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秋色,总让人念念又不忘

从前,她追逐尊严、友情、虚荣,现在她将这些抛诸身后,享受孤单的自由。

受伤了,就独自去买药;天冷了,就及时加衣服;悲伤时,坐在洗手间隔间里哭一会儿,然后抹干净眼泪;辛苦时,就关掉手机睡个懒觉……

十六岁的梁筱唯,终于领悟到,自己照顾自己,一点儿都不难。

1

梁筱唯总觉得身后有人跟踪她。

她骑着共享单车,在秋日落满橙黄树叶的街道上前行。车筐里用丝带捆绑的一束向日葵随着地面起伏轻轻跳跃。前方红灯,她停下来,忍不住再度扭身回望。

十字路口的中央,四周都是川流不息的车辆,建筑、人群、植物一一自眼底掠过,没有发现异样。这里依然是梁筱唯充满熟悉感的、生活了十几年的故乡。

大概是她太敏感了吧,也或许,说谎的人总会产生暴露于无数摄像头中的错觉。

绿灯亮起,梁筱唯重新骑上车,傍晚的风柔和清爽。那种耐心的一点点洗去夏日炎热的感觉,实在是太温柔美好了。所以,几乎每一年,她都会发出同样的感叹:真喜欢秋天啊!

骑到一条行人稀少的路段,梁筱唯仰起脸,去观赏天边的云霞,思绪随着眼角掠过的风景游离,最后停在清晨响起的手机上。

两个月以来,董叙阳每天都会准时给她发一条内容不变的微信消息:晚安。

时差八小时的英国,在他醒来时,的确恰好应该沉入睡眠。但那个时刻,梁筱唯在窗外蒙眬的曙光中起床,一边刷牙一边审视着镜中的自己,漱口之后,看着泡沫争先恐后地旋转着流进下水道,才会用毛巾擦擦手,给董叙阳回复:晚安。

通常他会再发几条消息来斥责她睡得太晚,梁筱唯也只好硬着头皮敷衍他。因为董叙阳不知道,他们之间早已不存在时差。

她已经回国很久了,在城市北端的一所中学读初三,与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中学生一样,每个清晨混入急匆匆赶着上学的队伍中,无人认识,归于平凡。

这中间发生太多事,但梁筱唯有她的苦衷。

选择不说,选择离开,选择隐瞒……她希望,未来的某天,当董叙阳知道这一切时,能够明白,这段时光,只是她为自己的人生做出的一个选择。

她有权利选择任何不同方式的生活,不是吗?

自行车转进巷子,道路开始崎岖起来,但梁筱唯的心却变得越发平坦。她的新家,就在尽头那栋五层矮楼里。

狭长甬道里洒落着稀少的光,微暗的色调渲染着老式建筑久远的年代感,家家户户门前系着晾衣绳,鲜艳廉价的衣服在黄昏里悠然摇曳,有时是衣摆,有时是衬衫的肩部位置,晚霞似水彩,一片、一片,以戏耍的姿态为它们填色。

梁筱唯喜欢这里,喜欢筒子楼里嘈杂的谈话声、饭菜香,喜欢人来人往,喜欢因为楼道太窄,相对走过的两个人必须抬起头与对方打个招呼,才好意思错身而过。

这里住着老人、孩子、情侣、夫妻、姐妹,像一个社会的缩影,演绎着悲欢离合,弥漫市井烟火。

“又买花啦!”街边织毛衣的老婆婆冲着梁筱唯慈祥地说,“筱唯家的快餐店快开成花店了吧!”

梁筱唯挑挑眉,笑道:“婆婆今天也像花一样好看。”

“瞧这个嘴甜的丫头。”

老人家的笑声被留在了身后,成了今天记忆里的美好组成部分。

不远处,爸爸从车里卸下一大箱食用油,正准备搬进快餐店,梁筱唯看到,忙停车,跑上前帮忙。

“回来了。”爸爸看她一眼,下巴往后面扬了扬,“不用搬这个,你去拿别的吧。”

梁筱唯提着两大兜蔬菜跟着爸爸走进店里,妈妈正站在收银台前认真地核账。

“筱唯回来了。”爸爸叫她,“别核了,抓紧做饭吧。”

“马上就好了。”妈妈头都没抬,“你别打断我思路。”

爸爸无语地回过头,对着梁筱唯挤眉弄眼道:“老财迷。”

梁筱唯情不自禁地笑了。

爸爸出狱后老了很多,身材也发福了,有了中年人……甚至靠近老年人的体态,但脸上堆叠的脂肪让他整个人变得和蔼很多,反而更容易让人亲近了。

这里没人知道他们的过去,也没人有时间谈论别人的过去,大家自知身在底层,所以全都闷着头一门心思地努力,期望有朝一日住进高楼大厦,变得高贵优雅。

但梁筱唯不一样,她真喜欢现在的平凡普通,真喜欢妈妈的斤斤计较,爸爸的唠唠叨叨。但是这些种种,让她怎么坦白告诉董叙阳?

