恬淡的生活。说起潮济街昔日的繁盛,还是有着满满的骄傲。那时的潮济,上游的竹排与下游的轮船在此交集,货物的熙攘、人声的鼎沸与商铺的忙碌构成了一个活色生香的闹市。长潭水库修筑前,上游的一夹竹排顺水能载货300余公斤,老排工能驾乘两夹半排,最多装货可达1000公斤。
原先的码头位于上街尽头,沿阶梯而下,前面是一片绿油油的肥沃之地,想象往日水务之繁忙,早已隔世。据资料载,清末民初,江茂才购置的“永裕轮”最早开始用机动汽船经营黄(岩)潮(济)航线;1930年7月,陈少白在城关北门樟树下建黄济码头,建造“黄济轮”,专营黄潮航线,每日涨潮时开船,退潮时返回。1958年,黄岩至长潭通车,乘客渐少;1960年8月,长潭水库大坝合拢,溪流阻断,竹排运输废止,航道也因上游来水速减而淤积,“黄济轮”终点改为头陀,后又改山头舟,至1968年彻底断航,潮济商贸从此衰落,直至消亡;1992年5月的撤区扩镇并乡,潮济乡并入北洋镇,从此更与热闹无缘。
今日的老街,干净了不少,这里的房屋基本都是清末至民国时期的,牛腿与雀替的造型很简洁,只在“陈元生南货茶”店的房前见着几组栩栩如生的人物木雕。潮济没有特别上好的建筑,也没有一间间的四合院,一切都很简朴,这是一条很平凡简单的街道,但它仍不失为黄岩至今保存最完整的古建筑群。虽然,那些斑驳的墙上密密匝匝地住满了爬山虎;虽然,有些房屋已然开始坍塌;虽然,原本的码头没有了水的滋润,只能凭想象支撑;虽然,这里只留下了老人与孩童,但是,在这里,还有很多让我们心动、令我们离开了还会想念的东西。就如那个烙铁画店里的师傅,那样的超然物外,拿了个电烙铁,旁若无人,专心作画,站在门外的我都能感受到他的快乐与满足。
二十余年来,老街的日子一直是安娴的,这份波澜不惊隐藏了昔日的人来熙往与繁华岁月。其实,每一段安静背后,都有或多或少的悠悠往事伫立着,给人无尽想象。也许,老街的房屋终究敌不过岁月,但我相信,那些离开了的人们,还是会常常回来的,这里有着他们熟悉的味道,有着内心深处渴望的温暖。于我这样一个外人,置身其中,竟也如原乡般生出丝丝乡愁。
吃着鲜香的食饼筒,喝着清凉的蕃莳丝汤,感受着食物带来的温情,想着我少年时的家,已迷失在一片水泥森林和纵横交错的水泥大道间,蓦然想起了席慕蓉的诗:“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怅惘/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离别后/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
所以,潮济老街,衰落或兴旺没有想象的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它始终会是游子的精神家园,在心中,永不老去。
品读潮济,平凡、朴实,却不失柔软;味道淡然,却始终萦绕。
(2015年8月)
最后的日溪
首次邂逅日溪,缘于两年前。那时,同学小牧说要带我去一美丽神秘的地方玩儿。过宁溪镇,我们从木坑岙拐入,很快就重新入山,在宁静旖丽的山水间盘旋约二十分钟后,来到了西山下村。途中经过的两三个村庄,其中位于成片稻田间的一个石头村庄安娴得让人惊艳。后来多次经过,偶有炊烟升起,欢喜,却不忍扰乱那份安宁。我总在远远的地方拍照,然后离开。我心中,江南最唯美的山村就该在一片稻田之间,紧致古朴的石头房子,有绿树相依,有瓜藤攀援,有溪水相依,有湖水相望,就如这个不知名的小村。
它在我心中,我却一直不知道它的名字,直到不久前,秋大哥说一个叫日溪的美丽村庄即将消失,现正在拆除,问我去过没。我问具体方位,他说长潭库区,西山下村不到一点。我立马想起了它,秋大哥说就是,再不去看,很快就没了。听到这,心中凛然一痛。于是,我们相约,一起走进日溪。
那一日,我们到得村口,已然下午四点。日溪坐落于两列山脉夹持下的一条喇叭形平原上,尽头便是长潭水库,三面被水田环绕,一面依着日溪。
一路溪水相伴,车一直在狭窄的峡谷间盘旋,待穿过溪流,视野渐宽,稻田尽头就是日溪了,转过一弯,更是豁然开朗,由近及远,稻田、村庄、草甸、湿地、宽广的水面依次入目。不待傍晚,山里的阳光早早就有了夕阳的意蕴,整个村子弥漫着温暖却寥落的气息。村口坐着一排老人,最年长者是位百岁老人。他们闲闲地坐着,看远处草地里吃草的黄牛和翻飞的白鹭,湿地水边有很多垂钓的渔者。村口的几幢房子已开始拆除,破败不堪。
这是一个完全由古旧房子组成的村落,在黄岩难得一见,石头与木头房子共存,石头小径蜿蜒曲折,贯穿村子每个角落。石头墙壁的缝隙间偶有蜊灰的痕迹,这让秋大哥很兴奋,他正在探究潮济蜊灰生产的变迁史。村口的一位婆婆事先提醒,一会儿看到屋子里的婆婆是不能拍照的,她会很害怕。在村子里迂回,几乎见不着人,果然在一所房子里见到一婆婆,看到来人很警惕地瞄一眼,又埋头干活了。
少人居住的村子有不少坍塌的房子,没有屋顶的石墙伴着葱郁的野草,微风中透着几丝苍凉。穿行于垛垛紧致的石墙与座座石台门间,你会惊叹民间工匠的伟大,那些大小不一、形状迥异的石头,被他们精巧地组合在一起,不用任何黏合剂,却缜密、结实又充满美感。尤其是那一幢畚斗式的圆形石屋,四面屋顶坡度和缓,圆润乌石叠成的石墙弧度完美无缺。
村子里仅住着十来位老人,与几只狗、数只鸡鸭相伴。房前屋后堆满柴禾,没有人用煤气,还沿袭着最传统的生活方式,最具现代气息的就是村口新建的公厕。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游荡之时,几位在田间劳作的老人陆续回村,婆婆们也开始生火做饭,路过时还热情地邀我们去吃饭。夕阳下,村子里一时炊烟四起,袅袅婷婷,暖意融融,满满的生活气息。
秋大哥说,他能在这里找到沉没于长潭库底的乌岩镇的影子。也许吧,日溪的辉煌都属于半个世纪前,那个时候,没有长潭水库、没有陆路运输,几条主要溪流上的竹排运输涵盖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竹排运输与轮船运输在潮济转换。溪流与江河,不同的风土人情与生活方式,那时是分明的。彼时的日溪,古老的水碓造纸作坊布满溪滩,竹排往来穿梭不息,鼎沸的人声、哗哗的水声和着嗒嗒的水碓捣纸料声交相辉映,一派繁忙景象。那位百岁翁便是昔日的老排工,而迎面走来的老大爷就是当年的抄纸工,说起造纸来神采飞扬,似昨日再现。
说起拆屋,老人们很无奈,想来许是乡里有别的用途吧,他们很不舍却也很顺从。其实,即使不拆,他们也是这个村庄最后的居民,后代们各自有了新生活,不再归来。只是,他们留恋故土,曾想终老于此。他们的后代,或许早已将他乡视故乡。而于他们,他乡又怎可作故乡?沉默的老人们,不懂什么诗情画意,但是他们日日看那青山荡漾在水上,看那晚霞和着夕阳,看那鹭鸟骑在黄牛背上,看那瓜藤爬上石墙开出黄花又结出瓜儿,在扇扇古老的门楣间进出,穿行于石头小路上,吃着乡间的粗茶淡饭,终是心中踏实的。徜徉在日溪村25号院子,我体会到了老人对家园的用心。房子傍着日溪,流水潺潺,水里游着几只鸭子,对岸是青山,长方形的院子虽是泥地,却纤尘不染,边上种着美丽的花草与果树,有石级通往日溪,柴禾堆得很齐整,安静、素朴,是一个让我这个外来者瞬间就心动的美丽家园。在这里,感同身受老人对家园沉沉的爱和即将离去的痛。
日溪的美,在于简单、朴素和不可复制,即将湮没的传统建筑工艺的构图美和实用性,村庄与环境的和谐与恬静无与伦比,若能得到整体保护与利用该多好!
