瞒天过海:《三十六计》中的第一计:“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
一
十五岁的裴昀刚来陇右军营不久,就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他的上司卢湛实在是个人才。
卢湛,字云澈,出身范阳卢氏,门第清贵。卢家自南北朝以来历代出围棋圣手,子弟多是容貌俊美的谦谦君子,为官也大都担任文职。只有卢湛一人不同,考中进士后他先是进了兵部,不久辞别长安,来陇右边关做武将。
虽然投笔从戎,但卢湛仍然继承了卢家祖传的美貌。他皮肤白皙,眼下有泪痣,不笑的时候自带忧郁气质,微笑起来……有酒窝。
裴昀觉得不佩服简直不行,这样一枚笑起来有酒窝的美男子,上战场也没像兰陵王一样戴面具,竟然还能偶尔打打胜仗。
身为军人,容貌长得秀美如姑娘家已经很吃亏了,更吃亏的是,卢湛的做派还很高冷,一点儿也不亲民。他从来不和士兵一起吃饭、洗澡,床单每天都换,打仗的时候只用长枪,而且是九尺长枪——杀敌一定要把人挑在自己几尺开外,不让一滴血溅到身上。
在西北边境,卢湛的枪法也颇有威名。可听说有一次与敌将城下约战,他吃了败仗,回来被问到如何败阵的,他尴尬地红着脸说,那个蛮夷将领估计几天没洗澡了,身上味道太重,刚一交手,他就觉得一阵反胃恶心,就掉转马头收枪逃了。
士兵们都觉得,卢湛将军能活到今天也是不容易。他不仅有洁癖,还是个脸盲症患者。
新兵们在他眼里似乎都长得差不多,每次遇到裴昀,卢湛都会先犹豫片刻:“那个小顾……”“小裴。”裴昀认真地更正。可下一次他仍然是无辜的样子微微犹豫:“那个小魏……”“小裴。”裴昀只有再次更正。
军营里的士兵都已经习惯了主帅的脸盲症,也不指望他能记住谁的脸,可裴昀偏偏不信邪。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裴昀拎着一只酒坛子摸进主帅的营帐,拿了卢湛的碗就倒酒喝。有洁癖的卢湛从来不跟人共用杯盏碗筷,脸色铁青正要阻止,结果裴昀趁着酒意凑过去,给了他一个熊抱。
据之后卢湛说,那天他足足洗了三十遍澡,洗到差点儿虚脱,不知道的士兵还以为主帅遇到了流氓。
哦,其实也和遇到流氓差不多。
从那之后,卢湛叫裴昀的名字,再没叫错过。
虽然新兵裴昀被罚扎了三天的马步,半个月都腿酸腿颤,但他仍然笑眯眯地很高兴:“卢将军的脸盲症,原本已经病入膏肓,看到我这么帅的脸,就瞬间被治愈了!我把脸凑近让他感受下,果然是对的啊。”
卢湛被治好的结果,似乎是看到裴昀就绕道走。
裴昀在士兵中的人缘还是不错的,他也是进士出身,但没什么讲究,和那些行伍出身的士兵们该喝酒的喝酒,该划拳的划拳,该打架的打架,还有人和他互殴之后又交上了朋友。没事儿的时候他就弄两副叶子格,到处找人打牌,或者抓几只野山羊,呼朋引伴烤羊头……反正哪里都能看到他白衣潇洒的身影,士兵们也都喜欢亲近他。
有一次裴昀和几个士兵在打牌,卢湛正好路过,士兵们顿时有点心虚,毕竟军中规定是不能打牌的。所幸裴昀急中生智,试探地问:“卢将军,你想不想打?”
卢湛冷着脸点了点头,可是他随后说的一句话,就让打牌的几个人对邀请他这件事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他说:“你们找个人替我摸牌。我不摸牌,脏。”
于是这天的牌局就变成了卢将军高冷地站在五步开外,裴昀替他摸牌,再用一根树杈颤巍巍地夹着牌传给他看……寒风中裴昀觉得拿着树杈的自己状如傻叉,从此之后再也不敢忘记血泪教训,打牌宁死也要避着卢湛。
裴昀在军营里的第一个冬天就这么过去。
陇右边境其实还算安宁,大的战事不多,偶有小打小闹,卢湛有赢有输……当然,老实说输的时候比较多。所幸陇右的旁边还有河西,河西节度使崔希逸是一员骁勇善战的名将,声震四方。
所以,陇右背靠老虎有人罩着,吐蕃和突厥等夷狄不敢太放肆;卢将军的洁癖和脸盲症什么,朝廷也没嫌弃。
冬去春来,祁连山的冰雪开始融化时,一个消息突然传来:凉州吐谷浑人反了。
裴昀人生中的第一场仗,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二
吐谷浑原本是辽东的鲜卑族人,高宗龙朔三年归降凉州,部落首领被封为青海王。此次反叛的吐谷浑兵分两路,一路悍然进攻河西,另一路袭击广武、鄯州,河西节度使崔希逸率军平叛,并飞鸽传书陇右军中,请卢湛配合截断叛军退路。也许是知道卢将军不经打,对方军书里没提太高期许,只说“坚守城池,断其后路即可”。
消息传来,军营里顿时炸开了锅!
士兵们都很愤怒,有的说:“撸撸猫就算了,竟敢摸老虎屁股!”
——在他们看来,打陇右也就罢了,毕竟卢将军是一枚不洗澡就可以战胜的美男子,可叛军竟然敢打河西崔希逸,那就是硬生生摸老虎屁股。
“也不想想,当初他们差点被吐蕃灭了,拼命往东逃的时候,可是我大唐安置了他们几万帐人!”
“反复无常的蛮人,这次要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
卢湛找将领们商议对策,一身戎装,冷秀如新月:“我准备从大通河出兵,截断吐谷浑的退路,同时切断叛军两支部队的联系。”他在沙盘上,鄯州和广武之间划了一条线:“从这里部署兵力,让叛军首尾无法相顾,分而击破。”
营帐里的将领们都纷纷点头附议,就当下情势来看,这的确是最合理的部署,切断叛军之间的联系,唐军人数多于叛军,完全可以在大通河沿岸驻扎大军,与河西军腹背呼应。
“不好。”
一个声音从最末位的位置上传来,坐在大帐最不起眼处的裴昀双臂环胸:“大通河出兵,是下策。”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都落在白衣少年身上,裴昀站起身来,走到沙盘前,卢湛清秀的眉头微皱,嫌弃地后退两步,倒像是怕他似的……和他保持距离。
被裴昀修长的身形笼罩着,沙盘上的城池营垒都显得格外小。他在赤岭山脉的位置指了指:“出兵大通河,确实能分割吐谷浑的兵力,切断他们的退路,但如果他们根本不打算给自己留后路,也不与我军正面交锋,继续朝西北行进呢?”
将领们的神色都是一凛!