他肯定不会理解的。

若说理解别人,温明肯定比董叙阳做得好,但是,梁筱唯选择对所有人都隐瞒是因为,她认定,如果有些事必须隐瞒董叙阳,那就必须隐瞒全世界。

她绝对不会让他成为唯一被欺骗的对象。

“今天社会实践课怎么样?”爸爸从后厨走出来,与她闲聊,“香水制作好玩吗?”

梁筱唯正准备出门去拿还放在车筐里的向日葵,脚步因为爸爸的问话停顿了几秒钟。

学校今天组织去一家香水制造厂观摩香水的诞生过程,梁筱唯起先并不知道,是市里的两所中学同时参加此次活动。其实这也没什么,可好巧不巧地,她遇到了熟人。

一开始还抱着侥幸的心理,但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时,她还是慌不择路地逃了……

但她当然不能这么说。

“挺好玩的。”梁筱唯故作轻松地开起玩笑,“就是太香了,直冲脑门儿,有点受不了。”

爸爸好像又咕哝了一句什么,但梁筱唯没听到,她掀开挡风门帘,走了出去。

刚刚太着急帮爸爸搬东西,自行车没有停稳,倒在了路旁,幸而那束向日葵没有被压在车底,基本完好无损。她蹲下来,捡起那束花,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进她的耳朵。

梁筱唯起身,在黄昏迷雾般的光线中抬起头,看到了逆光而立的少女。

她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还是……被抓到了。

2

已经很久没见了。

初一下学期,许贝妮提交了转学申请,搬着一大摞书离开时,谢绝了所有人的送别。梁筱唯坐在座位上,刻意避开了她的目光。

之后不久,她从别的同学口中听说,许贝妮的父母离婚了。

她们三三两两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边喝奶茶边大肆议论着曾经口口声声认定的“好姐妹”。有人爆料,许贝妮家境窘迫,她爸还有酒后打人的恶习,妈妈也没什么技能。说完,几个人一起幸灾乐祸地断定许贝妮以后肯定过得不怎么样。

那时,梁筱唯摔了放在课桌上的英语词典。巨大的动静代表着她的反驳和斥责。

虚荣心强的人绝对不会允许自己沦落谷底。所以,她坚信,许贝妮不会颓靡。

果然,她没让人失望。

梁筱唯的目光停留在许贝妮的脸上,漂亮,并且懂得诠释漂亮的女孩,即便穿着普通的校服,依然散发光芒。

“真的是你。”许贝妮的嘴角轻轻挑了起来,“我怎么听从前的校友说,你出国留学了?”

还在关注她的动向,看样子,她并没有对曾经释怀。“如你所见。”梁筱唯耸耸肩,没有做任何掩饰,直截了当地回答,“转学手续没办成,又回来了。”

许贝妮侧身打量了下梁筱唯身后简陋的快餐店,又回转视线,问:“你家开的?”

梁筱唯点头,她觉得许贝妮的疑惑应该会很多,于是便伸手招呼道:“进来坐坐吧。”

“不了。”她扯住梁筱唯的衣袖,“我们去别处聊聊。”

所谓的别处,也不过是巷子尽头那个很小的篮球场。

篮球架上刷的蓝漆已经掉得差不多了。有几个小孩子乐此不疲地练习投篮,篮球碰触球框边缘,弹跳着滚远。夜晚在“咚咚咚”的声响中,有节奏的降临。

“过的好吗?”

“过的好吗?”

