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拯救

那天刚到公司,心里突然就烦躁起来,坐立不安,又弄不明白因何不安。

眺望窗外,凝固一般的湛蓝的海面上,点点白帆,停滞不动。坐到桌子前,翻看着一份重要的项目计划书,却无论如何也看不进去。某种不祥的预感向我逼近。头脑中忽然掠过家乡的影子。

不一会儿,手机骤然响铃,异常尖利急促。我的手抖了抖,手机差点没滑落出去。是荆伟的号码。荆伟是我的表妹夫,在老家那边以炒房地产为业。

我是父母唯一的孩子,在大连读大学,毕业后原地就业结婚,与父母南北分居,年近花甲的父母就成了我内心潜伏的牵挂。

大舅出事了!荆伟焦灼的声音。他大舅就是我的父亲。

你大舅?怎么回事?我的大脑嗡了一声。病了?

刚刚检察院的人从公司带走了他。

因为什么?

不知道啊!

你大舅母知道不?

不知道。没敢告诉她。

对,千万别告诉她。她要是知道了,就坏了。你先去了解情况,我这就往回赶。

知道了,大哥。

急火火回到家时,心口还在扑通扑通地跳着,气喘吁吁。妻子惶惑地上下打量着我。

你怎么了?

老爸,老爸出事了!

怎么了?

估计是经济方面的吧!被带走了。快给我准备衣物,送我去高铁车站。

回去怎么办呢?找谁给摆事儿呢?妻子一边麻利地帮我收拾衣物,一边问。

找老叔呗!也不能找二叔,二叔正在北京住院养病呢,先别惊动他了。

老叔啊?……妻子念叨一句,转头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父亲兄弟三人,姐妹两人。他是老大,在吉林省松江县国有商业总公司任总经理。二弟原在另一个地级城市做副市长,两年前转调当地政协了。老弟,也就是我老叔,年轻有为,三年前调到黄荣县公安局作代理局长。

父亲八年前还作副总时,响应政府关于“招商办企,带头致富”的号召,自己开办了两家企业,一家服装商场,一家大酒店。母亲有点精神上的疾病,平时正常,一旦受到刺激,就疯疯癫癫。后来父亲升为老总,县委还给他挂了一个县委副秘书长的头衔。父亲公务繁忙起来,自家的生意就受到了影响。母亲又不会经商,妻子没有工作,所以父亲就提议让妻子回去打理。妻子在那里二年,培养了几个成熟的管理人员,待企业走上正轨之后,就撤回来了。

不过,她倒是常常提起老叔。因为那时候,老叔正是松江县公安局的副局长。有一次,我俩出门旅游,遇到航班延迟,闲聊就聊到了老叔。

老叔和老爸是亲兄弟么?她疑惑地盯着我的眼睛问。

你说啥呀?一架飞机腾空而起,我怀疑没听清楚。

我是问,你老叔和老爸是亲兄弟么?

你说啥呢?你咋啦?等飞机等迷糊啦?怎么不是亲兄弟?

可是我怎么感觉不对劲啊!

怎么不对劲了?

感觉不怎么亲近啊!老叔很少去看老爸,过年也只是打发孩子送点东西而已。老爸过生日时,都得给他打电话他才参加,有时打电话了也没参加。

老叔很忙呗!

可是,我感觉不是那么回事。他和二叔比可绝不一样,二叔那么大官儿,可对大家的慈爱是发自内心的,他希望亲人们都好……咋不那么回事了?你说说看!我生气地打断她的话。

比如说吧,公安局检查消防,去咱家酒店,一次也不比别人家少,还要罚款。警察们私下告诉我说,只要你老叔过个话就一切OK了,我就找老叔了,他也答应了,然而他根本就没过话。还有,有人要给老叔送服装,人家考虑关系,就到咱家商场去选,捧场嘛。谁想到,那人讨好似地现场和老叔通话之后,说声抱歉就离开了。后来才知道,是老叔说咱家服装档次低,让人家另选别处的。只有一次,他到店里转了转,说,一会有人来给他买衣服,就要这件。这件的标价是3000元。很快有人来付了款,我还给人家打85折。结果呢,老叔拿了钱走人,我们还赔了折扣。他倒是对二叔二婶很好,常去探望。二叔家有个大事小情,他必跑前跑后。你说说看,老叔这人……胡扯!老叔才不是那种人呢!再说,他和老爸老妈的关系也好得很。老爸结婚的时候,老叔才几岁,还吃奶呢,是老妈经常抱着哄他。我记得以前家庭聚会,老叔必要在酒桌上隆重地敬老妈一杯酒,还说了一句:老嫂比母!这话说得全场热乎乎的,老妈兴奋了好几天,连说,你老叔知道感恩啊!对老爸就还用说么?那是他亲大哥啊!

