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呼的一阵大风把院子里的尘土卷起旋在半空中,门帘被吹到窑顶忽闪忽闪地招展,拍得门啪啪作响。王家奶奶靠着窗户望了一会儿,起身下炕把门帘夹在门缝里,关紧门又上了炕,揭开炕席取出压在下面的一沓糖纸,一边搓捻边角一边嘀咕:“吼风了,怪不得昨下午骚鸦叫呢。旋风刮上,还不把那零里零碎的都吹跑了,集上没人了就早些回来算了,风大的能卖个啥!唉,钱不好挣,哪达都要花钱呢,你当钱好挣!”正念叨着,门外传来一阵狗叫声,叫了三两声便戛然而止。王家奶奶寻思来的不是亲戚就是熟人。
秀荣家的狗看似寻常却有点灵性。它从来都不嘶咬和家里亲近的人,比如熊渠秀荣的娘家人,还有存柱家一家人。只要远远听见有人从洞门外拐进来,它先是扯着链绳“汪”一声叫着跑出来,见是熟悉的面孔它便摇着尾巴转过身不再理睬。庄里来个串门子的人,哪怕是经常来的老八和媳妇,它可是来一回嘶咬着叫一通,拽着链绳跳起来,两只前爪使劲地在墙上抠抓,一幅盛气凌人的架势,除非有主人出来呵斥拦挡,有时接到命令它仍不肯善罢甘休,嘴里哼哼呜呜不说,人进了院子它还要在背后汪汪地叫上几声。
王家奶奶听到狗叫声随即凑在窗户上往外瞧,他看见熊家老汉背着手走了进来。王家奶奶连忙起身下炕开门迎接亲家:“啥风把你吹来了?快进来暖和着。”
熊家老汉拍了拍身上的土,一声叹息后微笑着说:“唉!到集上转了喀,没啥意思,脚一展就从白家洼转来了。”
王家奶奶赶紧到炉火旁边提起水壶看火,往里面添了块蜂窝煤,转身取下挂在炉筒上的茶罐,说:“他外爷,你好吃个罐罐茶。我把火架旺,你坐在炉子跟前给你自家熬罐罐茶去。我刚还念叨,风大的不见我们那两个人回来。自从卖百货,两个人忙得跟头把式的。你在集上见了吗?”
“见了!躲在房檐底下避风处卖着呢。年轻人们,忙活点日子好过活。”熊家老汉已然坐在炉火旁边,掏出旱烟口袋往烟锅里塞满了烟沫,用手压了压,点燃一根火柴吧嗒吧嗒地吸了几口,零星的红色火焰蹿出烟锅头,烟雾缭绕着上升到窑顶。他转头朝窑顶看去,一条细长的裂缝从糊报纸的炕墙延伸到了窑顶。熊家老汉说,“这个裂口咋越裂越长了,不赶紧拾掇,不定啥时候还塌下来呢。趁着闲月里,叫存生把我们老大叫过来帮着墁住,家里有娃娃可不敢麻疲大意。”熊家老汉说完又悠闲地抽着烟,一只手捋着长长的胡须。王家奶奶本来着急催火,看到熊家老汉气定神闲的样子,她也没那么着急了,接过话茬说:“存生两口子自从做了这个烂怂生意,不知道钱挣下了没有,成天忙着呢。我都念叨了好几回了,像秋风过耳一样,只嘴上应承又不见动静。”
眼见炉火窜了上来,王家奶奶捏了一嘬茶叶丢进茶罐里。熊家老汉倾斜壶嘴,水弯成一条线乖乖地淌进了茶罐。不一会儿,茶罐便咕咚咕咚地发出声响,淡淡的雾气升腾,和着烟气弥漫在窑洞里。王家奶奶看了看窗外,还是灰蒙蒙一片,便问熊家老汉:“他外爷,你看一下表几点了?今儿个天阴沉沉的没个太阳,我估摸不来时间,有四点了吗?”
