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遇见你和整片晴天

1

公交车徐徐前行。午后明亮的阳光透过街道两旁茂密的枝叶流淌下来,星星点点地打在橙色座椅、黄色扶杆、白色衬衫、蓝色仔裤、黑色帆布鞋以及一张棱角分明的俊朗脸庞上。

董叙阳眯起眼睛凝望这座阳光充足、花香弥漫的小城,嘴角微微扬起。

来到星城以后,董叙阳的内心终于获得了一丝安定。之前的经历就像一场渐渐远去的噩梦。

辉辉落水的事成了舅妈誓要赶走他和妈妈的导火索,她不再顾及情面,逮到机会就对他和妈妈谩骂讥讽,而学校里的蒋磊一伙人更是不断挑衅惹怒他,压抑和愤恨几乎将董叙阳击垮。

五月,一个暴雨突袭的深夜,董妈妈被响雷惊醒,迷迷糊糊地起身,竟看到董叙阳独自站在院落里,被雨淋成了落汤鸡。她立即冲出去,抓住董叙阳的双肩,问他,“你怎么站在这里?”

董叙阳怔怔地望着妈妈,哭了。他说:“妈妈,我觉得自己爬不起来了。”

发生在雨里的那一幕似乎给了董妈妈很大的触动,她终于决定放弃外婆家的老宅,抛弃一切,带着董叙阳去陌生的城市,开始全新的生活。她温柔地问他:“你想去哪儿?”

董叙阳想了想:“星城。”那个地方是从前家中的司机秦伯的家乡,是董叙阳去过一次就无法忘怀的地方,那个刘海卷翘,笑容温暖的女孩儿更加深了他对星城的好印象,他想再去那样美好的地方找一找自己。

妈妈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在深夜摇摇晃晃的火车卧铺车厢里。董叙阳终于忍不住问睡在对面床铺的妈妈:“妈妈,爸爸的事、舅妈的事,还有这段时间发生的许多事都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你应该比我更难过吧,可是,你为什么没有被击垮?”

妈妈侧过身子,小声咕哝道:“因为你已经垮了,我总不能和你一起躺在地上,我得拉你起来。”

不时有昏黄的灯光从车窗照进来,董叙阳望着妈妈不知何时变得苍老疲惫的脸庞,眼眶蓦地热了起来。他暗下决心,要变强大,成为妈妈的依靠。

转眼间,他们已经搬到星城三个月了,而他也给梁筱唯写了三个月的信了。他在这些信中毫不避讳地谈起自己此前的困窘遭遇,谈起对未来的憧憬和过去的怀恋。甚至有时,他会假装自己正在与她对话。他知道,自己绝不会将那些信真的寄给梁筱唯。

那些文字,董叙阳几乎是怀着自嘲的心理写下的。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有朝一日竟需要写这些矫情的东西来抒发感情。虽然心里对自己鄙视至极,但他还是写了。

因为,他真的很想念她。

最后一次见梁筱唯,他在烟花盛放的喜庆氛围里,用手机打下那句“所有最坏的已经发生过,而接下来要发生的都会是好事”作为告别。当他转身离开,离她站的位置越来越远时,他知道,那句话对自己来说,或许只是个美好的愿景。

“啪!”一串钥匙掉在董叙阳脚边,将他从回忆中惊醒。接着,女孩柔软的长卷发拂过他的胳膊,落到他黑色的帆布鞋上,女孩捡起钥匙,冲着司机师傅大喊:“叔叔,叔叔快停车,我要下车!”

