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下课哨声吹响,燕燕夹着书本走出了教室。后面顿时传来一阵喧闹声,学生们一窝蜂地涌出教室。虽已是隆冬时节,避风的角落里晒晒太阳还是很舒服的。燕燕微笑着和几个端着茶杯子啥太阳的老师打了声招呼,径直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室内温热,炉子上的水壶呜呜地发出声响,水快要开了。

燕燕在这所学校已经呆了两个多月了,早已适应了这里的教学和环境。她心心念念盼望的那场考试仍然似有似无却也遥遥无期。在这期间,她跟着同一届毕业的一大帮“国任生”一起大闹过政府部门。区委派了一位主管人事的领导给他们做了相关政策的宣讲,说了些和他们毫无干系的大政策,最后还是鼓励他们这些年轻人自主择业。可还没到一个月,同一届毕业的师范院校的中专毕业生都被安排到了各乡镇学校任教,包括燕燕的几个同学。在存生和秀荣地激励下,燕燕仍然一边复习一边等待着所谓的考试和机会。存生隔三差五就打电话给柳义明打探消息,回复大体都是,在家好好复习耐心等待,一有消息立马回复。

呆在家里的燕燕彻底把自己封闭了起来,甚至不愿意出大门。每天干完家里的活,就一心看书练字。她决定今年家里的对联由她来执,同时,她也树立了新的目标,倒是没有了刚开始的浮躁不安,一门心思的想考完英语专科的所有课程,先拿到专科文凭。哪怕是工作没有着落,有了专科文凭工作应该更好找了。她还暗下决心过完专科再自学考英语本科文凭。或许那个时候,凭着自己的高学历就能得到一份满意的工作。柳义明也曾这样鼓励过她。刚毕业打工的时候,她就切身体会到了这一点,而今的社会是靠文凭的高低拿工资。这样的横心让她比以前更努力地学习知识,但是埋在心底的对命运不公的怨愤、自卑又使得她想把自己孤立起来,她断绝了和所有同学的联系,包括金红霞。偶尔收到同学寄来的信,她也是读完就存放在那个刚上中专时,父母给她买的皮箱里,从来都不写回信。渐渐地,她也习惯了孤家寡人的生活。无所谓,反正她觉得这样挺好。无力和命运抗衡,那就不愤世嫉俗地泰然处之,这是读书人的清高,她自认为是个读书人。或许她本来就属于这片黄土地,就应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是她的命数。就像王家奶奶常说的,“牛吃青草鸭吃谷子,无福路断肠,有福不在忙。”以前她厌烦了听这些个没完没了的唠叨。耐不过无心插柳柳成荫,听得多了自然而然会在某一瞬间想起来又细细品味一番。现在燕燕开始相信了命数,相信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这可愁畅了存生两口子。他们不是养活不起自己的女儿,嘴上虽然经常安慰燕燕说,“你乖乖呆家里好好复习,国家肯定要给你们给个说法呢。退一万步讲,既就是你一辈子待到家里没个正事干,我们也能把你养活住。再说咧,你还在家里伺候你奶奶着呢,这也是替我们行孝道,给你娃自己攒福着呢,”

他们生怕燕燕在家里呆不住,闹腾着要出去打工,万一真的哪天通知考试岂不耽误了正事。嘴上虽然这样安慰燕燕,心里真正是没有底气。那次吃了闭门羹之后,存生和秀荣又去金芝的单位上寻了一回,一直等到下班的时间才见到了本人,却等来了一句,“你们先坐下等一阵,到饭点咧我去吃个饭”的话。好不容易见到了本人,存生两口子只能耐住性子等待。金芝也没有明确地答复他们到底这个事能办还是不能办,只是说了很多眼下的形势和困难。现下各行政单位都人满为患,都在精简人事,想要进个人确实困难大。或许这已经是最委婉的拒绝,只是存生和秀荣仍不甘心,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一样,之后又让燕燕自己去金芝的单位上找了一回。