可是,我还是觉得不是那么回事。那就是老叔如今变了。我们家境越来越好,老叔似乎并不高兴,甚至有点……你知道个屁!你才在松江几天。我呵斥道。

行李箱收拾好了,妻子开车送我去高铁车站。高铁车站很偏远,车流也不顺畅,我的心恨不得飞出去。

要不要多准备些钱呢?

干什么啊?

有些关系得疏通的。

不是找老叔嘛!

老叔就不用了么?

见我狠狠地瞪她一眼,她马上正姿驾车,稍稍加速,不再言语。她了解我此时此刻的心情。父亲今年正好60周岁,高血压,心脏病都很重,经不起折腾啊!

荆伟电话打过来了,我急忙接听。

那边什么情况?我抢先问道。

是县检察院办案,刚来的检察长姓尚,新官上任,第一把火瞄准了商业公司,那是县里面最惹人眼红的国有企业。还好,听说他和老舅是警校同学。荆伟称呼老舅,我称呼老叔。

我老叔知道么?

我老舅应该还不知道。

你大舅到底是什么事?

好像是,怀疑他受贿吧!大哥,你回来就好了,让老舅出面疏通疏通,大舅应该就没事了。

拿起手机,我拨通了老叔的电话,老叔口气仍然是那么亲热。我简单叙述了事情,末了,问:老叔,尚检察长是你同学么?

是啊!

老叔啊,那就好办了!我的心一下子亮堂了。

你爸受贿多少钱?都交代了什么?老叔的语气忽然凝重,我仿佛看到了他那双大眼睛注视着我。

我不清楚啊!老叔啊,我到了松江就和你联系!

好吧。

和老叔通完电话,我转脸看着妻子,想说:咋样,老叔不像你说的吧!妻子看我一眼,仍是欲言又止。

虽说我不相信父亲会犯法,但检察院也不会凭空就把人带走啊!如今这社会,特别是父亲那个单位,不发生点经济问题,好像都很难。好在有老叔在。

我和老叔从小到大,感情深厚,虽然他只比我大4岁,我却没有一点同龄的感觉,总感到在老叔面前,我是弱小的,无助的,是孩子,需要他的关爱。而老叔是我最亲最敬最给我依靠感的长辈,每当我遇到难事,我第一时间就会想到老叔。

我常常忆起小时候,那时我们都在农村居住。我家距离爷爷家有20余里路,每当过年时我去,老叔必要用自行车歪歪斜斜地载着我玩,带我去看电影。逢人就得意地说,你看,这是我大侄子!

我读初中时,老叔已经是警校学生了,他一放假就会骑着自行车,从爷爷家到我家看我,给我送课外书刊。有一次送给我一本《谢老诗选》,是1980年出版的谢觉哉的诗集。书里面有我认真阅读的笔迹。现在还在我的书箱里珍藏着,那是我们爷俩感情的见证。他那时穿着白警服,蓝裤子,大盖帽,我炫耀地告诉同学,这是我老叔。

读高中时,老叔已经参加工作了,他常常去学校看我,给我买吃的,背着老婶儿给我钱花,鼓励我好好学习,要超越二叔,光宗耀祖。

大学我是考上了,事业也有了,却是平平庸庸,没有出人头地,没有光宗耀祖,必是让老叔感到失望了吧。工作以后,有一两年的时间,逢年过节,我还是能和老叔接触的。那时的老叔,非常推崇一本书,就是《厚黑学》。他颇有体会地说,要想做事成功,就必须仔细研读其中之妙。只是我对官场无趣,也没放在心里。《厚黑学》到底是一门怎样的学问,我至今也不了解。后来就很少回老家了,也就很少和老叔联系了。只是听说,这些年他热衷仕途,有些曲折,不无艰辛。