没想到,我与日溪的缘这样勿促,我来,就是为了告别,这样的行走是苍凉的。前些天看《三峡记》,作者在三峡水库蓄水前,紧赶慢赶去寻找民间话语里的三峡,记录下三峡最后一抹影子,充满悲怆,作者在书中说:“现代主义的长江高歌猛进,得到今天和未来的全面支持。我所忧虑的是,什么都跟着那水库浮上来了,沉于黑暗江底的只是那些最基础的部分。算起来,它们才是一切之本,那些古老的巨石、河滩、河床、船只、栈道、暗礁,那些与河流相依为命的身体,那个叫作谭帮五的老江湖,他的号子、智慧以及尊严。”很多我们曾经有过的,在现代社会的快速改造下,将越来越无法得到自然界的证实。此时,会想起屈原在《天问》中的诗句:“明明闇闇,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斡维焉系,天极焉加?八柱何当,东南何亏?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虽艰涩,在不同情景里忆起却有不同感受,纵在今日,它依然适用。
转身,上车,我在暮色中离去。日溪村,令人心动又心痛,下次再来,或将了无痕迹。此后,偶见别处的炊烟升起,自有淡淡相思勾起,回忆如烟,也将渐远渐淡。
(2013年9月)
天湖
家乡的山水始终醉人,虽然东部肥沃的大平原早已支离破碎,但是西部那连绵起伏的大山深处依然清丽异常,尤其是与仙居、永嘉相交的大寺基深处,更是藏在深闺,幽静,默然,令我欢喜。大寺基一直是我心中的香格里拉,虽不及台州第一高峰括苍山的米筛浪高耸,但大寺尖是台州的第二高峰,海拔1252米。就风光而言,我更钟情大寺基,这里的山更高峻磅礴,林更葱郁浓密,生物的多样性也更突出。就在这崇山峻岭深处的林场总部、满坡茶树的中间,有一泓碧水静卧,湖边一排欧式建筑静立。首次邂逅,惊为天堂,从此走入心底,每年都会来很多次。这个椭圆形、静悄悄的湖泊,小巧安娴,水如碧玉,安卧于群山之巅。它始终没名儿,而我第一次见它,便唤它“天湖”,它是大寺基的心湖,大寺基因此添了几多灵慧,也让我有了欲罢不能的欢喜。
首次来林场,是被这片寂寞深山里的茶园吸引,那时没有天湖,也没有度假山庄,但是茶山壮观,攀上摇摇欲坠的龙缠岩,看万福寺前的一泓碧水映着高大的池杉、映着蓝天白云、映着古朴的寺院,也映着四周的茶园,依然惊艳了初入的我们。
尔后的一次偶入,东亚山庄前的小小天湖震撼了我们。行进在深山里,那似乎是无穷无尽的山啊。站在天湖前,看天湖里的朵朵白云与高高山林,看眼前的层峦叠嶂,想起一路经历,诚如摩诘所言:“危径几万转,数里将三休。回环见徒侣,隐映隔林丘。飒飒松上雨,潺潺石中流。静言深溪里,长啸高山头。望见南山阳,白露霭悠悠。青皋丽已净,绿树郁如浮。曾是厌蒙密,旷然销人忧。”
又有一次,杜鹃花季,我们从上郑的大溪坑沿溪上溯,看尽一树树高大的杜鹃灿若云霞。一路攀来,各色野花缀满山间,野生地黄鲜艳的紫红花朵铺陈在溪边,如毯,依山傍溪而上。我们在一片漫漫雾气里来到天湖,有茶农正在忙着采摘明前茶,她们的身影朦胧在茫茫雨雾里,仙气飘飘。这一次的天湖,则完全隐匿于浓雾间,纵在眼前也不得见。而我们,竟采了很多珍稀草药,当了一回药农。
这里,山林深深,绿意重重,层峦叠嶂,山脊锐似刀,片片叠加如重重花瓣。而这个重重山峦间的天湖,有着旷远的宁静,童话似的风景,悠远的安宁,诱惑着我一次次前往。这不,当暑气浓重时,我们又一次投入了它的怀抱。
天湖的海拔与植被,让这里夏天的最高气温始终在25℃左右。再一次来到天湖,天湖里的水更碧了,翡翠般的通透润泽。湖边溪涧里有高山小鲵在嬉戏,石蛙在水里起劲儿唱情歌,高山红鲤不时跃起,野鸭一家在湖里嬉戏,燕子低低地在水面掠过,有一种数量众多的小虫儿声音嘹亮悦耳,金属般的清脆,漫山遍野欢唱。白天,我们就在湖边的树荫下静听自然之音,观湖面的云卷云舒。山风拂面,时间静默,悄然飞逝而不觉。
晨起,站万山之巅,每天观不一样的日出;入夜,纵是明月清朗,依然可观满天星斗,山后的天空中有两颗紧挨的大星星一闪一闪,我当是北斗星,有朋友肯定说那是金星与木星。
天湖的安宁最养心,坐湖边感受拂面的清风、感受水面细密的涟漪,想起佛教临济宗禅风的开创者黄檗希运禅师提倡的心佛如一,禅师说:“终日吃饭,未曾咬着一粒米;终日行,未曾踏着一片地。与么时,无人我等相,终日不离一切事,不被诸境惑,方名自在人。”无心即有心,观湖照心,心体亦空,净无纤尘,胸中块垒荡然无存,心则如大海般无边无际,空旷怡人。
于天湖,每一次的感觉,总如诗:空山不见人,但闻鸟语声。返景入茶林,复见山叠嶂。独坐深松里,丽日与清风。深林人不知,溪壮蛙欢悦。薄暮听泉音,日色照云峰。一双无事手,只揖等闲人。
天湖,心湖而已。
(2016年10月)
天上的村庄
三年前有一次徒步杨岙林场近三十里路,沿途全方位欣赏秋日美景,感受江南的北疆风情,突然就对徒步产生了浓厚兴趣。想起洋坑深处还有几个村庄不曾涉足,决定第二天便往洋坑方向继续徒步。
洋坑属屿头乡,其下有一段峡谷名石人峡,美丽动人,尚在开发。第一次来洋坑,曾被山村的质朴宁静吸引,依山而建的石木房屋错落有致,连接各家的石级与石头小路乌黑发亮,泛着岁月的光泽。村头便是两溪交会处,潺潺溪水、清丽鸟鸣与鸡犬之声相融,让人心生愉悦。在乌石小径上流连,抚摸着石头围墙,看参天的银杏古树,自在而欣喜。只是,第二次去时,村里已拆毁了大部分旧房,石头的围墙与小径已不复,挖土机正在摧毁一座低矮老屋。渐渐地,洋坑除了梯田依然,老房子日少,古村的韵致也日淡。
从洋坑出发,沿溪而上,满目青山,竹影婆娑,溪瀑在深深的峡谷里跌宕,林间鸟鸣婉转,徜徉在静谧的小道上,呼吸着清润的空气,一路舒爽。偶一抬头,高高的天空中有索道在运送从山顶砍伐的木头,仿佛蓝天里的一小块乌云。
穿行在峡谷,过一片密密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阳光沐浴在对岸一座高耸的山峰上,盘山小路之上,梯田井然,山脊线上零星的杉树直刺云天,拐弯处隐约还能看到村口的房子。有农人在田里干活,隐隐的房子若在山巅,这是个仿佛在天上的村庄,令人向往。于是加快速度,很快就到了村口,路边的三个团箕里正晒着黄豆。
这个天上的村庄即栅头村,站在村口遥望,眼前是一坡坡茂密的翠竹,山风阵阵,竹海波浪起伏。除位于村口的村委会房子稍新,是幢水泥房,房前有块稍宽敞的水泥地可以停车外,这个建在山坡上、梯田与树林间的山村全是石头房子。村前村后都是莽莽大山,村后的山更为连绵高峻,村子里的两条溪流水势也颇壮观,长年清澈见底、水声轰鸣。
那些石头房子依山势而建,密集得很,房前的空地上栽有很多梨树,可以一窥曾经的繁盛。一些房子已倒,残墙上爬满青藤,房间里花草盛开。冬日阳光下,村子略显温暖与寥落,有三三两两的村民坐阳光下取暖,这些常住民也都已上年纪,基本都是七八十岁了,偶有六十多岁的算是年轻人。
让我非常讶异的是村里的溪流上方、残墙之上到处爬满一种蔷薇科蔓生灌木高粱泡,稍不小心就被划得鲜血淋漓。高粱泡俗名冬格公,初冬时节果实一串串艳红艳红的。用它酿的果酒芳香馥郁,我便常常来摘。有次遇上村里老爷庙里的老爷寿日,四散各地的村民纷纷回家庆祝,少有的热闹。那时,每位村民都热情邀请我留下吃饭。
只是每次去,都看到房子在不断地倒塌,完整的房子在渐渐减少,这也是一个正在消亡的村庄,我觉得应该留下它的影像,于是再一次来到栅头村。
雨中的栅头村别有风韵,石头村庄润泽异常,撑伞走在高低曲折的石级、长满野草的院落与断垣残壁间,寂寥而忧伤的感觉便弥漫开来。这里的石墙都是各种颜色的小石头堆砌而成,色彩斑斓如油画。一六十开外的村民热心带我去看村庄的每一处,向我介绍那规模最大的一处断垣残壁曾是地主家的四合院,后分给了十二户村民。还带我去看他前几年住过的地方,如今已是荒草藤萝遍布之处,说是现在的住处是向已去宁波生活的村民买的,又面临倒塌之险了。他见我背着相机,眼中充满希望,似乎我可以为他的村庄带来些许光明,而我实是无能为力,心中满是惭愧。
在这里,八九十岁的山民们都还是好劳力,梯田的生机都是靠他们维系的,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勉耕耘,自给之余还能有些微薄收入。遇到一位九十多岁的婆婆,拿出自己种的番薯定要我带回家,只因我陪她聊了会天。她曾生养过六个子女,如今却孤单地生活在寂寞的村庄里,从来没有子女孙辈的探望。日子,似乎从来都是一个人走过。幸好阿婆身子还硬朗,一切生活所需尚能自力更生,种了好多番薯、土豆与蔬菜,稻子是种不了了,村人会送她一些。阿婆家的房子门面还结实,但后面已摇摇欲坠,下雨的日子里面也下雨。不过阿婆很开心,说现在政府每月会发给她一百多元,等明年攒够了就修一下房子。这样一项面对老人的惠民政策,在城里似乎没什么感觉,但在贫穷偏远的山村里,却无异于雪中送炭,给了多少困苦中的老人生之希望。
