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乡间之夜

盖兰盖兰(1774-1833),法国画家,德拉克罗瓦的老师,作品有《埃涅阿斯向狄多叙述特洛伊的灾难》。 先生的狄多,迷人的素描!

——斯特隆贝克斯特隆贝克:司汤达曾任德国布伦瑞克领地的监督,斯特隆姆贝克是他在这一期间结交的朋友。

第二天,当他再见到德·雷纳尔夫人时,他的目光很古怪;他在审视她,仿佛她是一个敌人,当下要同她决斗似的。这种目光同昨天迥异,使德·雷纳尔夫人不知所措;她待他体贴入微,而他看来面有愠色。她不能不注视他的目光。

德维尔夫人在场使于连可以少说话,更多考虑脑子里转悠的事。这一整天,他一门心思在阅读那本充满灵感的书,重新锤炼他的心灵,使自己变得更加坚强。

他大大缩短孩子们的上课时间,随后,德·雷纳尔夫人的出现又使他旧念复萌,重新考虑维护他的荣誉。他决意当天晚上让她同意把手留在他的手里。

太阳西沉,决定性的时刻临近了,于连的心怦然乱跳。黑夜来到,他怀着如释重负的喜悦,注意到夜晚黑黝黝的。天空浓云密布,被热风吹动着,看来预示着一场疾风骤雨。两个女友散步到很晚。这一晚她们的所作所为,于连觉得异乎寻常。她们在享受这种天气给人的快意,对于某些细腻的心灵,这种天气似乎能增加爱的欢乐。

最后大家坐了下来,德·雷纳尔夫人坐在于连旁边,德维尔夫人挨着她的女友。于连一心一意在考虑他要尝试的大胆举动,因此缄口不语。谈话死气沉沉。

将来我遇到第一次决斗,也会这样瑟瑟发抖和可怜巴巴吗?于连这样想;因为他对自己和别人都疑窦丛生,不可能不洞察自己的精神状态。

在极度的苦恼中,他宁可去经历千难万险。有多少次他真是希望德·雷纳尔夫人突然有事,不得不返回屋里和离开花园!于连只得克制自己,花的力量过大,连嗓音都大为改变;不久,德·雷纳尔夫人的声音也颤抖起来,但是于连毫不发觉。又要完成责任,又感到胆怯,两者之间进行的可怕斗争令他难以忍受,以致他无法注意身外事。古堡的挂钟敲响了九点三刻,他还不敢动手。于连对自己的怯懦大为不满,心想:十点钟一敲响,整个白天我决心要在晚上做的事,一定付诸行动,否则我就上楼回屋开枪自尽。

在等待和焦急中度过的这最后时刻里,于连过度紧张,几乎不能自持;随后,在他头顶上方的挂钟敲响了十点钟。这决定命运的钟声每一下都在他的心头回荡,仿佛在他胸中引起一种肉体的冲动。

十点钟的最后一下钟声还在回响,他终于伸出了手,把德·雷纳尔夫人的手抓住,她立刻将手缩回去。于连并不十分清楚自己的行动,又抓住她的手。尽管他自己非常激动,他仍然十分吃惊,他捏住的手是冰凉的;他痉挛一般使劲握着;她作了最后一次努力,想把手抽回来,但这只手最终还是捏在他手里。

他的心里充满幸福,并非他钟情于德·雷纳尔夫人,而是因为一种酷刑刚刚消失。为了不让德维尔夫人发觉,他认为自己应该说话;他的嗓音响亮有力。相反,德·雷纳尔夫人的嗓音流露出她激动异常,以致她的女友以为她不舒服,向她提议回屋里去。于连感到危险在即:如果德·雷纳尔夫人回到客厅,我就要重新陷入白天那种可怕的处境。我握住这只手的时间太短,所以不能看成我获得了成功。

在德维尔夫人再次提出回到客厅去的时候,于连使劲捏住那只任他握着的手。

德·雷纳尔夫人已经站了起来,于是又坐下,用半死不活的声音说:

“我当真感到有点不舒服,不过室外空气对我有好处。”

这句话对于连的幸福表示认可,此时此刻,他的幸福无以复加:他侃侃而谈,忘了弄虚作假,在听他讲话的那对女友看来,他是世上最可爱的男人了。但是,在他突如其来的滔滔不绝中,还缺乏一点儿勇气。他怕得要命的是,刚刚起风,这是暴雨的前奏,德维尔夫人受不了风吹,想一个人先回客厅。那样的话,他就要跟德·雷纳尔夫人单独谈话。刚才他几乎是出于偶然才鼓足了行动的盲目勇气,然而他感到,他无法对德·雷纳尔夫人说出哪怕是最普通的话来。不论她的责备多么轻,他也会被打败,他适才赢得的胜利就毁于一旦。

