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进了腊月门,啥生意都活泛了起来。逢着赶集,秀荣两口子也是起早贪黑地卖菜挣过年钱。存生那件裹了七八年的军用黄大衣又上了身,尽管袖口领子里面磨得棉花都起了梭边,衣服的颜色也从最初的军绿黄变成了暗淡的灰黄。三单不顶一棉,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军用棉大衣,保暖性能特别好,这么些年冬天如果不是靠它护着腿,大冬天迎风开车早都把腿冻坏了。秀荣也是里八层外八层地穿着,不管远近看都圆鼓隆咚的像个碌碡。秀荣才不管形象好不好呢。寒冬腊月的天气,站在敞口的市场里如果不穿暖和,一天下来手脚到处冻成了冻疮疙瘩。既就是身上包裹的再厚实,拿秤摸钱的手也没办法护理。每年冬天秀荣的手指头缝里到处都是皴裂的口子。尤其是脚把骨上的裂口,晚上不涂抹点棒棒油,再放在火上炙烤一番,疮口一碰到热炕上就钻心的疼。

冬天的菜比人还金贵,也要给包裹上厚实的棉衣,尤其不耐冷的绿叶青菜,稍微挨着冻就变得黑青起来,拿回去稍一暖和,叶子更容易溃烂。秀荣把家里穿不成的烂棉袄、旧被子都收集了出来放在车厢里。凡是上车的青菜都像个小孩子一样被呵护着。秀荣把菜严严实实地包裹一圈,连能钻进风的边角都要窝紧盖严,生怕青菜受了冻。卖了这么多年菜,秀荣深切地体会到,买主那是越来越挑剔了。他们刚起步卖菜的那会儿,冬天塬上人只要家里有萝卜,洋芋和葱,地窖里再储存些白菜,很少有人再赶集买菜。条件好的买点韭菜、菠菜炒热汤菜。那时也没有现在菜样这么繁杂,哪像现在,冬天里照样能买到热月天吃的菜。越到年跟前,黄瓜、西红柿这些稀罕菜的需求就越大。秀荣还记得刚开始他们批发这些稀罕菜拉塬上卖的时候,好多农村里人惊奇地打问道,“天光神!夏月天的菜咋木还能存放到而更!你看那黄瓜新鲜的连刺都能看清楚,而更的人不得了,能怂的啥都能弄。”秀荣才给说笑着解释,现在交通条件好了,大多数菜都是从南方拉过来的,也有些是当地的,川道里盖了温棚的菜农也能种出来。

秀荣骨子里是个贼胆大,眼光独到又有野心的女人。这些稀欠菜发价虽然高,但是只要卖出去利润也高,正因为别人都不敢拿她才要尝试,其他人人都有的菜卖不上价利润低,这些东西卖一斤挣得钱有时抵得上卖三四斤普通菜。卖菜的同行看见秀荣卖得好眼热也跟着拿,但是同样的东西他们就是没有秀荣卖得好。秀荣两口子这些年和集市上的几个饭馆老板,还有管乡政府食堂的灶长关系都笼络得好。说来也奇怪,这几个长期照顾他们生意的老顾主谁也拉拢不走。同样的菜,别人明打明地大声吆喝着挖墙脚,他们不偏不倚地就往秀荣两口子菜摊子上拐。买菜一方面,人跟人打交道也讲究个因缘和合。

就连效林都想不通这一点,经常阴阳怪气地打趣存生说:“唉,这人瞎眼窝咧一心往坑里跳谁还有啥法子呢!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我的辣子凑是比白家洼的好。我说,姐夫,你是不是背地里给老杨老婆给咧啥好处来?”两边的菜贩子都七嘴八舌地开起了各种玩笑打趣存生。存生只是憨憨地泯着嘴笑着不答话继续啃他的干粮馍馍,冷不丁地丢一句话算是回复,“恁都是商业机密敢给你们往出说吗?你们都学去咧,我喝西北风去呢吗!”秀荣在旁边笑着翻了一眼存生自嘲道:“看我们这人啥!人给他带个高帽子他凑辨不来东南西北咧,尾巴翘到沟子上还得能的末项。”