不论多么贫困偏僻,不论多么人烟稀少,村里最好的建筑必是庙宇,五部半山村如此,栅头村也如此。栅头的村庙位于山谷另一边的丛林之间,静寂无声,却干净整洁。心中有信仰,再难的日子都可以过得心气笃定。如《心经》曰:“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过最简单的生活,面对世间一切,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而心无挂碍。这,也许是宗教之所以能长久流传之根本吧。
午后两三点以后的栅头村,云雾渐浓,从溪谷里蒸腾而上,在屋顶上缥缈灵动,仙境般梦幻。站在村后的梯田间,看烟云在山间屋脊上流连,看远处苍莽大山,真正是“野静连云卷,川明断雾销。”绝美的山村!如何利用这里的美景、梯田、水源、空气、建筑与乡土气息,让村民生活富足起来,让这样的山村永续,让农耕文明不至断脉,吸引村民回归创业,吸引外人来寻找心灵的悸动从而留恋,而不是简单的一拆了之,该是基层政府的迫切之事。
回到村口,两只小狗狗依然在台阶上互相依偎着取暖;山村的桂花浓香四溢,弥散于青润舒爽的空气中,沁人心脾;云雾仍然在身前身后,或远或近的丛林山峦间飘荡。
我上车、回转,凄美、寂寥的栅头村消失在林间云雾中,不似人间。
(2016年10月)
邂逅英盟
来到英盟纯属偶然,2014年春,我们沿富山水库左侧一路行驶,盘旋上山,绕过南正顶,行至路尽头,有房屋傍溪依山而建,此处即英盟,一个有着洋名字的深山小村。
正值中午,村庄静谧无人,在村口遇一人,正扛着锄头回家,便问可否在他家吃饭,随便烧点啥都可以的,我们给饭钱。他说自己不会烧,得去问问老婆,他老婆还在竹林里挖笋,让我们等会儿。一会儿两人都回来了,提着一大篮笋,说没问题,就是没什么菜。
跟着他们回家,烧饭,吃了一顿道地山里人家的菜,鲜美无比,有咸肉、笋块、炒土鸡蛋,主人还拿出自酿的黄酒。吃饱喝足,见主人家养着两头猪,就认养了一头,相约年底来吃杀猪菜分猪肉。而主人有妹夫妇却已将我们视作自家人,坚持不收饭钱。在我们的一再坚持下才勉强收下。
饭后,沿村中的小溪上行,溪水潺潺清冽异常,溪边石缝间延伸出一丛丛艳丽的杜鹃花,溪间石头上落英缤纷,遥望山间,更是满坡红艳艳。大家立马被吸引,开始爬山。
沿古老的石级上山,一路都是密集的红色杜鹃,满坡荒废多年的梯田也开满杜鹃,层层叠叠,壮观极了。随海拔渐高,杜鹃树也渐渐高大,我们穿行于密密的杜鹃林中,惊讶不已。山林如此安静,只闻鸟语花香。偶一回首,溪边英盟村依山而建的古旧房屋镶在青山梯田间,远山层叠,渐远渐淡,笼着淡淡的薄雾,高天上流云缥缈,磅礴似画,一时如梦似幻,不辨今夕何夕。微风拂来,心意快哉,如苏子言:“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渺渺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氨气,千生快哉风。”
近两个小时的山路,我们沉醉于杜鹃的海洋里,来到了一个更为静寂的村庄,这里是永嘉地,村人比英盟稍多,梯田层层蓄满水,倒映着四周的青山与竹林,有老农扶犁、黄牛闷声不响努力犁田。
回归,原路,又一次翻越眼前的高山,再一次恣意于杜鹃林中,一路感受青山红浪,万重千叠之壮观,在“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之清景中回到英盟。
偶遇英盟,让我邂逅了这片养在深闺,壮丽无比的杜鹃林。而我,与英盟的缘,也渐渐深了。
(2016年10月)
春天的英盟
有些地方,一旦邂逅,便会止不住地去上一回又一回。西山下如此,英盟也如此。西山下位于长潭湖深处,烟波浩渺,山水相依;而英盟位于深山之巅,谷深林茂,梯田井然。这两个迥然不同的村庄,长久地吸引着我。这不,春天来临,我们会去西山下种花,也会去英盟赏花。
英盟地处黄岩与永嘉交界的深山之中,一不小心就会踩在永嘉的土地上。第一次来到英盟,邂逅村民有妹时,有妹挑着一担刚挖的春笋,我们在他家吃到了最难以忘怀的美味竹笋,而剩下的竹笋,有妹全喂了猪,他家的猪真的很奢侈,都吃有机蔬菜,有妹两口子特别勤劳,种了很多蔬菜来喂猪。英盟最让人心心念念的,是鲜甜无比的高山竹笋,是雪后那一坡又一坡曲线优美的梯田,是漫山遍野的杜鹃花。英盟的杜鹃花有多个品种,每年可以妥妥地开上一个月。从四月中旬至五月上旬,不同品种的杜鹃花会陆续开放,每一次去都是不一样的风景。始放的是那些粉白、淡紫与深紫的大叶杜鹃,最后是粉红与艳红的灌木状红杜鹃,也称映山红。从英盟至永嘉的黄家山村,过小溪沿古道翻越村前的大山,满视野的杜鹃花第一次惊艳了我们。后来每一次都选择不同的山道,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惊艳。高山深处,野花繁多,即便走同样的路,景致也从不雷同。这个春天里,我们已经是第二次来到英盟,赶赴深山里的花儿之约。
虽已四月下旬,但英盟的山大都海拔千米以上,红杜鹃才刚开始怒放。一路上紫藤倒是恣意得很,在各色树枝间漫漶攀越,串串紫花在风中摇曳,阳光下散发着阵阵香甜。
春天的英盟,山花满目。石墙间、溪流边、山道上、梯田里,一丛丛、一簇簇、一片片,都是黄堇、鸢尾花、半边莲、毛茛花、老鹳草、鱼腥草、婆婆纳、地黄、牛口刺、紫花地丁、蒲公英、虎耳草、无柱兰等。山间废弃的梯田被牛羊啃食成一丘丘极为齐整的草甸。每一丘形状迥异的田埂又被棵棵高大的杜鹃树环绕,枝头开满正红与粉红的杜鹃。簇簇嫩绿的叶片儿与艳红、粉红的花朵成为每一丘梯田的裙边,和翠绿的草甸相间,层层叠叠,绵延至山顶竹林处,蔚为壮观。梯田之间,两条溪流自山顶潺潺而下。沿溪两岸,生长着密密的红杜鹃。梯田与溪流间的红杜鹃,静静开放在深深的山谷里,开放在层层田埂上,惊艳了时光,惊艳了我们。
第一次偶入英盟,亦是被满坡壮美的红杜鹃惊艳到,英盟村前的平板溪边,怒放的红杜鹃倒映在水里,些许空灵。漫步其中,神似杨万里当年的感受:“何须名苑看春风,一路山花不负侬。日日锦江呈锦样,清溪倒照映山红。”而这次的梯田红杜鹃,除了壮美,更多的是旖旎与娜婀。许是因了溪流,红色、粉色的花朵、嫩绿的叶片儿都格外润泽绮丽,花儿绵延的线条与图案,柔美间透着丝丝刚毅,这是别处从不曾有的。山间最普通的花儿,在这深谷里静放,这般恬淡平静,蓦然间显得清雅坦荡,让人柔情万千,似入桃源。想起赵师侠的《醉桃源》:“杜鹃花发映山红,韶光觉正浓。水流红紫各西东,绿肥春已空。闲戏蝶,懒游蜂,破除花影重。问春何事不从容,风雨中。”流连其中,恍若桃源,真正迷醉。
英盟的春天,花儿络绎,除了杜鹃的恣意烂漫,基本都是小小的花朵,虽小,却都身形优美,有着不尽的优雅。特别是大花无柱兰,往往会让我于蓦然回首间震惊。梯田石缝间、高大石壁上,一片小巧的绿叶旁就会伸出一朵娇俏的花儿,恰如一位穿着公主裙的姑娘正在翩翩起舞,身姿漫妙高雅。正是在英盟,让我首次邂逅大花无柱兰,认识到它的珍贵,领略到它的美妙与婀娜,并不由自主地爱上它。
春天在英盟,花花草草们摇曳在风中,快乐自在。竹林里的春笋也争先恐后地欲破土而出,有妹有时也会带我们去挖笋,他对笋的要求很高,稍有点冒出土就不叫笋了。按他的要求,我从来都找不到笋,我能找到的他都不屑。
英盟的春天,花草与云雾都是闲适的,深谷人稀,鸡犬相闻,鸟儿欢唱,白云悠远。行走其间,常常是“春天黄鸟啭,野径白云间”,让人沉醉不已。
(2017年5月)
一个人的村庄
很多次听人说起冷水坑村,是因为太偏僻。而我渴望一窥冷水坑村,亦是因了它实在太偏僻。当车路没有修到五部半山村之前,据说村人有事到宁溪镇上得一大早出发,下午才能到镇上。而前往冷水坑村的山径,是黄岩与仙居之间的古道,风光不错。
曾问过半山村里的老人,老人告诉我从半山到冷水坑的路,并说好远的,要走两三个小时,来回要一天的。于是选了个秋高气爽的天气,一大早出发去半山村,难得遇上一群路桥的驴友也走古道,提着大桶小罐说是去山里烧烤,热情地邀我们一同午餐。
一路上山,遇见好多被拆的房子,断墙残垣在青山绿水间默然向天;遇见背着稻桶下山的山民,也遇见一对担着旧家什的夫妇,他们说房子将拆,搬一些老家具回去,以后好有个念想,还说他们家的房子是幢元宝房,不多见的,特别漂亮,真的舍不得搬。村里的新房造在山下,房子的层高与模样全要统一,负债好多,山下的生活成本又高,没办法,老在镇里跑也没用,不准住山上了。后来在古道的石桥边上果然见着一幢整洁独立的石木房子,院子开阔,屋檐飞翘,形似一只完美的元宝,石墙因了久远的时光,已有成片苔藓依附,色彩斑斓,阳光下尤显沧桑。
翻过三座山,路桥的驴友们就在溪旁准备生火做饭,有几人在溪里捉石蟹打算烧汤吃。我们继续前行,一路寂寞,真正原始森林的感觉,山高林密,竹影婆娑,枫树连绵。山风清凉,吹来阵阵紫苏的浓香,脚边不时出现丛丛紫苏,就是不曾再见任何房子。后来在溪流的三岔口见着一小庙,似乎不久前新修的,以为冷水坑村可能早已不存在。阳光温暖,溪水清冽,就在庙前的溪里玩水、捉螺丝。