在吐谷浑的西边,翻过赤岭往青海湖,还有比吐谷浑强悍得多的夷狄,那便是吐蕃。只要吐谷浑一路向西,到达吐蕃与陇右交界之处,战局就会可能扩大。这些年来,吐谷浑原本就在大唐和吐蕃之间摇摆不定……如果吐蕃趁机出兵联手,腹背受敌的就会变成陇右唐军!
战局中隐藏的最大危险,被少年一语道破。
“要防备吐蕃,应速战速决,直接与吐谷浑交战于湟水,阻止他们西进,这是中策。”
“那上策呢?”旁边的副将忍不住脱口而出。
裴昀微勾的唇角清澈锋利,眼眸中神采洒脱不羁,自信如朝阳:“在湟水安排一些老弱残兵诱敌,与吐谷浑交战,且战且退,引他们到临洮军主力镇守的鄯州,以逸待劳,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少年嗓音慵懒,字字如金石掷地。
将领们面面相觑,许久没有人说话。
“诸位怎么看?”卢湛开口打破了沉默。一名将领终于说:“末将附议。”
“末将也附议。”
……
将领们几乎都表态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卢湛,等着他的决定。
卢湛负手站在沙盘前,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终于,他转过身来面向众将领,冷淡地对裴昀说:“出去。”
裴昀挑了挑眉,无所谓地朝营帐外走去,副将忍不住要开口,瞧了瞧卢湛难看的脸色,又咽了下去。
在裴昀掀开营帐门帘时,只听他身后的卢湛下令:“众将听令,今夜鄯州布置城防,东门与北门各两千精兵设伏。”
裴昀猛地回过头来,眼前一亮。
“裴昀,你带老弱残兵七百,前往湟水诱敌。”卢湛面无表情地说,“下次私自烤羊头,军法处置。”
将领们这才闻到,从白衣少年身上飘来浓郁的烤羊肉的香味。
在他们有洁癖的卢将军闻起来,烤羊香味就是臭味吧……
卢湛虽然是堂堂武将,但是向来忌荤吃素,最厌恶羊肉的膻味,听说曾经被不明真相的士兵送了一碗羊肉汤,被熏吐过。方才他高冷地站在沙盘前许久没有动,莫非根本不是在沉思战局,而是努力抑制翻涌的胃部,忍着没有呕吐?
直到裴昀走到营帐门口掀开门帘,一股清风吹进来,他才缓过来?
“为什么让我带老弱残兵?我长得很残吗?”裴昀闻了闻自己明明很香的袖子,觉得自尊心有点受伤。
卢湛一脸负手转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高冷而嫌弃的背影。
三
裴昀率领七百老弱残兵前往湟水诱敌,一开始,战事简直推进得比想象中还要顺利。
吐谷浑有近万人,见到迎战的尽是老弱兵力,甚至连将帅都是一张稚嫩的新面孔,顿时起了轻敌之心。
他们的骑兵铁蹄攻来,追着裴昀的部众一连跑了七十里,唐军沿路丢弃锅灶、盔甲,甚至连兵器也扔了……吐谷浑气势汹汹地追击到鄯州城下,就在离伏兵只有几十里的地方,却突然停住了。
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叛军不再急于靠近鄯州,反而后撤四十里安营扎寨。
夜色清清冷冷地弥漫着,新月如刀锋,城头露水缀着危险的气息。
“还差一点。”裴昀遗憾地对卢湛说,“我已经尽力去撩了,士兵们只差在阵前跳舞了,可惜叛军主帅油盐不进,看来似乎带了脑子来,有点难对付。”
卢湛没有理会他的吐槽,转身问身边的副将:“给河源军的飞鸽传书,送到了吗?”
“送到了。”副将立刻回答,“河源军已经回信,会派兵东进!”
营帐内,卢湛和裴昀对视一眼,目光都是明亮——叛军想拖延,唐军不会坐等。只要河源军调动增援,前后夹击,叛军很快便是瓮中之鳖。
“下去吧。”卢湛摆摆手,又指了指裴昀,“你留下。”
难得卢湛没有嫌弃地急着赶他走,裴昀挑了挑眉,烛光中笑意潇洒倜傥:“有事?”
卢湛负手站在离他不远处,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裴昀:“这信上的字,你可认识?”
信上有火漆痕迹,是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密信。
裴昀接过信展开来,只见字迹端美俊逸,力透纸背,他脸上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骤然褪去。
这笔迹他再熟悉不过——是他的老师张九龄亲笔所书!
张九龄在大唐朝中担任宰相,一向主张重文抑武,不支持边将与蛮夷轻易开战,这封信上有中书省的印章,也有天子的御批,乃是朝廷敕令。信中所写内容,只有寥寥几句话:卢云澈将军亲启。青海王慕容舜曾率众归顺我大唐,有臣服之意,此次叛变,或有隐情,宜遣使和谈,不宜兵戎相见,恐失人心。
“中书省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命我和谈。”卢湛的神色有些微妙,“我想,这是张丞相的意思吧?”
裴昀的拇指轻抚过信上的字迹,像是在抚平心头的思念,以及一缕几不可察的抗拒:“的确是老师亲笔所写。”
“你有何见解?”卢湛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为何要问我?”裴昀一改平时玩世不恭的从容,抬起眸子,烛火在他眼底跳动,轻晃少年此刻的心神不宁。
“开战以来,吐谷浑人似乎无意与我唐军正面交锋,一路西进往吐蕃方向,与你对战局的判断一致。”卢湛远山淡眉微锁,凤眸清秀坦荡,“所以我想听你的见解——此次吐谷浑驻扎在我鄯州城外四十里,应该出兵平叛,还是遣使和谈?”
裴昀的视线没有回避,但眼底难掩一缕烦躁。
——吐谷浑归降之后再次叛变,反复无常,此时和谈只会贻误战机,后患无穷。如果真的能招降安抚,又怎么会有今夜兵临城下?对有些敌人,只有刀剑能征服,没有道理可以说服。
可是手碰到信上字,指尖如同烛火微微滚烫,他想起那一日,他第一次举剑杀人,老师对他说的话……
那时老师微微喘息地凝视他:“你拿起了剑,不可能再放下,但你要控制自己手中的剑,不要让剑来控制你。你说你要做天下名将,名将所行之道,并非开疆辟土……真正的名将,一定懂得仁恕。”
有个声音在他脑海中说,必须打,在千里之外的长安,朝堂之上,老师的善意是仁慈,可在真正的战场上,一念之仁,便是地狱。
还有个声音说,你不听老师的话了吗?在长安时,你曾答应过他……在更小的时候,你告诉过自己,这一生绝不能负他。
刹那之间,向来决断洒脱的裴昀,竟然无法取舍,无法开口。
卢湛已经看懂了他的挣扎,看清了他没有说出口的回答。无论在朝堂,在战场,每个人心中,都有不能妥协的事,都有不能辜负的人。
刀剑的直觉,与仁恕的胸怀,孰对孰错?也许,只有时间能证明。
陇右春夜并无百花盛放,料峭寒风中还裏携着一缕残雪的气息,卢湛抬手将那封信取过来:“两军交战,必有伤亡;既然朝廷想要不战而屈人之兵,那便遣使去谈,且看吐谷浑的反应。”
他负手转过身去:“两日后,若是吐谷浑不肯撤兵请罪,待河源军赶到,前后夹击,一举平叛。所有后果,我自承担。”
四
那时谁也不曾料到,正是这两日,会令战局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料峭春风吹遍陇右的山头,吐谷浑叛军在城外四十里安营扎寨,日夜巡逻。唐军的使者到了之后,首领慕容舜立刻表示愿意归降,只是说需要时日整顿士兵,迟迟不肯解除兵甲。
听到使者的回禀,卢湛皱眉问身边的副将:“河源军在路上了?”