两个人同时问出这句话时,黑暗中似是出现了什么奇妙的火花。她们对视一眼,轻轻笑了笑。

梁筱唯和许贝妮之间的情谊真的不深。此时面对她,脑海中都是曾经在奶茶店向她逼问真相的画面。回忆充满凌厉的硝烟味。可是此刻,梁筱唯竟然产生了好似一起从残酷战场幸存的战友般的惺惺相惜感。

所以,即便被洞穿了谎言,她也并没有想象中恼怒慌乱。

在月亮悄悄爬上树梢之后,她们已经语句简练的交换了彼此的近况。所谓的快乐、不快乐,也不过寥寥数语即可表达。

“你家的方向跟这边相反,所以……”梁筱唯语调平静地陈述,“你是特意跟踪我过来的?啊,不对……”她明明逃掉了今天的社会实践。

“没错。”许贝妮答疑一般,“我跟踪你一整天了。梁筱唯,你变枯燥了。”她取笑她,“哪有逃课的学生去图书馆打发时间的?你真是个另类。”

梁筱唯不服气地反驳:“跟着我在图书馆挨过一整天的你岂不是更加另类?”

许贝妮撇撇嘴。光线太暗了,她们的轮廓已经变得不那么清晰,留下的只有空气中交织的洗发水味。

梁筱唯用椰子味,许贝妮的头发则散发着浓浓的花香。

“太晚了。”许贝妮站起身,做出了要走的架势,“我妈该担心我了。”

梁筱唯抬起头,望着她被黑夜模糊的精致面孔,现在,她知道了许贝妮跟妈妈住在西城区,她妈妈做起了服装生意,她们生活的很拮据但十分平静,她成了一个普通的初中生,没有人知道她不堪回首的过去,她依然保有虚荣心,但也明白,成为公主之前,灰姑娘要在苦难中潜伏,伺机而动。

同理,许贝妮也知道了她的全部。有关星城,有关那个水深火热的暑假,有关她未能达成的留学心愿……所以,梁筱唯想,她大概是具备资格向许贝妮提请求的。

“别告诉任何人。”梁筱唯语气坚定地说,“我已经回国的事,不要透漏给任何人。如果你想报复我解气,可以选择别的方式。”

许贝妮的长发在月光中散发一片柔亮的色泽,她歪着头,表情里的确多了几分小小邪恶:“我跟董叙阳他们早就断了联系,你还担心什么?”

梁筱唯沉静地笑笑:“贝妮,我们之间就不用拐弯抹角了吧?如果你想让董叙阳知道,总能找到一百种方法。所以以防万一,我要你对所有人都保密。”

篮球场上的小孩子们早就被家长领回家了,许贝妮在寂静的深黑夜色里点了点头,随即又说:“我现在答应你,但保不齐之后会反悔。筱唯,你终于也能品尝到被人握住把柄的滋味了吧?”

见她那么得意,梁筱唯放弃了辩驳。干吗一定要故意泼冷水呢?反正,她早就参透了,输赢的标准,自己永远比别人清楚。

现在的她从来都不认为自己会被什么“小辫子”所束缚,经历种种之后,她的承受力早已提到峰值,之所以隐瞒一切,并不是为了她自己的自尊颜面。

而是为了董叙阳。

许贝妮的背影已经小到无法辨认,梁筱唯垂下眼睫。

曾经,董叙阳用双臂环绕,为她设置了世上独一无二的安全圈。但他根本不知道,他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还不具备。

何谈保护她?

董叙阳这个单纯的傻子,他的赤诚总害他受伤。

3

虽然知道许贝妮一定会反悔,但梁筱唯还是没有想到,她反悔得那么快。

才过了一周。她就在学校门口重遇了她。

正是放学时间,学生们兴高采烈地向外冲去,但在看到许贝妮时,还是忍不住驻足,悄悄议论道:“这谁啊?长那么好看,不是我们学校的吧?”

听到这样的评价,许贝妮应该会很开心。倘若她开心,或许事情更好解决些。抱着这种想法,梁筱唯一步一步向她靠近。

她们没有打招呼,碰面后,一起默契地转身,朝着校外走去,倒挺像关系熟络的朋友。

“花哪里来的?”梁筱唯指着她手中那束漂亮的满天星。

“你猜?”她神神秘秘地挑高了眼角。

梁筱唯非常配合:“该不会是男生送的吧?”

许贝妮摇摇头:“花店买的。”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道,“‘雨花花房’你应该知道吧?”

梁筱唯顿住脚步。她侧头望向许贝妮,雨花花房是周叔为温明盘下来的花店,“雨花”这个名字正是取来纪念他意外去世的女儿的。所以,许贝妮去见了温明?

“别紧张。”她拍拍她的肩膀,“我没见到温明,高三生嘛,学习忙得很。倒是见到了巧克力,像个忠诚的护卫守在花店门口,它真的完全不认识我了,看到我一通狂吠,伤心。”

梁筱唯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许贝妮太小瞧她的巧克力了,一通狂吠应该是因为认出了她吧。“别玩威胁的把戏了。”她的语调平淡得不起任何波澜,“直说吧,你想怎么样?”