司机踩下刹车,女孩道了谢蹦蹦跳跳地从前门跑了下去,董叙阳突然觉得女孩儿的侧脸有些眼熟。正好自己也到站了,便起身跟了下去。

很凑巧,他与女孩要去的方向一致。一路上,他静静跟在她身后观察。

她的卷发应该是天生的,因为连额上的刘海也俏皮地卷翘着;她走路时喜欢东跑西颠,缀满金黄色向日葵的裙摆随着她的突然转弯划出优美的弧线;她总是掏出手机到处拍照:路边安睡的猫咪,一片艳红的蔷薇花,停靠在砖墙边的自行车,布置清新的花房……董叙阳望着她乐此不疲的模样,不自觉地微笑了起来。

听说,喜欢摄影的人是非常热爱生活也很善于发现自然之美的。她看上去就像一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小燕子,快乐无忧。

董叙阳想起来了,她竟然就是那个曾用石子帮他打跑蒋磊一伙人的女孩。不过,她应该不记得自己了吧?毕竟已经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情了。董叙阳这样想着,脚步轻缓地越过正用手机拍摄停留在栀子花上的蓝蝴蝶的少女,向不远处的校园走去。

2

离暑假结束正式开学还有两天,董叙阳决定先来新学校熟悉下环境。

参天白杨,花红柳绿,古朴小楼和青碧湖水组成了这座位于小城边缘的中学。因为建校很久了,校园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显现出斑驳的时光痕迹。

路过空旷宽阔的篮球场时,董叙阳顿住脚步。回忆如细细的藤蔓自脚边而生,逐渐缠绕蔓延至全身。

他记得那个夕阳西下的黄昏,从前那所学校里的学长温明在篮球场看台上叫他的名字,他很不友好地问他强迫梁筱唯与他做朋友不觉得很差劲吗。他当时嗤之以鼻:强迫又怎样,达到目的不就好了。

那时的他天真地以为,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情,总能有办法做到。可是现在呢?董叙阳踢飞脚下的一颗石子,望着石子跳跃着远去。现在,他就是那颗被命运轻易踢飞的石子,已经彻底偏离了曾经设想的生活轨道,任何事都不再受控。并不是他想低头妥协,是因为如果不学着妥协,破败不堪的现状每时每刻都会让人沮丧得难以承受。

有时候他会想起温明。在艰难困苦的生活中依旧能够拥有一股韧劲是很难能可贵的事,他是直到现在,才懂得崇拜他。如果不是因为父亲与他母亲坠楼之事脱不了干系,他或许能够和温明成为不错的朋友。

至于梁筱唯,她是陪伴者。有她在身边,他会觉得有安全感。呵!他们都不在……董叙阳抬头望望湛蓝天空中棉花糖一般的云朵,微微笑了,其实他们都在。在他的记忆里,在同一片天空下。

转回目光后,董叙阳产生了被强光照射过的瞬间眼盲,他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下,再睁开眼时就看到了那个刚刚遇见的女孩。她正两手提着一桶水,艰难地、摇摇晃晃地、极其缓慢地朝他走来。身后的阳光将她细瘦的身体剪成薄薄一片,望着那双比竹竿粗不了多少的胳膊,董叙阳突然就心软了。他疾走几步到女孩身边,没有询问,而是直接抢下了她手中的水桶。

“啊!谢谢你!”女孩愣了几秒钟,随即擦擦汗,露出一个灿烂纯真的笑容,指着董叙阳,惊喜地大喊:“是你?”接着又指向自己,“你不记得我了?在清风,我帮你打跑过一群小混混呢!”

“不记得了!”因为不想多说什么,董叙阳简短地回了一句,提起水桶大步流星朝前走去。大概是没想到会被女孩认出来,他心里竟然有点儿紧张,真丢人!

因为难为情,在女孩絮絮叨叨说话的时候,董叙阳一直处于默默聆听的状态。

女孩说她是来学校打扫卫生的,后天就要开学啦,想用最干净的教室环境迎接同学们。见董叙阳不作声,她又补充道:“我是我们班的卫生委员,时刻保证教室里的良好卫生可是我竞选时的承诺。总之,许诺的事就一定要办到!”

