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休闲的身体”与审美化生存:休闲文化的重要走向

不过,将“休闲的身体”视为创造的主体,可能遇到以下诘难:与劳作不同,休闲并不以实际的物质交换为目的,那么,它如何能够实现生命的内在可能性?倘若休闲的目的不过是提高劳动效率,我们岂不又恢复了劳动/休闲的二分法?“休闲的身体”莫非只能扮演次要的角色?它如何能够获得更丰富的意蕴?

在思考这个问题的过程中,笔者发现了另外一个线索:对应着身体意识引导休闲文化的进程,人开始重新观照—估价日常生活,作为“感性学”的美学诞生了,而这深刻地影响了这种自我关怀的实践。仔细研究美学的原初文献,我们就会重构其中的理论踪迹和具体机制。

1850年,德国哲学家鲍姆嘉腾(Alexander Gottlieb Baumgarten)正式提出美学概念,认为它是“感性认识的科学”。(45)这是个重要的理论事件,对应着“感性的复兴”:“与更崇高的概念思想领域相比照的全部知觉和感觉的区域”获得了重视,日常生活不再处于被贬抑状态。(46)此时,“感官的感受、想象、虚构、情感”被视为人类认识的组成部分,(47)一种新的价值体系脱颖而出。譬如,在鲍姆嘉腾自己列举的价值表中,闲暇就已经占据一席之地:“钱、权、工作、适当的闲暇、外在享受、名誉、友谊、身体健壮、德行的征兆、美的认识及其附属物——令人喜爱的德行、更高级的认识及其附属物——令人尊敬的德行。”(48)在他看来,“适当的闲暇”用来进行审美训练时,强化人的“精神、情感、训练、才能的陶冶”。(49)虽然他对闲暇的论述远未展开,但却提供了富有启发性的线索:当人脱离谋生状态时,个体可以用自己的全部感官去领受生活,“强化体验的质量”,直至进入“美学状态”。(50)此刻,后来,康德部分地继承了这个思路,颇有心得地强调审美的游戏—休闲品格:“审美的完善性是游戏(好像悠闲无事一般),逻辑的完善性是工作(好像是在做事)。如果工作看起来像是游戏,又仍然保持逻辑的完整性,那就会使鉴赏力感到愉快,同时它是有用的。如果游戏像工作那样进行,就会令人不快,因为它既无用处又很沉闷,矫揉造作的美是令人不愉快的。”(51)在康德看来,审美与休闲都没有直接的实用目的,却又都令人愉快,因此,二者完全可以结合起来,形成相对自由的游戏状态。他虽然没有提及身体的意义,但其审美—休闲学说蕴含着未曾言明的“身体学”:“快乐是通过感官产生的一种愉快。”(52)“快乐和痛苦最后毕竟总是身体上的……”(53)“趣味一词的本来意义……是指一种感官(舌、腭和喉)由溶解在食物或饮料中的某种物质的特殊的刺激而产生的性质。”(54)“普遍有效的判断是说,某物使我们觉得可口,其他每个人也都会觉得可口。”(55)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康德所言的普遍有效性意味着:我可以站在他人乃至他物的角度上看问题,亦即,个体想象自己同时占有多个立场。从身体学的角度看,这种想象只能在诗性的游戏中完成:在任何时候,身体只能在宇宙中占据独一的位置,这是无法超越的本体论规定性;只有当人不为特定目标所制约时,只有当个体处于相对闲暇的状态,他/她才能自由地想象变换视点和立场的可能性,最终从类、生命、宇宙的角度观看、审视、鉴赏万物。换言之,休闲赋予人神奇的能力,以至于他/她似乎可以发生魔变:个体性的身体自我提升为世界态身体(world's body),而后者或许会成为通用科学/宇宙科学(universal science)之根基。(56)于是,一种人与万物共在的经验诞生了,生命的场域获得了扩展:个体虽然无法追求时间上的无限,但却能够体验空间上的丰盈。于是,具有审美意味的休闲绝非是无内涵的消遣,相反,它是工作之外的完善,是对自我的再创造。这是感性生命的绽放,是身体本有需求的实现。从这种意义上说,休闲提供了伟大的机缘:当人从劳作中脱身而出,当个体进入游戏—审美状态,他/她可以更充分地体验在世的丰富性和美好。在诗性的体验中,环境与身体相互渗透、支撑、赠予,“我”充分体验到了“在家”的欢乐。这就是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与之相应,新的归属感出现了:“休闲的身体”所属的场域不是悬空的乌托邦,而是胡塞尔所说的生活世界(life world)。它可能是虚拟空间(cyber space)乃至隐喻性的空间,但仍是生活世界的一部分。虚拟空间或隐喻空间所演绎的不是别的,恰是身体与世界的原始关系。在其中,身体依然生活于环境之中:仍需进食,回避攻击,试图活下去;它仍会受到伤害,甚至难免一死。以虚拟或隐喻的方式,人再次确认了自己对环境的归属关系:“我”活着,被周遭的事物所成全,承接世界的赠予,最终也将消散于环境之中。当对环境的确认性体验被“诗化”以后,人们就会获得某种意义上的“永恒”感。从这个角度看,“日常生活的诗化”具有二重性:后者既植根于身体的短暂品格,又体现了其超越性追求。现在,由于受教育人群的不断发展壮大,“越来越多的人能够欣赏文化活动乃至高雅文化”,“诗化”现象也扩展到寻常百姓家。(57)正是由于这种“诗化”或“审美化”,休闲文化才具有了“高格”。

在日常生活审美化的过程中,身体的存在变得日益不可忽略。随着感性的复兴,它也隶属的身体—主体也自然会走上前台。尤其是进入20世纪以后,审美文化出现了视觉转向,身体的意义更加凸显出来:无论是面对风景,还是观看电视剧、电影、网络图片,眼睛和其他感官的在场都是必要条件,而后者属于审美中的身体—主体。依赖眼睛、耳朵、舌头、鼻子、躯干、头脑,在世的人才得以享受美之魅和闲之悦。如果继续无视这个事实,审美—休闲的机制就会被遮蔽。然而,与审美—休闲文化所展现出的身体学踪迹相比,当代西方主流理论显然没有做出足够的总结。休闲的审美方面虽然已经受到关注,但主流研究仍未被纳入本文所说的身体学。例如,比尔德和拉吉卜(Beard & Ragheb)将休闲满足感的生理方面和审美方面分别定义为:强身、健体、塑形;对令人愉悦的设计或优美的环境所做出的反应。(58)显然,这种分类中的身体还是被动之物,其感知—审美能力则被忽略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不可忽略的欠缺。相比之下,中国当代休闲学研究重视审美维度,认为“审美是休闲的最高层次和最主要方式”。(59)如果汉语休闲学能深入研究休闲文化中的身体学,那么,它就很可能超越后殖民语境,形成一种具有先锋性的知识型。对此,我们应该怀有充分的理论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