“已经出发了,今夜就可到达鄯州。”副将肯定地说。
坐在营帐最末的裴昀一言不发,推算着脚程,河源军今夜便该顺利抵达,但不知为何,他心中隐隐有种不安。
“卢将军,我们真的要打吗?朝廷那边回头如何交代?”一名将领忧心忡忡地问。
见卢湛没有说话,副将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我看吐谷浑不会真心归降,所谓‘议和’只是为了拖延时间。”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名性子急的将领愤然说,“朝廷远在千里之外,怎么会清楚战场凶险?”
“是啊!兵贵神速,再拖延下去只会贻误战机。”
……
将领们话音未落,营帐门突然被士兵推开,冷风顿时灌了进来,报信的士兵铠甲残破,浑身血迹伤痕:“卢将军,河源军出事了!”
“什么事?”
“河源城……被吐蕃攻破了!”
就在今夜,吐蕃军突然奇袭河源!河源军上万精锐正赶往鄯州支援,城中守卫空虚,吐蕃军趁夜攻城。
正行军到半路的河源军立刻掉转马头,回兵驰援,可吐蕃军在他们回程的山路上设下伏兵,夹道伏击。河源军损失惨重,只有这名士兵拼死突出重围,前来鄯州报信。
夜色如刀割,将领们都猛地握紧了刀枪。
吐蕃军怎么可能知道河源城防空虚?只有一种可能,吐谷浑表面议和,实则向吐蕃传递消息,里应外合!
裴昀心头微微一惊,只听远远突然传来兵刃交接的声音。
——如果河源军没能赶到,那么汹涌的马蹄声又从何而来?
“不好了卢将军!”参将带着人冲进来,“卢将军,吐蕃军攻破了鄯州南门!已经冲进来了!”
河源军没能赶来,赶来的是吐蕃大军。
原本叛军驻扎在城东四十里之外,鄯州城防的重点是东门与北门,任谁也想不到,上万吐蕃军队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南门!
吐谷浑在城东安营扎寨,日夜操练,竟只是为吸引唐军的注意力,让吐蕃大军在夜色掩护之下进犯。
更诡异的是,吐蕃军仿佛从天而降一般,在城防守卫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出现在城内。
——没有人知道,吐蕃军是如何悄然潜入城中的。
夜风如刀,叛军突袭而至,唐军始料不及,两军顿时厮杀混战在一起,鲜血溅染城墙,鄯州城的夜色也蒙上了一层红。
裴昀随卢湛赶到时,已经迟了。
城门轰然大开,叛军如潮水涌入,裴昀冲杀在乱军中,风将少年的白衣吹起,如同夜色中的雪。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地狱般的战场和死亡,熟悉的士兵倒在马蹄与刀枪下,鲜血浸透了他的铠甲,胸前一片温热,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手中的剑挥砍至麻木,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不知道战役什么时候会结束,也不知道战场的尽头在哪里。
天,还会亮吗?
也许是伤口失血,令裴昀的视线微微模糊。
老师错了吗?他选择错了吗?耳畔恍惚响起熟悉的声音……有多少以守护为名的杀戮?又有多少身不由己的挥剑?剑在你手中,你也在刀枪剑雨之中,谁能主宰谁?甚至,谁也难以真正主宰自己……
就在裴昀神思恍惚时,耳边一声厉喝:“裴昀!当心!”他猛地抬头,一刀朝他头顶砍来,与此同时,银枪寒光一闪,砍他的吐蕃人惨叫滚落在马蹄下。
卢湛手中长枪映着清寒月华,沉声说:“当心身后!”
他话音刚落,裴昀身下的骏马嘶鸣一声,轰然倒在尘土之中,而裴昀胸口一凉,像是湖水灌入,四周的声音骤然安静了下来。士兵们搏杀的样子像无声的皮影画,天地倾斜着越来越暗,城头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无声地挣扎,世界缓缓熄灭了。
五
残月挂在远山,衰草浸染霜华。
裴昀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士兵们的脚步声在耳边嘈杂。
他撑坐起来,胸前传来的剧痛顿时让他冷汗涔涔,他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上半身包扎着厚厚的纱布,都被血染红了。
“后背到前胸的贯穿伤,离心肺就差那么一点。”军医见他醒来,将药粉洒在他手臂的刀伤上,“命大啊!少年人。”
裴昀浑身都是伤,之前在战场上麻木了不觉得,此刻全身伤口都叫嚣着疼痛,他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身处鄯州城护城河畔的树林,地势隐蔽,不容易被敌人发现,周围还有很多和他一样的伤兵。
“不是我命大,”裴昀脸色苍白地摇头,一抬头看到远处卢湛的背影,“是卢将军救了我。”
那时他在昏迷前最后看到的,是卢湛朝他伸过来的手。
手?裴昀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血污的手,突然想起来,卢湛这种连摸牌都怕脏的傲娇,竟然抓了自己的手,把满身血污的自己扛回来……
他站起身,林间冷月如霜,卢湛清秀颀长的背影在月下显得孤清。
“喂,卢将军……”
裴昀走到卢湛身后,突然看到地上有个花花绿绿的东西,像是包袱,但比包袱要小得多。裴昀俯身将那东西捡起来,借着月光看了看。
是一只绸布的……乌龟?龟背上驮着一朵花,针脚歪歪斜斜的,花蕊还用针线缝了一个很蠢的笑脸,看上去像哄三岁小孩的东西。
卢湛回过头,一眼看到裴昀手中的绸布乌龟,下意识地朝自己胸口的衣襟摸去,意识到胸前空空如也,他立刻一把从裴昀手中把乌龟抢过来!
“是你掉的?”裴昀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
堂堂陇右将军,二十几岁的大男人,绷紧脸紧紧拽着一个幼稚的布缝乌龟,生怕别人抢似的,那画面简直太美。
“我只是捡到而已,没想抢你的,别误会。”裴昀举手投降,由衷地感叹,“将军的癖好实在是……异于常人啊哈。”
卢湛面无表情将乌龟塞进怀里,一脸并不想搭理对方的高冷,转身就走。
“卢将军,慢着——”裴昀想叫住他。
卢湛的脚步并没有停,下一刻,裴昀把那句话说完:“你脚下有马粪……”
可惜脚已经踩了下去,踩在软乎乎还带着热气的一坨马粪上。
裴昀不忍直视,几乎要捂住脸,完了,战场上的刀枪杀不死卢湛,但臭烘烘的马粪绝对可以!