董叙阳有些哭笑不得,对于卫生委员这个出力不讨好的职务,所有同学从来都是心照不宣地避而远之,他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有热忱的人。更何况对方还是个瘦巴巴的女生。虽然这才第二次见面,他已经开始对她刮目相看了。

“就是这里了,我们班,初一(5)班,啊,不对,现在是初二(5)班啦,真是太谢谢你啦!”她直视着董叙阳,笑眯眯地说,“对了,你怎么跑我们学校来了?旅行吗?我们还真有缘分呢。我叫秦馨汀,绰号蜻蜓,你呢?”

董叙阳放下水桶,主动忽略了女孩儿的大部分问题:“我叫董叙阳。”说完探头朝教室里看了看:“那你打扫吧,再见!”

秦馨汀蹲下来洗洗抹布,声音清亮地说:“苦瓜再见!”

董叙阳蓦地顿住脚步:“苦瓜?”

“对呀,你的外号呀!”秦馨汀拧干抹布,“你一直摆着一张苦瓜脸,外号肯定是叫苦瓜没错啦!”

董叙阳暗自翻了个白眼,转身走了。他懒得跟小姑娘计较。走到楼下,又禁不住抬头望上去,秦馨汀正全神贯注地擦着玻璃,脸上的那股发自内心的专注和热忱让人觉得既好笑又感动。董叙阳正犹豫着要不要折回去帮帮她的时候,摆在四楼窗台上的一个花盆突然伴着一声惊呼落了下来。要不是躲得快,这会儿他估计已经倒地不起了。

“抱歉抱歉!”清脆的女声自头顶传来,“苦瓜兄你没事吧?”

董叙阳拍落撒在身上的泥土,暗自感叹:世界真小啊,真没想到,居然还能见到她。今天就不跟这个叫蝴蝶还是蜻蜓来着的女生一般见识了,反正以后想要找她算账也多的是机会。

想到这里,董叙阳竟对转学后的校园生活多了一丝期待。

3

剪去刘海,脸颊反而显得更瘦了,整张脸彻底去了稚气,轮廓越发刚毅硬朗。董叙阳凝视镜中的自己,觉得很陌生。

上一秒还躲在高崖上的山洞里无忧无虑地等待父母为自己觅食,下一刻便被推落悬崖,在猛烈下坠的过程中,因为生存的信念而不得不挣扎着挥动翅膀,跌跌撞撞地学会飞翔。

所以说,成长真的令人措手不及。

“阳阳,再不快点儿你要迟到了。”妈妈的声音自门外传来。董叙阳拿起书包应声走出去。

“到了新班级要好好跟同学相处,不要把你爸爸的事当成心结,多交些学习好、性格开朗的朋友,像梁筱唯那样的女生最好离得远点儿,聪明过头,实在是不讨人喜欢。还是贝妮贴心,贝妮……”

“妈!”董叙阳打断滔滔不绝的妈妈,“以前的事情我不想再提了。”他抢下妈妈手中的便当盒,“好了你去上班吧,自己好好吃饭。晚上我买菜回去,你下班就回家休息。走了。”

一直到踏上公交车站台,一转头,董叙阳还能看到妈妈始终锁定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冲她挥挥手,绽放出一抹笑容让她安心。

“哇!”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惊叹。董叙阳下意识地抬头,从刚刚进站的公交车车窗外看到了一张白皙小巧的脸庞,笑起来时,嘴角两边的酒窝里仿佛盛着阳光。他一愣,怎么又是那个什么蜻蜓!

“原来你会笑呀!”秦馨汀收起手机,“还好我抓拍得快!”

董叙阳皱眉,伸手去抢她的手机,厉声道:“删掉!”

秦馨汀眼疾手快,整个人抱着手机缩回车里,嘴里喊道:“司机叔叔快点儿开车,底下有个人要抢我手机。”

车上的许多乘客将目光投向这边,董叙阳只得窘迫地收回手。可是一想又觉得不对,自己要坐的也是这趟公交车啊!于是,他拔腿便追了上去,不料秦馨汀竟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冲他吐了吐舌头:“死心吧苦瓜,你追不上的!”

