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姑娘时是个柴禾妞,如今是个庄稼寡妇。她,个头不高,长得墩墩实实。胳膞、腿四根立柱都挺瓷梆。走起路来,咚咚地面响。一头密匝匝黑短发,黑眉毛,黑脸膛。手背、脚脖子都是黑的,因此有了个官称:小黑媳妇。
十六年前一场车祸,丈夫就没了。扔下六岁的女儿和她自己。
如今,女儿已大学毕业,在空港上班。一天,女儿对她说:“妈,您该找个人了。靠耕田种菜,供应我上大学,您都苦了这么多年了。”
她两眼望着女儿的两眼,读懂了。点了点头,“那,你就给我找吧。”
半个月之后,女儿喜孜孜对母亲说:“二十里外的豆子营,一个提前退休的工人,岁数和您相当,妻子病故二年多了。现在一个人在家里,侍弄个小菜园,没有不良嗜好。下星期日,咱打个面包车看看去?”
小黑媳妇又点点头。
豆子营也是个大村,娘俩进村边走边打听。小黑媳妇怱然站住脚,一指胡同左边的门楼,肯定的说:“就是这家。”
女儿有些奇怪,“您咋肯定?”
小黑媳妇给女儿分析:你先看门楼,砖墙没勾水泥缝,顶子上只搭一块掉角石棉瓦,上边压几块旧半头砖。围墙下边,一棵向日葵垂丧着脑袋,一个丝瓜从上面搭拉下来,快干成丝瓜瓤子了。一棵玉米,结了一个刚苍皮的瘪瞎棒子。一棵柿子树,只结一个小火柿子,还裂了口。树上缠的那棵苦瓜,抽抽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你再看门边,趴一只柴猫,伏一条瘦狗,看见生人,眼皮都不抬。你再往房檐下看,一群家雀就从门顶窗突突地飞出飞进……这个退休工人长得还算齐整,只是两眼无光,一副打不起精神过日子的样子。左脸巴子还肿着,说又犯牙疼了。
连门都没进。小黑媳妇力邀他到自己家去看看,就着车又返回来了。
到了小黑媳妇家,这个退休工人刚下面包车,先是一惊:一条毛梢发亮的大黑狗就窜过来了。但一见主人的手势,又抿着耳朶,向客人摇头摆尾了。一只大黄猫,挑起尾巴,在小青瓦的屋脊上走来走去。白灰青砖门楼两侧,两树青里泛黄的磨盘大盖柿,把枝条压得颤颤的。一迈进门楼,呀,象鼻倭瓜、丫丫葫芦、长长的十八豆白不老,累累垂垂地从架上坠下来。叶子虽减翠添黄,但那青青的藤蔓,还生动地盘旋着,扭动着。
院子南边的小菜园,更是热热闹闹,红红火火。一排畦的小青口白菜,甩着翡翠的叶儿,拧着嫩黄的心儿。两架胖冬瓜,挂着白霜像不倒翁蹲在地上。刚钻出地皮的过冬蒜,立起一支支绿锥子。朝天的红辣椒,歪嘴的紫茄子;一嘟噜一嘟噜的山药豆子,手一碰,唰啦就掉了下来。刚割过的紫根韭菜芽,冒着顶着举着亮晶晶的水珠。竹篱旁,菠菜生秋叶;墙角边,黄菊谩自开。
有一刚整过的菜畦,土碎碎的,和面叵罗相似;潮乎乎湿润润,正等着播种。
小黑媳妇视旁若无人。用平锨轻轻从畦中铲出一薄层细土,堆在畦埂上。然后端过一只海碗,碗里是浸了水的黑芝麻似的葱籽。于是她含一口水,鼓起嘴巴,往畦里一口一口的喷,她胸前立刻腾起阵阵水雾。而小小葱籽,就乘着水雾,飘然而下,均匀地落在畦中。末了,她将原先铲下的细土用双手捧起,细土就从她五指之间漏下,均匀覆盖在葱籽上。又用平锨轻轻拍着,像哄自己刚睡着的婴儿。然后自言自语:“秋分种麦,白露种葱。”
临别的时候,小黑媳妇采下几株地菩萨黄菊花,在小碗里用木杵捣了捣,用菊花泥抹在他的左下巴上,“能治牙疼。”
第二天,那个退休工人就托人传过话来,愿带每月一千多元的退休工资,来和小黑媳妇过日子。
小黑媳妇却一口回绝:不行。
来人问:为什么?
“种菜都不行,还想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