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打了春,气候仍是乍暖还寒。地里还没完全消开,这个时候,积攒了一个冬季的牛羊粪就有了去处。趁学生还在假期里,存柱一大早就吆喝胜利三个拉粪。存柱是个细祥人,不管是垫牛圈还是羊圈,总是要把粪土对半掺和均匀,隔三差五拉出去堆在粪场。每年开春给地追肥的时候,他们家的粪堆就像一座圆咕隆咚的大山包,过路的人谁看见那么大一堆粪土都羡慕不已。农民都知道,粪堆的大小和庄稼的收成永远都是相辅相成的。

胜利拿着镢头挖散粪堆,边挖边敲打大的粪土疙瘩。顺利和翠霞在架子车的两边铲粪装车,等粪土堆满并高出车沿,他们两个每人一边用铁锹拍打压实。燕燕领着小燕和颜龙在旁边的草地上玩,听见铁掀拍粪的声音,手里拿着树棍也在地上啪啪啪地敲起来,笑嘻嘻地附和着拍粪土的节凑,嘴里还念念有词:“打-打-打脚板,你看大老爷饶不饶!”

“不饶!”顺利接过话茬笑道,“快!你们三个继续打,不要停。”

燕燕三个像接到了命令似的,声音更加洪亮了,敲打得更带劲了。惹得顺利捂着铁掀把支棱起下巴叹气说:“唉,这他妈的!还是碎时好,吃饱喝好怂事不干就是个耍。每年春上只要大喊着拉粪,我就愁得只盼自己害个病躲过去。”

胜利抬起头乜斜着眼睛翻了顺利一眼,说:“噢!你害病躲个清闲,活都叫我们两个做,你咋尽想美事呢!”

翠霞接过话茬说:“就是,你咋不说你最碎,做的活也最少。唉,这么一想,还是两个姐姐在的时候我轻松。”

“轻松啥着呐!奶奶说的话,做活要人多,吃饭得人少。庄稼汉有几个闲人呢?除非像这三个掉鼻娃娃,瓜娃世道的,吃饱就知道刨土耍。再大点你看他娃,还是要沟子撅起掀车子做活呢。城里人不用种庄稼,你和我要有这命呢!”胜利说着往手心唾了口唾沫搓了搓,又卯足了劲挖开一大块粪土。

“啥时候不用费劲地种庄稼,还能顿顿好酒好肉,那种日子才美劲。”顺利笑着说。

“娃!头抬起来看天,太阳在当头顶呢!”翠霞揶揄顺利,“再不白日做梦了,赶紧把铁锨轮欢好好干,这看来是咱们三个的活,早干完早撂过。”于是,顺利两口唾沫唾到手心搓完又抡起了铁掀。

一车装满后,胜利弓着腰,肩膀上背着攀绳在前面拉,顺利和翠霞每人一边掀着车子缓缓地上坡。到了地里,胜利在前面负责丈量粪堆之间的间距。他一边低头拉车一边在心里默数着脚步,和上一个粪堆间隔第十五步,他就停下来卸粪。

站在地头远远地望去,一溜一溜排列整齐的粪堆,就像黑乎乎的酪面蒸的大馒头。粪土转到地里还要均匀地扬洒开,等清明前后翻耕种玉米、胡麻、洋芋等秋粮作物。在那个年代,能买得起化肥的人没有多少,这一地黑黝黝的粪土无疑比任何肥料都来得实在。

存柱除了忙活公社的事情外,放羊喂牛种庄稼也是他的主要任务。等山里的青草探出头,塬面上绿草如茵时,他每天都赶着羊群去山里放羊。存柱个头没有存生高,稍微有点驼背弯腰,但走起路来却轻盈矫健。他抡起长长的鞭子,吆喝声便跟着响起,羊群在头羊的引领下井然有序地前行。快到岔路口时存柱就早早地吆喝起来,声调长短不一,领头羊已经熟悉了这样的指令,它雄赳赳气昂昂昂地走在最中间,粗壮的犄角在头顶旋转一圈后弯曲着向前挺立,不时地甩着头抵向超越它的羊。领头羊杀一儆百地一番示威,整个羊群躁动不安起来。存柱附身捡起一块土疙瘩扔过去打中头羊屁股。“哎—哎!我把你个狗怂!不好好带路,头摆来摆去抵啥着呢。你再猖狂,小心我哪天找个锯把你犄角锯了!我把你个狗日的!抵人抵羊还成个习惯了!再骚情你试试!”存柱经常这样吓唬领头羊。

