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屋里,一张唱片在唱盘上转动,勃拉姆斯第二交响曲在空中回荡,有人在跟着哼唱。脚步声远去又由远而近。开瓶子的声音,哼歌的人在给自己倒啤酒。

等等……马上就到……——好!听见了吗?就是这段!对!听到了吗?待会儿还要重复一遍,还是这一段,等等!

喏,听啊!我说的是低音,低音提琴的声音……

他把唱针从唱片上移开,音乐戛然而止。

……这就是我,也就是我们,我的哥儿们和我,我们的国立乐团。勃拉姆斯的第二交响曲够让人激动的了,那是我们六个人合作演奏的,一个中等阵容。现在我们演奏时一共有八个人,加上外请乐手可增强到十人组合,十二个人的阵容也出现过。我可以告诉您,那是相当强大的阵容,非常强!

倘若他们愿意,那十二把低音提琴——现在从理论上来说,您就是用整个乐队也没法盖过他们,单从纯粹的物理学角度您就不可能做到。其他人都可以卷铺盖走人,但缺了我们可就不行。您可以问任何一个人,每个音乐家都会乐于向您证实:一个乐队没有指挥可以,但不能没有低音提琴。几百年来乐队没有指挥也过来了,指挥不过是音乐发展史上最近代的产物——是在十九世纪才出现的。而且我也可以告诉您,我们国立乐团有时根本不听我们指挥的指挥而演奏,或者说是超越了他,有时甚至在指挥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脱离他而自己拉自己的。不过,这把戏不敢跟总指挥玩;遇到客座指挥则可以随时拿他开涮。任他在前面随心所欲地舞弄指挥棒,而我们却我行我素,不去理会他。这是最隐秘的乐趣,简直无法描述。——不过这都是题外话了。

另一方面,如果一个乐队缺少低音提琴的话,那是无法想像的。甚至可以说,乐队现在的定义首先就是从低音开始的。一个乐队可以没有第一小提琴,没有吹奏乐,没有定音鼓和小号,没有所有的一切,但唯独不能没有低音提琴。

我最终要达到的目的就是要明确,低音提琴绝对是乐队里最重要的乐器,然而这一点人们并没有看出来。

低音提琴奠定了整个乐队的基础,有了它,其余的乐器才得以立足其上。就连指挥也不例外。低音提琴就像地基,那宏伟的大厦就高耸于这地基之上,形象得很。倘若您取消了低音提琴,那就会是一片混乱,这简直是罪恶,会让任何人都无法明白究竟为什么还要搞音乐。您想像一下——现在举个例子——如果舒伯特的b小调交响曲没有低音提琴的话会成什么样子,那会是耸人听闻,天方夜谭!如果您愿意,可以把所有的音乐作品从头到尾历数一遍,什么交响曲、歌剧、独奏音乐会等等,可是只要缺了原本应该有的低音提琴的声音,那肯定演砸!不相信您随便问一位乐手,他在什么情况下才会走神。他一定会说是在听不到低音提琴的声音时,演出肯定乱套,这一点在爵士乐队表现得尤为明显。爵士乐队假如离了低音提琴,您试试,形象点说,要是从爵士乐队里拿掉低音提琴的话,整个集体就会像炸弹爆炸似的四分五裂,不成体统。而其他的乐手会觉得顿时一切都索然无味。另外,我不喜欢爵士乐,对摇滚乐和类似的东西也反感。作为一个从古典主义意义上来说维护真、善、美的艺术家,要做到洁身自好,最重要的是别沾那些信手拈来胡演乱奏的边。不过这都是题外话了。

刚才我不过是想进一步说明,低音提琴是乐队的核心乐器。其实每个人对此都很清楚,只是无人公开承认这一点,这是因为乐手天生就爱妒忌。倘若要我们的小提琴手承认,缺了低音提琴就如同皇帝没有穿衣服一样,那他拿着小提琴站在那儿会是副什么模样呢?那简直就意味着他自己微不足道和爱慕虚荣。他干巴巴地站在那里,傻愣愣的。请允许我喝上一口……

他喝了一口啤酒。

……我是一个很谦虚的人。然而,作为一个音乐家,我十分清楚:我的立足之地是什么,那是我们植根于其中的母亲大地;那是我们每个人赖以汲取音乐灵感的力量源泉;那是原始的生殖之极,形象地说,就是音乐精华的泉涌之处。——这就是我!——我指的是低音,即低音提琴。而一切其他的乐器不过是与此相对的另一极。他们都只能通过低音才能登峰造极。比如说高音吧,以歌剧为例,高音——怎么说好呢?……您知道,我们现在的剧组里有一位年轻的女高音——我听过许许多多的高音,但她的声音的确非常令人心动。我被这位女士深深地感染了。可她几乎还是一个孩子,约莫二十五岁。我本人已年届三十五,八月份就满三十六岁了。总是在乐队休假之时过生日!她真是一个绝妙的女子,令人心仪……这都是题外话了!