来回多半天的时间,燕燕只在她办公室里呆了不到五分钟。因为紧张和拘束,她都无法给父母汇报还原当时的情景。她只记得她的这位当乡长的亲戚,和所有当官的人一样,都是一副高高在上威严的表情,只记得她端起桌上的茶杯煞有介事地抿着,一边回味悠长,一边凝重沉思。似乎每一个从牙缝里说出的字都要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燕燕目不转睛、竖起倾听,想尽量让自己表现的从容一点,可是不由她手心里捏了一把汗。她都想不起自己唯唯诺诺说了些什么,记不清怎样从那个大门里走出来的,只是走出大门的那一刻她觉得如负释重。坐在回去的班车上,她一遍又一遍的在脑海里回放当时的场景,捕捉不到有用的字眼,似乎都是些官场上惯用的打圆场的言辞,没有得到一句落地有声的答复。一路上,卑微和低贱充斥着整个心房。她攥紧拳头紧咬牙关,硬是眨巴煽动着眼睛把潮湿的眼眶风干了。她不断地告诉自己,“赶紧心口子上砸一垂头认命算了。”她也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一定要拿上专科文凭,靠一己之力养活自己,不再让父母低三下四地去求人。回到家以后,她越发的不爱说话,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死读书。

存生和秀荣害怕燕燕这样下去,真的成个书呆子。于是,当庄户里在教育办当干事的一个外甥上门问他们,燕燕是否愿意临时替双庙小学一个生病请假的老师代课时,他们马上就满口应承了下来。

农村的学校民办老师占的比例也不小。除了工资待遇不一样,其他方面和公办教师没什么区别。燕燕一去便接替了那位请假的老师的班,任五年级的数学老师,和校长搭班带五年级毕业班。这个学校总共有学生一百二十人。六个老师中有四个和燕燕一样都是聘请来的民办教师。乡上民办老师都是一个标准待遇,每个月300块钱。

教学对燕燕来说并不是难事,上中专时他们每个学生都有机会上讲台讲课。只是天气渐冷,她每天都要骑自行车从家里去学校,中午自带馍馍不回家吃饭。偶尔也去罗湾秀梅家吃顿中午饭。秀梅家离双庙小学大约十来分钟的路程。

这样,燕燕一边教书一边自学英语,倒也是安稳了下来。期末乡教育办组织统一考试,所有的老师集中在一起阅卷,燕燕正好和上中学时一班的同学杨琴紧挨着坐在一起。想起她们一起考上中专,学习三年一起毕业,人家如今是享受国家正式津贴待遇的人民教师,而她只是个临时的民办教师。她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表面上若无其事地谈笑,心里却百般不是滋味。期末考试成绩出来,燕燕所带的五班级在全乡九个学校数学排名第二,这是双庙小学在历届毕业班统考时取得的最好成绩。校长以学校的名义奖励了一个精美的笔记本给她。按照乡教育办的嘉奖政策,燕燕最后一个月的工资比平时多出了24块钱。

翻过年,熊家老汉的病情越来越严重。疼痛已经把这个老人折磨的瘦骨如柴,没个人样了。他时常忍不住疼痛,张大嘴巴不停地喊“妈——妈,你来把我领走啥!我受不了咧……嗯——哼。”熊家老婆日夜陪在他身边接屎端尿地照顾。

熊家老汉去年九月份的时候身体还很硬朗,坐在院子里不停地编着背篓和笼。旁边放着个水桶,他不时地舀一马勺水泼洒在榆树条上面。熊家老婆有时去山里割回来的榆树条多了,他当天编不完,搁置一晚上水分流失便没有了柔韧劲儿,必须适当的用水浸泡一下。墙角整齐的摆放着编好的背篓和笼。逢着白庙集的时候,他们老两口拿到塬畔的公路上,招手挡个三轮车拉到集市上去卖。回来的时候不用担心没车,庄里做生意的三轮车随便哪个都能稍带回来。熊家老汉一面编背篓一面还在心里盘算着他们老两口的日子:槽上的牛喂到年底卖了长出几个钱,再倒腾着看一个碎牛犊喂槽上。迟早手里得攥几个吃药看病的钱。儿和女各有各的日子,又都不是很宽裕,趁着还能扑腾着过日子,老早给他们老两口准备点棺材本的钱。

已经说不清熊家老汉的脚是什么时候开始疼的。每次疼的时候他都感觉像刺扎进了骨头缝里,连带着全身一阵刺痛。起初熊家老婆也没有太在意,当熊家老汉忍不住“啊哟喂”叫的时候,她还总是说笑着嗔怪熊家老汉说:“你这个人呀!不耐受疼咧多半辈子,刺扎到屁眼里都要声唤半天。恁亏当不会养娃娃,末咧亏欠摆大咧!”