有一年我回家过年,父亲组织大家来吃饭,二叔因出差未参加,老叔借着酒劲,抱怨二叔不讲亲情,不提拔他。他的同学大都提拔了(肯定包括那个尚检察长),只有他还在原地打转。他说都不敢参加同学会了,感觉自卑。不过听说老叔很快就有机会了,只差正名,组织部门已经内定了。

一想到老叔,我就感觉心底坚实而温馨。

下车时,已是黄昏时分了。700公里的距离,温度低了两三度。在大连还能看到一点点残余的绿色,这里则是灰突突的,天气也不好,雾蒙蒙的。据说吉林的雾霾比辽宁严重。看来属实。

我没回父母家,虽然很想母亲,但还是担心被她看出什么反常来。母亲虽然年迈,却很聪明,眼睛很毒,有事是瞒不过她的。想想还是别去惹她了。

到了荆伟家,表妹已经把饭菜准备好了,我顾不得吃,就给老叔打过去电话。我以为老叔会到松江来,与大家共同研究父亲的事情。因为这边还有大姑,二姑等亲属。然而他的电话是忙音。我接连打了二十多个电话,仍然是忙音。过了大约两个小时的时间,还是忙音。这样的情况多是号码被对方设置到了黑名单里面,但这是绝不可能的。他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正在通话呢。公安局长嘛!我估计这个时间他应该在家吧?就给老婶儿打过去,响了一阵儿,老叔接听了。

老叔,我到松江了,在荆伟家呢,大姑二姑都在。我在“大姑二姑都在”这句话上加重了语气。

哦,回家啦!

我爸的事……

你爸的事我刚才和尚检察长通电话了,你去见见他吧!

喔……他怎么说?

你去见见他,提我就可以了。完了我们再联系!我一会把他手机号给你发过去。

老叔挂断电话,而我意犹未尽。旁边的荆伟,表妹,姑姑们还怔怔地望着我。我也感到和老叔的这个通话过于草率,或许老叔太忙,或许我没说好吧!想到这,不由得暗暗自责:自己真成书呆子了。

老叔已经联系好了,让我去见尚检察长。放下电话,我故作轻松地说道。

好啊好啊,你老叔和尚检察长是警校同班同学呢!二姑说。

真担心大哥的身体啊!大姑的眼里泪光闪烁。

我和荆伟到了县检察院,门卫说下班了检察长不见当事人。我这才想起老叔还没把尚检察长的电话发给我呢。我就给老叔打过去,还是忙音。我发了一则短信:老叔,急事,请接电话。过了一会又打,终于接通了。

老叔啊,号码还没告诉我呢。

什么号码?

尚检察长的号码啊!

他噢了一声,说:你现在就记吧。他快速说完,不等我说话,电话已经挂了。我拨通了尚检察长的电话,他说,上楼吧,我正在办公室值班。尚检长客气地接待了我们。

别人举报他索贿30万。夏检察长语气重重地说。

他自己承认么?

他现在还没承认。

尚叔,我父亲身体不好,您又和我老叔是亲同学,请您多关照!

一定尽力。原来不知道有这层关系啊!只是这是上访案件,领导很重视啊!

这时进来一个矮矮胖胖的人,尚检察长笑着对我介绍说:这是李副检,也是你老叔同学。

李叔好!我站起来说。

坐吧,大侄子!李副检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膀。

回到荆伟家,我又给老叔打电话,想把情况向他报告一下。

老叔啊,我见到尚检察长了。对了,还有你一个姓李的同学,是副检察长。都挺热情的,但是我觉得,这么大个事情,您是不是亲自回来一趟和他们面谈呢!

好的,我明后天回去一趟面见老尚他们。对了,荆伟在不在?

我把电话递给荆伟。

好的好的,荆伟放下电话说,老舅在这里的两套房子要出手,让我帮他联系买家。

三天后,老叔没过来。

父亲在看守所里捎信让家里送药。捎信的人说,父亲什么也没承认,但是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好,血压到了220。大家就商议说,赶紧找你老叔吧!这么大的事情打电话是说不清楚的,还是见面研究研究吧!荆伟因为要接待买老叔房子的人,就安排司机载我去黄荣县。黄荣县和松江县之间距离40公里,正在修路,坑坑洼洼,还要绕行,十分难走。