司机大叔或许真的把董叙阳当成抢手机的小偷了,任凭他怎么冲着后视镜招手就是不肯停车。

董叙阳只好气喘吁吁地回到公交站等下一趟车,这直接导致一个悲催的后果:转学进入新学校的第一天,他就迟到了。

“报告!”董叙阳站在教室门口,对着讲台上的班主任微微颔首,“对不起老师,我迟到了!”

“董叙阳?”中年男人推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进来吧!”

董叙阳走上讲台,刚想自我介绍,就听身旁的班主任冲着台下一声厉喝:“秦馨汀,开学第一天你就睡觉!班长去把她叫醒。”

有个刘海留得很长的男生起身走到倒数第四排靠窗座位旁边,抬脚踢了踢课桌,趴在桌上的女生慢悠悠地起身,伸了个懒腰,又揉揉眼睛,然后惊讶地指着讲台上的董叙阳,用口型说道:“怎么是你!”

董叙阳嘴角轻轻扬起,露出“这下你死定了”的表情。

例行介绍之后,班主任安排董叙阳坐到了最后一排的靠窗角落。他的同桌正是刚刚当着班主任的面就敢直接踢桌子的班长。

“你好!”想起妈妈的嘱托,董叙阳冲他伸出手,“以后请多关照。”

班长却迟迟没有回应,董叙阳凑近看了一眼,发现原来他塞着耳塞。这个人的表情就好像人人欠他钱一样苦大仇深,真是难以让人产生好感。董叙阳耸耸肩,收回手。察觉到前方的目光,一抬头正看到秦馨汀慌乱地转回了身。

董叙阳暗笑,掏出课本时才惊觉,自从碰到这个秦馨汀,他的笑容好像变多了。窗外阳光明亮,绿树摇曳,浓郁花香弥漫整个教室。

“筱唯。”董叙阳在心里默语,“不论未来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请记得和我重逢。”

一张纸突然被推到董叙阳手边,他拿起来看,眉头渐渐蹙起,上面罗列了一堆“不许”。

不许迟到、早退,否则一分钟罚款一元,直接纳入班级活动经费。逃课回来后请自觉补交罚款,计费方式同上。

不许上课(包括但不限于自习课)喧哗、交头接耳、传字条、打呼噜(睡觉不管,但影响老师讲课情绪不行)。

不许做影响班级荣誉的事,例如打架斗殴、擅自缺席集体活动或校内比赛、故意破坏班级卫生、黑板报轮值执行不积极,见到老师不打招呼等。

……

以上条例如有违反,具体惩罚视情况而定。最轻惩罚:绕操场跑十圈。最重惩罚:绕操场跑十圈,P.s,全班同学一起。

“这是什么?”董叙阳有些错愕地问身旁的男生。

男生没有转头,也没有拿掉耳塞,只是伸手弹了弹纸张最上方,示意董叙阳看那行大号字体的标题:(5)班纪律注意事项。

看着男生那副冷漠傲慢,不可一世的样子,董叙阳心头火起,蓦地起身。让他堂堂董少爷遵守这些烂东西,至少应该表现得诚惶诚恐吧,这家伙到底高冷什么呢!董叙阳一把将纸拍到桌上,大吼出声:“简直……”正在晨读的同学们以及坐在讲台上打盹的班主任都朝他望过来。

看到这些陌生的面孔,董叙阳有些恍惚的同时才反应过来,他早已经不是从前的董少爷了。如果不想父亲入狱的事早早暴露出去,他还是安静生活做个毫无存在感的人比较好。所以他攥攥拳头,将冲到嘴边的“可笑至极”咽进肚里,硬是挤出一个笑容,对身旁满脸不屑望着他的男生说:“简直太棒了!哈哈哈!”随即干笑着坐了下来。

“瞅你那个嘚瑟样儿!”使劲揉了揉那张纸,董叙阳瞥了一眼旁边散发着冷气的冰山男,在心里愤愤道。

4

董叙阳望着前方左躲右闪、上蹿下跳的一高一矮两个背影,嘴边的笑纹越扩越大。

他正走在一条狭窄悠长的小巷里,这里是通向菜市场的近路。两旁都是砖墙,墙上攀附着很多绿色植物。夕阳西下,晚霞正浓,除了前面越走越快的身影,视线里再没有别人。

难道她也是去菜市场的?董叙阳在心里猜测,她身边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儿是她妹妹吗?难怪一下课就不见了人影,应该是赶去小学接妹妹了吧。她的父母呢?