这个头羊确实可憎!它不仅长相威猛霸道,性格也是如此,除了不敢顶撞存柱,其他人它一概不放在眼里。胜利和顺利放了几回羊,回回都被它追赶得爬到树上不敢下来。每次存柱有事叫胜利和顺利去放羊,两个宁可挨骂挨打都不去放羊。翠霞也被抵过一次,害怕这只羊就像老鼠害怕猫一样,见了就躲得远远的。

存生没结婚时也帮着去放羊,他喜欢抽空鞭子吓唬羊群,一鞭子抽打到地面上,“啪”的一声震天响。其他羊头也不抬的靠近领头羊簇拥着往前走,只有这只头羊不害怕鞭子声,它扭过身子昂起头,右前蹄不时地抬起往后刨地上的土,一副随时准备战斗的模样。存生先是“哎呀呀,你头生!”大发感慨一句,抡起鞭子在空中甩上几圈,一鞭子抽在后面的几只羊背上,羊疼得弹跳起来夹着尾巴向前冲去,领头羊被后面的羊群簇拥着加快了脚步。“你还蹬鼻子上脸呢!活得不耐烦了,像个狗一样见谁咬谁,你当我是纸糊下的。羊眼睛睁大看我是谁!再骚情把你眼睛剜下来泡酒。”存生指着头羊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抡起鞭子气势汹汹地走着。头羊这才作罢,转身带领着羊群向山里进发。“噫,你吾还是个吃软怕硬的崽拐!”

正是阳春三月间的晴暖天气,杏林沟里杨柳依依,山桃花杏花争相开放,满树繁花锦簇。粉红、桃红、白色交织错落有致,从山头望去似一朵朵花伞散落在青黄相间的山洼里。沟底深处,一条狭长的小溪流蜿蜒曲折,羊群簇拥在两旁低头移动着吃草,三五成群、松松散散,高处望去,像是天上的云朵掉进了山沟。吃饱了的羊悠闲地躺在树荫下回草。

山里放羊的人散落在各处,他们手持长鞭,吆喝谩骂着走远离队的孤羊,捡起土块不停地扔打过去。存生看着他的羊群都在视线范围内,嘴里衔着一片冰草叶子,四平八稳地躺在向阳的草坪上,双手交叉支棱着头,翘起二郎腿眯着眼睛打盹儿。等到太阳落下山,估摸着羊应该吃饱了肚子,存生又挥动起鞭子,山坳里“嗷嗷、咩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存生赶着羊群慢悠悠地朝领头羊旁边聚拢,沿着一条羊肠小道上山回家。麻雀在树枝间追逐鸣叫。一阵山风袭来,残花犹如落雪在半空中翻飞凌乱。等羊群离开,山涧里除了几声归鸟鸣叫,很快又恢复了寂静。

燕燕三个在坡头的草堆上耍闹,远远地听见羊咩咩叫的声音。燕燕拉起颜龙的手拔腿就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催促小燕:“快跑!抵人的大肚子羊回来了!”小燕和颜龙边跑边拉长了嗓子喊起来:“咦!抵人的大肚子羊回来了!”气氛随着他们的喊叫变得紧张起来。颜龙一个趔趄绊倒在地,他来不及感受疼痛,被燕燕一把拉拽起来一路狂奔。小燕一溜烟跑到王家奶奶窑里,凑上前紧张地说:“奶奶,我大爹家羊回来了!抵人羊回来了!”燕燕和颜龙也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王家奶奶朝窗户外看去,嘴里嘀咕着:“你们三个吱哩哇啦的,像叫狼追上了一样。害怕啥呢,回来就把它圈住了。”

燕燕三个趴住门框,看着存柱赶着羊群进圈挡好了栅栏,这才放下心一个个跑到院子里来。看着存柱边走边从上衣口袋掏东西,燕燕知道存柱又给他们带野味了。只要是存柱下午放羊回来,燕燕三个都习惯性地站在院子里等他。存柱常常会在放羊的时候丢空采摘些野果,拿回来分给他们吃,春天的野山杏,夏天的马露子和梅子,秋天的野山桃等等。

只见存柱掏出野鸡蛋大小的一捧杏说:“来!你们三个分了耍去。”燕燕撒腿就跑了过去,小燕和颜龙紧跟着。存柱给他们三个每人放了几个在手心。燕燕一口咬下去,顿时酸得呲牙咧嘴,眉毛都皱在了一起。小燕咬了一口,也跟着燕燕全身哆嗦起来。颜龙其实还没吃到嘴里,就学着燕燕和小燕的样子,眼睛眯成了一道弯,摇着头笑着说:“酸的呀酸的!”