存生在秀荣的潜移默化下,现在也变得贼大胆起来。着急忙慌地扫一眼同行的进货情况后,二话不说就折回去来一趟二进宫。当然他也有失算的时候。他拿的菜品下午卖不完,回到家秀荣劈头盖脸就数落起了他,“你看你野子还麻得很!把你大恁个头拿恁多,看烧到手里咧嘛!你这个人我还没发现,卖咧几年菜还从窝里佬变成属狼的咧,也不连我商量一哈,悄默揣怪地凑拿一箱子回来咧。能怂得很咋卖得还剩恁么多,我看你嚼得吃完去!怂成精还是个……”秀荣总是这样,好事里头都有她的英明决策,凡是坏事都和存生脱不了干系,她也得理不饶人地数落个没完没了。存生也经常扮演老好人,不和秀荣一般计较,赔着笑脸招架,“你看你啥!还真的得理不饶人,小心看把舌根子嚼烂咧着,恁神仙着急还打个盹儿呢。我保证,以后啥都听你这个能怂棍棍的,能成咧吗!”存生嘴上这样说,实际上他也是个有主意的人,遇到他一根筋认准转不过弯的事,就连秀荣都拿他没办法。为此,秀荣在外人跟前揶揄存生说,“我们这人,叫外人看着脾性啥都好,实际上恁是个轴人怂成精,驴脾气上来真真的是恁屎怂哈犟。”

使唤了八年的三轮车仍然全力以赴,每天拉着超负荷的菜量,上坡时像个老牛拉车一样喘着粗气冒着黑烟缓慢地行驶着。效林两口子早在天气大冻时就东挪西凑换了个新式带雨棚的三轮车。两口子坐在车棚里按着长喇叭超秀荣车的时候,效林还不忘带点刹车伸出头调侃存生,“姐夫,你恁装备末项咧,一早上要三点凑起床呢。”存生也不搭理他,像是没听见一样,毫无表情地走着自己的路。秀荣心绪难平坐在旁边念叨起来,“这把他妈的,有钱没钱的都笑话人呢!咋不说买个三轮车借咧一摊子的外债,这两个怂真是恁一丘之貉。真的是账多不愁人,皮脸能有城墙厚,到处背的债也不恼煎。满桶不淹半桶水咣当的这求架势!看把我惹肏咧,过完年也换个新的,马力大咧倒底省人省车么,这像老牛拉犁一样,走到啥时候去价。”秀荣转过头说着,她想试探一下存生的口气。存生目视前方专注地开着车,嘴上应承说:“换凑换啥,你又是掌柜的。这个一来,九月份颜龙上学凑可紧张咧。看考个啥名堂价,我咋木不想再跟人张嘴倒钱。”秀荣给存生打气,“啥事都有个轻重缓急呢么,颜龙上学的时候紧张咧咱们再寻人倒腾几个钱,只要人家能考上,办法有的是。不知道牛这一向啥价,末咧叫燕燕十三白庙集上把大牛拉上来。让燕燕给我帮着卖菜,你看着价合适给咱们把牛倒腾咧去。你说呐?”秀荣平时咋呼得紧,其实到关键的大事上还是要看存生的脸势。她偏过头时刻关注着存生那张若有所思的脸庞。存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路,躲过路中间的一个大坑后才开口说话,“能行啥!把大牛倒腾咧,年后看牛价咋变化呢,咋木都要再买个能耕地的二不楞子看槽上呢。看着倒腾咧几个钱,一年开咧春翻地调牛倒底把我愁哈个病着呢。”秀荣接过话茬说:“牛娃调不过来凑把老大家牛借上翻一两晌地。他们一个牛的时候也不是拉咱们的牛着呢嘛。老大家婆娘恁天来说,把地皮兑到福祥家连老五家中间那哒咧。估计开咧春凑动工价。不信你看着,等不得咱们吆喝,他们凑先说把牛合一哒耕种这个事价。”三轮车冒着黑烟缓慢地爬在寨河歪溜七八的陡坡里。看着后面的三轮车一个个赶朝了他们,存生脚底下卯足了劲儿踩着油门,三轮车后面冒出的黑烟把整个身后都笼罩了起来。秀荣着急地攥紧手拳头给车鼓着劲,换车的念头愈发的强烈了。

打定了主意后,秀荣就催促着存生打问着把现有的三轮车先给人预售出去。说来也巧,下午快收摊的时候,一帮人正讨论着存生的三轮车出手的话能卖几个钱。邓家庄邓存弟正好想置办一个二手三轮车干庄稼地里的活。一来二去地一打探,就围在存生的三轮车跟前和在场的人打成了一片。邓存弟心一热更坚定了买存生车的心思。想的好不如碰的巧,赶过年前给家里添置个家当,也算是一年的辛劳没有白费。于是,邓存弟趁热打铁和存生争竞起了三轮车的价格。