“啊!”

董叙阳被突然响起的防狼报警器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尖锐的报警声里,秦馨汀一脸不可思议地问董叙阳:“你干吗跟踪我?”

董叙阳捂住耳朵:“你能不能先把那玩意儿关了!”

秦馨汀揉揉鼻子,搂住身旁专心吃着甜筒的胖嘟嘟的小女孩儿,无奈地说:“关不掉,只能等着它自己停。”

尖锐的报警声一直没有停下的意思,循着声音拥到巷口好奇地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董叙阳忍无可忍,一把抓住秦馨汀的手,扔下报警器,疾走几步,低头穿过人群。绚烂的晚霞笼罩着巷子里跌跌撞撞快走的身影,跟在最后约莫八岁的小女孩即使脚步踉跄,还不忘伸出舌头舔手中的甜筒,却不料胳膊一抖,一把将甜筒摁到了脸上。

走出巷子,董叙阳停住脚步回过头,看到这一幕,终于忍不住狂笑起来。

秦馨汀掏出纸巾边帮小女孩儿擦脸,边冲董叙阳翻白眼:“不就拍了你一张正脸照嘛,至于这么跟踪我吗!你真是我见过的男生中最小气的了,你……”

“我只是要去买菜!”董叙阳打断她,随即又指了指仰头望着他,长得圆溜溜的可爱小女孩,问,“你妹妹?”

秦馨汀点头,起身揪揪小女孩的头发:“馨蓝,叫哥哥。”

小女孩儿跑到董叙阳身侧,两只手合抱住他的大腿,先是在他T恤上蹭了蹭脸上残留的奶油,接着笑眯眯地仰起头:“姐姐,这个哥哥真帅,我好喜欢他。”

秦馨汀和董叙阳面面相觑,随即一起笑了出来。

买完菜回去的路上,秦馨蓝突然嚷嚷着困了,董叙阳便把她背了起来。

“对不起呀。”秦馨汀不好意思地笑笑,“去年冬天,我和馨蓝在这条小胡同里碰到过一个喝醉酒的叔叔。可是接完馨蓝菜市场就快关门了,只能走这条近路。我很害怕,所以就从网上买了那个报警器,没想到让你给碰上了。”

“父母呢?接妹妹、买菜,不都是妈妈会做的事情吗?”董叙阳不假思索地问。

“还说我呢。”秦馨汀朝着董叙阳手上拎着的蔬菜努努嘴,“你呢?为什么不是妈妈来买菜?”

“我妈工作挺累的,帮别人送花,一整天都在外面跑。我心疼她。”董叙阳用一只手向上托了托下滑的秦馨蓝,漫不经心地答道。

“那你爸呢?”秦馨汀又问。

董叙阳犹豫了一下,才说:“他在外地。”接着才反应过来,“喂!明明是我先问你的。”

秦馨汀傻笑,然后揉揉鼻子:“我妈妈身体不好,以前爸爸在外地工作的时候,都是我照顾妈妈和妹妹。”她停顿了一下,吸吸鼻子,自嘲地笑笑:“怎么样,我是不是挺像家庭主妇?”