许贝妮伸手揽住了梁筱唯的肩膀:“你有没有觉得,两个人之间有过去相关联是件蛮好的事?我们都了解彼此是怎样的脾性,不用浪费口舌过多解释。”她把背在身后的双肩包拉到前面,从中掏出一份资料夹,递过去,“看上次社会实践反响不错,我们班主任成就感爆棚,又跑去联系了一家外地的学校,要搞什么双校联动的课题研究。”

“所以呢?”汽车呼啸而过的街边,梁筱唯望着一脸抱怨的许贝妮,反问道。

“我不想做。”她耸耸肩,“你知道的,我家的情况,我必须非常努力未来才有出路。你帮我做,我为你保守秘密。”

梁筱唯垂下眼睛,望着许贝妮拿在手中的资料夹,风翻动封皮,里面的文档上似乎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初三了,谁都不愿意占用学习时间参与课外活动。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接了过来。

对她而言,能有办法解决就是好的,不过是浪费点精力而已。“我帮你做。”梁筱唯露出从容的微笑,“放心,我不会敷衍,一定尽力。”

许贝妮并没有表现出讶异,因为这个结果早在她的意料之中。不过,她起先只是料定了梁筱唯一定会付出一切保守秘密,但她现在不恼不怒的,反而让她有点难以置信。

于是,两个人自道路尽头分开时,许贝妮还是忍不住发表感言:“梁筱唯,你变了。”明明境况比从前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但她为什么看起来反而平和了许多?从前那股狠劲儿没了,表情安适得像个与世无争的仙女。

“每个人都会变。”梁筱唯朝她努努嘴,“你不也变了吗?而且贝妮,我想你也有所体会,对我们来说,能拥有‘普通’的生活就非常珍贵了。现在的我,特别满足。”

她说这段话时,表情充满诚挚,这让许贝妮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她走出很远,忍不住又回头望了望。

梁筱唯的背影一如既往的坚定,但这份坚定又糅杂了几分温柔。她走在落叶旋舞的街道上,似是要和秋日景色融为一体。

若干年后,若是回忆起梁筱唯,许贝妮坚信,自己脑海中的第一个画面大概就是此刻。她对她的形象记忆是从现在开始才有了清晰的定位。

她就像秋天,唯美又萧瑟,温柔又清冷。

人的一生中可以历经很多个秋天,所以难道,每一个夏天过去,董叙阳都会不自觉地想起她?

许贝妮不信。

她是真的不信。就算她曾暗自欣赏董叙阳,就算她深爱妈妈,就算她曾经也有过关系很好的闺蜜,但她也依然、从未体验过那种深深的、连绵不绝的情谊。说什么喜欢普通,那是因为梁筱唯已经拥有了太多不普通。

在许贝妮的观念里,梁筱唯和董叙阳就应该因为八小时的时差,因为隔着的千山万水而渐渐疏远。即便梁筱唯没有出国,可是董叙阳对此一无所知,这丝毫不影响他们在此后的人生道路上远离彼此。

她要亲自验证这一点,一定要确切地证实自己是对的。

世上根本就没有距离隔不开的感情,她许贝妮无法拥有的,一定所有人都无法拥有。

许贝妮收回目光,转身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走去。

梁筱唯错了,她以为许贝妮还是从前那个不惜一切追求虚荣的女孩吗?她以为她还会像从前那般,在奶茶店里,因为被她逼问温明妈妈坠楼的真相而瑟瑟发抖吗?

她不是了。生活早就将她装饰在身上的梦幻、浪漫、憧憬全都狠狠摔进了沼泽。现在的许贝妮,就是一个挣扎在社会底层的普通人。

什么也不拥有,因此也什么都不怕失去的人。

她根本不在乎梁筱唯出国与否,这跟她无关。她跟踪她,只是想知道,如今的她,和董叙阳关系是不是一如既往?

怎么会一如既往?