他赶紧上前献计:“靴子脱下来,把马粪擦掉,我来!”卢湛的脸色从苍白变为铁青,头一侧,裴昀以为他要呕吐,谁知他竟然吐出一口鲜血,人也软绵绵地朝裴昀倒了过来。
裴昀身受重伤,根本承受不起他的重量,两人顿时一起倒了下去。
好在草地柔软,裴昀的手臂揽着卢湛,伤口被撞了一下,虽然疼得呲牙咧嘴,但还能爬起来。
“卢将军,要不要叫人帮忙?”
裴昀喘着气爬起来,拍了拍地上卢湛的脸,对方脸色苍白双眸微阖,嘴唇也毫无血色。
——不是吧,踩中了马粪竟能被熏到晕倒?这洁癖也是逆天了……裴昀正在内心吐槽,手突然触到潮乎乎的东西。
他看向自己的右手,愣了一下——血?暗红血迹从卢湛铠甲缓缓渗出,不过被夜色掩盖了而己。
“……拿开。”卢湛睁开眼睛,吃力地又说了一遍,“手拿开。”
裴昀的神色在月下微微凛冽,原来卢湛也受伤了,竟连军医都不知道。他非但没有拿开手,反而开始动手解对方的铠甲。
“你干什么!”卢湛喝斥,声音嘶哑虚弱,脸色挣得煞白。
“如今的情势,你担心自己受伤的消息传开,让军心动摇,不敢找军医来看,”裴昀边解他的铠甲边说,“我替你看。”
满地杂草银月光,滴滴鲜血惊心。
话音落下时,厚重的明光铠甲在裴昀手中被解开,露出被血湿透的内衫,裴昀将自己的衣衫扯了,从怀中摸出刚才军医给他的药粉,洒在卢湛肋处的伤口止血,随即用扯碎的布条将他的伤口包扎起来。
“你学过医术?”卢湛喘了口气问。
“是啊。以前觉得你像女孩子一样娇气,又怕脏,”裴昀一脸佩服,“现在我发现我错了。你比女孩子还娇气,还怕脏。”
“……”
裴昀好整以暇地把卢湛的靴子脱了,拿到水边去洗,直到靴子洗得干干净净,确认没有马粪的味道了,再长臂一伸,挂在一根稍矮的树枝上:“让风吹干再穿,你先睡一觉吧。”
“什么?”卢湛以为自己听错了。
“反正靴子也没干,莫非你要赤脚去打仗吗?”裴昀耸耸肩。
卢湛冷着脸躺在地上,堂堂主帅,一时间竟被少年欺负得哑口无言。
“吐蕃既然已经破了鄯州城,敌强我弱,现在是他们急着找你,想要消灭鄯州城内唐军的有生兵力,”裴昀说话的样子慵懒又欠揍,却将战局情势分析得一清二楚,“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叛军应该还找不到我们隐藏的地方,如今,你既然没办法冲出去跟他们决一死战,为什么不睡觉呢?”
少年的眸子倒映着点点星光,在黑暗深处,却并不绝望:“无论是战是撤,都要等天亮行动,届时将士们都要听你的号令。你不休养好精神,再像刚才那样倒下去,只怕不妥。”
卢湛沉默了一会儿:“我睡不着。”
吐谷浑与吐蕃里应外合,河源失守,鄯州城破……此刻整个陇右战火重燃,大唐河山危如累卵,如何能安睡?
裴昀心中有许多话,却终究没有说出口。破碎的夜色在溪水里沉浮,卷入悲怆漩涡。
少年盘腿坐下来,望着远山冷月:“是不是一闭眼,就看到死去的将士们?”
“不是。”卢湛摇头,“我一闭眼,就闻到马粪的臭气。”
“……”裴昀嘴角抽搐了一下,“你的洁癖是天生的吗?”
“小的时候,很轻微,并没有这么严重,”卢湛垂眸时,眼下泪痣格外清晰动人,“后来,我六岁那年被推进过屠宰场里。”
“啊?”
“几个同龄的孩童恶作剧,骗我到坊市杀羊的屠宰场,然后把门关上,把我一个人留在里面。里面很脏……哪怕后来在战场上尸横遍野,也没有那种绝望的感觉。”卢湛的神色沉浸在往事中,“那些刚被宰杀的羊,血淋淋地挂在案上,还有活羊在身边走动,屋子里都是羊膻味,无处可逃。”
裴昀看了他一眼,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讨厌烤羊头和羊膻味,甚至不碰荤腥,常年只吃素。
“后来我姐姐找到了我,把我带回家抱到浴桶中去洗,水换了好几桶,连仆人都捂着鼻子作呕,她一点也不嫌脏,洗到最后腥气和膻味也没有完全散尽,但她在我头发上嗅了一下,说:‘香喷喷的。’那个时候我哭了。”
“是不是很丢人?”他侧头问裴昀。
“是。”裴昀肯定地回答。
“……”卢湛想动一动,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你就不能说点安慰的话?”
“哭不丢人,放弃才丢人。”裴昀嘴里叼着一根草叶,样子洒脱不羁,眼眸映着溪水中被揉碎的月光,“那个时候你想过死?”
卢湛一怔。
裴昀指指他的手腕:“你的左手腕上那道痕迹,我第一次看到就觉得奇怪了,那种伤痕形状和角度,只能是自己割的吧。”
卢湛仰躺着,手微微动了一下,嘴角牵起一丝苦笑。
那时他轻微洁癖不与别人亲近,小伙伴们觉得他讨厌,骂他“装”。在家里,兄弟姐妹中他也是最不起眼的,爹很少称赞他,甚至很少看他一眼。他孤僻笨拙,总是被欺负,被嘲笑。
他想,如果自己死了,他们就会发现他们做错了事,会害怕后悔,会受到责罚。甚至连那极少注意自己的爹,也会多看自己最后一眼,伤心后悔吧?