“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么多的。”罕见地在这个总是叽叽喳喳的女孩儿身上感受到一丝悲伤的气息,董叙阳皱了皱眉,轻声说。

秦馨汀摇摇头:“没什么啊。我妈妈说过,不管什么时候都得学着知足,这样才能快乐,快乐了才能发现幸福嘛。而且,我爸去年春节从外地回来了。他现在在星城开出租车,我爸超帅的哦。你……”

董叙阳很怕秦馨汀会问他“你爸是做什么的”,于是迅速打断她,转移了话题:“天快黑了,我们快去坐公交车吧。”

下了公交车,董叙阳突然想起什么,又折回去敲敲秦馨汀座位旁边的车窗:“你的报警器丢了,以后要去菜市场就叫我一起吧。”踌躇一下,他表情有些不自然地解释道:“我比报警器管用多了。”

“好啊!”秦馨汀笑嘻嘻地答应。公交车缓缓驶出车站,她又探出半个身子,扭头冲董叙阳挥手呼喊:“苦瓜,明天见。”她的身旁,已经醒了的秦馨蓝竟也学着姐姐的样子,笑眯眯地喊道:“苦瓜哥哥,明天见。”

毫无疑问,站台上的董叙阳再次接受了行人的注目礼。他赶紧窘迫地转身离开,忍不住腹诽:如果有评比世上最擅长让人陷入尴尬境地的奇葩的比赛,秦馨汀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5

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班长领了班主任的命,组织全班去郊外的薰衣草庄园自助烧烤。看着烧烤炉上挤得满满当当的各种肉类蔬菜,董叙阳终于知道,那些所谓的“班级活动经费”用到了哪里。

“那个谁,咱班班长,一直都那么傲娇吗?别人不会看不惯他吗?”在班长面无表情地清点人数时,董叙阳忍不住向坐在他身旁的秦馨汀探问。

秦馨汀把头靠过来,掰着手指头细数:“如果有个人,家境好、成绩好、人长得帅、老爸还向学校捐过图书馆,校长、级部主任、班主任以及所有任课老师都非常重视他,这样的人,你会不会敬他三分?”

董叙阳撇撇嘴:“难怪那么张狂。”

“程深雪呢?”班长拿着名单,冷冷地问,“刚刚谁跟她一起去湖边洗菜的?”

“是我。”有个女孩儿举手,“她的钥匙扣掉进湖里了,她说她找到了就回来。”

“胡闹!”班长厉声道,“剩下的人,在我回来之前哪里都不许去。”说着扔下名单朝着湖边跑去。

“班长,我们和你一起去找程深雪。”秦馨汀拽着董叙阳起身。

“你爱管闲事干吗拉上我!”董叙阳不满地甩开她。

“走啦走啦!多一个人找得快啊,别真出了什么事。”秦馨汀索性挽住董叙阳的胳膊,使劲将他往前拽。

无奈之下,董叙阳只好和她一起跑了过去。

人还没到湖边,就已经听到了细弱的呼救声。糟了!董叙阳心里一紧,立即反手牵起秦馨汀,狂奔到庄园的人工湖旁。眼前的情景顿时让他傻眼了,程深雪正在水里扑腾,断断续续地喊着“救命”,她旁边的水里,班长大人虽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淡定模样,可看那上下浮动的样子,明显根本不会游泳。董叙阳简直无语,活到现在,他还真没有见过连落水都表现得如此傲娇的人。而且,你都不会游泳,你下什么水啊!没来得及吐槽,站在董叙阳身旁的秦馨汀已经“扑通”一声跳进了湖里。

董叙阳赶紧脱掉外套,心想小丫头够英勇的啊。然而下一秒钟,他便笑不出来了。秦馨汀竟然也不会游泳!

真是该死!董叙阳暗骂一声,立刻跳进湖中救人。等他将三个人分别拖上岸,整个人已经累到接近虚脱了。跟那三个已经活蹦乱跳的家伙比起来,落水的人倒像是自己。

“他没事吧?”程深雪看起来有些紧张,细声询问道。

秦馨汀俯身唤着董叙阳的名字,等了半晌,见他没有反应,抬手就要拍他的脸颊,却被董叙阳捉住了手腕:“姑奶奶,让我歇会儿好吗?你们仨一个比一个重!我真是搞不懂,明明不会游泳,还捡钱似的抢着往下跳,瞎添什么乱啊!”