正想回转,溪流拐弯处却疾步走来一背重物的光头汉子,白裤子红上衣,吓了我们一跳。惊愕之间,他已走到我们中间的溪石上,将肩头物品一放,便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去干嘛。他目光炯炯,动作迅捷,带着些警惕性。我们一时面面相觑,我也没来由地有些害怕,不知对方啥来路。说实话,在这样深深的山林里行走,突然窜出只野猪或是山豹之类的应该也不奇怪,而突然出现个人实在是吓人。他连着问了好几遍,我们才说是去冷水坑看看。在确定我们只是去玩儿后,他立马兴奋起来,说自己就是冷水坑村的,叫王天松,说完就转身,要带我们去村里。
王天松走得飞快,我们紧紧跟随。拐过一弯,就是一个狭长的山谷,有些神奇,浓香四溢,脚边全是紫苏,色彩斑斓的野花尽情开放。他边走边介绍他住的村庄,说这村里目前就住着他一人了,本来还有两人,因常常断电,都搬走了。
冷水坑村所在的山谷确实神奇,一条清溪穿村而过,村里仅剩三四幢基本完整的石木房屋,断垣残壁间花草密布。阳光下,天空湛蓝,白云朵朵悠悠而过,溪水潺潺,蜂蝶飞舞,空气纯净,香气弥漫,沉静美好得不似人间。
王天松说他种了好多稻子,要带我们去看,还说这山谷生长着一种神奇的果实叫嫩嫩子,一定要带我们去采摘,说是吃了对身体极好。于是沿冷水坑溪继续往前,溪边的狭长台地梯田井然,种满了庄稼,黄灿灿的稻子粗壮挺拔。沿着窄窄的田埂赶路,王天松在前面大喊快来摘嫩嫩子时,我一时兴奋就忘了脚下,立马踩中一坨新鲜牛粪,真是欲速不达,崩溃的节奏。只得抓把草,去溪里慢慢洗我的鞋,任伙伴们在那儿大呼小叫的。
王天松所说的嫩嫩子是中药五味子,酸甜苦咸辛五味俱全,味道真的有些怪,吃了一会儿舌头就有些麻了。不过这果实串串红艳透明,色泽饱满亮丽,满坡都是,真是美艳动人。对于采药人,这个山谷真的全是宝,粗粗看去,光紫苏与卷柏就很多,相信身边这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肯定都是中草药。
说起来,王天松也是一奇人。今年51岁的他,独自生活在如此深山里,也就与野人相差无几了。生活于其中,得需有怎样的胆量与一颗耐受寂寞的心。阳光下的深山小村,美好宁静,恍若世外桃源,而黑夜里的小村,却是野生动物的天堂,野猪、山兔、山豹、豪猪等等都会来造访。王天松具超强的野外生存能力,他熟悉动物们的性情,在这里过得怡然自得,自己种些吃的,每年还能捕获不少猎物换钱。说起与长着大獠牙的野猪狭路相逢,说起遇见豹子、遇见野猪,说起野猪为了报复他、将他未成熟的稻田踩得稀巴烂的事儿,他由衷地开心。我觉得他似乎就是为这山野而生的,他自己说年轻时就在黄岩城里了,租房住了二十多年,得了乙肝,治疗多年成肝硬化,没钱治病,就想着回到儿时的山村。村里已没人,他就挑了间完整的房子住着。那时的他,连拿筷子的力气都没有,不过在这里特别开心,不再吃药,不再想自己的病,也不再去想生活的难,想做啥就做啥,这种开心快乐无法形容,于是再也不想离开。慢慢地就能种些东西,身体也越来越好。现在担着一百多斤在山间走得飞快。他担着重物走到半山村只要四十分钟,我们却要走上近两小时。
回到村庙,王天松重新背上重物赶路,他要将麦子拿到宁溪打粉。果真是健步如飞,一会儿就没影了。
想起紫苏遍地、芳香四溢的冷水坑村与它唯一的现住民,真是印象深刻。《清静经》曰:“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所以不能者,为心未澄,欲未遣也。”病由心生,病也可由心去。做事为人,唯一心即可,一心是道场啊。
冷水坑,一个人的村庄,神奇的山谷!
(2016年10月)
遇见·苔湖岭
去西山下途中,会经过一个标有“金林”路标的岔路口,从未见车出入。后来,听老卢讲,金林原本是个挺大的村庄,现已移民,可能还有很多老房子的。这激起了我的兴趣,转天的周末,便兴致勃勃地赶去。
往金林方向不久,转了几个弯,海拔没上升多少,却已凉快不少,夏日的燥热全无,景致也已大不同。眼前的一切辽远开阔,脚下层叠的梯田大多已荒废,茅草丛生,茅草花儿在风中摇曳;绵延的群山线条柔美,一组组屏障似的,自近而远铺展开来,由青翠、深绿渐趋深黛、浅黛,终至融入天空。真正是“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
行至一岔路口,一幢石屋立于路旁,屋里出来俩老人,一打听,说是金林村都已移民,就剩他俩了。沿路继续,一废弃房子后的一块空地便是尽头,村庄移民已久,村道也已荒草藤萝漫漶,房子大多已与山林相融,隐约还能看出些房子的影子。只得回转,往岔路上前行,路标上的“苔湖岭”挺吸引人,莫不是里面的村庄有一方湖泊?就这样又盘旋了三四公里,便到苔湖岭村。
村庄位于山巅,没有湖泊,只是这座山巅平坦如湖,所有的房子都建在如湖的山巅平台上,房前屋后还有树林与庄稼地,很有种平地漠漠烟如织的感觉,颇有凉山村的味道。想起摩诘曰:“白露霭悠悠,青皋丽已净,绿树郁如浮,曾是厌蒙密,旷然销人忧。”心情舒爽极了。
甫一下车,村口的一只大黄狗就很积极地给我们带路,我且唤它大黄。位于山巅的苔湖岭村,视野超级开阔,360度无死角,四周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山下一个个白墙黛瓦的村庄掩映在无尽的绿色之中,玲珑而闲适。天空云层翻滚,笼盖四野,一派“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的气象。
大黄带我们走遍村庄的每一个角落,频频回头,一旦见我们走得慢了些或是需要停留,它便在前边耐心等待,真是一位尽心尽责的好向导。苔湖岭村与所有的山村一样,已鲜有人居住,留下来的也只是些老人们。村东南一排老房子里,住着一位阿婆,养了一群鸡、两条狗。狗狗很尽责地看家护院,许是胆小,见了我们只是昂首狂吠,并无别的行动。如此,大黄也就静静站在院外,绝不进入别家狗狗的地盘。而那狗狗,狂吠一阵,瞄我们一眼,又继续原地仰天狂吠。如此这般,小模样萌萌的,很是滑稽可爱。
村里的老房子挺多,但很多已开始倒塌,还有两幢气派的新房。这真是一个宜居的山村:开阔的山巅,房前屋后庄稼遍地,竹林翩跹,眼下种得最多的是番薯,还有一丘百合开得正艳。山下村庄屋舍俨然,道路蜿蜒,溪流如带;远处群山环绕,云烟明灭。微微的风在整个村庄里无所遮拦地恣意来回,舒畅得很。
村西的茶山被人承包,开垦出层层石砌的梯田,重新种上了油茶。层叠、圆润又略显沧桑的线条,在不同的光影里变幻着迥异的风情,让人沉醉不已。
大黄一路陪我们看风景,带我们至村西的小道上溜达一圈就回转了,去村头与别的狗狗玩耍。阿婆说它就喜欢带外人参观村庄。阿婆也热情,邀我们去她家吃饭。
我们继续闲逛,闻鸟鸣虫欢,观光影变幻,看农人耕作。真正没想到,就在热闹非凡的宁溪镇边上,会有这样一个旷然安适的村庄,仿若远离尘世。似万重云外,斜行横阵,云深不见,草细山重,微风清扇,云气缥缈。
千万重的云继续翻腾,山村里已是大雨将至的氛围,告别村口聊天的老人与正玩耍的大黄与它的朋友们,随山路回转,很快就到宁溪,闻鼎沸的人声,恍如隔世。
今日之中国,乡村的凋敝似已无可挽回,尤其是山村。每每行走于家乡的山野间,看到一个个空气清新、山环水绕的石头小村,都是那么安静寂寞,静谧得只有劳作的老人,只有鸡鸣狗吠,连小孩儿都鲜见,心情总有些许忧伤,那是一份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惆怅。其实,农耕文明是中华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它智慧通达,失去它,我们的文化将不再那么滋润,乡愁也将无处依托。
看了影像,有朋友问,这可是北海道?当然不是,这只是我家乡的一座普通小山村。这样的山村,在家乡,是一个个孤寂的存在,我们往往视而不见,而总是去往遥迢的异乡,追寻一份乡愁的感觉。
很久了,每每忆起,都会念及太白的《山中问答》一诗:“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就有立马再去的冲动。
(2016年10月)
杳杳英山村
英山山脉位于宁溪、富山与上郑之间的深山里,是我很早就想来的地方。懵懂中有次被人带到一极幽的山林里,溪上一帘瀑布轰然而下,我们在瀑布下的大石上坐了好久,看清澈的水潺潺而过。人说这是英山瀑布,山上有大英山、小英山两个村庄。梦般的经历,只记得中间那一段,至于如何到达与离去,却是一片空白。
每次去直岗村的大姑姑家,父亲总要指着黄岩溪对面的连绵青山说,这山上有大小英山两个村庄,可以从对面沿山路爬上去。他年轻时上去过,总是念念不忘。父亲每次都说,却每次都只说这么多。英山在我心中便日渐神秘撩人,搞得我心痒难忍,真的是非走不可了。