荆伟的宝马车畅通无阻,直接驶进公安局大院。后来我才注意到,荆伟的车牌就是黄荣县的牌号**666。进了大门,正对面墙是一个高大的公示版,是机构图示,有相片,标注着职务。从上面往下,浓眉大眼的老叔,警号是002,位于第二层。第一层空着,能辨别出原来的相片撤掉了。以下是大队,办公室之类。我就想,很快,老叔的相片就会放在第一层的,警号也必变为001。

一个勤杂工正在老叔的办公室内清理卫生,老叔坐在老板台后面通着电话。我进屋的时候,他没看我,通话很投入。老叔发福了,脸胖乎乎的,没有以前帅了,头发也不再那么黑亮了,能明显看到两侧霜染似的鬓角。但是,他面色红润,谈吐豪爽,透出领导气质。

哈哈,好的,为了大哥你,我就违规一次吧!老叔对着话筒,热情地笑道。

老叔合上手机,放在桌上,示意勤杂工拿水,低头点燃一支烟。勤杂工就在墙角的箱子里抽出一瓶矿泉水给我。

老叔!我拧开盖,忙喝一口,亲切地叫道。

从看到老叔的第一眼,我就感觉心暖暖的,眼窝热热的,仿佛是离家许久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了亲人。老叔抬头看我,眼神亲热,不过隐约似有一层雾状的东西遮掩着。这层雾状的东西让我感觉些许的陌生感,也许是很久不见的原因或者是场所的原因吧。

你爸受贿多少钱?他是怎么交代的?老叔又问起这个话题,眼睛瞪得很大,仿佛两个深邃的黑洞,表情也有点怪异。

尚检察长说,有人举报他收了30万。但我爸没承认。

唉,好吃的再好吃总有一天要撂筷子的。你爸霸在那个位置太久啦!如今发生这事是必然的!他拉长声音说。我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也没想太多。

我爸捎信说要药。他心脏病很重,血压也高……老叔打断我的话。

目前来说,你爸的事很难办啊!

我想我爸应该不会收人家钱的,咱家也不缺钱,是吧!对了,老叔,您不是说要回松江和尚检察长见面么?

不用回去了,老尚知道这层关系,他知道怎么做。

那能不能和尚检察长说说,让看守所照顾一下我爸,他身体……行,我和老尚说说吧。话音未落,老叔拿起旁边的手机,掀盖。我的心头一阵喜悦,但老叔翻看了一阵又合上。

这时,进来一个中年警察,满脸堆笑,看样子,应该是个队长之类。看我一眼,试探着说道:局长,有件事……没事,说吧。老叔把身子往椅背靠了靠,矜持而温和地看着那人。

我朋友想选一个车牌号码。那个警察拘谨起来,脸色有点发红。

老叔哈哈笑了两声,往烟缸里轻轻掸了掸烟灰。

好吧,既然你说了怎么能不行呢?不过,就这么几个紧俏号码,不能随便给啊!

那人又瞥我一眼,对老叔意味深长地说:谢谢局长,哪天我让那朋友过来看你。

房舍维修的事安排好了么?

我办事你放心,选的工程队就是局长你交代的那个姓杨的。

那人笑着走了,老叔站起来,问我:在这吃饭不?其实已经是中午了,我的肚子咕咕叫着。但我说,不了,老叔,我回去了。那好吧!他说。

回到松江,大家都在荆伟家等着消息。而我实在没什么可以告慰大家的,装作很疲倦的样子,进到里屋就要睡觉。大姑跟着进屋,问,咋样啊?老叔正在办呢。我说了一句就闭上眼睛。大姑走了之后又睁开眼,父亲慈祥而憔悴的面容就在我的眼前,他眼巴巴地望着我……想到我选择与父母分居两地,没有机会尽孝,本来就愧疚,如今体弱多病的父亲身受囹圄之苦,而我做儿子的,却是无能为力,不禁泪水纵横。

又过了两天,荆伟在公安局的朋友偷偷传来消息,说一清早就把父亲换押到市里看守所了。这说明检察院不仅没有放松,反而在加大力度。大家都感到了事态的严峻。看来,检察院不把父亲治个罪是不罢手的。

赶紧去找你老叔吧!大家都说。为了使老叔感到的压力更大一些,我让荆伟和我一同去。这荆伟人极机灵,见多识广,能说会道。老叔调走后,他在松江的很多私事都是荆伟代为料理的,因此深得老叔信任和青睐。

黄荣公安局院内正在进行施工,垃圾、建筑材料、设备和工具,乱糟糟的,占据了大半个院子。车子只能停在院外,我们步行进入。院子很大很深,四围都是高大树木,光秃秃的,树下是一层厚厚的枯干的落叶,经风一吹,满院乱窜。

我和荆伟进屋后,老叔坐在老板台后边,没有看我,转脸望向荆伟。

看房子的倒是有好几个人,但是给的价钱不相应,暂时能卖么,老舅?