秦馨汀吐吐舌头,将湿漉漉的头发撩到耳后:“当时情况紧急,哪有工夫多想啊……对不起嘛!嘿嘿,谢谢你苦瓜。”

“苦瓜?”程深雪愣了一下,“你叫苦瓜?”

董叙阳转头望向蹲在自己另一侧的女生,长直发,齐眉刘海,瓜子脸,说话时轻声细语,似乎与别人眼神交会都会脸红。“标准清纯小白兔”,董叙阳在心里给了程深雪一个清晰的定位。他长出了口气,坐起来,把攥着的手伸到她眼下,缓缓展开,一个柯南钥匙扣出现在掌心:“我看你以后得管我叫恩人了。”

“啊!”程深雪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真的太谢谢你了。这个钥匙扣对我特别重要。”说着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对面的班长。

董叙阳摆摆手,目光转向僵站在一旁的班长:“你不感谢我一下吗?我可是救了你的命呢班长大人。”

班长抿抿嘴,口气依然严肃:“今天我从家里带来的那两份极品牛肉,全部给你吃好了。还有,你转学那天迟到的罚款就免了。另外,周三你值日那天,窗户没有擦干净的事情我也不追究了。最后……”

董叙阳掏掏耳朵,十分不耐烦地打断他:“你说句谢谢会死吗?”

“我这不是正要说吗!”班长大吼一声,把董叙阳、秦馨汀和程深雪都吓了一跳。他攥攥拳头,从牙缝里挤出了四个字:“最后……谢谢!”说完,整个脊背僵得直直的,以十分不自然地姿态走掉了。

“真是个怪人!”董叙阳站起来,嘴里不满地咕哝道。

“你们别怪他。”程深雪小声替班长解释,“他上初中之前不是这样的,变成这样一定是有原因的。”见董叙阳和秦馨汀一脸“你怎么知道”的表情,她红着脸补充道:“我和他是小学同学。”

想到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三个人赶紧返回营地。途中,程深雪突然轻声说道:“他其实是个非常值得结交的朋友。”

董叙阳和秦馨汀对看,愣了几秒钟,才明白她还在说班长。

程深雪以为他们对自己的话表示怀疑,有些着急地补充道:“真的,相处久了就会知道。”

秦馨汀终于忍不住了,“扑哧”笑出了声,董叙阳也笑着叹了口气。

“你们……笑什么啊?”程深雪的脸颊整个涨红了,声音也紧张得抖了起来。

“没有啦!”秦馨汀拍她的肩膀,边笑边说,“只是觉得你反射弧好长。”

程深雪不好意思地埋下了头,秦馨汀仍旧笑得酒窝里像是盛满阳光一样,夏日的风清凉舒爽,远山连绵起伏,视线所到之处尽是紫色薰衣草。这座笼罩在花香中的小城令董叙阳渐渐放下了心中的戒备。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他可以重新结交朋友,找到自己的梦想,开始新的生活,他还有机会。

有机会让妈妈过上更好的生活;有机会在爸爸出狱之前蜕变得坚强独立,勇敢自信;有机会与梁筱唯重逢;有机会获得快乐和幸福。

想到这里,几个月来,董叙阳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觉得未来的生活仿佛依然充满了希望和阳光。他张开双臂,坏笑着分别揽住秦馨汀和程深雪的肩:“加速前进!”说着带着两个人,快速向前奔跑起来。

风从耳边掠过,紫色花海里,女孩们清亮的欢笑声像一首旋律轻快的歌谣,为董叙阳的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

6

那次郊游时发生的一切,很明显让秦馨汀和程深雪正式把董叙阳当成了很好的朋友。具体表现包括但不限于,轮流给他带早餐;放学叫他一起坐公交车;体育课全班一起打篮球时,不管董叙阳位置多不好,也要把球传给他;甚至,连董叙阳没做完的作业她们也会帮他补做……总之,女生们表达友谊的方式真是花样繁多到令人匪夷所思。