英山位于宁溪、富山与上郑之间,虽属宁溪,却离富山与上郑更近,小英山村地界以山脊为界,山背后就是上郑乡辖地。但我们必须从宁溪的上蒋岙村上山,那里有一条蒋英路直达大小英山村。
从上蒋岙村头的觉慈寺拐入蒋英路,沿溪流上山。上蒋岙村村头有棵大樟树,也算得源远流长,拥有一个在古代声名远播的觉慈寺。明代名僧宗泐曾因胡惟慵案受牵连,回到台州,在此主持,至洪武十九年(1386)离开,复诏住南京天界寺。
从山脚的村庄至英山村,山高路弯,森林稠密,开阔处见丛山绵密,村庄杳然。蜿蜒约6公里,来到了英山水库大坝处。丛山围绕的高山峡谷间,猛然出现的一方水域自是让人满心欢喜,大家立马下车,跑到大坝上。
置身于崇山峻岭,初冬的空气依然温暖如春,清新怡人,眼前翡翠般的湖水平静如镜,四周林木与尽头那幢白房子的倒影历历。站在坝前,扑面而来的是无与伦比的安静与纯净,这份安静与纯净似能融化一切的忧愁烦恼与世俗喧嚣,内心也瞬间如湖面般波澜不惊。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碧水群山与蓝天白云,仿若一切静止。如此纯净安然的湖泊,生活着濒临灭绝、对生存环境要求极高的桃花水母,它是一种古老而珍稀的腔肠动物,已有15亿年以上的生存历史,是地球上最低等级的生物,人称“水中大熊猫”,属于世界保护级别最高的“极危生物”,是中国保护动物红色目录中的一级保护动物。有报道,2011年11月15日,村民张勇首次在此发现桃花水母,英山湖从此有了别样的意义。想来英山的水系中一直就生存着桃花水母,虽然它的个体生命只有二三个月,却代代相传了十几亿年,这样的空气与水质,自是难寻。
湖的尽头是大英山村,大家都被这样静谧美丽的高山湖泊吸引,决定绕湖前往英山村。
穿过大坝,山林间有条古道蜿蜒,林木藤蔓茂盛,山道倒也干净,没有荒废的痕迹。林下颇湿滑,到处溪水潺潺,水边高大的池杉已泛黄,衬着青翠的竹林与碧绿的湖水,还有高远纯净的蓝天白云,有着无法言说的旷远。废弃的石墙内外,千里光灿烂无比,艳黄小巧的花朵在微风中摇曳;道旁则是丛丛密集的紫苏,串串翠紫的小花儿争相怒放。这样的海拔,正是千里光与紫苏的地盘,它们将初冬的山林装点得如春天般烂漫。尚完整的石头路廊掩于芳草之间,静寂辽远,让人遥想当年的喧嚣。行至一开阔处,两幢老屋相依,几间砖瓦房尚坚固,却早已废弃,旁边的石木房子还住人。房后满坡青青翠竹,房前土地广大肥沃,种着不少蔬菜,还有一树累累金橘,不远处湖面宽阔,小路弯弯而过,仙境般美好,真正是风起一湖白浪,满路黄花紫花。想起明僧宗泐的《道旁屋》:“道旁谁家有古屋,主人不在行人宿。门户萧条四壁空,野草依然映阶绿。”感觉真的好贴切。
湖尽头的英山村,石木房屋镶嵌于溪流与梯田间,间或的几幢新房错落其间。依山傍水面湖的山村,多么安娴美丽!然在田里劳作的都是老人,这也是一个正在逝去的村庄,溪水潺潺,石墙苍凉,空气中流淌着静美而忧伤的气息。
村旁有道继续上山,行8公里后就是尽头小英山村。途中还有一个小自然村,幢幢石屋坚固完整,高大的柿树挂满艳红的柿子,冬日午后的阳光倾泻下来,衬着斑驳古旧的墙壁,一派盎然暖意。一对老夫妇热情地邀我们去摘屋后的柿子,说是反正也是看看的,想要就摘去。
山道蜿蜒,然沿途风景怡然:山峦叠嶂,壮阔如画;远处山谷里的村庄沿黄岩溪排列,屋舍井然,溪滩宽阔,满溢江南的秀气。过了最高处,山道一路下行,穿过一片长长的苦竹林,至一宽敞谷地,便是小英山村。
小英山村没有宽广的湖面,却是一个比大英山更怡然的处所。海拔更高,谷地平坦宽敞,阳光相对也充裕得多。四围的群山,翠竹茂密,除了艳红的村庙与对面的一幢新造小楼,整个村庄都是石木结构的山地建筑,古朴雅致,颇有年代感。残墙断壁间芳草如茵,在冬日里依然青翠,花朵争相怒放,正在其间吃草的羊儿好奇地注视着突然闯入的我们。这些残墙与石窗依然有着优美的线条,村口的老人说,二十年前的大火烧毁了25间全村年代最久也最好的房子,这些房子雕梁画栋,极尽华美,都是原先的大户之家。老人惋惜连连,而我们在废墟间行走也能感受到曾经的气势。沧桑残缺的石壁,圆润乌石铺就的纵横小巷都在默默诉说曾经的一切。
村里的建筑都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至八九十年代的,年代不同,建筑样式也便稍有差别,这从泥墙与石墙的构造中就能分辨。村庄里溪流纵横,每一条小溪都水量充沛,哗然的水声回落在山村的每一个角落。这里的村人也更加纯朴,他们总是热情地邀人去家里吃东西,正晒番薯肚肚的非要塞几块给你品尝。冬日里农活不多,很多人在晒番薯肚肚与番薯丝,也有人家在晒菜干,人人家里都做了米酒,缸缸米酒散发出浓郁芳香。这些都是山村农家自享的味道,于村人来说平淡而理所当然,是祖祖辈辈生活的延续。而于外人,却都是难得的美味,这份传承的舌尖上的味道,在城市里早已荡然无存。
村庄四周梯田井然,有老人在田间劳作。这里的梯田几乎不曾有荒废的痕迹,茅杆花儿也只是在溪流旁零星摇曳。冬日的梯田间,种满各种蔬菜,还有很大的一片猕猴桃林,叶片尚在,健壮而蓬勃。在高处俯瞰,山村祥和安定,闲散的老人们坐在村庄开阔处晒太阳。不知当年的宗泐禅师是否涉足这片山林,总觉得这位应命出使西域,历时五年,“涉流沙,度葱岭,遍游西天,通诚佛域”,于洪武十五年(1382年)取得《庄严宝王》、《文殊》、《真空名义》等经文的高僧是优雅的,他才情兼具,在世俗禅林间出入无痕,正如他自己言,既可以拥有“寂寞观明月,逍遥对白云”的悠然自得,也可以有“平生重然诺,意气横高秋。拔剑悲风吼,上马行报仇”的侠客豪气。读他的《登高丘而望远海》,其中的气势不输太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若不为僧,又该是位多么豪情的诗人!一代高僧早已远去,山脚下的觉慈寺依然安静而寂寥,年轻的方丈干净清爽,守着这一方净土默默修行。
岁末青青,乱藤络杪。山中的黄昏来得尤其早,不到四点,阳光已如夕阳,谷地里只有屋顶上还有些许阳光照拂。与村头的老人告别,我们也踏上归途。宁静祥和的英山村,让我的心也踏实静谧。想着“心非樯上帆,随风岂舒卷?但得红芳迟,何辞岁年晚。”看一路的山花烂漫与旧房青涧,到底还是江南好,纵是岁晚,依然苍翠温暖,自会“萧散世念疏,淡泊道心朗”,心里明朗而愉悦。
(2016年12月)
家园
家乡地处浙东南,丘陵山地与平原水网相杂,丰饶而美丽,古有“黄岩熟,台州足”之誉。少时也曾到处是高耸的山脉、广袤的原野、洁白的云朵、古老的房子,农闲时悠悠吃草的牛羊、洒落原野上的各色野花。绵延千年的景致,却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起,原野日渐减缩,耕地愈来愈少。层出不穷的房地产商圈走一片又一片原野,筑起了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雄心勃勃的政府又划走大片田园,建起一座又一座厂房。家乡的土地,从来没有承受过如此负荷,于是自净乏力、污染日重,少时的场景日渐难觅,这也是今日中国之困境。幸而家乡倚山濒海、山林广布,至今雾霾尚无,蓝天白云乃存,青山绿水尚寻,只是,这样的情形也不知能持续多久。
最爱往西部走,那是家乡目前唯一的净地,破坏尚不严重。不过,随着城市化的日渐扩展,乡村的土地也正被逐步蚕食,即便是位于黄岩西部的长潭库区,虽是丛林密布也无以幸免。那些肥沃的农田上都建起了座座新房。屿头的柔极溪正在公园化,那片被牛羊垂青的广袤湿地草场,很快会被园林绿化替代。宁川两岸也已开始公园化,园林树种、水泥路与花岗岩路面正在降临,惊艳的坦头村早成记忆。目前,娄岙至快乐村边的田野与河岸,暂时仍然有着美丽的风景与传统的农事,这里的土地还没有塑料大棚,此处仍然春耕秋收,冬季还会有大片绿油油的麦田。在这里,能感受到季节更迭的不同风情与四季时令作物。就如这样的清明时分,这里的溪水澄碧幽蓝、晴雨之间变化莫测;这里的溪坝乌石叠成,圆润结实、沧桑温暖;这里的原野小草青青、野花烂漫;这里天高云淡、宁静祥和、洁净舒爽。然宁川两岸与溪滩也正在公园化,水泥路面、花岗岩步道、园林苗木与草皮将替代千万年来生生不息的各类野草与溪柳树。多少自然生态,都遭所谓“绿道”与“湿地”之摧残。