先不急着卖,你先谈着价钱吧!

亮子是不是处对象了?荆伟乐呵呵地问。亮子是我老叔的儿子,在市地铁公司上班。

是啊!先前自己处的对象被我搅黄了,现在这个不错。老叔兴奋地说,女孩家有两三亿资产呢!

荆伟真是老道,不急着切入主题,而是事先铺垫,提高对话环境的温度。所以当说到主题时,老叔的态度比以前耐心多了。我不禁暗暗佩服,经商的人就是有道。

看来我真得亲自见见老尚了,这家伙是不是非等着我去看他呢!几天前,他电话里和我说,你们黄荣有全国最大的服装厂,给我弄两件皮夹克吧!这次我给他带过去。

老叔,衣服多少钱,咱们出钱!我急忙插话。

不用,我去服装厂,不用给钱的。老叔终于转向我,看我一眼,往烟缸里掸掸烟灰,话语轻快。

那老叔啊,你就尽快吧!我把脖子抻向老叔的方向。

是啊,老舅,你就尽快吧!荆伟也说道。

嗯,好的,我明天就去!老叔把烟头在烟缸里用力戳了戳,站起身,喊来上次我见到的那个满脸堆笑的警察,要安排我们吃饭。我连说不用,说家里面的人都惦记着呢!

车子驶出黄荣县,我和荆伟心情大好,才注意到原来天气也是出奇的好。天空高远,原野空旷。我摇下车窗,大口呼吸着这秋末冬初的清爽。掩饰不住地高兴,父亲的事情就快出头了。

刚回到荆伟家,老妈的电话就打过来。我环视了一圈,大家都小声说:没和你妈说,我才接听电话。

儿子啊,你爸那天电话告诉我说他出差了,怎么到现在一个电话也没有呢?我给他打,总是无法接通呢。

啊,妈,没事,我和我爸通电话了。

是么?也不知他血压和心脏咋样?

没事啊,他很好,大约几天就回来了。

儿子啊,你说我这几天怎么总做恶梦呢?对了,还梦见你老叔哭得鼻涕老长,就像小时候那样子。你老叔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了?你快打电话问问。

妈,你别胡思乱想啊!我刚才还和老叔通电话了呢!大家都挺好的。

儿子啊,你在大连怎样啊?安宁的心脏病好了没呢?我大孙子呢?(安宁就是妻子。)我们都好,你就别惦记了,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也不知咱家的生意咋样?

都挺好的,荆伟昨天还和我通话,说生意不错呢!

放下电话,我感到眼睛涩涩的,揉了揉,还是涩涩的,又揉了揉。手指湿湿的,凉凉的。见大家都望着我,我忙低头转身避开。

第二天的早上,我又给老叔打了一个提醒电话,他说知道了。吃晚饭的时候,我就想象着老叔和尚检察长推杯换盏的情景。夜里梦见父亲回来了,须发皆白,脸都浮肿了,十分虚弱。醒来之后,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寂静的街巷,内心阵阵疼痛。

过了一天,又过一天,没等到老叔的消息。焦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妻子发来短信:别太上火,老爸的事需要你保持健康。我回过去:别担心,你照顾好自己和孩子。荆伟家有一台落地钟,每敲一响,我的心就被撞击一下。也不能总给老叔打电话,毕竟老叔很忙。熬到下班时间过了,夜色降临,我才把电话打过去。电话里,我听到老叔那边很嘈杂,应该是酒席宴间。

老叔,您来松江了么?

不用去了,我和老尚联系完了,他会全力以赴给予关照的!