两个漂亮女生整天黏在身旁,董叙阳原本还觉得有些不自在,但是看到班上其他男生们投向自己的艳羡的目光,又觉得蛮有优越感的。

至于那个面瘫班长,他依旧是一副高傲自大的表情,对谁都爱答不理,除了听老师讲课,其余时间一律塞着耳塞。董叙阳甚至忍不住怀疑他的耳朵是不是自带扩音器,以至于一点儿吵闹也受不了。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在程深雪说“相处久了就会觉得是很值得结交的朋友”这种话时,董叙阳一定要先翻十个白眼,再嗤之以鼻地冷哼几声。

“给你!”董叙阳正腹诽着,班长突然递给他一张金灿灿的邀请函。

“这又是什么鬼东西?”董叙阳嘟囔着翻开,一行大字赫然映入眼帘:姜河15岁生日派对诚挚邀请您的到来。

“原来你叫姜河啊!”董叙阳先是恍然大悟,继而才发现自己关注错了重点,他挠挠头,把邀请函推回给了姜河,“我不喜欢那种场合,再说你的朋友我也不熟,我还是不去了。”

“只有你们三个而已。”姜河又将邀请函推至董叙阳手边,“秦馨汀,程深雪,还有你。不用准备礼物,人来就行。周六下午四点,不要迟到。”

一起放学回家的路上,董叙阳仍是满脸不解:“请你们也就算了,起码你们一个是小学同学一个是初中同学,请我这个转校生干吗?”

秦馨汀歪着头想了想,调皮地笑道:“难道是因为我们四个喝过同一个湖里的水?”

程深雪适时接过话:“解释成共患过难好听一些吧?”

董叙阳双手交叉摩挲着双臂:“打住吧,真是听得人直掉鸡皮疙瘩。总之,明天见吧。”

周六中午,董叙阳吃过午饭就去了妈妈工作的花房。帮着妈妈送了几个订单之后,看了看时间,便乘坐公交车前往位于星城繁华闹市的高档别墅区。

走进那个环境清幽,树木茂盛,三层欧式小楼错落分布的别墅区时,董叙阳有一瞬的恍惚——像是走进了从前那个家,那个生活了十几年却和自己再也没有关系的家。

他并不恨父亲。对于如今要面对的一切挫折也开始能够学着接受。生活再艰难又算得了什么?他庆幸父母都在,时日长久,一切都还来得及的。秦馨汀说得没错,要对眼下的生活感到知足,这样才能获得快乐和幸福。至于那充满未知的未来,只要他拿竭尽全力的努力去赌,结果一定不会太差的。

思绪蔓延之际,手机突然响了,掏出来一看,发现是妈妈打来的。

“怎么了,妈妈?”董叙阳接通电话,温柔地询问道。接着,荡漾在嘴边的笑容渐渐消失。随后,他挂掉电话,转身朝来的路飞奔而去,撞到了恰好一同走过来的秦馨汀和程深雪也毫不自知。

此时此刻,董叙阳脑中只剩下了妈妈刚刚哭着说的那句话。

“你爸病危,监狱来电话让我们快点儿赶过去。”

呼啸的风划过耳旁,浓郁的花香此刻突然让人有些晕眩。心脏剧烈跳动着,喉头似乎有着血的腥咸,董叙阳忍着眼泪狂奔。同样是这条路,来时遇到的那些绚丽的风景,转瞬间变得黯然失色。他就像一个失明后终于恢复视力,第一次看到彩虹的盲人,还没来得及欢喜,没来得及细细打量这世界,便再次被收走了眼中的色彩。

什么快乐和幸福,他都不敢再奢求。他只祈祷,能够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千万。

徘徊在董叙阳眼眶里的眼泪终于汹涌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