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网眼长袜

小说:这是沿路照射的一面镜子。

——圣雷阿尔圣雷阿尔(1630-1692),法国历史学家,神父。

当于连望见维尔吉的古老教堂诗意盎然的废墟时,他注意到,从前天起,他一次也没有想起过德·雷纳尔夫人。那天临走时,这个女人使我想到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隔开我们,她把我当作一个工人的儿子来对待。不消说,他想向我表明,她后悔前一晚上让我握住她的手……不过这只手实在美!多么迷人啊!这个女人的目光多么高贵啊!

想到跟富凯合伙能发财致富,于连的推理便变得心平气和一些,不再常常由于气愤和强烈意识到自己的贫困和在世人眼中的卑贱地位,而难以为继。他犹如站在一个高高的岬角上那样,可以评价,也可以说去俯视一贫如洗和他仍然称为富足的自在生活。他远远不是作为哲学家那样去评价自己的处境,但他有足够的洞察力,经过这次到山里一游,自己感到换了一个人。

在德·雷纳尔夫人的要求下,他简单讲了一遍自己的旅行,她谛听时极度局促不安,他大为吃惊。

富凯有过几次结婚的打算和不幸的爱情,两个朋友对此曾经促膝长谈,掏出心里话。富凯过早地尝到了幸福,却发现得不到爱的不止他一个人。朋友的叙述使于连惊异;他学到了许多新东西。他的孤独生活充满了想象和狐疑,使他远离能给他启发的一切经验。

在他离开时,德·雷纳尔夫人觉得,生活只是一连串各不相同又难以忍受的折磨;她当真病倒了。

德维尔夫人看到于连回来了,便对德·雷纳尔夫人说:“尤其是,你身体不舒服,今晚就别到花园去了,潮湿的空气会加剧你的病情。”

德维尔夫人吃惊地看到,她的女友平时总是由于衣着过于简朴,受到德·雷纳尔先生责备,眼下却穿上了网眼长袜和刚从巴黎买来的小巧玲珑的鞋子。三天以来,德·雷纳尔夫人唯一的消遣,就是裁剪一件夏季连衣裙,用的是时髦的漂亮薄料子,让艾丽莎赶快做好。于连回来后不久,这件连衣裙才刚刚赶制成;德·雷纳尔夫人马上穿在身上。她的女友不再怀疑了。她在恋爱,不幸的女人!德维尔夫人思忖。她明白了德·雷纳尔夫人生病的各种奇怪症状。

她看着德·雷纳尔夫人跟于连说话。德·雷纳尔夫人的脸涨得绯红,继而是煞白。她的眼睛盯住年轻家庭教师的眼睛,流露出焦虑不安。她时刻期待着他做出解释,宣布他离开这个家,或者留下来。于连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因此绝口不提。经过可怕的内心斗争,德·雷纳尔夫人终于鼓足勇气,用发抖的、流露出全部热情的声音对他说:

“您要离开您的学生,另谋高就吗?”

于连被德·雷纳尔夫人踌躇不定的嗓音和目光所打动。这个女人爱上我了,他心里想,但是,她的自尊心会责备这短暂的软弱,然后,待她不再担心我离开,她就会恢复倨傲的态度。对他们俩彼此地位的衡量,在于连心里像闪电一样掠过。他迟疑地回答:

“离开这些天真可爱、出身名门望族的孩子,我会非常难过,但是也许必须如此。一个人也要履行自己应尽的责任。”

在说出身名门望族(这是于连新近学会的贵族用语之一)这几个字时,他出于深深的反感而怒火上升。

在这个女人的眼里,我呢,他心里想,我不是出身名门望族。

德·雷纳尔夫人一面听他说话,一面赞赏他的才智和俊美,他让她注意到他可能要走,她感到刺心的痛。她在维里耶尔的所有朋友,在于连离开期间,曾到维尔吉赴宴,争先恐后地向她祝贺,她丈夫幸运地发掘出这个奇才。并非大家了解到孩子们的进步。能背诵出《圣经》,而且还是拉丁文,此举令维里耶尔的居民赞不绝口,或许颂扬会延续一个世纪呢。

于连由于不跟任何人说话,不知道这一切。倘若德·雷纳尔夫人冷静一点,她就会祝贺他赢得了声誉,于连的自尊心得到满足以后,他会对她温柔、亲切起来,何况他觉得新连衣裙十分漂亮。德·雷纳尔夫人对自己美丽的连衣裙和于连的评论非常满意,想在花园里转一圈;不一会儿,她承认走不动了。她挽起于连的手臂,这非但没有增加力气,接触到这条手臂完全夺走了她的气力。