我还想说话,电话已经断了。我再拨过去,没有接听。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尚检察长。心想:既然他已经知道关系了,我就直接找吧!他正和李副检站在办公室里笑着议论什么。见我进屋,两个人对视一眼,止住话题。我刚要打招呼,李副检绷着脸走出去了,尚检察长则坐回椅子里,公事公办的样子。他出乎意外地冷淡,打着官腔。我觉得有必要提一提老叔,不料,提到老叔的时候,他的头略低了低,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不可捉摸。看来尚检察长的态度有变,怎么回事呢?我惊惶不已,离开检察院,急忙给老叔打电话,他没接。又接连打了几个,仍是没有接听。我给他发了短信,也没有回复。

这样又过了一周,我的嘴角鼓起了几个大水庖,嗓子也哑了。

荆伟的朋友又传了消息,说是检察院要将案件移交给省检察院,理由就是父亲太顽固了。说要审计商业公司的账目。这是要变本加厉啊!

荆伟说:大哥,这样吧,我自己去找老舅,我说你不知道。

也好,你知道怎么说吧。

我知道,大哥你放心吧!我会把情况再往严重点儿说。

荆伟自己去,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老叔对老爸的事情如此消极呢?有什么不便说明的原因么?是怕连累么?老叔和荆伟日常来往较多,也许会对荆伟流露个中隐情吧!

荆伟大早上去的,晚上十点多了还没回来,我等得困了,就睡了。听到父亲虚弱的声音喊我,儿子,儿子!我猛然惊醒,天已大亮。

吃过早饭,荆伟还没回来,我就去找当律师的同学姜锐,想咨询一下。姜锐说:照目前情况,只凭举报而没有证据,刑拘老人家不合法,可以向有关部门反映或是上访。当然,老人家身体不好,当务之急可以申请取保候审,人先回家,这符合法律规定,我可以免费给老人家做代理律师。

姜锐非留我吃午饭,我难以拒绝,也想进一步探讨一下法律程序,但实在是难以下咽,所有的食物似乎就堵在食道里,越积越重。我频频看表,快12点了,心想,荆伟怎么还没回来。电话通了,荆伟说,大哥你刚走我就回来了。我心里一沉,看来没有好消息,要不,荆伟会第一时间告诉我的。

匆忙结束饭局,回到荆伟家。荆伟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说,要不,咋俩再去一趟黄荣,再抠抠我老舅吧!

此时,我感觉到老叔真的是不同以前了,不仅让我感受不到真挚的亲情,还让我有被忽悠的感觉。这是不是就是人们常说的,官方对待百姓的那种推脱敷衍的态度呢?不会用到我身上吧?可是,现实情况不是如此么?在这个讲究人情和关系的中国社会,想想我还能求助谁呢?尚检察长和他是同学,还有比这更直接的关系么?老爸和老叔是亲兄弟,还有比这更亲近的关系么?那到底关乎什么呢?还能是……钱?这个想法还没冒头,我立刻就忏悔了。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我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大巴掌!

只要还有希望,我们就去争取吧!荆伟鼓气说。

老叔的办公室门开着,我探头看见沙发上坐那个满脸堆笑的警察。老叔看我一眼,略略带点亏疚的笑意。指指隔壁,和蔼地说:你们先等我吧!

隔壁是个大会议室,我和荆伟坐在长椅上焦急地等待着。椅子是铁管制作的,很结实,但是很凉。隔壁清晰地传来老叔和他们的对话声。

这家伙官瘾还不小啊!老叔的声音。

是啊,局长,他年年找,不断找,就说人事安排不合理,说要去上访呢!

我的想法,可以给他安排一个角色,不能让他影响我们局的声誉。治安大队的刘伟这次必须得提拔啊!表现不错,再说,还是市委王书记的亲属。这件小事要是办不好,我们怎么和领导交代啊!

之后老叔又接待了一伙人,是关于开发的事。来者应该是开发商,屋里面谈笑风生。大约一个小时后,老叔走过来,我做出要站起来的姿势,老叔摆摆手,坐到一张桌子后面。

我把情况的发展变化叙述了一遍。老叔点燃一支烟,面无表情地听着。

你们想想,如果是影响人家政治前途的事情,人家怎么能去做呢?老尚刚到松江,正要树立政绩呢,怎么能徇私呢?老叔开口说话了。

关键是,我爸的罪名不一定成立,检察院就这么折腾。要不我们上访,或者找律师告检察院侵犯人权。我激动地说道。

上啥访啊?你去上访,人家还不得认为是我唆使的么?老叔的脸阴沉下来,不高兴地瞥我一眼说,我还能因为这件事和老尚结仇么?

只是想法而已,大哥一时冲动,当然不能上访。还是老舅你出面吧!你再找找尚检察长吧!荆伟忙呵呵笑着插话。

我已经和老尚明确说明是什么关系了,还让我咋说?