许贝妮的嘴角闪现出灰暗的笑容。作为曾经与梁筱唯交好的朋友,她不能一个人独享现实带来的残酷啊。

至少,要拉梁筱唯一起加入。

她要她体会背叛,体会不屑,体会她和董叙阳之间的相互厌倦。这才是她要她接受课题研究的真正理由。

梁筱唯肯定想不到,与她共同研究课题的对象,正是就读于星城中学的董叙阳呢。

4

晚上,梁筱唯坐在台灯下,将课题介绍及要求仔细阅读了一遍。然后对应文档的页码。她发现,许贝妮撤走了头尾两页。

所以,资料夹里只包含课题相关的东西,但对于对方的学校,以及要和她搭档的队员,没有任何涉及内容。

既然是双校联动,一对一知识交流,梁筱唯却完全不熟悉队友,心中不禁茫然起来。

通过资料能看出许贝妮班的班主任将这次活动看得非常重要,他为了验证学校与社会结合,所获得的人生观、价值观的收益,而制定了整整一年的课题调研计划。

大概总共要做四期。第一期的课题研究给的命题是《生活的诗意》,资料上并没有写具体操作方式,这应该是让两个小组成员一起商议决定的。但是,许贝妮故意隐瞒了对方的信息。大概是为了为难她?

也难怪。毕竟对比保守自己的秘密,这个条件提得确实过于简单了。

“筱唯,十一点啦,还不睡!”妈妈敲了敲卧室的房门。

“马上啦!”梁筱唯敛起资料,放进书包,关掉了台灯。

躺到床上之后,例行拿起手机查看,发现秦馨汀一个小时前给她发送了微信消息。

她点开,是一张董叙阳正在擦黑板的照片。下面附字:分享你努力擦黑板的D大少。嘻嘻!

他又长高了吗?梁筱唯用手指测量他与黑板顶端的距离……不得了,这家伙已经高出了黑板半个头。

大概因为是在教室里,他没穿外套,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衫,背部骨骼凸显,身形笔直。即使只看背影,也知道是帅气的少年。

梁筱唯发表了慢半拍的感叹:擦个黑板还要耍帅,受不了!

发完,她又点开董叙阳的对话框,在录入内容的地方打上了本应该每天下午违心说的“早安”两个字,却迟迟没有发送。

又过了一会儿,董叙阳的责问先来了:咦?今天怎么没有跟我说早安?懒虫,你不会直接睡到了下午吧?

梁筱唯没有回复,把手机放到书桌,她闭上眼睛。思绪似河床,载着她在回忆的深水里游荡。

对不起,董叙阳,今天的梁筱唯,不想说谎。

尽管功课紧张,但梁筱唯还是打算在半年内帮许贝妮将所有课题完成,早点结束她们之间的协议关系。反正也不知道对方是谁,暂时也不需要问询他的意见了。

第二天的自习课上,她便草拟了一份提纲。

她从没有做过这种东西,完全不得要领,网上搜罗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信息,最后决定干脆完全按照自己的理解去做好了。

见闻、书籍、路途、偶遇……梁筱唯列了几个大致方向。与对方的信息交换定在每周五晚上。许贝妮说,她会直接转发邮件给她。

生活就这样,突然变得无比充实起来。

梁筱唯将空闲时间都用来穿梭住所附近的大街小巷了。她拍摄偶遇的广告牌、电影宣传海报、栖息在冷硬建筑顶端的小鸟……说起来,她还曾忽然停下自行车,趴在路边的草地上,抓拍蒲公英被风吹散的瞬间。

一周过后的晚上,她全神贯注整理手机里的照片和零散简单的文字,因为太入神,竟忘了处理白天被尖锐石头扎破的手腕。

等她将所有资料打包发送至许贝妮的邮箱后,才恍然从疲累中分辨出了痛觉。米白色的衬衫袖口已经黏在了手腕上,血渍干了,她小心翼翼地揭开,看到触目惊心的伤口。

白天没注意,伤口还挺深的,并且因为没有及时止血消炎,有了感染的迹象。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她不想惊动父母,拿着手机蹑手蹑脚地走出家门,打算去巷口24小时营业的药房买碘伏擦涂。