家乡值得骄傲的,是建于1958至1964年的长潭水库,经2002年除险加固后,库容为7.9亿立方米,高程38米。湖水面积近40平方千米,虽远不及千岛湖,然论水质与风光,却远胜。我曾环千岛湖一周,其各湖湾都早已人工化,湿地也很少,网箱养殖很普遍,游轮频繁,水质并不理想;千岛湖库区的山峦都是土包山,风光单调。而长潭湖基本上还处于原始状态,各湖湾深长美丽,湿地绵延宽广,峰峦叠嶂,烟波浩渺。整个库区生物链完整无缺,不曾开发旅游,有适合野生鸟类生活的极佳环境,2016年的长潭湖越冬鸟调,记录到中华秋沙鸭(国家一级)、角鸊鷉与鸳鸯(国家二级)、凤头鸊鷉、黑颈鸊鷉、斑嘴鸭、绿头鸭、绿翅鸭、普遍鸬鹚、凤头鹰及各种鹭鸟。上垟一线的湖湾更是长潭湿地的集中地,最宽广也最美丽。每到秋冬时节,湿地上用于净化水质的池杉艳红一片,与碧水远山相衬,分外妖娆。而春暖花开的低水位时期,暂时裸露的湿地生机盎然,草高花繁,连缀着湖边的田地,广阔如草原;各溪流入湖口,高大的溪柳也迎来最美的时光,枝头嫩绿,粗大壮硕的树根遒劲沧桑,在青青嫩草间偶露峥嵘,尽显岁月痕迹。上垟的原野,广阔、丰饶、山水相连、落日壮美,农人劳作的平缓梯田与湖边多年来形成的天然景致完美结合,于此,能深刻感悟“天人合一”,体会到“我心素已闲,青川澹如此”的安宁与淡然。
只是,2017年春,沿湖绕行,发现上垟一带正在大兴土木,挖掘机在水边挖掘,运土车往来繁忙,湖水浑浊不堪;自然的溪流正被三面光,高大成片的溪柳被砍伐,据说会种上观光红杉与杜鹃花。董岙村的田野边立着一幅大规划图,详细标注这里今后的变化,真正让人欲哭无泪。这么珍贵美好的原生湿地,是人与动植物共同的家园,是多少地方梦寐以求却永不可得的,而在我的家乡,却如此不珍惜,这么轻易去摧毁,建造一个千人一面的所谓沿湖湿地公园。看到的每一个人都有无尽的心痛。大家一时无言,默默走在田埂上,看远处工作的挖掘机,看刚刚种下的光秃秃的一排苗木。想着那条曾经美丽无比的柔极溪溪滩已经消失,而溪流入湖处的那片喇叭形开阔湿地也正被改造得千疮百孔,六月份就会诞生一个完全人工化的公园;宁川两岸也正在紧锣密鼓地公园化中,黄岩溪上郑至下郑段也在建绿道。不久的将来,一批伪绿道伪湿地会陆续诞生,长潭最好的湿地与最美的溪流都将只能留存于记忆深处。每次走仙居的绿道,都会感念每一任当政者始终如一的理念,他们对环境与家乡的热爱,在每一处微小细节中流露无余,让人感动。而仙居与黄岩,先天环境不相上下,人文积淀黄岩尤胜,如今却高下明显,一个追求天人合一,终将是世界的;一个毁灭一切,唯人是高,制造出一批伪绿道伪湿地伪古街,低劣的农家乐级别,令人痛心,终会沦为笑柄。鲁迅先生当年在写给青年的信中曾说:“我之所谓生存,并不是苟活;所谓温饱,不是奢侈;所谓发展,也不是放纵。”这样的生活态度,于做人、于治国安邦,始终适合。
黄岩曾是一个多么美丽悠远的江南小城,文脉深厚,庭院深深,山环水绕,梵音不绝。桐外岙村口有一幅宣传画,写着“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而我们,似乎啥也没留住。在城区,能做传统食品的市民愈来愈少,城市的老街老宅拆得所剩无几,乡间的老村庄一个个消失。目前的中国,城市普遍雷同,而乡村也不乐观,据统计,从2000年至2010年的十年间,自然村从360万年下降至270万个,每天几乎消失300个,即便存在,很多也只剩下老人与小孩。家乡的小村,更多的就只剩老人了,已失去再生能力。目前尚余的老人们还沿袭传统耕作方式,而乡村的文化却已几乎不存。文化的遗失、乡村面貌的彻底改变,让离家数十载的游子,乡愁不再有依托。回到曾经生活的地方,不再有“儿童相见不相识”的怅惘,心中想必是孤寂的,更多涌上心头的,是“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2017年7月)
角落里的大小浦
大小浦村位于下大陈,是个几近荒废的小渔村,寥落,却安娴。
从环岛公路拐入一条下山的小路,风突然就大了,吹得人发冷。半山建有岛上唯一的一座水库,是岛上的淡水水源地,水库周围山林植被繁茂,水色澄碧。大小浦村就在大坝下面。站在大坝上,一边是幽静碧绿的湖面,一边却是波涛汹涌的碧蓝大海,大小浦就在这窄窄的海湾峡谷间。
紧挨大坝底部的是村里最闪亮的建筑威武庙,枣红色的外墙漆刚涂过,还非常新,庙里供奉的是民族英雄郑成功。海岛和渔村一般供奉妈祖,下大陈山上就有一座天后宫。不过郑成功是大小浦村的神,渔民每次出海前都要来庙里祭拜以保平安,想必以前海上常有海盗出没。
村里一律是石头房子,沿海湾依山势而建,年代已久远,有些只剩断垣残壁,残墙上青滕漫漫。在村里遇两位大姐正在织补渔网,说早不住村里了,都已搬到椒江城里,休渔期回来补一下渔网,她们的老公还是要打鱼的。大小浦村的原住民都在1955年被国民党带往台湾了,她们都是后来从大陆移民过来的。这些房子也都是原住民留下的,只因他们住着年年维护才不致倒塌。大姐说前些年也有回来祭祖的村民,有些人条件好了已移民美国,很多人在台湾还是过得很艰辛,来一趟就要化去两三年的积蓄,况且他们都已老,难得再来了。台湾现在还有不少大陈村,在那些村庄里生活的大陈人依然乡音未改,思乡情浓。他们包粽子、酿桂花酒、吃食饼筒、手制年糕等。回家一直是那些老人心底的伤痛,而能回家祭祖往往也是他们的奢望。我想,他们每每在制作与品味家乡的传统食物、遥望海峡对岸、寻找故乡的方向时,必能感受到深浓的乡愁。
大小浦村名来源于村口有大小两个浦口,两浦口之间隔一小山。在大浦口拿根竹竿钓鱼的大爷告诉我们,他今年81岁,横街人,来大陈已61年。那时年轻,听说好玩就跟来了,住下至今。他刚来时满山都是石头房子,如今大家又都住到椒江城里去了,村里只剩五六个老人,很多房子也都已倒塌无踪,重新融入山林。
我们去小浦口的礁石上捡贝壳,礁石间到处是螺丝与鲜贝,尤其多的是行动敏捷的寄居蟹。正乐在其中,大爷喊我们快回,说是涨潮了,危险!这期间大爷钓了五六条岩头老虎鱼,小小的,都送我们了。大爷是个幽默诙谐、豁达豪爽之人,他的儿女都安家在椒江城内,他说他最不喜欢住城里,做城里人太烦,每天出门怀里还要揣串钥匙,太不好了。他这一辈子住这儿,从不用钥匙的,不管出去多长时间都不必锁门。这里的生活简单、安静,平时种点蔬菜、钓钓鱼,吹吹海风,神仙的日子!收起钓竿,大爷竭力邀我们去他家拿些土豆与蚕豆,是他自己种的,还说家里有苹果,让我们去吃。
不过大爷家真是打理得分外整洁有序,院子里的廊下挂着一箩箩土豆、蚕豆等刚采摘的蔬菜,地上、灶台上、桌子上、楼梯上都纤尘不染,超级干净。我们去时大妈正提着篮蔬菜回家,两人目光交融,宁静甜蜜,脸泛红光,看得人分外感动。两心若相印,身在何处不重要,天涯海角都是温暖的家。真正如苏子言:“此心安处是吾乡。”
想起在渔师庙遇到的那位95岁老婆婆,心地善良、超级健康又健谈,至今还独自主持打理鱼师庙的日常事务。老婆婆说她每天都在念经,保佑天下太平,希望每个人都幸福安康,只有国家好、天下人都好,她也就好了。想来海岛上老人们的健康密码也许就是始终处于热爱生活、恬淡寡欲,渐至无我的状态吧。
告别大爷一家已近中午,村里的几位老人也都坐着小船出海归来了,他们的家无一例外都是干净整洁的。
站在高处,大小浦村的石屋散落于峡谷间山坡上,安静极了,这一片小小的海湾实在是很美。而大爷,还在院子里望着我们。
话说晚上回家,拿着大爷给的岩头老虎鱼烧了一碗鱼汤,真正是从未有过的鲜美。
角落里的大小浦,再过几十年,也许就会彻底荒芜了,青滕会渐渐弥漫石屋,最终将成为一个绿野仙踪似的所在。而我总会记得大爷,他的生活态度,他的简单温暖的家,还有深藏于海湾深处的大小浦村。
(2015年6月)
秋溯龙王溪
朋友G每见我就说起他去游泳的地方如何如何的美,问他具体方位却说不出个所以来。后来X说那是临海的龙王溪,在溪口水库上游的龙王村,是溪口水库的源头。那日无事,正对着灰灰的天空发呆,大哥来电问可否去哪逛逛。我说就去龙王溪吧,一个据说很美的地方。于是立马出发,过椒江大桥,经75省道,过溪口水库不久就到了龙王村,村人说沿溪一直往里就是。
一路青山夹岸,不一会儿就见山谷渐深,清爽之气扑面而来,让我有了些许惊喜。至无路,下车沿溪而行。溪水清透异常,溪边高大的茅草密密匝匝,茅草花儿迎风摇曳,有羊儿卧在溪中的大石上休憩。峡谷远处青山如黛,形状各异,眼前的山尖尖是个美丽的圆锥体,圆润秀丽,最远处的山峰像极了正欲飞奔的雄狮,灵动飘逸。一路走来,有高大挺拔的翠柏相随,有人在柏树林里烧烤,有人在玩水,有人在电鱼,也有人在割茅杆,说是做烛心用。
峡谷深深,渐无人烟,我们只能在溪间的石头上跳跃着前进,只是龙王溪的秋色越发绮丽,引我不断前行。水色随深浅变幻,然水之清冽之通透让人惊叹,水中沙石、水草、鱼儿历历,若在空中;两岸青山茂密,柏树成林,林间黄莺欢歌不已,草丛里蟋蟀争相鸣唱,各色花儿灿烂怒放;山间溪边,灌木与爬藤类品种繁多,在秋天里恣意呈现出各自最美的色彩,于是我眼前的世界绚烂极了:翠绿、黛绿、黄绿、淡黄、金黄、浅红、褐红、深红、艳红甚至是春天才有的嫩绿漫山遍野;一对白鹭,一会儿在空中翻飞,一会儿在水中相拥,煞是甜蜜。真正是漠漠水甸飞白鹭,阴阴柏木啭黄莺。我前后眺望,但“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东坡先生当年是登高邀月,拍手狂歌,豪放洒脱,我则因了这份久违的原生态,心生安宁。