可是,你一直没和尚检察长见面啊!见面显得重视,效果绝不一样。我说。

不用见面,我已经和老尚说我和你爸的关系了。他要是能照顾,会照顾的。老叔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大口,重复道。

老叔啊,不想要他怎样照顾了,能公正就行。给我爸办理取保候审总可以吧!

要是符合取保候审条件,老尚能不办吗?老叔又吸了一口烟,那绺烟云袅袅升腾,老叔闭了闭右眼,似乎是被烟呛着。

看来老叔没有出面的意思,我只好搬出老爸和老妈。我这次换了称呼,没说我爸我妈,而是说,你大哥大嫂。

老叔啊,你大哥的身体可是危险啊!他血压现在是220了,心脏也不好。还有,你大嫂,最近的精神也不怎么好,要是时间长了,想瞒也瞒不住她啊!她说不定会疯疯癫癫地烦你呢!此时,我忽然想到了老叔曾经说过的话,老嫂比母。

老叔头也没抬,左嘴角向上翘了一翘,一丝冷笑倏然浮出,又很快消失。我忽然感到一股寒意掠过心头。

你们咋想的啊,就是我,不管为了谁,也不会做断送自己前程的事情!老叔扫视着我和荆伟,最后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老叔阐述着个人前程和亲属私情的关系。他的声音忽而变得遥远起来,而过去老叔那可亲可敬的镜头一幕幕向我拉近。妻子关于老叔的种种描述,也在我耳边越来越清晰了。

这许多年,老叔在官场打拼,必是取得了一定的经验和体会,也必是形成了自己的原则和为人处事的作风。但是,官场的沉浮,社会的磨砺,真的就会让亲情和人性变得如此苍白么?还是他为官清正,不徇私情呢?事实上,我们现在所要求的,并没有让他违法违纪啊!

老叔,你就再给说说吧!我爸如果犯了法,受制裁是应该的,只是就目前的情况,能不能取保候审,保金多少都交,他身体令人担忧啊!你就和尚检察长通融一下吧!

我站起来走近老叔,央求着,而老叔垂下目光,只顾吸烟。室内一下子静了下来。荆伟不安地把两只鞋在地上挪动着,发出摩擦声。我能听到屋内的空气结冰的声音。

妻子打来电话,我拒接了。我觉得这个时候不应该有任何的干扰,我担心会影响在不同身体里流淌的同一根血脉的呼应。但很快她的短信就发过来了:不必过于勉强,要坚强。看来,一切在妻子意料之中。

就这样,几分钟过去了,我们都没有说话。我不知老叔和荆伟在想什么,我在努力辨别着这是不是一个梦境。冰凉的座椅,老叔面前袅袅升腾的烟云,让我终于明白,这是一个残酷的现实;也让我终于明白,我和老叔之间再没有话题了,也许以后也不会再有了。但我还是下决心再最后央求一次,最后一次。这最后一次,既是为我,也是为老叔,为我们血浓于水的亲情。

老叔啊,你就再和尚检察长说说情吧!

我思忖着,我是不是应该跪下呢。其实我明白,即使我跪下,老叔也不一定答应;即使他答应了,也不一定践行,但我还是希望老叔会给自己一个口头的安慰。因为出事儿的是他一奶同胞的大哥,他是我的亲叔叔。在内心深处,我怎么都无法也不愿接受现在的老叔。我满怀期待地观察着他的脸色。

还咋说啊?老叔把烟头在烟缸里用力戳了戳,脸扬了扬,却没撩眼皮,语气变得坚决起来。

我突然感到不可言说地委屈和悲哀,竭力控制,还是让泪水涌了出来。

老叔,我们走了。

尽管我极力告诫自己要坚强,但发出的声音还是难掩哽咽。我用力抹抹眼睛,大步跨出去。

回到荆伟家,我就病了,发烧头晕,浑身没有力气。表妹找来医生给我打吊针,可是一周了还是不见好,我越来越憎恨自己的无能。自己事业的选择是不是错误,是不是应该按着老叔的愿望当官从政呢?

那天,下起了雪,我仰躺在床上,浑身瘫软,听着孩子们玩雪的声音,就想起小时候父亲和我堆雪人的情景,也想起和老叔打雪仗的情景。泪水就在眼眶里漾动。

突然传来表妹十分惊喜地喊声:大舅回来啦!大舅回来啦!