幸亏这天晚上他夸张的动听言辞博得了德维尔夫人的好感,她常常感到他笨拙得像个孩子,而且谈吐索然寡味。至于德·雷纳尔夫人,她的手留在于连的手里,她什么也不思索,听天由命。相传这棵高大的椴树是大胆查理大胆查理(1433-1477),布戈涅公爵,反对国王路易十一,战死在瑞士。 手植的;在树下度过的几小时,对她来说是幸福的时刻。她喜滋滋地倾听着风吹动浓密的椴树叶发出的沙沙声,还有稀疏的雨滴开始拍打最低树叶的声音。于连没有注意到一个可以使他完全放心的情况:德·雷纳尔夫人不得不抽回她的手,因为她要站起来,帮助她的表姐扶起一个刚被风吹倒在她们脚边的花盆;她一坐下,几乎十分自然地把手交还给他,仿佛他们已取得了默契。

子夜已敲响多时,终于要离开花园;大家分手了。德·雷纳尔夫人陶醉在爱情的幸福中,她真是不识世事,对自己几乎不作任何责备。幸福使她无法入睡。而于连由于胆怯和自尊心在他心里搏斗了一整天,累得要命,已沉入梦乡。

第二天五点钟有人叫醒了他。他对德·雷纳尔夫人已不留下什么印象,倘若她知道的话,那真是残酷的打击。他尽了他的责任,而且是考验勇气的责任。这样想使他心里充满幸福,他把自己锁在房里,怀着全新的兴味,沉迷于阅读他心目中那位英雄的赫赫战功。

当午餐的钟声传来时,他正在看大军的公报,把昨晚的胜利忘得一干二净。他下楼到客厅去时,用轻松的口吻自言自语:必须对这个女人说,我爱她。

他原来期待遇上柔情缱绻的目光,恰恰相反,他看到德·雷纳尔先生严峻的脸,市长先生从维里耶尔回来已有两个小时,对于连整个上午不照管孩子们,他毫不隐瞒他的不满。这个神气活现的人,在他气恼而且认为可以流露出来的时候,真是丑到家了。

丈夫每句尖酸刻薄的话,都刺痛了德·雷纳尔夫人的心。而于连呢,正处于心醉神迷的状态里,脑子时还一味想着几小时以来在他眼前掠过的丰功伟绩,因此开初他几乎无法分心,去听取德·雷纳尔先生对他的责备。末了,他相当粗暴地说:

“我刚才不舒服。”

即便远不如维里耶尔市长那样动辄易怒的人,也会被这句回答的口气惹恼;他一度想马上赶走于连,以此作为回答。但是想到这条格言他才忍住了:凡事不可操之过急。

这个年轻的蠢货,他转念又想,他来到我家已获得一点声誉;瓦勒诺会雇用他,要不然他会娶上艾丽莎,在这两种情况下,他在内心都会嘲讽我。

尽管深思熟虑过,但德·雷纳尔先生的不满依然爆发出来,说出一连串粗鲁的话,逐渐激怒了于连。德·雷纳尔夫人差点儿要掉泪。午饭一吃完,她就请于连让她挽起胳臂去散步;她友好地倚着他。德·雷纳尔夫人每说一句话,于连都低声地回答:

“有钱人就是这德行!”

德·雷纳尔先生走到他们旁边。他的出现使于连越加恼怒。于连突然发觉,德·雷纳尔夫人明显地紧靠在他的胳臂上;这个动作使他感到厌恶,他粗暴地推开她,抽回自己的手臂。

幸亏德·雷纳尔先生一点儿也没有看到又一个无礼举动;只有德维尔夫人注意到了;她的女友泪流满面。这当儿,德·雷纳尔先生朝一个乡下小姑娘追过去扔石子;她乱抄近路,穿过果园的一角。

“于连先生,求求您,节制一点,请想想,我们都有冒火的时候。”德维尔夫人快语连珠地说。

于连冷冷地望着她,眼睛里流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这目光令德维尔夫人吃了一惊,倘若她揣测到目光的真正含义,一定会更加惊愕;她会看到其中表明隐约希望进行最残酷无情的报复。不消说,正是这种受屈辱的时刻造就出罗伯斯比尔罗伯斯比尔(1758-1794),法国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首脑,热月政变后上了断头台。 式的人物。

“您这个于连非常暴躁,他叫我害怕。”德维尔夫人低声地对她的女友说。

“他生气是对的。”德·雷纳尔夫人回答,“他教育孩子们取得惊人的进步,一个上午没有跟他们说话,又有什么关系呢;应该承认,男人非常苛刻。”

德·雷纳尔夫人破天荒头一遭感到有种愿望,要报复她的丈夫。于连对富人的满腔仇恨眼看要爆发。幸亏德·雷纳尔先生叫来他的园丁,两人忙着用几捆荆棘堵住穿过果园的捷径。在散步的其余时间里,于连受到好言劝慰,但他一声不吭。德·雷纳尔先生一走开,这一对女友便推说疲惫,请他让她们每人挽起他的一条手臂。

极度的心烦意乱使这两个女人的脸颊泛起红晕,显出窘迫神情,于连夹在她们中间,他高傲、苍白的脸色和阴郁、坚决的神态,形成了古怪的对比。他蔑视这两个女人和一切柔情蜜意。

什么!他心想,我要完成学业,需要有每年五百法郎的收入,而我连这点钱都没有!啊!但愿他给我滚远点!