小小的卢湛实在是太弱小了,他想要的东西,只能用最极端也最愚蠢的方法去换取。
那时他右手拿了半个瓦片,割向自己的左手,所幸瓦片太钝了,割不动,而他的勇气还不足以决绝地赴死,所以被刚好路过的仆人惊叫着拦了下来……
不曾给过他太多关心,但从小也没有说过他一句重话的爹,那次抬手打了他一巴掌,火辣辣地真疼啊,疾风拂过脸颊,刮到耳畔和心口的痛到现在他还记得。一向斯文儒雅的爹怒骂他混帐东西,骂他糊涂。
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小且深的伤口都没有愈合,忍着疼,流着血,结起痂,后来慢慢的,终于淡了疤。经年旧痕,当时觉得比天还大的事情,如今看来竟只觉得淡淡的荒唐和可笑而已。的确……有些丢人啊。
如果他当初真的死了,就会错过很多,错过热血的战途,错过美好的风景,有趣的人。当初那些做错了事的人,并不会因为他的死而后悔,只会嘲笑他的懦弱而己。死不是什么勇敢的事,从弱小变强,强到可以承担羞辱、挫折、孤独,不再惧怕自己与众不同,坦然地活下去才是。
后来他长大了,走出小时候的院落,才发现天地广大,他要的东西,不需要别人给,只要活着,就可以靠自己的手堂堂正正去取。
再后来他上了战场,发现人命如此之轻又如此之重……每个人身上都担负着一份责任,要为一些人而活,要为一些事不惧死。
在最艰难的时候,他想到曾经在屠宰场里的绝望,就觉得情形也没那么糟糕。渐渐的,卢湛就这样成为了今日的卢湛,怀里揣着他的布缝乌龟,肩上背负着三军将士的热血,身后守护着陇右千里沃土。
月光静静流淌,裴昀在卢湛身边躺了下来,将手枕在脑后,两个年轻人的肩膀靠在一起。
“既然那么怕脏怕臭,为什么还来战场?”裴昀问。
“河西节度使崔希逸,是我姐夫。”卢湛的脸庞染了月色,露出清秀的酒窝,“姐姐是唯一对我好的人。我来陇右,并不是为了什么家国天下的大事,只是不想我姐姐哭而已。”
说到大自己十岁的长姐,卢湛微微一笑:“既然姐夫在河西,那我就在与他毗邻的陇右吧,只要我还活着,就绝对不会让他死。”
——每次崔希逸离开长安,率兵出征,姐姐卢瑜儿都是笑着送他走。
她是大家闺秀,端庄明理,离别时的那些不舍、难过和害怕,都被她藏得很好。但卢湛还是看见了。
看见她一个人在庭院里望月,看见她一针一线地缝着添冬的衣裳,看着她静静地出神。
梦里有千回百转,思念有千针万线,良人有千里万里,她等着他回来,而这盼望,绝不该落空,也绝不能落空。
卢湛想,她为他做了那么多,在他害怕的时候牵着他的小手唱歌给他听,在他最无助的时候,是她从屠宰场救他出来,替他洗干净了脏污,后来他整夜做噩梦哭醒,说“好脏好臭”,是她在灯下为他缝了那只小乌龟,驮着花朵,放到他枕边,告诉他:“小乌龟陪你,有了花花,就会很香,不臭了。”他才渐渐能安心入睡。他想,等他长大了,也要为她做点事,守护她想要见的人。
所以他来到陇右,与河西军互为腹背。
别人都以为卢湛背靠崔希逸这座青山,才能在陇右得以保全;其实卢湛一心一意想的,只是保护崔希逸。
“笨蛋。”裴昀摸到手边被解下来的卢湛的铠甲,笑了笑。
战甲已解,心甲仍在。战无不胜的盔甲,不过是想要守护某一个人的心。
这时,草丛中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裴昀一跃而起,随着“吱”的一声嚎叫,一只动物被他抓在手中。
那是一只漂亮得奇异的穿山甲,身上鳞片熠熠发光,如同穿了一身月光铸成的战甲,脸却是毛茸茸的狐狸脸,乌黑滴溜溜的眼睛惊惶地看着少年,四只爪子悬空,抗议地乱蹬。
“咦?”裴昀眉头轻轻一抬。
“呜呜,快放开我!”穿山甲竟然开口说话了,徒劳地想要挣脱少年的手掌逃跑。
卢湛也坐起身来,震惊地看着会说话的穿山甲——妖怪?
“我一直想不通,吐蕃军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城中。”裴昀回过头来,与卢湛对视。目光交接,少年的眼神明亮得近乎锐利:“原来,是地道。”
一夜之间打通近百里长的地道,原本根本是不可能的——至少,不是人力所能为的。
裴昀拎着穿山甲,半蹲下来:“从吐蕃军中逃出来的?”
穿山甲似乎胆子很小,不敢骗他,眼泪汪汪地用力点头。裴昀伸手拨了拨它的尾巴:“我记得,《山海经》中记载了一种妖怪,叫龙鱼[1],栖息在沃野北边,虽然名字里有鱼字,其实是长着狐狸脸的穿山甲,能穿山越岭,擅长挖地道。”
少年一字一字地问:“替吐蕃人挖地道的,就是你?”
“是我。”龙鱼气鼓鼓又害怕地缩成一团,“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我要去救我的主人。”
“你的主人是谁?”
“我不能告诉你。”龙鱼用力摆着小脑袋,泪汪汪地恳求,“你放我走好不好?”
“不好。”裴昀似笑非笑,“这么肥的龙鱼,清蒸起来味道应该不错。卢将军,你要试试我的厨艺吗?”
“别……别蒸我!”龙鱼哭着抗议。
看着裴昀轻车熟路地欺负妖怪,卢湛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哈,我见过的妖怪比你见过的牛羊都多,”裴昀笑吟吟地说,“也许是人长得太帅了,所以有妖怪缘,真苦恼啊。”
少年的白衣被风吹起,唇角也掀起一缕笑意:“不想被蒸熟,就替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龙鱼瞪着泪汪汪的小眼睛问。
不等裴昀回答,远远地传来马蹄声,卢湛的神色骤然一变:“有动静,敌军来了!”
六
原本以为至少要到天明,吐蕃军才能搜查到这处隐蔽的藏身密林,但也许是龙鱼的逃走,让他们连夜紧急搜寻,竟然找到了唐军的藏身之所。
此刻唐军多是伤兵,战斗力弱,根本不是叛军对手。
卢湛站在阵前,望着越来越近的敌军,沉声命令参将:“你带伤兵往北撤退。”
“那将军呢?”参将着急地脱口而出,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
月下卢湛的面孔因为失血而微微苍白,却有种冰雪威仪,他拿着长枪沉声命令:“快去。”
“是!”参将一咬牙,不敢违抗军令,招呼身后:“跟我走!”
吐蕃的马蹄转眼已经呼啸而至。
卢湛一勒缰绳,身下战马昂首嘶鸣,他抬起手中九尺长枪,朝叛军冲杀而去。
雪色锋镝在月下寒光闪烁,长枪横扫之处,人仰马翻,一片惨叫哀嚎。乱军之中,卢湛的战袍如同风雪漫卷,天地为之黯然失色,万夫不当之勇,也不过如此!
眼看他一人在千军之中杀出血路,叛军士兵们纷纷畏缩后退,吐蕃首领神色大变,突然大声喊:“陇右大将军卢湛在此!取他首级的,赏金千两!”刀枪相交,刹时激起电光火石!卢湛的伤口被震裂,身形一滞,对方怎会放弃转瞬即逝的机会?刀尖攸然刺过卢湛的肩胛,刹那间血流如注。卢湛痛得浑身肌肉一缩,而吐蕃首领的大刀猛地朝他的头颅砍下!