大舅?哪个大舅?我仰起头。

还能哪个大舅,你老爸啊!表妹喊道。

说话间,父亲已经进屋了,表妹搀扶着,大姑,二姑,荆伟都无比激动地拥在后面。

爸!爸!我霍地坐起来,下床,抱住了父亲。我摸到了父亲瘦骨嶙峋的后背,终于确信这是实实在在的父亲而不是又一场梦。泪水决堤般奔涌而出。

父亲蓬乱的头发全白了,十分虚弱,急促喘息着。他用微弱的声音说:安宁和律师在后面呢。妻子也来了?

这时,妻子和姜锐微笑着走进来,他们抖抖雪,放下父亲的衣物。妻子的目光迅速投射到我的脸上,许是看到我憔悴的样子,满眼怜爱。我的眼睛忽而酸胀起来,急忙低头,扶父亲到床上。荆伟叫来了一个护士,给父亲打上吊针。待父亲的脸色变得红润了,大家也都平静下来,妻子和姜锐介绍了这些天的情况。

我走之后,妻子每天都在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忧心如焚。惦记父亲,更惦记文弱书生般的我。几天前,从荆伟那里得知情况后,她安顿好孩子毅然赶来,直接联系了姜锐,开始打官司,如今案情大白。

案件出人意料地涉及到了老叔。原来,举报者陈某曾是老叔的朋友,他听说商业公司要出售一家停产的化工厂,就托老叔给疏通关系,主攻自然是身为总经理的父亲。陈某举报说,父亲向其索要了30万元贿赂(其实是交给了老叔)。当时,老叔为了证明此款给了父亲,当着陈某的面给父亲打了免提电话,老叔说:大哥,那钱你收到了吧?父亲说:收到了,怎么了?老叔说:收到就好,没事大哥!可是父亲回忆说:老叔之前借了他一笔款,三天就还上了。父亲感到纳闷,一是老叔借款之后迅速还款,让人莫名其妙。二是老叔明明还了钱怎么又打电话确认呢?他怎么也想不到是老叔在设局耍诈。

次日,老叔就到父亲家,让父亲把化工厂卖给陈某。父亲说:国有资产,是要公开拍卖的。老叔说:大哥你是一把手,你运作一下,人家有厚礼。父亲严肃地批评了老叔。老叔不高兴地说:这些年你是商业老总,我是你老弟,你帮我啥了?那年我要在商业公司下属的贷款公司参股,你说不符合条件;我要分包一点商业公司的工程你说资质不够;现在我朋友要买这个厂子你也不帮……我升官需要多赚钱,你能帮却不肯帮,你说我们是不是亲兄弟?第二天,母亲告诉父亲,老叔送来一包东西。父亲打开一看,是20万元现金。父亲当即打电话,责骂了老叔,老叔只得把钱取了回去。

然而,陈某认为父亲收了钱没办事,所以,当第二年商业公司下属的轧钢厂要出售时,陈某想买下,由于老叔调离,就直接找到父亲,要求父亲给予格外关照,被父亲断然拒绝,因而怀恨在心,遂向检察院举报。在举报中,陈某避开了老叔这个环节,检察院也没有在这个细节上深究。(不知是不是因为老叔和尚检察长的关系)。当检察人员审问父亲时,他坚决否认,就被认为是抗拒,态度不好。而老叔呢,担心自己被牵扯,只顾自保,根本无心关心父亲的事。但是父亲是无辜的,在律师的交涉下,检察院只得放人。

爸,那你为什么不把老叔供出去?我愤愤地对父亲说。

你傻啦,那是你老叔啊!牵扯你老叔干啥?他正年轻。我受点苦就受点苦吧,但愿能让你老叔有一个深刻的反省……父亲的语气淡然,却透着沧桑和无奈。

屋内变得寂静起来,大家都愣愣地坐着,谁也没吭声。孩子们玩雪的欢笑声,尖叫声,奔跑声格外清晰。

突然,我的手机骤响,竟然是老叔的号码!我的手抖了抖,随即挂断。然而再次响铃,我迅速将手机切换成静音模式,在众目睽睽中,抬起满是泪水的脸。

是老叔……我哽咽着说。

窗外,大雪越下越大,像棉絮,象鹅毛,恣意飞舞着。

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壮观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