其实湾里家家都有杏树,只是杏子没有黄时,大人看得紧不让小孩糟蹋。燕燕三个得了杏子便像得了宝藏一样珍惜,吃罢饭他们吵着从王家奶奶那里要来了一些棉花,跑出去分给伙伴们一起抱鸡娃。杏核还没有长好,里面只躺着一个白鼓鼓的杏仁。大人告诉他们,只要把杏仁包裹在棉花里塞进耳朵眼,就能在二十一天后孵出小鸡娃来。

拴牛大概九岁的样子,是他们当中最大的,只见他双膝跪地,双手合十作着揖,嘴里嘀哩咕噜地念叨着:“三七二十一,鸡蛋变成鸡。”强强见状笑着说:“栓牛,你个㞗娃是不是想着耳朵眼里的杏核给你变个乖媳妇呢?我给你说,你回去问你们家狗去,那畜牲比咱们庙上老爷都灵验。”强强话还没说完就转身跑开了,惹得其他小孩都缩着脖颈笑起来。栓牛气急败坏,脸憋得红扑扑的,鼓起腮帮子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左右找寻着家伙什,嘴里乱骂着“嫖客日下的、狗日的”这些脏话,在旁边的柳树上折断一根柳条,像离弦的箭朝强强追了去,后面看热闹的也来跟着边跑边起哄,嘴里说着污七八糟的脏话。大人们平日里说脏话说成了口头禅,小孩子耳听目染也说成了习惯,尤其是避开大人一起耍闹的时候,一旦两个小孩翻了脸,便学着大人吵架的腔调,“日你妈、杂怂”等等的脏话脱口而出。栓牛一路追赶着强强上了坡道,强强一溜烟跑回了家,连忙关门上了扣。拴牛还在后面边跑边骂:“我日你妈!你个㞗娃哪天叫我逮住,看我不把你㞗拔了!”

很快就到了夏天,八八年燕燕已经五岁了。大坑坑老三家买了台黑白电视机,一时间他们成了湾里第一个买电视机的人家。要知道,整个白家洼几十户人,也只有三四户有电视。老三一家也成了湾里人闲暇时议论的焦点,都说这两口子这几年连卖女子带着做纸活把钱“务卵”下了。

老三两口子忒有夫妻相,按农村里老人的说法,那就是“天世下的姻缘”,可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们两口子都一米五左右的个头,方脸庞,不仅五官长得像,就连走路的姿势都如出一辙。他们生养了四个女儿一个儿子,除了最小的儿子是个矮个子外,四个女孩都是中不溜的个头。她们不仅长得俊俏还勤奋好学,中学出来都考进了城里的学校,顺其自然也都嫁到了城里。出嫁四个女儿的彩礼钱早就够给小儿子娶媳妇了,何况他们两口子做纸活的手艺在满架塬都是有点名气的。他们最早在塬上盖土坯房的时候,存生还给打过土基。

王家奶奶平日里爱收集糖纸和烟纸,总是把它们铺展压到炕席下面,每攒到一定数目就串门送给老三两口子。燕燕三个也经常跟着王家奶奶去他们家“浪门子”。每次去他们家,老三媳妇都一个姿势盘腿坐在炕桌前裁剪糊纸。老三在地上做支架,顺带着打杂跑腿。正房靠窗户是一张四方大土炕,炕头旁边摆置了一个大立柜,八仙桌两旁摆着靠背凳子,进门一张沙发和茶几,其余空闲的地方都摆满了完工和正在糊的纸活,还有各种纸张材料。看着颜色鲜亮、形态各异的成品,燕燕三个按耐不住,都想伸手去触摸。王家奶奶嘴上说着话眼睛不离燕燕三个,生怕他们三个手长把纸糊的成品戳个窟窿眼儿。她总是时不时地提醒:“燕燕,你们三个跟来就要听话呢,谁手长把纸活给戳个窟窿,我就把谁撂下不要了。”

老三话少,凶巴巴的看似不近人情。他总是低着头做活,偶尔抬头看一眼,燕燕似乎都能从他的眼神里感觉到厌烦和冷漠。只要领着燕燕三个去老三家浪门子,王家奶奶总是不多待。一旦腿脚挨着地面说要走,老三媳妇怎么挽留都无济于事。王家奶奶自有她的推辞:“等哪天闲了,我悄悄一个人出来能多坐一会儿。我们这娃娃一个赛过一个手长,给你捅个篓子就不得了了。”