他沉浸在严峻的思索里,那两个女友说的客气话,他听懂的并不多,他觉得空洞无物,愚蠢无力,总之,女人气十足,令他讨厌。

由于没话找话,力图让谈话继续下去,德·雷纳尔夫人谈起她丈夫从维里耶尔赶回来,是因为他跟他的一个佃农做了一笔玉米皮的买卖(当地人用玉米皮来填塞床垫)。

“我丈夫不会同我们会合了,”德·雷纳尔夫人又说,“他要同园丁和贴身男仆一起,忙着把家里的床垫都换完。今天上午他把二楼所有的床都换上了新玉米皮,眼下他在三楼。”

于连脸色骤变。他用古怪的神态望着德·雷纳尔夫人,随后,他加快脚步,可以说把她拉到一边。德维尔夫人让他们走开。

“救救我的性命,”于连对德·雷纳尔夫人说,“只有您才能做到;因为您知道那个贴身男仆对我恨之入骨。不瞒您说,夫人,我有一幅肖像;我把它藏在我的床垫里。”

听到这句话,德·雷纳尔夫人脸色也变得煞白。

“夫人,这时候只有您才能走进我的卧房;不要被人发觉,您在最靠近窗子那个床垫角上搜索一下,会找到一个光滑的黑色小纸盒。”

“里面装着一幅肖像!”德·雷纳尔夫人说,她几乎站立不稳。

于连看到她的沮丧神情,他立刻加以利用。

“我还有一事相求,夫人,我请求您不要看这幅肖像,这是我的秘密。”

“这是秘密!”德·雷纳尔夫人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再说一遍。

尽管她在财大气粗、唯利是图的人当中长大,爱情却已经在她的心里注入了宽容。德·雷纳尔夫人受到无情的伤害,她带着忠心耿耿的神态,向于连提出必不可少的问题,以便能顺利完成他的委托。

临走时她对他说:“一只小圆盒,黑纸板,非常光滑,是吧。”

“是的,夫人。”于连回答,铤而走险的男人才有这种坚毅的神态。

她爬到古堡的三楼,如同赴刑场一样面如土色。更糟的是,她感到马上要昏倒了;但是要为于连效劳的想法又使她有了力量。

“我一定要拿到这个盒子。”她心里想,一面加快步子。

她听到丈夫在于连那个房间里对贴身男仆说话。幸好他们走到孩子们的房间里。她掀开褥子,把手伸进草垫,用力过猛,把手指擦破了。尽管她对这类小伤痛非常敏感,但她却没有意识到手指疼,因为几乎在同时,她感到了硬纸盒的光滑表面。她一把抓住盒子,溜走了。

她刚摆脱被丈夫发现的担心,这个盒子在她身上引起的惶恐不安,又立刻使她断定自己快昏倒了。

“这么说,于连在恋爱,我手里拿着他心爱女人的肖像!”

德·雷纳尔夫人坐在这套房间的前厅,忍受着嫉妒的百般折磨。她的极端单纯无知,此刻对她仍然有用;惊诧缓解了痛苦。于连进来了,抓起盒子,既不道谢,也一言不发,跑进他的卧房,生起了火,把盒子马上烧掉。他脸色刷白,精疲力竭,他对刚才经历的危险想象得过头了。

“拿破仑的肖像。”他摇着头思忖,“被发现居然藏在一个宣称对篡位者这是极端保王党人对拿破仑的蔑称。 有深仇大恨的人之家!发现的人又是极端保王党人,眼下正在火头上的德·雷纳尔先生!加以我过于轻率,在肖像背后的白纸板上,留下我手写的几行字!使得别人不可能不怀疑我万分景仰!而且每次爱慕冲动时都写上了日期!前天就有一次。”

“我的全部名誉都要丢掉,毁于一旦!”于连在想,一面望着盒子燃烧:“而名誉是我的全部财产,我仅仅靠它才活着……再说,生活多么艰难啊,伟大的天主!”

一小时后,疲倦和自我怜悯使他的情绪稳定下来。他找到德·雷纳尔夫人,握住她的手,带着从来不曾有过的真诚吻了一吻。她幸福得涨红了脸,几乎同时又怀着嫉妒的怒火推开于连。于连刚才受到伤害的自尊心,此刻又使他变得蠢头蠢脑。他只把德·雷纳尔夫人看成一个富有的女人;他轻蔑地放下她的手,离开了。他来到花园里,边散步边思索:不久,一丝苦笑浮现在他的唇边。

我在这里散步,像一个能自由支配自己时间的人那样心境平静!我不去照管孩子们!我会招来德·雷纳尔先生的辱骂,而他是对的。他朝孩子们的房间跑去。

他十分疼爱最小的孩子,这个孩子对他的温存平息了一点他撕心裂肺的痛苦。

这个孩子还没有蔑视我,于连这样想。但是过一会儿,他又责备自己,认为这种痛苦的减轻是又一次软弱的表现。这些孩子对我温存,如同他们抚爱昨天买来的小猎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