过了一段时间,熊家老汉再看他的左脚大拇指缝里。刚开始像针眼大小的黑痣越变越大,脚趾头肿胀的像是一块发面疙瘩,时常有乌黑的血脓从痣眼里面渗出来。现在,他的鞋已经穿不进去了,只能靸趿着布鞋坐在院子里,强忍着疼痛编织背篓。晚上疼得睡不着觉的时候,熊家老婆时常捏一嘬花椒按在旁边揉捻着止痛。有时候他也把烟锅管里的烟油渍掏出来涂抹在上面。有几个晚上疼得按耐不住,熊家老汉索性起身端着烟锅,一锅接连一锅地续烟抽,一直抽到天亮。他们老两口子从来没有在几个儿女跟前说起过。直到秀荣发现熊家老汉靸着鞋走路,执意要求看熊家老汉的脚后才得知。

秀荣隔天就带着熊家老汉去乡上卫生所看了,大夫建议进城去检查。熊家老汉硬是要求开了些止痛药和消炎药就回了家。就这样,可怜的老头因为舍不得花钱,耽搁了最佳治疗时机。直到一天晚上疼得昏迷不醒,熊家老婆看着疼得扭曲变了形的熊家老汉,才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连夜去敲了大儿子家的门。

医院的诊断是脚癌晚期。大夫好意地嘱咐,“年龄也大了,没必要住院,拉回去缓着,不用忌口,让想吃啥吃去。”效忠靠着墙一屁股蹲下来抱头痛哭起来,他没想到一个黑痣竟然能要了人的命。熊家老婆在他跟前提过一嘴,让把熊家老汉领去医院检查一下,他们三弟兄还相互推诿扯皮,一个指望着另一个。

效忠把熊家老婆老两口接到了他们家里伺候,连同老两口子的那头牛和几只鸡。眼下,熊家老汉老两口去效忠家是最好的归宿,庄里人和亲戚朋友都这样认为。弟兄三个只有老大家地方宽裕老两口去了有个住处。荣生媳妇长年累月是个病根子,两个儿子都在广州打工,听说勇勇领了个外地的媳妇,家里连个像样的婚房都收拾不出来。效林两口子在塬面上紧打紧盖了两间房,一家四口也挤在一个炕上。两口子跟集时动不动还把两个娃打发到熊家老婆家来。只有效忠的三个儿子都给取了媳妇安顿了下来。老大向前两口子都在毕业后都把工作签到了张掖,两个又都是吃公粮的大学生,这着实让效忠脸面上有光。老二龙龙结婚最早,两口子在城里给人跑出租车,他们的女儿由效忠两口子照管。只是这姑娘都一岁半了还不会走路,头和身子时常晃来荡去的,连站都站不稳当。他们一家子到处寻医问药,各种偏方试遍了,光麻雀脑髓都吃了不少,还是不见效果。效忠媳妇为这个女子一夜白了满头的头发。老三红红刚结婚不久,两口子在城里租了一间房,红红开半挂车给人跑长途拉货,媳妇在商场里卖货。

熊家老汉到了效忠家的头几天,竟然莫名其妙地感觉身上松活了。他自己感觉身上爽快了许多,就主动要求熊家老婆扶着他靠着枕头吃点东西。效忠媳妇掺了几顿搅团倒是合了熊家老汉的胃口。虽然他现在由人喂着只能吃几小口,吃不下了就轻轻摇摇头,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庄户里上了年纪的老人看到熊家老汉的样子,都建议效忠弟兄几个赶早准备后事。癌症病人疼痛消失那是已经没有知觉了,眼窝塌陷嘴角歪斜,看样子凑合不了几天。