千钧一发的时刻,卢湛突然连人带马往下一沉。
只听“轰”地一声响,尘土飞扬,一人一马脚下的土地突然塌陷,人马都瞬时滚入地道之中,消失不见!
“灰土有点儿脏,别介意啊。”黑暗中传来少年裴昀笑吟吟的声音。
他让穿山甲做的事,就是挖一条通往城外的地道。
此刻龙鱼正在前面“吭哧吭哧”卖力地刨土,小短腿一刻不停,裴昀拖着一个身受重伤的卢湛,和一匹“咴咴”鸣叫不愿意往前走的马,摸索在曲折的地道中。半晌没有听到身后的动静,他怕卢湛晕过去了,回头问:“还清醒着吗?怎么样?”
“很糟糕。”卢湛苦笑。
——此刻有洁癖的他浑身灰土血污,跟着一只穿山甲狼狈地钻地道,再也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
“还活着就不太糟糕,你觉得呢?”裴昀满不在乎地说。
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面孔,但卢湛能想象到裴昀慵懒微笑的样子,不知为何,他也勾了勾嘴角。
有的人没心没肺,洒脱无惧,就像长夜星光,总能让人看到希望。
“对了,那个吐蕃首领说你值千两黄金,”裴昀突然朝他伸出手,兴致盎然地问,“我救了你的性命,也不贪心,只要五百两,怎么样?”
“……”
“不会这么小气吧!”裴昀抗议,“这可是救命之恩,都没让你以身相许,只要五百两而已。”
“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我也救过你的命吧?”卢湛冷淡地回答。
“没忘没忘,可是我的命在叛军那里最多值一百个铜钱,你的命可是一千两黄金!”裴昀笑嘻嘻地说,“最多到时候你给我五百两黄金时,给你扣掉一百个铜钱。”
卢湛按住胸前伤口,顿了一下:“谁说你的命不值钱?”
“你这么在乎我,我会很感动的……算了算了。”裴昀终于摆摆手,“那五百两黄金只要四百八十两,算你便宜点。”
“……”卢湛气得闭上嘴,嫌弃地不再理他。
从地道里出来,已经在鄯州城外。远山渐渐出现鱼肚白的微光,能远远看到一队人马,竟是吐谷浑叛军。
吐谷浑被大唐称为“白胡”,皮肤比中原人白,身材也极高大魁梧,擅长骑兵作战,而且军纪如铁,士兵以凶悍不惧死而闻名。听说首领慕容舜每次在出征之前,都会大量斩杀士兵——只要触犯军规,哪怕极小的罪行也会被斩首示众,所以阵前万人如一,没有一人敢退缩。
“那个就是慕容舜?”裴昀眨了眨眼睛。
策马走在队伍最前方的正是吐谷浑首领慕容舜,他握缰的大手骨节突出,显得强悍有力,战袍下仿佛浸透了草原的疾风,乌锤战甲衬托得他身形巍然,肩背如铁,只是幽蓝眼眸里的神色似乎有几分古怪。身边的几名侍卫与他离得极近,马蹄几乎挨着马蹄。
裴昀压低声音:“往我们这边过来了。”
他们所在之处,正是之前吐蕃人所走的城南地道出口,穿山甲熟知地下方向,把新旧地道一齐打通,他们才能从这里出来。
黎明将至,眼看吐谷浑军队越来越近。
七
清晨半明半晦的微光中,城门缓缓打开,随着沉厚的马蹄声,一队吐蕃军从城中列队而出。
“如今鄯州城已被攻克,我们的交易该兑现了吧。”慕容舜迎着晨光扬起下颌,神态间飞扬着睥睨天下的气势,眼中有一点渴盼的热度。他昂首看着曦光中的城墙,似乎这城池之中有极为吸引他的东西。
“我们说到的,自然做到。”吐蕃将领看着士兵们在草丛中搜寻,眼底毫不掩饰贪婪的光,“鄯州城中金银粮食无数,我吐蕃不会吝啬与吐谷浑子民分享。鄯州与河源只是个开始,不日之后,陇右、安西、河西,都将是我们的领土。”
吐蕃将领随即抬了抬手,立刻有数十个士兵迅速来到草丛中,分散搜寻。
不一会儿,士兵们回到马前禀报:“报,没有发现!”
“这周围的血腥气还没有散去,卢湛昨夜分明是被龙鱼所救,他们应该就在附近!”吐蕃将领面色阴沉,“龙鱼这样的神物,一夜之间能挖通百里地道,在战场上可抵千军万马,必须找到。”
“是!”士兵们领命,更多的人手持兵器分头去找。
“不是吧……”裴昀心中暗暗叫苦,眼看士兵的脚步越来越近,现在他和卢湛都受了伤,呆蠢的龙鱼竟然找不到之前的地道口了。
两股叛军有数千人,他们如果被发现,只有死路一条。
“只要一柱香的功夫,我就能再挖个小地道……”龙鱼急中生智,准备再挖一条地道。
可惜来不及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慕容舜和他的侍卫也开始四处搜寻。就在这时,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慕容舜朝士兵大声说:“搜!”
身边的士兵正要去探,慕容舜身下的骏马突然一声嘶鸣!他手中陌刀来不及出鞘,颈间一凉,长剑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少年纵身跃上他的马背,紧贴在他身后,晨曦中脸容清艳,慵懒笑意似带一缕长安月下的清风:“别动。”
“大单于!”寸步不离的侍卫脸色一变。
裴昀横剑在对方颈前:“擒贼擒王,我若是一剑杀了你,吐谷浑大军便会成一盘散沙吧。”
“你——!”慕容舜是草原枭雄,骤然受制于人,额头青筋愤怒地暴起。
“太宗贞观九年,你曾祖父慕容顺不堪吐蕃攻掠抢夺,率兵来降,被我大唐封为西平郡王,礼待有加;贞观十四年,大唐下嫁弘化公主、金城公主,加封你祖父为青海王;高宗龙朔三年,吐谷浑几乎为突厥所灭,被我大唐安置于凉州,后送你们回归故里。”
少年说出的一桩桩、一件件,从容而清晰,直到最后一句,他的神态仍然是漫不经心的,声音却带着一缕森寒的杀意:“大唐对吐谷浑仁至义尽,你降而复叛,言而无信,欠我大唐一个交待。”
挟持着慕容舜,裴昀的神色沉如磐石,方才的轻佻全都消失不见,和那些久经沙场、见惯生死的名将一样,没有一丝涟漪:“让他们退后。”
“都退后。”慕容舜沉声说。
“单于……”
原本呈半月形围绕护卫在慕容舜身边的侍卫们,狐疑地后撤,不甘心地退到五步开外,只听裴昀突然喝了一声:“动手!”