那么,还是来谈谈高音吧——打个比方——与低音提琴本身让人产生的既具有人情味又不乏器乐之音色的联想完全相对,这女高音或者女中音构成了从低音提琴的角度来看,确切点说,应该是对其而言,或者与之相辅相成的对极……从而完全无法抗拒……几乎是……迸发出音乐的电光石火,从一极到另一极,从男低音到女高音——或者说从中音一直往上,一直——就像人们所比喻的百灵鸟……那么绝妙,高高在上,位于万象之巅,近乎永恒,无穷无尽,性爱——色情,无限的欲望本能,犹如……被包入了磁极的应力场,而这磁极就是近地的低音提琴的基座辐射出来的。真是古朴典雅,低音提琴就是古色古香,我想您明白我的意思。……这才叫做音乐。因为在这和那,低和高的应力中,将音乐中一切有意义的东西都演绎出来,从而产生了音乐的意义和生命,而且是地地道道的音乐之生命。对了,我顺便告诉您,那位女歌手——她叫萨拉,告诉您吧,她有朝一日肯定会走红的。如果我对音乐还有点研究的话,实际上我的确是懂点行的,那么我敢说她是会冒尖的。当然,这也得仰仗我们——也就是我们乐团啦,而且现在尤其是得靠我们这些低音提琴手,也就是我啦,这是一件令人满意的事。现在我们再扼要地总结一下:低音提琴由于它根音的低沉而成为最基本的弦乐乐器。一句话,低音提琴是音调最低的弦乐乐器。它一直低到低音E。或许请允许我为诸位奏上一曲……等一下……

他又喝了一口啤酒,起身拿起他的乐器,紧了紧弦。

……对了,我低音提琴的这把弓可是数一数二的。是一把普弗勒施弓,今天这把弓价值两千五百马克。我买的时候花了三百五十马克。在这十年中价格竟然涨了如此之多,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

好了,那就请大家注意了!……

他拨动着那根音调最低的琴弦。

听到了吗?低音E。如果调音准确的话,频率应该精确到41.2赫兹。还有更低的低音,低到C调或者甚至是次低音H,那频率会到30.9赫兹。不过那得需要一把五根弦的提琴。而我的提琴只有四根弦,我的琴是撑不住五根弦的,否则会把弦弄断。在乐队里我们有五弦的提琴,比如演奏瓦格纳的曲子就要这种琴。但听起来并不悦耳,因为频率低到30.9赫兹时就已经不成什么调子了。您可以想像一下,哪还有……

他又一次拉了E。

……这简直不成音调,不如说,是一种摩擦声,叫人怎么说好呢,一种迫不得已逼出来的声音,与其说是在奏乐,倒不如说是在嗡嗡叫。简直是不可救药,它更多的是像乌鸦叫。而我的琴音域已经完全够我用了。理论上我可以无限地高上去,只是没有这样做而已。就是说,如果我充分利用指板的话,那么我是可以一直拉到小字三组的C这个音的。

他开始试拉此音。

……喏,这就是C3,现在您可能要说:该停止了,因为再拉下去就超出指板之外了,那样的话手指就按不着弦了。您想想!那么请听……

他拉出了竖笛音。

……接下来呢?……

他拉的音更高了。

……再往下呢?

琴音更高了。

……竖笛声,这就是这种手法的名称。把手指往上一放,然后拨出泛音。它的物理原理是什么,我现在无法向您解释。这扯得太远了,您可以自己去查百科词典。反正从理论上说我可以把音拉到几乎让人听不见的高度。等一下,您可以等等……

他拉出一种没法让人听的高音。

……听到了吗?您听不见了。从理论和物理学的角度来说,乐器里蕴藏着很多东西,只是我们没去开发它。这对吹奏乐手也不例外,而且象征性地广而言之,对于人来说也是如此——我知道有些人身上蕴藏着乾坤之潜力,能量大不可测,只是没能发挥出来罢了,死活不愿意。这都是题外话了。

四根弦,E-A-D-G……

他拨着琴弦。

……所有的钢弦都是包了铬的钢丝,以前是用动物的肠衣做的。这根G弦,就是这上面,主要用于独奏。当然前提是演员能够独奏,一根弦就价值连城。我想,如今一套弦要卖一百六十马克,而我开始拉琴的时候,只卖四十马克,这价格真是疯涨!好,咱们接着说这四弦,即E-A-D-G的四度定弦,也就是说五弦的话还得加上C或是H,这在今天从芝加哥交响乐团到莫斯科的国家乐团都是统一标准。不过在此之前则是各自为阵。音度不同,弦数不一,大小不等——还没有哪种乐器像低音提琴这样有如此众多的分类。对不起,我得边喝边说,我失水失得太快了。十七、十八世纪的情景最乱:有古低音大提琴、大低音提琴、琴颈带横柱的和不带横柱的低音提琴;有三度、四度、五度的,有三弦、四弦、六弦、八弦的;还有f声孔和c声孔的;简直是五花八门。直到进入十九世纪后,在法国、英国仍有五度的三弦琴;在西班牙和意大利则是四度的三弦琴;而德国和奥地利才是正宗的四度四弦琴。后来我们的四度四弦最终为人们所接受,就是因为当时我们的作曲家出类拔萃,尽管三弦低音琴听起来更悦耳一些,它不那么刺耳,而且旋律更和谐些,更柔美些。但我们却有海顿、莫扎特、巴赫的儿子们和后来的贝多芬以及整个浪漫主义钟情于我们。对他们来说,低音提琴的声音本身无足轻重,它不过是他们交响乐章的一层声音铺垫——可事实上,这种铺垫却是迄今为止在音乐领域里所能听见的最伟大的声音,而这一重任的的确确落在了四弦低音提琴的肩上,自1750年到二十世纪,这两百年间的所有管弦乐都无一例外。正是这种音乐使我们摒弃了三弦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