存生两口子执意要卖一千二百元不松口。邓存弟也执拗着脖子只掏八百个元,再多一毛钱他没有他也不加。双方各执己见谁也不愿意再做让步。存生干脆撂了一句狠话,“我这车说实话给我把力出咧。这么多年太没耍过啥大麻哒,我才换咧个新轮胎还不到两个月。凑拉去卖费铁它还值几个钱呢,一千二能卖凑卖,末项咧拉求倒我还不卖咧。”邓存弟也不甘示弱,毫不客气地说:“恁你凑卖费铁去,我也是一个人的主意,还连家里掌柜的没商量呢,我说的恁个价旦能行,我今儿个凑把这个主拿咧,不行凑拉倒算咧。”说完准备推车子走人。效林见状连忙给在场的人每人发了一根烟,笑眯嘻嘻地拦在邓存弟面前点燃了烟说:“你看你们两个人啥,生意不成人情在,为这么个求事还能把脸红咧!说起来咱们还沾亲带故的,碎着还在河洼里一哒金沟子耍过水。为求三四百块钱把生意哈咧划不着。说实话,我白家洼姐夫这个车真的可没出过啥毛病,人买这东西都还不是想图个安稳。塬上组个庄稼拉个粪恁是一点毛病都没挑的。”邓存弟话语也开始变得软和起来了,“我给的恁个钱也差不多,毕竟这东西是个消耗品,再开不了几年凑该报废咧。”效林直接喊秀荣说:“姐姐,是这!我今天给你们把这个主拿咧,为求四百块钱没啥意思,你们每人都让一步,一千块钱成交算咧。让咱们表兄给你把这些东西顺路送回去,我姐夫跟到家里把钱当面交接清楚。姐夫,咋木个?明儿个咱们一哒给你看着买个新锃锃走?”秀荣见存生不说话,明白心里是默许了。她也打定了主意要买新的,听效林这样一说,她便假装很不情愿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说:“你都把话说到这份上咧,我们还说啥呢,再说,都沾亲带故也不好计较。噢,看我还忘咧,今早上油箱里刚加咧满满一箱油着呢!”效林干脆地说道:“快快快!再不计较你恁几十块的油钱咧。”

邓存弟听效林这样一说,原本犹豫不决的态度变得坚定起来。他上前给存生和效林每人发了一根烟说道:“熊家渠表兄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咧,咱们谁吃亏占便宜也凑不争竞咧。恁凑叫我先回去筹备钱,你们收拾着先把东西往回拉,完咧你直接把车开到我们家来,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咋木个?”存生这才收起了他板着的冷脸势,走过来给在场的人也发了一根烟,说了几句客套话。旁边人的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说了些顺水人情的话。

价说倒生意成交后,秀荣边收拾边看着面前的三轮车,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对眼前头这辆车,她有一些舍不得,还有一些难以名状的感激。想当初,为买这辆车她和存生也起了不少口舌之争,手头上也不宽裕,东拼西凑地还欠了几个外账。这些年苦也吃了,罪也没少遭,好在熬得有了个眉目。三个娃娃也都供养大了,地方也安顿了下来。如今的光阴谈不上富足,倒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如果不是眼面前的这辆车,他们的日子能过到啥程度还不好说,但秀荣能肯定,绝对没有现在的日子好。

存生取出摇把看着车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秀荣说:“来,老伙计,再来帮忙摇一把,看买个新车还没有机会摸摇把咧。咋木还没有准备好凑克里马擦地卖咧呐,人心里还有点舍不得。这个车给咱们把大劲鼓咧呀!”存生摩挲着摇把大发感慨,这的确是他的心里话。此时,他和秀荣感同身受,停顿了一会儿又说:“凑是上坡没劲咧,末咧我也舍不得卖,有啥办法呢!俗话说的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槽上的大牛卖了没过几天,存生专门叫上了效林和老八,三个人一道进城又开回来了一辆新锃锃的五征牌三轮车。秀荣绕着车身仔细地打量着新车,嘴上不停地念叨着,“咦!这新锃锃凑是看着大气么,我看车兜兜里头宽敞的都能坐三个人,车厢也宽咧不少。光说呢,而更人能得很呐!三轮车里头都能放磁带听音乐,我还当光知道小车有这个功能呢。这哈好咧,管他风吹日晒下愣子疙瘩都不害怕没个地方躲避咧。凑是我们这个人纣惯咧恁个方向盘,这种圆方向盘不知道还会不会开?”