峡谷深处有一段山谷幽香扑鼻,我找遍所有也弄不清是哪种植物散发出来的,正惊奇不已,路遇一对老年夫妇,说是手机没信号了,有些害怕,又怕太晚回不了家。我们就怂恿大伯大婶回转,答应到时捎他们回家。大伯很兴奋,说刚才走到蛮里边了,只看到有两人在摸螺蛳。一路疾走,很快就遇上了摸螺蛳的帅哥美女。小哥说他是小芝人,以前来过。我不断赞叹龙王溪的景色,感觉它颇有九寨韵味却比九寨安静,想着村人所说的龙王十八潭,数着溪滩上的水潭也不止十八个了,正疑惑。小哥很是不屑,说这溪滩也就一般般啦,山上的龙潭才好呢,龙王十八潭不在溪滩上,不过说是十八潭,其实也没那么多,他可以带我们到第四潭。
我们的队伍立马增加到了六人,虽说在这杳无人烟的深谷里,我们的队伍良莠不齐,也没有任何专业的野外装备,我却没有丝毫的害怕,相信有了小哥,我们一定能看到最美的龙潭。不过路途的艰辛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从第一潭起,我们便得在潭边崖壁上攀越,小心翼翼越过一近八十度的碎石山坡,又面临一九十度的陡坡,幸有好心的驴友在高处系有绳子,不然还真很容易滑入深潭。一路惊险,常要沿瀑布边的陡壁攀援而上,我们互相鼓励,终于在溯溪两个半小时后到了第四潭。小哥说没了专业装备,我们只能到此了。此时除了我,所有人都已又饿又渴,小哥将他带的水果和面包分与大家。我们压根儿没想到这峡谷有如此之深,也没想到这一探探路就到了最深处,所以连水也不曾带,我还穿了双皮鞋,幸而我的同伴们虽说年事已高,精气神儿也丝毫不逊小伙儿。
第四潭已在半山之上,山涧间有风阵阵,清凉无比。听闻瀑布的轰鸣,大家兴奋地打起了水漂,我只能打四个,大哥一气儿能打十多个,石头在水面上溅起朵朵浪花,一路散开,唤来大家声声惊叹。
躺在水边的石头上,看幽幽的天,青青的山,听哗哗的水声,想起这一路走来的风景和心境,还真应了王维诗中所言:“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飒飒松上雨,潺潺石中流。静言深溪里,长啸高山头。”而这四个龙潭,有瀑相依,形状迥然,确也各有风姿。我尤爱第三潭,圆润小巧,水色清碧,深不可测。大伯说那也是最可怕的龙潭,是个口小肚大、四壁光滑的水潭,掉下去生还的希望渺茫,曾有两驴友就殒命于此。想想也是,每上一潭总是危险重重,奇怪自己怎么都上来了!大哥说他跟了我这么几次,算是悟出来了,我这人一是胆儿贼大,二是不知饥渴,他下次得自己准备些吃的喝的,以免忍饥受渴。我大笑,在龙王溪绚烂的秋景里,在龙王潭清丽的水边,他开始懂我的另类。想来,我们,可以是忘年之交了。
回来的路上,大伯一路地感谢我们,说是他在网上查了好多关于龙王十八潭的资料,十八潭发源于蓝田的桐峙山,因山涧间有十八个连续相接的瀑布与水潭而得名。因十分向往,他都来第四次了,一直都没找到龙潭。这次有了小哥做向导,有了我们的帮助,终于如愿以偿。我笑那是他的诚心感动了龙王,不必谢我们的,能在一起走一程也是缘分,快乐坦然接受就是。
往返五个小时,我们走了二十多公里,一路有美景相伴,自是美妙无比,龙王溪果然不同凡响,因原始,有了与别处迥异的美丽与宁静,让人沉醉。只是沿途看到烧烤的人们留下满地垃圾,颇不爽;还听说临海市政府正在招商,打算开发龙王溪。泰戈尔说:“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鸟儿总是如此。“草原没有任何痕迹,但我已放牧过”,千百年来草原牧人亦是如此。而我们,对于山川河流,是否也能做到无痕迹生活,除了脚印,什么也别留下?在心里,唯愿龙王溪的这份原生态,能够长长久久;唯愿进出其中的人们,能够来去无痕。
(2015年2月)
缥缈韦羌山
很多年前,因了蝌蚪文,始知韦羌山。韦羌二字给我一种悠远苍凉的感觉,一下子进入我心。《赤城志》记载:“韦羌山,在县西四十里。绝险不可升。按《临海记》云:‘此众山之最高者,上有石壁,刊字如蝌蚪。晋义熙中周廷尉为郡,造飞梯以蜡摹之,然莫识其义。俗传夏帝践历,故刻此石。其后守阮录携吏民往观,云雨晦冥,累日不见而旋。’旧有绿筠庵。”想来,在孙诜写《临海记》前,韦羌山就是个神秘险峻之地了。老严说他刚去攀了韦羌山,也就是仙居现正在开发的大神仙居景区,很值得一走。他这一说又撩起了我心中对韦羌山的向往,立马call仙居的同行子干,说我明天要去登韦羌山。子干说没问题,他要和我一起去。
第二天,睡梦中被子干的电话叫醒,问大雨滂沱,还登山否。我说大雨之后必有美景,怎可不去。一会儿,子干又发来信息,说是景区朋友讲天不晴什么都看不到,正在建设的路也有安全问题。我便回他:“随意随心总有美,我要起床了,一会儿上路。”记得多年前去神仙居,也是大雨倾盆的日子,雨大得十米开外一片模糊,然当我将车停在景区门口时,天却悄然放晴了。那一次的神仙居山青水秀,瀑布轰鸣,云雾缭绕,美若仙境。我相信山水是灵性的,它不会拒绝热爱它的人。
瓢泼大雨中,我上路了。一路的雨雾迷离,到仙居城内时雨势已小,等我们到神仙居山庄时,雨也悄然而停,眼前高耸的岩石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令人神往。我们在这里遇上了一群画家,还遇上了子干的朋友晓钟大哥,一位洋溢着艺术家气息的摄影者。与他聊得颇投缘,言谈间感受着他对家乡的深情。他说自己化了十年时间,骑着小毛驴,走遍了仙居许多不通车的山村,那些美景令人陶醉。还说下次一定带我去。我欣然,也很向往,说下次来了必定找他。
吃过午饭,景区的朋友带我们乘缆车上山。新景区包括原来的神仙居(西罨寺)景区,在西罨寺和淡竹的官坑各造了缆车供人上下。我们在西罨寺上山,缆车里的我们,看着脚下美丽的风景伤感不已,如此秀美的山水,被两条粗壮的钢缆一路压抑着,全然失去了原本的灵动飘逸。升至半山,浓雾茫茫,我们被满世界的白雾浓云包围着,孤独得让人担忧。只是在冲出浓云之后,天空明朗纯净。站在山顶的我,呼吸着清润的空气,原本的忐忑被眼前的风光震惊:一排排高大巍峨的石壁如“飞流万壑,共千岩争秀”;腰缠的浓云白雾翻滚汹涌着,时而漾开,时而聚集,不必移步,景色便已瞬息万变,然总不离壮阔,一幅幅气势磅礴、自然天成的画面看呆了我。真正的“重重如画,曲曲似屏”,环顾四周皆然,飘飘然已在云上,恍然间有了天上人间的错乱。壮丽如天上宫阙,有着“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势;却又不乏温润,透着“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的柔美。在巨石间迅捷飘移的浓雾似“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令人目不暇接。
傻傻地站了许久,我们才开始沿悬空于石壁旁的栈道步行。栈道修筑于一块块拔地而起数百米的巨石上,险峻刺激,恐高者很难适应。我问子干哪一座是韦羌山,他说韦羌山不是具体的一座山,它是一个小的山系。韦羌山系位于淡竹境内,为括苍山第二高峰大青岗余脉,相传为仙人天姥所居,《寰宇记》载:“春日,樵者闻鼓吹箫笳之声聒耳。”大青岗海拔1210米,北14公里有天柱岩(即观音峰),柱高100多米。一路走来,因为都是栈道,很少有上下坡,再加云雾之上千峰竞秀,隐约间可见群山叠嶂、深谷幽幽、秀林翠竹,有着“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的奇绝,尽是养眼之景,所以虽路途漫漫,也觉轻松悠闲。
沿途的石壁上全都有一块块球状突起,应该是一种称之为石泡流纹岩的火山岩,想来这些高耸入云的奇峰异石也是神奇的火山所缔造。子干指着远处山顶的一块巨石说这是他最喜欢的石头,问我像不像金正恩。那块四周光溜溜的圆石顶上有一片茂密的植被,乍一看还真惟妙惟肖,令人莞尔。我最喜天柱峰,被云雾缭绕的天柱峰像极了观音菩萨,足踏祥云,双手合十,端庄慈爱。
站在那片巍峨的大石壁前,晓钟大哥曾指着远处的一块高大石壁说那是蝌蚪崖,蝌蚪文就在那上面。浓雾之中,我什么也没看到。途中问子干,他说蝌蚪文是一种类似于大篆、隶书的文字。但他觉得仙居的蝌蚪崖上不是古书上所载的蝌蚪文,是自然形成的。北宋仙居县令陈襄曾携众以观,终因崖高路险,留下“去年曾览韦羌图,云有仙人古篆书。千尺石岩无路到,不知蝌蚪字何如?”的遗憾。我们在景区的最后一个观景台上远眺,对面高大的圆柱形石壁上有一排长方形框架,线条平整,人工痕迹甚浓。在相机镜头下,平整的石壁上有许多球状突起和不规则图案。子干说他觉得这一面石壁更像蝌蚪崖,这里攀登的可能性也大,所以在仙居县志里就用了这块石壁的图片。后来在百度上搜索,对于韦羌山蝌蚪文,存在多种观点,我比较认同北京大学何振明先生的观点,他认为蝌蚪文有两种,一种是古书上的文字,形似蝌蚪,有读音有意义;一种是哑示语,古人将黄河说成“河”,妈妈说成“妈”。陕西土话河妈的发音为huo ma,发音与蛤蟆一样,而蝌蚪是蛤蟆的子孙,从而喻指“我们是河妈的子孙”。于是古人在蝌蚪形状的岩壁上凿一个框,提醒后人记住自己的祖先来自黄河流域,是河妈的子孙。故蝌蚪崖上的蝌蚪状凸起是天然形成的,而长方形框则是有意凿上去的,意喻他们一段遥远且曲折得无法言说的历史,所以蝌蚪崖上的蝌蚪文是真正意义上的蝌蚪文。事实真相也许如此,也许我们永远无从知晓,但当地人对它的敬畏及延生出的种种传说给美丽的韦羌山增添了诸多神秘,令它愈加缥缈而迷人,尤其是在这种雾霭朦胧的迷离时刻。