熊家老汉看着放在写字台上的钟表说道:“你估得差不多,马上四点了。”
王家奶奶起身拉了拉衣襟说:“风恁大,吹得集上怕都没个人。我们这两个吃风的还不见回来。你爱吃个搅团,让我先拿几轱辘蒜剥了踏上,下午掺几碗搅团吃。”
熊家老汉眉开眼笑地说:“搅团可是好饭,我而今牙口不行,隔几天还馋点搅团,我们那个老婆子不爱吃搅团,一见我要吃搅团脸拉得有二尺长。”王家奶奶笑着说:“我和我们三个孙子都爱吃搅团,媳妇子也爱吃,存生吃是吃呢,我看嚼到嘴里鼓哇着不好好咽。”
燕燕三个最喜欢熊家老汉来家里浪了。吃完饭,急急忙忙写完作业就围着熊家老汉,吵闹着要给他们三个讲故事说古今。熊家老汉有一肚子说也说不完的故事。只见他右手捋着胡须,眨巴眼睛思索片刻,就开始给他们讲起了大屁和屁大的故事。一会儿屁大的屁震天响,一会儿大屁的屁劈山峦。屁大的屁把树连根拔,大屁的屁就把河拦腰截断……熊家老汉总是面带微笑,捋着长长的胡须不紧不慢地讲着。燕燕三个时而紧张地高耸肩膀,时而兴奋地捧腹大笑。小燕和颜龙学着燕燕的样子,拍打着大腿大声笑着。颜龙突然爬起身撅起屁股对着小燕,说:“看我给你放个连环屁,把你吹到大柳树上挂着去。”小燕一听自然不甘示弱,起身撅起屁股和颜龙屁股相对,鼓起腮帮,脸绷得通红,噗嗤一声,一股蒜臭味儿便弥漫开来。燕燕赶紧捏紧鼻子,一拳头捶在小燕屁股上,骂道:“我把你个猪喽喽!外爷都在呢,你还敢放臭屁。呸呸呸!臭死个人。”
颜龙皱着眉头,对准小燕的屁股就是一脚,小燕向前一倾,头正好磕到了窗台上。小燕哇一声捂着痛处哭号起来。王家奶奶先是数落燕燕和颜龙嘴长脚闲,完了又骂小燕:“你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嘴张得像个瓦窑门,光知道个哇啦啦。把他这三个碎先人,把我闹得兮兮招架不住了!”熊家老汉捋着胡须笑着说:“爱大的,惯碎的,中间夹了个受气的。小燕就是夹在中间受吃亏的。”王家奶奶接过话茬说:“这个女子自小爱号,动不动咧个嘴鼻涕眼泪一串串。那还是个泼妇,不敢惹,逮着就下口,一嘴下去就咬一圈牙印,大人不管能把肉咬一铧子下来。她爱告状,人家两个联合起来收拾她呢,经常惹得哇啦哇啦的。”
熊家老汉笑着打趣王家奶奶:“那你还是心偏呢!燕燕是头一个,你带得多,颜龙又是最碎的孙子,八十老都向得小。”
王家奶奶笑着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感觉我一碗水端平着呢。这个碎怂爱号,叫人憎恶得很!”
小燕忽闪着眼睛瞪着王家奶奶。燕燕不爱听大人闲扯,摇晃着熊家老汉的腿,闹腾着要他再讲个故事,不想讲故事就给他们三个说谜语让他们猜。熊家老汉捋着胡须思索了一下,说:“一个黑匣子,里头摆个粗条子,盖子一盖上,儿子女子都来号。”
燕燕三个抓耳挠腮,咧着嘴交头接耳猜不出谜底是什么,就闹着让熊家老汉揭谜底。熊家老汉笑着说:“这个东西你们窑里就有。”颜龙和小燕索性站到炕上,挨个指着窑里的家具问:“写字台?沙发?表?录音机?”熊家老汉只是微笑着摇摇头,最后他指着王家奶奶的棺材说:“人死了往棺材里一趟,盖子一盖,后辈儿孙哭号着送埋完,一人辈子也就下场喽!我和你奶奶都是黄土埋到脖颈处的人了,过一向都要走土骨堆浪去呢。”
燕燕觉得很好奇,赶紧转头问:“外爷,土骨堆在哪达?远吗?你啥时候去呢?”