老八接过话茬笑着说:“恁简单的连个一一样有个啥不会开的。磨合上两三天啥都凑熟悉咧。这个开上比你恁老的还要省胳膊腕子。而更天气冷油箱有时一早上冻住马达还打不着。天气暖和些,恁马达灵敏得很,钥匙一扳嘣一声凑打着咧,这马力到底争哈着呢。”

秀荣听着心里别提多畅快了,嘴上却不停地念叨着,“好是好,这又一扑爪把家里可掏空咧,再不是倒腾下恁几个钱,都紧张的买不起。”效林折了根细扫帚尖儿坐在房沿台上掏牙缝。买完三轮车,存生特意把他们叫到管子里每人吃了一大碗炒面。效林牙口不好,感觉吃了几块肉都塞进了牙缝。他一边剔牙一边笑呵呵地说:“你们两个人凑是细发得很,叫我说早凑该换新车咧。恁个三轮车上个坡把车挣得光冒死烟子又走不快。这新的到底力气大,上恁陡坡我轻微踩点油门速度凑呼呼呼地上来咧。既就是干个庄稼都把劲省哈咧。拉粪转粪山里拉个麦子,再不用你拿个铁掀往哈挄,这翻斗的凑是省人。”存生接过效林的话茬笑着说:“谁都像你个怂管娃呢!谁还不知道新的好用,恁要钱出头呢么。凑这欠咧几个钱我感觉头比身子都大。”

秀荣听着存生又要开始变相地数落效林了。不管她对效林有多少不满,当着老八的面,她也不愿意存生编排自己兄弟的不是,她赶紧打断存生的话说:“你这个人呀!一辈子凑是恁没出息,张嘴闭嘴光知道个钱。只要人在世上,还愁钱挣不回来?这哈有咧马达省得你拿个摇把出气。胳膊甩疼打不着火,你看恁没地方出气咧,扎哈得恁个怂势,恨不得把嘴唇都咬烂……”

存生听着秀荣又在外人面前如此揭他的短儿,泯着嘴强忍着尬笑打断了秀荣的话说:“看看看!这真的是熊家渠的常有理,得点理凑不饶人。赶紧扭两窝子饸饹去,再拌个下酒菜,还有一瓶白酒呢,悄悄地再不张扬咧,叫我们三个坐炉子跟前喝几口。”

每年的腊月里,庄户里人隔三差五地就有新添置的家当。今儿个谁家买了个新面包车,明儿个谁家又换了套新家具。腊月里气候干冷,年龄大又多病的老人常常挨不过寒冬,殁老人办白事的人家也不在少数。相对来说,订婚结婚的红事更多,人都趁着混月里的好日子谈婚论嫁。虽说红白喜事农村里人行情都是二三十块的份子钱,一旦次数多了也让人应接不暇。像贺房贺车这样多少还要往出掏钱的事,尽量能不去就不去。既就是明情知道的,只要主家不贴着脸开口请,能装傻充愣不管不闻悄悄过去最好。几家子关系亲近常走动的坐一起热闹一场,比铺排扬名还省劲省人。尤其是女人家,啥事情上女人都是个跑堂打杂围着锅头转,出人头地的场面都是男人家的事,秀荣对这一点甚是看不惯,常常因为这个在存生跟前埋怨。埋怨归埋怨,过后还不是和农村里所有女人一样,驻外的活儿和男人一样干,回到家里她还得围着护裙绕着锅头操心柴米油盐的事儿。现在,存生被秀荣教导的也开始会烧锅添柴火了。不然的话,他那一碗饭端在手里吃不安稳。

说起现在人情淡漠这个事儿,秀荣总是习惯和他们小时候那个年代比,“恁是而更人条件好咧,啥都有咧凑不稀罕咧,人心也凑没有以前热闹咧。看而更的娃娃伙儿凑知道,电视上样样子见多咧啥都不稀奇咧。我们碎的时候听见哪哒看戏有个热闹,前几天凑高兴地睡不着觉掐指头盼着呢。唉,恁时候家家日子过得恓惶,人心还咋恁热,肚子都吃不饱光知道个穷热闹,咥求不知道为啥来。而更这世道大人娃娃簧涨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