十月底的天空深蓝无边,街上已经没有行人了,道路不平整,昨夜下过的雨积蓄在每一个水洼里,映出空中圆圆的月亮。一眼望去,像开了暖黄色的地灯,散发着柔亮的光。

生活的诗意。梁筱唯呢喃着这句话,心情突然变得格外的好。

本想用手机记录下这个画面,日后分享给董叙阳,可惜手机像素不够好,连万分之一的美感也无法呈现,只好放弃了。

梁筱唯十分小心地避开那些水洼,唯恐破坏这片根本没人与她共享的美丽夜景,脚步轻巧地走在空无一人的窄路上。

从前,她追逐尊严、友情、虚荣,现在她将这些抛诸身后,享受孤单的自由。

受伤了,就独自去买药;天冷了,就及时加衣服;悲伤时,坐在洗手间隔间里哭一会儿,然后抹干净眼泪;辛苦时,就关掉手机睡个懒觉……

十六岁的梁筱唯,终于领悟到,自己照顾自己,一点儿都不难。

她现在生活得非常舒适,内心如平静的湖面,每一个笑容都是真的。她甚至……都不太想念董叙阳、温明、秦馨汀他们。

黑夜里,她站在药店门口,撕开碘伏棉棒,手法粗糙地涂抹伤口,痛感让她安心。

嗯,梁筱唯的确还活着。

5

周六午后,梁筱唯收到了许贝妮转发给她的第一封邮件。

她没有直接转发,而是复制内容后,用自己的邮箱发的。梁筱唯简直对她的谨慎感到惊讶。对方到底是什么人?值得她花费这么多心思保密。

这是梁筱唯第一次对那个组员产生好奇心。

原本她已经躺到床上准备午睡了,但因为实在抵挡不住这份好奇心,便坐起来,划开手机屏幕,点进邮件,下载附件。

几行大写加粗的字体显现在文档中。梁筱唯看完,眉毛差点拧成麻花。

让你做课题研究,拍那么多模糊的照片干什么?

让我欣赏你们那边的街景?

初三生了,拜托你做事认真点。

我很忙,没时间跟你浪费。

这个署名为‘草木’的人态度怎么这么差?他以为自己是谁?还傲气地隐藏真名?梁筱唯真的已经很久没有被惹毛了。她昨晚还因为内心过于平静而质疑自己太不像个“活人”了呢,但,此时此刻,这个她连面都没见过的陌生人,轻易让她恼怒了。

天知道,她为了拍那些照片吃了多少苦头,手腕到现在还很疼。梁筱唯朝着天花板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深呼吸了几次平复情绪。然后拨通了许贝妮的电话。

“你确定不是耍我?”她没有任何寒暄,接通后就不客气地质问。

许贝妮轻轻笑了笑,明显一副看好戏的语气:“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对方脾气这么差。”

“男的女的?”梁筱唯接着问,她在心里思索着措辞,女孩的话,她会收敛些,但如果是男生……

呵呵,当年的校霸董叙阳她都摆平了,区区一个无名小卒,臭显摆什么?

“你猜?”许贝妮故意卖关子。

“我没心情跟你猜谜。”莫名其妙被数落了一顿,梁筱唯现在不爽极了,“我就这么跟你说吧,我现在很生气,你不告诉我那人的性别,我说话掌握不好火候得罪了对方,后果你自己承担。”

“男生。”许贝妮靠着妈妈开的服装店的门框,嘴角始终上挑着,“你居然感受不到,这语气,肯定是男生无疑啊。”

“呵!”梁筱唯不屑地冷哼,“还是个没礼貌的自大狂。对了,他为什么不属自己的真名?”

许贝妮心虚地轻咳了一声。不是董叙阳没属真名,是她故意删掉了他的真名后转发的邮件。为了应付梁筱唯,她胡诌道:“可能是为了保持神秘感吧。”有几个女生来店里光顾,许贝妮边招呼边转身跟上去,“你既然答应了我,要怎么沟通是你们的事,只要让我高分完成任务即可。”

“高分?”梁筱唯反问,“目前就他这种态度,我们能继续合作下去就不错了,就别指望什么高分了。”

“没有换组员的可能,你不用想了。我忙了。”说完她就挂断了电话。此前知道联动对象就是董叙阳所在的班级时,她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同学换到的他。

来店里的女孩在叫她,许贝妮收回思绪,笑脸上前。这几个人看起来有些眼熟。难不成是校友?还没等许贝妮想起她们的身份,为首的女孩就歪着头开始了情景再现。

“不认识啦?”女孩往她身边凑了凑,“篮球比赛,宋青阳喝了你的矿泉水。”

哦,许贝妮想起来了。上次她们班和别的班一起举行篮球赛,篮球队长宋青阳下场后,越过一溜给他递水递毛巾的姑娘,夺走她旋开盖正想喝的矿泉水,咕咚咕咚喝了半瓶。

宋青阳是她的同班同学,在学校里挺出名的,个子高,长得帅,是那种很容易让女孩子产生好感的类型。因为自己的水被宋青阳莫名其妙拿走喝掉,所以,她也莫名其妙树了不少敌人。

因此,许贝妮下意识地猜测,女孩或许不过是其中熊熊燃烧着嫉妒心的一个。

“你放心,我对宋青阳丝毫不感兴趣。”她调动自己所有的耐心,但脸色已经变得不好看了,“不买东西就走吧,别影响别人做生意。”

女孩不屑一顾地笑起来:“许贝妮,你以为我来找你,仅仅是因为宋青阳吗?”