燕燕三个耐心地看着熊家老汉,他只是微笑着一遍又一遍地捋着胡须不言语。王家奶奶乜斜着眼睛训斥起来:“你们三个安稳不了一阵,屎气话多的能拿麻包袋子装。”
熊家老汉起身准备下炕,边穿着鞋自顾自地说:“这几天一到晚上肚子就胀得不行,让我去一趟茅房。”说着提起鞋子便出了门。燕燕三个在炕上嬉闹了一阵,见熊家老汉进了门,小燕赶紧上前翻舌:“外爷,我大姐姐说你跑茅坑里尿黄河拉碌碡去了,颜龙还说你走土骨堆浪去了。”小燕说完对着燕燕和颜龙伸长了舌头。王家奶奶拿起笤帚在空中挥舞,使劲瞪了燕燕三个一眼,骂道:“这三个娃皮紧的欠挨打了!家里来个人他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熊家老汉脱鞋上了炕,靠在炕墙上支棱起双腿,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一声叹息后慢悠悠地说:“把人肚子胀的,蹲了半天,放了一堆屁出来。”燕燕三个一听这话都咧着嘴笑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重复着熊家老汉说的最后一句话。三个人越说越来劲,越说越觉得这句话实在是有趣,越发地变着腔调一遍遍地重复,气得王家奶奶拿着笤帚疙瘩老是在眼前晃悠。
又过了一周,效忠过来帮着存生修补了炕墙上的那几道裂缝。王家奶奶揭开炕席,看到炕中间被燕燕三个跳得塌陷了下去。趁着院子里还剩下几铁锨稀泥,喊着存生把剩下的泥都墁在了炕上。燕燕三个放学回到家,王家奶奶就指着没有干透的炕谩骂:“炕都叫你们跳塌陷了!你爸刚用剩下的泥墁平。这下你们三个再在炕上跳腾,我就撵出去了!叫你们三个连跳带尿把个炕上弄得像个猪窝一样。炕毡和棉絮上的尿痂曲帘比糊墙的报纸都花。怪了奇了!这几天三个人轮流往炕上尿,尿得窑里一股子尿骚气味儿。谁今晚再给我尿炕上就撵牛圈里睡去。”
王家奶奶还在喋喋不休地谩骂。燕燕已经领着小燕和颜龙跑到绷绳上晾晒的炕毡和褥子下面来回钻去了。他们把头罩在褥子和羊毛毡下面来回穿梭,果然有一股难闻的尿骚味儿。燕燕说,小燕尿得次数最多。小燕反驳,说她尿得印坨小,燕燕尿多印坨大。颜龙索性拿了个棍子指着牛毛毡和褥子上相互交叉的花纹比划起来。燕燕和小燕也学样子每人拿了一截木棍,相互争竞谁尿得印坨大。比来比去,一个个都得意忘形,把尿炕当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竟然还让王家奶奶评理证明。
王家奶奶坐在门槛上,一口唾沫唾了出来,骂道:“呸!一个个不嫌害臊!崽拐式的,把炕尿成那个样子了,还炫耀争竞。脸皮比树皮还厚!”燕燕三个见王家奶奶又开始唠叨了起来,一个追着一个跑出了洞门。
晚上睡觉前,秀荣特意把炕头上铺的油布翻过来垫在燕燕和小燕身底下。小燕连续几天都在尿炕。秀荣边铺边给存生说:“这个小燕最近一段时间光往炕上尿,怕要领城里给娃检查一下呢。到底是受凉了还是有啥病疾。”
存生转头看了看炕上默不作声,倒是王家奶奶接过话茬说:“有啥病疾呢?白天耍乏,夜里睡得太死。三个都是这怂样子!我记得顺利和胜利都多大了还往炕上尿呢,能有个啥病疾。”
小燕听见王家奶奶这样说,顿时心里宽慰多了,她放下手里的喝水杯子说:“妈,我就是晚上爱做梦,老是梦见我到处找厕所,好不容易找到,脱了裤子尿到一半就醒了,醒来一看已经尿炕上了,还没有尿完,我就赶紧喊我奶奶开灯。害怕我奶奶打,我就贴到尿湿的地方睡,想着捂到天亮就捂干了。”
燕燕赶紧附和:“妈,我和小燕一样,有时候尿完了才会被湿醒。”
“我也是,我也是,”颜龙着急地举起了手叫嚷道。
存生倒了一杯水,坐到凳子上说:“尿了就尿了!以后尿炕上把油布抽了换个干处睡,不要贴到湿处,湿气进去越爱尿炕了。”燕燕三个得到理解郑重其事地点着头。
几乎每晚都是这样,燕燕三个也跟着大人看电视,只是一到九点半左右就被催促着上炕睡觉。燕燕睡在最边上,她总是把被子拉上来蒙住脸留出眼睛,装作熟睡的样子,鼻孔均匀地呼吸,以此掩人耳目。王家奶奶坐着看一会儿就熬不住了,一躺下便传来一阵一阵的打鼾声,有时候吸一口气停留几秒才呜一声呼出来。