天全黑了。刚一坐下,于连就利用他已有的特权,大胆地把嘴唇挨近身旁漂亮少妇的手臂,并且捏住了她的手。他想的是富凯对情妇们所表现的胆大妄为,而不是想着德·雷纳尔夫人;出身名门望族这几个字还使他耿耿于怀。她握紧她的手,这也不能使他感到丝毫快乐。对德·雷纳尔夫人在这天晚上明显地流露出来的感情,他根本没有感到自豪,或者至少十分感激;他对夫人的美丽、优雅、娇艳,几乎漠然置之。心灵纯洁,没有任何仇恨的激发,无疑延长了她的青春期。大半美女最早衰老的是脸容。

整个晚上于连都阴沉沉的。迄今为止,他只对时运不济发泄怒气;自从富凯向他提出发财致富的卑贱办法以来,他对自己也有气。尽管他不时跟两位夫人说上几句话,于连还是沉浸在思索中,终于不知不觉地松开德·雷纳尔夫人的手。这个举动使可怜的女人心乱如麻;她从中看到她命运的启示。

如果她深信于连爱她,出于贞操,也许会找到力量来抗拒他。如今因担心永远失去他而觳觫,她的热情使她迷乱,她竟然又抓住于连的手,他在分心的时候,把手搁在椅背上。她这个举动提醒了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他多么希望所有这些趾高气扬的贵族都亲眼看到这一幕;吃饭的时候,他跟孩子们坐在一起,叨陪末座,那些贵族带着屈尊俯就的笑容望着。他心里想,这个女人不会再蔑视我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应该感到她美貌;我应该成为她的情夫。在听到他的朋友的肺腑之言以前,这样的念头不会来到他的脑子里。

他刚刚遽然下定的决心,使他喜不自禁。他思量:这两个女人,我非要到手一个;他发觉他宁愿去追求德维尔夫人;并非她更讨人喜欢,而是因为她把他看成学识广博而受人尊敬的家庭教师,而不是看成腋下夹着一件折好的平纹结子花呢上衣的木工,就像他当初出现在德·雷纳尔夫人面前那样。

德·雷纳尔夫人恰恰喜欢把他想象成脸涨得红到耳根,站在门口,不敢拉铃的年轻工人,认为最有魅力。当地的资产者说是这个女人目空一切,其实她很少想到门第。在她的头脑里,一个人只要有一点信心,就远远超过门第所带来的锦绣前程。一个表现出胆量的车老板,在她的头脑里,要比留着髭须、叼着烟斗、凶神恶煞般的轻骑兵连长更加勇敢。她所有的堂表兄弟都是名门贵胄,其中好几个有头衔;她认为于连的心灵比他们的心灵更为高贵。

于连继续审察自己的处境,看到他不应该考虑去征服德维尔夫人;她说不定已发觉德·雷纳尔夫人对他的兴趣。只能被迫回到德·雷纳尔夫人身上来:我了解这个女人的性格吗?于连心想。只有这一点:在我旅行以前,我捏住她的手,她抽了回去;今天我抽回了自己的手,她却抓住、握紧。她曾经蔑视过我,这是以牙还牙的好机会。天知道她有过多少情夫!她给我青睐,兴许只是因为我们见面容易。

唉!这就是过度的文明造成的不幸!一个年轻人只要受过一些教育,在二十岁上,他的心灵就与无拘无束相距何止千百里,而缺乏这点,爱情往往只不过是最令人厌烦的责任。

于连怀着卑鄙的虚荣心,继续在思索:我应该在这个女人身上取得成功,尤其因为一旦我飞黄腾达,万一有人指责我当过家庭教师这个低贱的职业,我就可以透露出去,是爱情使我降格以求。

于连把手从德·雷纳尔夫人的手里抽出来,然后再抓住她的手捏紧。大家要回到客厅里去的时候,德·雷纳尔夫人悄声地对他说:

“您要离开我们,您要走吗?”

于连叹了一口气,回答:

“我非走不可,因为我热烈地爱着您;这是一个过错……对一个年轻人来说,这是多少严重的过错啊!”

德·雷纳尔夫人倚着他的手臂,而且毫无保留,以致她的脸颊感到于连脸上的热气。

这两个人,夜晚的其余时间过得截然不同。德·雷纳尔夫人十分兴奋,最高度的精神快感引起一阵阵激动。过早恋爱的轻佻姑娘,会习惯爱情的心慌意乱;待她到了真正爱情来临的年纪,新鲜的魅力便荡然无存。由于德·雷纳尔夫人从来没有看过小说,对她来说,她的幸福感受的各种细微差别便都是新鲜的。没有任何悲惨的事实,甚至没有未来的威胁使她变得浑身冰凉。她看到自己再过十年仍然像如今一样幸福。想到贞节和对德·雷纳尔先生起过誓要忠实,几天前曾经使她骚动不安,眼下这种想法出现了也不管用,她像对待讨厌的客人一样把它赶走。我绝对不会给于连占到一点便宜,德·雷纳尔夫人想道,今后我们生活在一起,好似一个月以来那样生活。他将是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