许贝妮倒觉得有些好笑了,她双臂环在胸前,一边眉毛挑了起来:“不然呢?你还为了什么?”

女孩往里面瞅了瞅,满脸讥讽地说:“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和你妈妈是不是一路货色。”

许贝妮的笑容僵在脸上,她放下手臂,语气不客气起来:“你说什么?”

“说你和你妈妈完全一路货色。”见成功戳到了许贝妮的痛点,女孩的表情忽然变得咄咄逼人,“告诉你妈妈,别打有钱人的主意。否则我就把你们家以前那些破事全都抖落出来。”

女孩说完就带着那群小跟班气冲冲地走了,出门时,还特意踢倒了立在服装店门口的高脚凳。许贝妮望着她们愤愤离去的背影,心中泛起一阵悲凉。

转学之后,她卸去了伪装的虚荣,以真面目示人,甘心做个平凡的女生。她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想要踏踏实实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想要的生活。但是你看,不管怎样,曾经的不堪经历,爸爸打人的事实,贫穷、卑微像黏在身上的口香糖,想要去掉,只能狠心将弄脏的衣服丢弃。

许贝妮转身看了看堆得满满当当的服装店,这只是批发市场中极其平常的一间,那些廉价的衣服颜色总是过分鲜艳,像唯恐会被忽视般,在逼仄的环境里叫嚣着向别人自荐。

没有一点儿尊严。

坦白讲,很多个时刻,许贝妮是想逃走的。

那个写满公式的课堂笔记里记录着被她用黑笔划掉的秘密。

她曾为离开妈妈做了详细的规划,从什么时候开始攒钱,需要攒多长时间才能够支撑她找到谋生的工作,去哪个城市,该怎样生活下去……

她一条一条罗列清楚,那些文字在公正详细的课堂笔记中,跳跃出逆反的火花。但是晚自习结束时,妈妈发来微信消息,问她什么时候回家,要不要在服装店里等她。一瞬间,许贝妮脑海中的所有出走计划都被妈妈坐在店里打瞌睡的疲惫面容替换掉了。

妈妈为了给她全新的生活离了婚,但是,她太天真了,许贝妮想,她们大概是被命运选定的下等人,永永远远都难以走出苦难悲剧,即便哪天稍有起色,也会被重新打回地狱。

只是,梁筱唯和董叙阳就不同了,倘若有一天,他们重获富有,别人只会说:这没什么啊,他们以前就是这样生活的。可放在她身上,就变成了——啊?那个许贝妮啊,听说她妈妈嫁给了个有钱人?指不定使了什么阴招呢。就她们?也配做富人?

妈妈说今天有位叔叔约她看电影,所以,才把服装店交给她看着。

许贝妮早早关了店。脚步飞快地走出批发市场,拐弯,怀抱发泄的心情,朝着附近的电玩城走去。

她不配?别逗了。

6

梁筱唯苦思了一整个周末。

当然不是为了苦思怎么改正自己课题研究的方向,而是苦思该怎么骂那个不自量力的自大狂。是的,在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之前,她决定就用自大狂来称呼他了。

担心给对方造成她被凶怕了的误会,梁筱唯在周日深夜,爬起来回复了邮件——

看完阁下的反馈,我差点儿误以为与自己同组的人是个三岁小孩。

连喜怒哀乐都不懂控制,这使我严重怀疑你的情商和自制力。

本着对弱小的怜悯,我决定包容你的不自量力和性格缺陷,帮你完成课题研究,助你顺利毕业。

请不用对我过多感激,为失去生活能力的人贡献爱心,是我作为一名优秀中学生的基本准则。

另,若你不赞同我拍照+文字解析的方法,你可以提供其他参考意见。当然,我有权利选择无视。

祝好,再会。

写完后,她半夜打电话给许贝妮,将她从睡梦中惊醒,要求她立刻转发。

微信收到她的转发截图时,梁筱唯才算痛快地舒了口气。她连董叙阳的气都没受过,别的男生,就更别指望她心慈手软了。

这种久违了的胜负欲使梁筱唯忽然觉得动力十足。课题截止日期是十二月初,还有蛮多时间。她已经忍不住大展拳脚,她一定要得到许贝妮和自大狂两边班主任的最高认可,这样,她就可以无声吊打自大狂的尊严,让他为自己的错误认知付出代价。