这段时间演的是电视剧《聊斋》。电视里经常会出现这样的画面:只要镜头切换到夜晚,阴森的配乐便随之而来,树林里再传来几声诡异的鸟鸣,然后便有一人独自现身,一想到随时会有妖魔鬼怪出没,让人不由得替电视里的人捏一把汗。秀荣时不时地问存生:“哪个是妖精变的?这个是好人还是坏人?”存生总是不厌其烦地解说,偶尔也语气僵硬地答复:“你往下看!马上就出来了。”
燕燕不知道电视剧都是人扮演出来的,她单纯地认为电视里看到的都是真实存在的。每次看完电视,她都意犹未尽地在脑海里回忆并幻想接下来的剧情。熟不知,小燕也躲在被窝里偷偷地看呢。她用胳膊肘碰了碰燕燕,悄声问:“姐姐,你睡着了吗?我害怕得睡不着。你说,咱们家离坟地这么近,不会有鬼来吧!”说着她把整个身体紧紧地贴到燕燕跟前。这让原本神经紧绷的燕燕松了一口气,她故作轻松地说:“原来你也害怕呢!我还以为就我是个胆小鬼。”燕燕被小燕挤到了炕棱边,她又把小燕往过挤了挤,两个人把嘴蒙在被窝里悄悄地说着话。寂静又漆黑的窑洞里,只能听见王家奶奶均匀又深沉的打鼾声。燕燕和小燕嘀嘀咕咕地讨论起来,说到电视里的妖精都是从一团浓雾里走出来时,两个人的脑海里不由得浮想联翩,继而感觉毛发倒竖,全身不由得战栗起来,她们赶紧掀起被子把头蒙了起来,露出的脚顿时感到一阵凉意,她们索性蜷缩着身子背靠背、脚对脚地紧挨在一起,直到困倦得难以支撑才浑浑噩噩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中午放学回家,燕燕一进门就看见小燕睡的床单下鼓鼓地隆起一个大包,上面压着两块砖头,转头就问刚进洞门的小燕:“你昨晚又尿炕了?沟子底下垫着油布,咋还能尿到单子上?奶奶在炕上倒的垫圈土,还拿砖头拔臭气呢。”小燕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尬笑着说:“啥时候尿的我都不知道,怕是油布上尿的渗到炕上了。”坐在门槛上歇脚的王家奶奶实在是又无奈又憎恶,把小燕狠狠地瞪了一眼。
临近年关下了一场大雪。秀荣和存生没办法去赶集,便每天把炕烧热,坐在炕上摆破烂,缝缝补补做针线活儿。秀荣靠窗借着光亮沿鞋边。她的嘴角粘着几根线头,手里拿着黑色的条绒鞋面,用白色的布条一边包裹鞋棱一边沿鞋口子,针线在她手里像翻裹的波浪,时而平静缓慢,时而激流涌进。存生自从搬到新地方以后就再没翻过书了。一来庄稼地里忙,加上这几年赶集卖货没有时间,二来也没有现成的书供他看了。以前胜利爱看武侠小说和漫画书,总是背着存柱两口子趴在王家奶奶炕头上看,偶尔把书落在家里,存生便如获至宝般沉迷其中。现在的存生没有以前的闲情逸致了,满脑子盘算的是怎么挣钱过好日子。像这样的农闲下雪天,他在家里呆得实在无趣了就去庄头走一走,遇上有人拉拢就聚集在一处玩个纸牌,或掀牛或抹花花。
王家奶奶的眼睛一年不如一年,穿不上针她就很少再做针线活,也听不到她拿拧车子吱嘎吱嘎打麻绳的声音了。现下集市上卖的尼龙绳又便宜又结实,年青一辈的媳妇都没人嗤嗤啦啦地扯着麻绳纳鞋底了。集市上有卖的各种花纹的塑胶鞋底,只需做好鞋面和鞋垫拿到集市上配一双胶鞋底,钉鞋的鞋匠很快就能钉好一双鞋子。
王家奶奶正坐在炕头上丢盹纳梦,感觉屁股腿底下有点烫便挪了挪身子。她透过窗户往院子里张望了一会儿又准备躺平睡觉。刚躺下,存生一把推开了门,站在炕头边上对她说:“妈,王沟里我婶妈刚刚殁了,王天柱捎话,叫你帮忙给亡人穿戴收拾去呢。”
王家奶奶一骨碌爬起来,坐定哀叹了几声,心下顿时一阵悲凉。虽然她早有预感,觉得王沟老婆那个样子恐怕活不了几天,听见存生一说,她还是有些震惊。“唉,这个死老婆子,冷天冻地的咋就走了!我月前头还跑去照了一回,我看那样子能耐活到年后头,没成想殁到年前头了!唉,老婆子可怜的把罪受完了,死了倒还享福。”听王家奶奶说完,存生叹了一声挠着鬓角说:“唉,有啥法子呢!炕上躺了恁长时间,把身子都压烂了。”王家奶奶赶忙穿戴整齐,就由存生搀扶着去了平第家。
零星的雪花还在空中凌乱飞舞,四野上下白茫茫、雾蒙蒙一片。庄户里帮忙的人陆陆续续都聚集到了王沟老婆的丧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