他话音未落,慕容舜如闪电般纵马上前,手中陌刀骤然横扫,一个侍卫的头颅顿时滚落在地上!裴昀手中长剑刺出,另一个鹰钩鼻的侍卫惨叫着被挑落马下,两人的动作快如疾风,还有一人想逃,被慕容舜持长刀追击,一刀贯胸而过!
变故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吐谷浑士兵都被这一幕惊呆了,没了“侍卫”们密不透风的“保护”,慕容舜如同脱离囚笼的雄鹰,双目骤睁,扬声大喝:“洛延等人反叛,已被我诛杀!兄弟们,大唐不曾负我,如今我等抛洒热血的时候到了!跟我冲!”
事发突然,连吐蕃人也没有反应过来。慕容舜积威已久,吐谷浑士兵对他言听计从,誓死跟随,立刻跟着他的长刀就冲了上去,和吐蕃人厮杀在一起。
裴昀跃下马背,背起伤重的卢湛,抬目望去,只见远处沙尘滚滚,在晨曦之中猎猎招展的,竟是唐军大旗!
“唐军来了!”
“是河源军!”
……
吐蕃军意识到大事不妙,想要撤回城中,来不及了。原本在战报中“惨败几近覆没”的河源军,如同乌云覆顶般席卷冲杀而至。裴昀蓦地回头,看向远山金色的晨光,突然意识到——
以骁勇善战而闻名的河源军,绝不可能如战报中所提的那样不堪一击。河源军并非真败,而是崔希逸诱敌之策!
吐蕃军发现自己腹背受敌时,已经太迟了。
鄯州城被唐军与吐谷浑联手夺回。吐蕃军损失惨重,残部仓皇西逃。这一仗,唐军反败为胜。
清点战场时,天已经大亮了,慕容舜着急地策马朝城中而去,似乎鄯州城内有他渴盼已经的黎明。
远远地,只见唐军将士抱着一个年轻人,从清晨的薄雾中走来。
被抱着的人皮肤苍白如雪,似乎是久不见阳光,几乎能看见颈脖上淡蓝色的筋脉,一头雪白长发自双肩垂下,如同曦光中的精灵。
看他的双腿,似乎是不良于行。
慕容舜的瞳孔骤然一缩,突然大叫一声,摧肝裂胆地喊:“兄长!”
这一刻,慕容舜如同野狼般,跌跌撞撞地翻身下马,满脸眼泪朝前方狂奔过去,抱住年轻人的腿,草原枭雄竟然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兄长!七年……七年了!我们兄弟终于又相见了!”
刀光剑影,不过过眼云烟;战旗猎猎,不过心中执念。万千将士尽着铁甲,只为一人性命。
裴昀突然觉得怀中一轻,这才发现龙鱼也窜了出去。
苍白的青年抬起头来,眼中泪光闪动。龙鱼迅速窜上他清瘦的肩膀,用小爪子给他擦泪水:“主人,你哭啦……”
原来龙鱼的主人,便是慕容舜的兄长,慕容歆。多年前吐谷浑战败,慕容歆被送到吐蕃做质子,囚禁至今。
清风过城,草木微摆,天终于大亮了。
卢湛与裴昀并绺策马入城,卢湛问:“那时你如何知晓吐谷浑首领没有叛变,是受人胁迫?”
“看到他和侍卫策马而行的时候。”裴昀满不在乎地耸耸肩,“那些侍卫离他太近了,正常的情况马蹄绝不需要挨那么近,只有一种合理的解释,他们在慕容舜近身之处,便于控制他。而且护卫的队形在慕容舜身后呈半月形,很反常不是么?都是自己的军队,他们却在戒备身后,那根本不是正常的保护,倒像要把慕容舜和他的部下们隔开。”
“若是你赌输了呢?”
“横竖也是死,只能赌一把,谁让我还带着你这个拖油瓶呢?”裴昀在马背上伸了个懒腰,身后春风浩荡。
卢湛没理会他的胡扯,淡淡地说:“如今看来,张相所言也有道理。当初,我还以为张相是故意针对我姐夫,不让我们放开打。”
清风流云绕城,卢湛接着说:“张相曾经追过我姐姐,你知道吗?”
裴昀不服气地执绺望天:“只是八卦而已。”
长安城的确曾经有传言,说风姿卓绝的张九龄,少年时追求卢家千金卢瑜儿,求而不得。
“张相对武将,尤其对我姐夫,总是不太友好,有了战功也很少封赏。”
“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裴昀立刻毫不犹豫地反驳,“老师心胸豁达,绝不会公私不分。”
“人皆有私。”卢湛的神色有些微妙,“张相也一样。”
“你什么意思?”本来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裴昀,竟然生了气,转头怒目瞪着卢湛。
“那时中书省送来的密信中,还夹了一纸私函。”卢湛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卷,递给裴昀,“你自己看。”
纸卷很小,晨光中可见熟悉的字迹,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昀儿初上战场,若遇生死,请将军代为看护。九龄顿首。
裴昀的手僵在半空,眼眶突然酸胀得难以忍耐。他第一次亲历战场,受伤,杀戮,城破……从地狱中走了一遭,鬼门关徘徊了一趟,此刻想到千里之外的家,眼前浮起那个人对他温和微笑的模样,泪水几乎忍不住滚落下来。
“那时你救我,是因为老师的托付?”裴昀通红着眼眶地问。
“那倒不是。”卢湛高冷地说,“你是我军中兄弟,我自然会护着你。只是张丞相这样的人,竟然开口求人,也是千载难逢。”
到现在,裴昀终于明白了当初卢湛让他看信时微妙的神色。
人人都知道张九龄清正孤高,山岳难以撼动,却为了裴昀,写下这张“顿首[2]”的笔墨。
长安与边塞,月晴月缺,牵挂不改。
八
春夜如醉,大帐内设下庆功的宴席,美酒甘冽动人。
“当初我部族东迁入唐之时,我兄长被吐蕃人俘虏做质子,距今已有七年之久。”慕容舜俯首,向卢湛行礼,“因兄长懂得饲养神物龙鱼,吐蕃人为了防止他逃跑,甚至残忍地将他的脚筋挑断,使他无法行走。今春冰破之时,龙鱼终于长成,吐蕃派使者来游说,若是我与他们联手叛唐,就放归我兄长;若我不起兵反叛,便让我兄弟无法再见。
“为了救兄长的性命,我只能答应出兵,在鄯州以城换人。可大唐于我有恩义,我于是假意答应吐蕃,从凉州起兵时飞鸽传书到河西向崔希逸将军,禀明实情。”
裴昀手握酒杯,心中霍然敞亮——原来,从一开始,崔希逸就知晓吐谷浑的立场。
所以他给卢湛的信中只说“坚守城池,断其后路即可”,没有说剿灭或平叛,这并非不信任卢湛,而是战略所需;所以一路上吐谷浑都不曾与唐军正面交锋……
鄯州城外,安营扎寨;河源佯败,诱敌深入。
崔希逸的布局不可谓不深谋远虑,唯一出乎他意料的,也许就是那条近百里长的地道吧。
若非有龙鱼助阵,鄯州城昨夜绝不至于被吐蕃一举攻破。也不会有那么多流血与伤亡。
沙场之上,险象环生,一着不慎,就会扭转整个战局。
“昨夜变故突生,鄯州城破,我本想率军增援,可吐蕃策反了洛延等人,他们在我身边,名为保护,实为寸步不离的胁迫,令我无法行动。”慕容舜皱起眉,说到这里他站起身,原本冷酷的蓝眸竟露出一缕衷心的激赏,“所幸这位小将军临危不乱,竟能在危急之中决断,将我带离洛延诸人的控制,我敬你!”