秀荣和秀梅几乎每天都要过来瞅一眼她们的老父亲。按农村里老一辈人的说法,出嫁的女儿是不能在老人咽气时留在娘家家里的,据说会带走家里的财运。熊家老婆随时关注着熊家老汉的状况,她生怕秀梅和秀荣两个外人把他们熊家后辈儿孙的财运带走了。瘦骨如柴的熊家老汉蜷缩在炕上,曾经那个身高一米八三的汉子如今还没有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身板大。偶尔他清醒的时候,听见几个儿女说话的声音,还不时地轻唤他们的乳名,然后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又说不出话来。熊家老汉一辈子嘴碎爱唠叨,现在终于消停了。

效忠媳妇又要经管走路不稳当的孙女,每天家里都有来来往往的亲戚朋友来看病危的熊家老汉,到了饭点都要她一个人忙着趴锅撩灶。时间一长她也耐不起这个颇烦来。庄里一位年老的婶妈给她支招说:“人一辈子凑活着一口气,临了临了凑是恁一口气咽不哈去,真真是受活罪呢!自己活受罪,一大家子人跟着不得消停。你悄悄拿个苕帚哈去把棺材从头到尾扫一遍,恁个着急灵验的很。不出三天人凑跟上走咧。”于是效忠媳妇给她拉了个伴儿,抽空一起陪着去底下窑里把棺材从头至尾扫了好几遍。她没敢把扫棺材的事儿跟任何人提起,包括她男人效忠。

还真被那个老太婆言中了。第二天下午,熊家老汉突然眼眸清澈思路清晰,旁边的人问话也能反应过来。秀荣她二爸见多识广,说这是回光返照,赶紧支走了房里的女亲戚。没过几分钟,熊家老汉使出最后一口气喊了声“妈——”就咽了气。秀荣和秀梅骑上自行车还没有走到斜路口,就听见后面一阵嘶声裂肺的哭声传来。那是媳妇子在哭死去的老公公。农村里人有这样的习俗,媳妇子哭声越大,后辈儿孙福禄越长。

效忠弟兄三个为了弥补心中的遗憾,将熊家老汉的丧事办得倒是风光,请来了秀梅老公公为首的阴阳班子,给亡灵念了五本超度经文。秀梅老公公念在亲家一场的份上,又赠送了两本经,把全部的七道经都念了。熊家渠庄里都是清一色的熊氏家族,门户大不说,单说熊家老汉姊妹弟兄就有八个,光席面就准备了三十桌,一桌以十个大人计算,三百多人的场面在农村算是过大事了。

唢呐、吹鼓手一应俱全,效忠弟兄几个硬撑着把熊家老汉的丧事办得很是风光。庄门上的人和亲戚朋友不禁感叹熊家老汉一辈子是个体面人,生前有老婆伺候自己没遭多少罪也没拖累后人,身后还能风风光光地入土为安。满院子都是披麻戴孝的后辈儿孙,对于一个老农民来说,这一辈子算是值当了。

秀荣跪在灵堂前,脑海里回想着熊家老汉生前的点点滴滴。她一边烧纸眼泪不断地顺着脸颊滴落。她心里万般自责,应该早点带熊家老汉去看病的,或许老两口还能多几年的陪伴。如今,逝者已逝,剩下熊家老婆一个人日子要怎么过?一个人回到下面黑咕隆咚窑洞里?还是跟着哪个后人一起过?秀荣泪眼矇眬地看了看坐在炕头上和几个老一辈的妯娌拉话的熊家老婆,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她在心里替熊家老婆担忧,“他妈的,人一辈子活到头活咧个啥意思?年轻着为儿和女能吃饱肚子受尽咧磨难,老咧老咧倒要看后人的脸色活人。老咧人家用不上你咧,你到谁家去都是个多余的,以后的日子到底咋过价,唉!”泪眼模糊的秀荣盯着熊家老汉的牌位。照片上,慈眉善目的熊家老汉穿着一身深蓝色的长袍马褂坐在上面微笑着看着她。秀荣吃力地咽了一口口水,眼泪忍不住又噗簇簇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