自从老三家买了电视机,周边的人晚上就有了消遣的去处。吃罢饭出门逛闲的脚步不知不觉就挪到了老三家。他们先不进门,三三两两地聚在墙背后,拉闲抽烟消磨光阴的同时,听着院墙内的动静。小孩子也都知趣地在他们院落周围追逐嬉闹。听见老三家院子里响起咣当当的往外挪电视的声音,附近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结伴进门。不管是年轻人还是腿脚不灵便的老年人,手里都提着小板凳。那场面不亚于庄里放露天电影。军祥和几个年轻人忙活着转动天线调频道。孩子们的追逐嬉闹声惹得湾里的狗不停地吠叫,吵得院子里的人听不真电视声音。军祥抄起扫帚站在大门外叫喊着骂他儿子:“强强,你娃皮紧了!吱哩哇啦的,惹得猪嫌狗不宁,人连个电视都看不安稳,你们不看了曳伙上到坡底下耍去。”

话音一落,这帮孩子灰溜溜地跟着强强进到院子里看电视。他们簇拥着来到大人看不见的犄角旮旯里一躲,也不安分地看电视,一会儿挤眉弄眼,你戳他一下,他搡你一把,心思压根儿就不在电视上,那打打杀杀的场面还没有他们玩抱树游戏来得刺激。不大一会儿功夫,一个把一个一拍都悄悄地溜出去到坡底下玩去了。

每天晚上,两集电视剧看完正好到他们日常睡觉的时间。颜龙跑乏了,早就钻进秀荣怀里沉沉地睡了。散场后,大人们的喊叫声一浪接一浪地响起。燕燕听见喊声,赶忙拉着小燕一边走一边喊“妈”。布满繁星的夜空,像一块黑色的大围布笼罩着四野。即使到了热月天,塬上的夜仍然有点清凉。大人们走时都披着外衣,存生用他的上衣挟裹着熟睡的颜龙,刚才连续的叫嚷声都没有把他吵醒。

顺道回家的人沉默不语,刚才看的电视意犹未尽,他们都沉浸在故事情节里不停地回味着。福祥媳妇秀英突然开口问道:“唉!你看我这猪脑子,想了半天,怎么都想不起咱们看的这个电视叫个啥名。这睁眼瞎子就是吃亏着呢。”

宁祥接过话茬故意揶揄秀英:“咱们看电视是为了逛闲消磨时间,谁还管求它叫个啥名字呢!”

秀英拍了一下宁祥笑着说:“你就光知道欺负我这不识字的睁眼瞎子!”

秀荣一时也想不起来电视剧名,笑着问:“看我专门还念了一遍,叫个啥天国来?”

存生连忙纠正:“白糖!那叫太平天国,好歹你还混了个二年级着呢!”几个女人咯咯咯地笑出了声。宁祥媳妇笑着说:“唉,没念下书就吃亏着呢,认不得字,娃娃嚷得还听不真话,看了个稀里糊涂!还叫牛牛把我胳膊上叮了几个疙瘩。”

平第笑着说:“那就要赶紧置办个电视呢,你们有了电视,我们脚一展就到了。”

宁祥媳妇“啧啧啧”地咂巴着嘴笑起来:“你看我日子烂肠的能买得起吗?卖女子去我们这两个才牙大点。”

她的话把一帮人都逗笑了。拴娣笑着说:“而今这人咋恁日能来!一个大活人咋能装到恁碎点框子里的。一个电视剧打打杀杀的要死多少人呢!我到底看着瘆人的很!”

“瓜怂!那肯定都是演下的!”胜利停顿了片刻,接着说,“电视再大点就好了,像放电影一样才看着美!这个巴掌大点把人瞅得费劲,再有点颜色就更好了!”

秀英加紧脚步赶上胜利,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笑道:“胜利,我们都没指望,你们出嫁了两个女子,还有三大那一群羊呢,还不赶紧买电视等啥着呢。”

顺利不假思索地笑道:“嫂子,这么个一说,我得赶紧撮合着我大卖羊卖牛买电视呢噢!”

顺利的话又把大家逗笑了。存生笑着说:“你在这达牙叉骨上劲大的,看当面一说,你大不把腿打折!”顺利挠了挠后脑勺笑道:“大大说的这个话太有可能了。”

人群说笑着从各个岔路口散去,湾里又恢复了夜晚的寂静。半轮月亮挂在杨树梢头,夜行的动物在草丛中发出簇簇的声响。吃水沟里传来猫头鹰低沉的呕吼声,蝙蝠撑开宽阔的翅膀在夜空飞行。白天有人值守,晚上也该轮着它们守候湾里的每一寸土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