短暂的韦羌山之旅,我只是略窥韦羌,便觉风光无限,诚如清代翰林编修潘耒在《游仙居诸山记》中云:“天台幽深,雁荡奇崛,仙居兼而有之。”想起时,也是一幅“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的景致,意韵悠长。心,会在每个雨雾迷蒙的天气里涌动,憧憬着再一次领略韦羌山的缥缈神秘。
(2015年11月)
楠溪之春
三月中旬,春光明媚,与朋友相约去楠溪江源头踏春。
楠溪江上游的每一条溪流都不平凡,古朴的村落与绮丽的山水相依偎,令我迷恋。有一些阵子,几乎每个周末都去永嘉山里转悠,转遍与黄岩相连的几条山路,深深体会“叠叠云岚烟树榭,弯弯流水夕阳中”的曼妙。
这一次,我们取道富山决要村至永嘉鲤溪乡福祐村的山道前往,这条山道自仙居始,一直盘旋在崇山峻岭间,原是二炮的战备公路,被密林围绕,隐蔽曲折,海拔最高处千米以上。尤其是决要至福祐一段,沿溪而行,山转水绕,古村恬然,非常美妙。春日里,桃红梨白杏粉菜花艳,更多了份平日不曾有的娇俏,动人心弦。
途中有座古村亦名林坑,规模与名气远逊岩坦镇的林坑,然此林坑状态更自在些,石木房屋顺溪沿山坡层层叠叠,颇有味道。村口一座历经三百多年风雨的廊桥前,有棵古老的槠树枝繁叶茂,不远处一棵年轻的松树斜切过来,在顶部将槠树紧紧缠绕,再难分离,在廊桥前演绎着树界的爱情传奇。村口梯田边的彩莲大姐正在采一种当地名为老鼠屎的草药,据说止咳化痰效果很好。彩莲是黄岩新前人,嫁来永嘉山里二三十年了,以前山里人出门特别不易,小病小灾都得靠自己解决,上了年纪的人基本都自己采药,所以她也认识很多草药。也许是遇上同乡心里高兴,她采了几株老鼠屎送我,并带我去采麦冬,让我见识麦冬的生长环境,还说以后想采草药了可以去找她。正采得兴高采烈,车里的喇叭响个不停。想来是大哥着急了,他是个严谨的人,与我们结伴相游两年多来,一直无奈于我旅途中的随意和漫无目的,总说我就是一小狗,见着道儿就拐,拐着拐着就不见了踪影,别人焦急万分时突然又会冒出来。我却一直坚持这样的行走并乐此不疲,自勉这叫“兴来美独往,胜事空知行。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传奇和惊喜都是由此而来。
鲤溪乡的青龙湖是我的钟情之地,青龙湖位于楠溪江上游,虽名湖,仍属溪流,溪面开阔却深浅不一,最适合的水上交通是竹排。此处水潋滟,静如镜,影历历,色若梦,安详得不似人间。湖中有只很小的小船,前往对岸的青龙湖山庄和山村都得靠它,没有桨,想去对岸只能自己上船拉一条连通两岸的绳子。如今湖上多了一个大竹排,想必是山庄的专有交通工具,不过依然得靠自己拉绳过去。
乘竹排上岸,过一小吊桥,一条毛色柔和的大黄狗懒懒地趴在地上,黄黄的毛羽在阳光下温暖异常,我和陈豫立马喜欢上了它,唤它阿黄。只是不论我们怎么拍,它始终气定神闲,沉静得一如眼前的青龙湖,最多抬抬眼皮而已。
周末的山庄有些热闹,吃饭的人不少,大哥他们仨去点菜,我和陈豫便沿岸边的山路前行。林间鸟鸣婉转,陈豫是鸟迷,凭声音立马能报出鸟名;我却是个鸟盲,经他普及,目前在野外能分清的只是凤头鸊鷉、黑颈鸊鷉、牛背鹭和鸳鸯。然这一段山水的清丽出乎意料,一路行来,深溪静言,风烟俱净,天水共色。一人撑竹排自远处来,林木掩映下的水面碧蓝宁静,翡翠般通透,水中大石若盘,如梦如幻,如雍陶言:“烟波不动影沉沉,碧色全无翠色深。疑是水仙梳洗处,一螺青黛镜中心。”真正是“青皋丽已净,绿树郁如浮。曾是厌蒙密,旷然销人忧。”想起王维《青溪》里的诗句:“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请留盘石上,垂钓将已矣。”纵然什么也钓不上来,我也愿意在此安坐的。置身其中,鸢飞戾天者,想必会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也会窥谷忘反。
永嘉的古村依山傍水、结构优美,充满中国传统乡村耕读文化韵味。苍坡村外那片开阔葱郁的油菜花地让人流连,岩头村丽水街的石头小路被时光浸润得油亮油亮。埭头村却是一个诗意优雅的村庄,“松风水月”、“墨沼生香”、“屈庐”、“淡如轩”等古宅和墨沼池、方开一鉴古池塘、巨大的古樟和勺子形的别致古井相互辉映,和谐美丽,漫步其中,深深体味先人对天人合一理解之深广。
而藤溪村后的连绵瀑布群却是一处在浙江极罕见的风景,我们沿其中的一条主溪流攀越了近两个小时,谷深人稀,一路瀑布轰鸣,瀑布数量之多、水量之大、状态之美都超乎想象。站在瀑布前,想起李白言瀑布之豪放诗句:“挂流三百丈,喷壑数十里。欻如飞电来,隐若白虹起。初惊河汉落,半洒云天里。”竟也觉着贴切!
永嘉的山似乎永无尽头,从藤溪村出来已是午后,为了去看岩龙村的古树群,我们竟在山间绕了近四个小时,那些山路盘旋、狭小,不过一路绕山伴水,美景无数,梯田壮观。驱车八九十公里,几多周折,到小路尽头的岩龙村时,已近五点。岩龙村是个非常原始的石头村庄,几没新房,沿溪的村庄依山而建,美丽极了!清澈的小溪潺潺流淌,漆黑的石墙、石路,安静生活的村人,袅袅的炊烟,小孩儿害羞的笑脸,还有温柔的狗狗们,都令人温暖。小小的村庄里除了村头的千年古樟,还有六百年的银杏、八百年的红豆杉、稀有的千年糙叶树(村人自豪地告诉我们,全世界野生的糙叶树仅剩三棵,这是其中之一)和高大的红枫,想来秋天的景致更令人期待。
岩龙村的后山之中深藏美景,然今日的我们已无缘领略。楠溪之景,诚如谢灵运所言:“澹潋结寒姿,团栾润霜质。涧委水屡迷,林迥岩逾密”。
暮色之中,踏上归途,继续随山万转,从仙景里回归平淡生活,期待下一次的惊艳。
(2014年5月)
韦羌赋
韦羌者,大青岗之余脉也,居仙居西境,神秀天下奇。然久藏丛林深处,少人闻也。韦羌兼雁荡之奇崛、天台之幽深。壮阔之神仙居、天堂之公盂,乃其峻峭之最。
韦羌深处,今人谓之神仙居也。西罨寺始行,溪水潺潺,飞瀑流泉,山石壁立。云梯直上峰顶,山川壮丽,千峰争奇,云烟明灭,重重如画,曲曲似屏,似千帆过尽,其情其景,不似人间。
云端之上,神仙居所。其有五轮一道,实为佛国仙山之境,天下奇也。五轮为五道,分别为菩提道、般若道、观音道、飞鹰道与无为道,而般若道与观音道间,有因缘道相连。道者,道也,亦非道。行走其间,静心体悟,自会明心见性,见我非我,随缘无执。
菩提道中,青冥之上,佛祖巨像泰然肃穆。对面崖间,一士者衣角飞扬,神情飘逸,静侍佛祖,千年相伴。
欣欣然入般若道,惊见佛祖讲经、众佛听经之恢弘。听经台上若闻梵音悠扬,一时静默。今世之缘,前世之因,随缘不执,方得般若。
因缘道上行,但闻鸟鸣啾啾,霞散翠微,山林秀美静好。
观音道可见观音岩,乃神仙居神秀之最,亦为神仙居之灵魂所在。广阔处一柱擎天,壁立万仞。擎天之柱名天柱峰,形若手执净瓶、端坐莲花座上之观音菩萨。其形端庄柔美,其神安详平和,故又名观音岩。其最奇之处,无论视角,形神样貌皆无二致。日落时分,云霞起处,偶现佛光。有缘者,可于天际处见观音端坐云间,柔美祥和,令人沉醉。
观音道与飞鹰道间,峡谷深长巍峨,谷中林木茂盛,崖壁连绵森然。谷间悬一吊桥,过桥即飞鹰道。栈道高悬巨崖之上,惊心动魄处辽远开阔:低处苍翠如瀑,飞花点点,绿浪起伏,林涛阵阵;苍翠之下,山溪充盈,水声哗然。目光所及,群山叠嶂,如画烟云,变幻莫测,实乃空中花园也。
无为道之情怀,却又迥然于前。其间巨石凌凌,峭拔巍巍,仙气渺渺,恍然修道之所。蜿转迂回间,蓦然抬首,一道者端坐巨石中,须发飘飘,神形皆妙。韦羌旧名天姥,传为仙人天姥居焉,樵者曾闻云中箫笳鼓乐之声,此仙是也?
韦羌即天姥,天姥亦韦羌。行走其中,壮阔峻峭,似梦非梦,似曾相识。蓦然遥想,当年之青莲居士,一曲《梦游天姥吟留别》,豪放俊逸,畅想千古,无人能越。诗中所言,这般相契。此天姥,可曾是诗仙梦游处?
沧海桑田一瞬间,佛国仙山之幻境,千岩万壑之情怀,云蒸霞蔚之缥缈,莫不令人动容。季节更迭,昼夜之间,晴雨之时,星空之下,月明时分,时时变幻,分分莫测,各有妙笔。
韦羌之雄奇壮美,乃造化之神秀。因缘所至,仙居之福。果是神仙居所,自然不虚。
(2017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