整整一晚,梁筱唯的脑海中总是自动排演着男生黑着脸向她致谢的画面,竟因此激动地失眠了。

所以,第二天课间,她在昏昏欲睡中接到那通电话时,反应了很久,才弄明白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

一个听起来娇滴滴的女声告诉她:许贝妮被关在了她们学校废弃已久准备重建的危楼洗手间里,倘若她不去解救她,恐怕会出事故。

还没等梁筱唯产生疑惑,对方又说:“你不是昨天深夜还给她打了电话吗?你们关系应该很好吧?”

接着电话就断掉了。

梁筱唯第一时间联系了许贝妮,想要考证事情的真伪。可是,许贝妮的手机关机了。

课间休息还剩下几分钟而已,她飞快地思考着,最终还是决定请假前去看看。

知道她和许贝妮昨天深夜通过电话,起码可以肯定,许贝妮的手机在那个女生手里。之后手机关机也说明,许贝妮没有能力将手机拿回来。

这很蹊跷。当然,梁筱唯宁可相信一切只是虚惊,白跑一趟到也不要紧,反正下面的课是自习时间。

拿着班主任批复的假条顺利走出学校,梁筱唯打开手机地图,跟着导航骑车前往许贝妮的学校。她只知道她的学校名字,不知道她具体在几班。但好像也没什么影响,她只要去那个危楼里确认一下就好。

距离不远,半小时后,梁筱唯已经到达许贝妮的学校门口。本来还担心进不去,结果她一探头,正看到门卫大叔支着下巴打瞌睡。

她猫着腰走进校园。未免自己的校服看起来太显眼,她特意将外套脱掉,反面折叠搭在胳膊上。对方电话里所说的那座楼很好找,就位于学校大门的左侧,因为准备施工而围上了警戒线。

正值上课时间,四周一个人都没有,梁筱唯穿过警戒线,自已经歪斜的门框里走了进去。

这是一栋三层建筑,大概很久没有人来过了,屋子里布满了蜘蛛网,灰尘弥漫,家具基本都被搬走了,只留下几个散了架的桌椅,空荡荡、静悄悄,蛮惊悚的。

幸而阳光很好。亮灿灿的光芒足以驱散恐惧。

梁筱唯按照走廊的洗手间指示牌一层一层找过去,根本没有发现许贝妮的踪迹。

看样子的确被耍了啊。梁筱唯边下楼边想,这事儿可不能被许贝妮知道。

一是因为,她不想被认为自己很在乎她;二是因为,她不想被认为自己很蠢。

但是,令梁筱唯想不到的是,原本进来的那扇敞开的大门不知何时被关上了。她用力拉了拉,根据声音辨别出,门外落了锁。

一开始,她还没觉得心慌,毕竟手机还在身上,她可以打给别人寻求帮助。可是打开手机通讯录才发现,因为自己隐瞒回国的真相,她根本没有任何朋友可以求助。

意识到这一点,梁筱唯的心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没有任何犹豫,她从地上捡起一根断掉的椅子腿,助跑几步,朝着大厅里那面最大的窗户砸去。

随着巨大的声响,碎裂的玻璃落到地上。她用校服外套裹住手,小心翼翼地清理完窗户上的玻璃渣,爬上窗框,轻轻跃下。而后拍拍手心里沾满的泥土,起身扬长而去。

真不好意思,梁筱唯没有被吓哭,没有表现出无助。她和同龄的女孩子本就不同。

笑了笑,她又在打瞌睡的门卫大叔眼皮底下溜出了校园。

虽然不能确定恶作剧的人是谁,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许贝妮的校园生活过得不怎么样,她树敌了,有人急着报复她。

今天的事,梁筱唯决定不声张。

依许贝妮那个把面子看的比命还重要的性格,倘若知道自己因为她被耍,还洞穿了她被欺负的真相,大概会内心郁结到疯。

反正自己也没受到什么伤害。而且,梁筱唯想,她现在没精力管那么多,学习之余应付自大狂草木就够分心的了。

想到那家伙,梁筱唯就恨不能气到咬牙。算了,其实也没什么好气的。反正,用接下来的一年时间制服他……

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