“我不姓小,姓裴,也不是什么将军。”裴昀懒洋洋地举杯,一饮而尽,“你该谢谢你的马,驮了两个人,没有发脾气把你甩下来。”
慕容舜放声大笑。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些醉意。
走出营帐时,月明星稀,卢湛的脸颊泛起绯红的醉态,忧郁的眉眼似乎有心事。裴昀半醉地问:“怎么?打了胜仗也不开心?”
“当初姐夫给我的信,还有半截我没有看。”卢湛忧伤地说,“所幸你及时发现吐谷浑首领受人胁迫,不然姐夫该打我了。”
裴昀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头皮微微发麻:“你的意思是说,崔希逸将军早就提示过你,慕容舜并非真正叛变?!”
“就是这样。”卢湛点了点头,醉意朦胧地摸出军书递给对方看,一共两封,一封是大战前崔希逸寄来的,另一封是今夜刚寄到的,“我刚收到的军书,姐夫说得很清楚。”
裴昀对着月光看去,还不及细读,便赫然看到第一封信被烧掉了半截。
这一刻,裴昀觉得酒意上涌:“你把当初的书信后半截烧了?军书十万火急,你竟然烧掉了一半?”
卢湛无辜地点头,颊边露出忧伤的酒窝:“姐夫这个人有个毛病,一言不合就诗兴大发。以往的军书,都是前半截写正事,后半截写情诗,他写给我姐姐的情诗很肉麻,我想不看也罢。恰好那天有个新兵不知道我讨厌羊肉,送了碗羊肉汤过来,汤还洒在信纸上,我闻到那膻味就想吐,就随手烧了纸张脏污的后半截,以为只是情诗而已……”
“我能打人吗?”裴昀简直再一次怀疑,卢将军这样的傲娇,是怎样在战场上活到今天的?!
皎皎明月之下,少年痛苦地扶额——看来,百战沙场的崔将军还不知道卢湛烧信的事。
在今夜送达的书信上,崔将军对卢湛不吝赞扬,大意是说:当初让你配合截断后路,将计就计,本来以为你会出兵大通河,想不到这次你如此深谋远虑,竟然在湟水诱敌,攻守兼备,实在出乎我的意料,虽然我的部署被打乱,焦头烂额,但仍然很欣慰你的进步,用兵竟能出其不意。
歪打正着,瞒天过海。
这一次,卢湛因为有了小将裴昀,竟成功地将大唐名将骗过了……
再看后半截,果然是崔希逸手书的情诗,而且果然很肉麻,末尾还让卢湛在他姐姐面前替自己多说好话,下次不要让他再跪搓衣板云云。
“你姐姐不是很温柔吗?跪搓衣板是怎么回事?”裴昀的槽点顿时转移了。一抬头,却看卢湛已经摇摇晃晃走到前面去了。
见过心大的,没见过心这么大的。裴昀气得发笑,头顶繁星缭乱,他醉醺醺地把信读完,目光停在信尾处。
那里的笔墨格外饱满,苍劲豪迈地写了四个字:少年可畏。
九
三月草长莺飞,一场叛乱被平定,陇右军营的气氛难得轻松。
裴昀又呼朋引伴去树林里抓野山羊,烤羊头去了。
阳光照进中军营帐,卢湛正亲笔给朝廷写战报,骨节分明的右手握着笔若有所思,良久不曾落墨。
身边的几名将领不知道主帅在沉思什么,也不敢打扰,只能面面相觑。听说当年卢湛在兵部为官时,也是文辞风流的俊雅人物,写封战报,应该不会像他们这些大老粗一样为难吧?
半晌,卢湛终于抬头,神态颇为苦恼地看了副将一眼:“那个吐谷浑首领叫什么来着?我忘了。”
“……”副将嘴角抽搐了一下,赶紧说,“慕容舜。”
弄了半天,人脸和人名才是困扰主帅的最大难题啊。两军仗也打了,酒也喝了,还定下盟约,卢将军竟然没记住别人的脸……
脸盲症患者卢湛点了点头,终于欣然落笔,边写边说:“谢了,冯都尉。”
“将军,我姓钟。”被感谢的副将泪流满面。
旁边的将领们同情地看着钟副将,其实他们知道,自己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唉。姓王姓张,在卢将军眼里,人脸和人脸都是一样的,想让主帅把每个人的名字和脸对应起来,就像让他把天上的每颗星星与地上的每头牛羊对应起来一样,不可能吧?
不知道是谁在卢湛背后使了个眼色,指了指营帐角落里一个空空的酒坛……将领们目光交流,极有默契,因为他们都想到了同一件事——仗也打胜了,是不是应该学那个新来的裴昀,给脸盲症主帅一个熊抱?
“啊——!”一声惨叫从卢湛的营帐里传来,巡逻的士兵吓了一跳,赶紧冲进来:“卢将军——”
上次主帅的营帐传来如此可怕的声音,还是几个月前,裴昀喝酒闯营的那一次。
这次情形似乎更为严重,一瞬间,他看到好几个身影朝主帅扑过去,可他的脚步还没迈进去,却被一股掌风内力推到门外!营帐门帘如被北风席卷,“唰”地关上了。
营帐里面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似乎是东西被带翻了,还有什么滚落到地上的声音。
士兵目瞪口呆地站在营帐外,心中默默心疼主帅一万遍。
终于,营帐门帘开了。
士兵一愣,只见卢湛神色如常地走了出来,手中握着他的九尺长枪。
过了一会儿,钟副将走出来了,鼻青脸肿,呲着牙倒吸着冷气。
又过了一会儿,几个将领都走出来了,有的一瘸一拐,有的捂着肋骨,一个比一个狼狈。
原来……刚才里面的声音,是卢将军以一挑四,把他们打趴下的声音?
“看什么看?没见过人走路摔倒啊?”钟副将看到士兵张大嘴一脸能吞鸡蛋的表情,勃然大怒。
“看什么看?没见过几个人摔在一起啊?”剩下的将领们也大怒路过。
“是,是。”士兵赶紧站直身体!
陇右的将领们去军医那里拿药抹伤口时,据说抱在一起哭了。
——谁再敢跟他们说要让卢将军记住脸,就上前去一个熊抱,他们跟谁拼命!
抛砖引玉:《三十六计》第十七计:“类以诱之,击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