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里住着的孔子（代自序）

提起孔子，中国人大概没有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可是，说到孔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的性情、脾气，他的心愿、烦恼，他的高明、软肋，等等，能说上来的恐怕不多。因为在大多数人的意识里，“孔子”只是一个符号、概念——大圣人、教育家、思想家。其实，孔子是个活生生的可亲可敬的人，具有深刻的思想和高度的生活智慧，有时又显得寂寞无助。他生活在离我们2500多年之前，却好像一直没有离开我们，没有离开中国大地——他生活在《论语》里，住在《论语》里，只是我们没有走近他、亲近他，正如我在阅读《论语》之前一样。

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这个“存在”，不是物的存在，不是桌子，不是电脑，不是任何物体，而是人的存在，人的思想、情感、精神、心灵，也就是整个生命的存在。《论语》就是孔子的家。我们走进这个家，就可以认识孔子、理解孔子、亲近孔子，和他同喜同忧，与他谈心、交朋友。

我的《论语》阅读和讲述，做的就是这一番尝试。随着阅读和讲述的不断深入，孔子在我心中逐渐丰满、鲜活起来，成了我的师长和朋友，成了我心中离不开的人。我发现了藏在《论语》里、语言里、时间里的孔子，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孔子，而不是概念化、符号化的孔子。孔子在我的心里复活了。我越来越被孔子的人品、人格感动。这是书缘，也是人缘。这真是美妙的阅读之旅。张宗子说：“阅读基于个人，阅读经验是个性的必然结果，正如书是另一个离去的人的个性的结果。因此，人与书的相逢，无异于两个人的相逢，是终成陌路，还是永为知己，靠的是心有灵犀，靠的是缘分。”（张宗子：《书时光》）

我想把我与孔子由陌生而熟识、由隔膜而理解、由知道而尊敬的过程与更多的人分享。孔子作为中华民族被提起最多的人，或捧或杀，或褒或贬。但是，我们一直没有离开他。这样的中华“达人”，我们为什么不与他谈谈心、交交友呢？孟子说：“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孟子这段话的意思是：善士广交天下友，见贤思齐，相互学习。如果天下之友都交了，觉得不够，还要交友学习的话，就去与古人交友。古人不在了，怎么交友呢？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颂其诗，读其书”。“颂其诗，读其书”就了解了这个人（“不知其人，可乎？”），了解了这个人，就等于与其交了朋友。

我阅读、讲述《论语》，除了理解文本的意思、理解孔子的思想智慧之外，更多的是想通过读《论语》和孔子交朋友，读出我心中的孔子，读出一个有血有肉、有喜有忧的真性情的孔子来。

我说孔子住在《论语》里，《论语》是孔子的家。那么，《论语》可信吗？我没有能力、水平从考证的角度证明《论语》的可信度。我从对《论语》文本的分析，尝试阐述《论语》的可信。

7.31

陈司败问：“昭公知礼乎？”孔子曰：“知礼。”

孔子退，揖巫马期而进之，曰：“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君取于吴，为同姓，谓之吴孟子。君而知礼，孰不知礼？”巫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

陈司败问：“鲁昭公懂得礼吗？”孔子说：“懂得礼。”孔子出来后，陈司败向巫马期作了个揖，请他走近自己，对他说：“我听说，君子无所偏袒，难道孔子也偏袒别人吗？鲁君从吴国娶了一位夫人，是国君的同姓，称她为吴孟子。如果鲁君算是知礼，还有谁不知礼呢？”巫马期把陈司败的话告诉了孔子。孔子说：“我真是幸运啊。如果有错，人家一定会知道。”

鲁昭公娶同姓女为夫人（鲁国与吴国同姓，见《泰伯篇第八》），违反了礼的规定，而孔子却说他懂礼。这表明孔子“为尊者讳”，袒护了鲁昭公。孔子说过：“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这里他却为昭公护短。陈司败说“吾闻君子不党”，是含蓄地指责孔子袒护昭公是“党”的行为。直白地讲，陈司败就是指出孔子的行为非君子所为，而是小人之举。也许，孔子有难言之隐。他知道自己错了，并没有狡辩，而是自嘲：“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这就是生活中真实的孔子。

像这样近乎污点、有损孔子正面形象的事情，《论语》如实记载，可见《论语》的真实可信。《论语》里还有诸如“子见南子，子路不说”这样令孔子尴尬的事（见《雍也篇第六》第28章），宰我为难、挑衅孔子的事（见《八佾篇第三》第21章、《雍也篇第六》第26章、《述而篇第七》第21章），弟子们怀疑孔子留一手的事（见《述而篇第七》第24章），等等。《论语》里的孔子不是圣人，不是完人。弟子们虽然很热爱、敬重孔子，子贡甚至说“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见《子张篇第十九》第24章），但是弟子们觉得记录一个真实的孔子、一个真实的老师，才是对老师真正的尊重。

因为《论语》是真实可信的，所以我用还原生活的方法，从理解活生生的人的角度来读《论语》。当你用心去唤醒文字，感受孔子和弟子以及其他人物的形象，想象他们的音容笑貌和喜怒哀乐的时候，语言就像桥梁、渡船一样把你渡过去，让你读出一个性格丰富、个性鲜明、十分可爱的孔子。这个时候躺着的语言就会“站起来”和你“说话”，沉睡的孔子也站起来了，从远处向你走来，气象生动、“含情脉脉”地看着你。你的阅读就像国王皮格马利翁看“美女雕塑”，看着看着把她看活了，成了活生生的大美人。这样的唤醒需要用心、用情，因为语言和逝去的斯人是一个“沉睡的美人”。在阅读和对话中，感受别人的感受，感动别人的感动，彼此的心灵、精神就相遇了、相契了。这是语言的神奇、生命的神奇，也是经典的神奇。

相信，随着我的讲述，你的心中一定也会出现一个属于你自己的朋友——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