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鸽子(1)

他顺着一级级楼梯向下走,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到了三楼的楼梯口,他突然感到奇热无比。这时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一直还穿着冬大衣,围着围巾,穿着皮靴。从房东的厨房通向后楼梯的门里随时都可能有人出来,比如,出门采购物品的女用人,把空酒瓶子放到门外的里戈先生,也许还会有不知为何缘故出门的拉萨尔夫人。拉萨尔夫人起得很早,这会儿肯定已经起来了,整个楼梯间都可以闻到她的咖啡扑鼻而来的香味。拉萨尔夫人此刻也许会打开厨房的后门,那么,站在楼梯口的约纳丹就会面对着她,在八月明亮的阳光下,穿着稀奇古怪的冬装……对这种尴尬的事情,人们不可能不理不睬,他得作出解释,但是,该怎么解释呢?他必须编造一个谎话。编什么呢?对于他眼前的这副模样,找不出任何令人信服的解释。大家准会以为他是精神失常,或者他真是精神失常。

他放下箱子,先取出低帮皮鞋,然后迅速脱掉手套、大衣、围巾和皮靴。他穿上低帮皮鞋,将围巾、手套、皮靴装进箱子,把大衣搭在胳膊上。这会儿他觉得自己在任何人面前都可以理直气壮了。如果遇上熟人,他完全可以说正准备把衣服送到水洗店,把冬大衣送到干洗店去。他显然松了一口气,继续下楼。

在后院里,他碰到了看门女人。她正用一辆小推车将空垃圾桶从大街上运回院子里。约纳丹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当场抓住似的,脚步立刻停了下来。他不可能再退回阴暗的楼梯间,因为她已经看见他了。他只得继续朝前走。当他故意迈着有力的步子从她身边走过时,她说道:“早上好,诺埃尔先生。”

“早上好,罗卡尔夫人。”他的声音含糊不清。他们俩从未说过更多的话。自从她十年前来这幢房子看门以来,他除了对她说过“早上好,夫人”,“晚上好,夫人”以及当她交给他邮件时说声“谢谢,夫人”之外,没有说过任何话。这并不是说,他对她有何反感,她并不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人,她与前任看门女人以及前任的前任相比没有什么不同。她的年龄与所有看门女人一样叫人难以捉摸,大约在五十至七十岁之间;她也和所有看门女人一样总是在过道里拖拖沓沓地走路。她的腰身很粗、肤色白净,身上散发着一股霉味。如果她不是在运出或运进垃圾桶,不是在擦洗楼梯,不是急匆匆地采购东西,那么她就准是坐在位于大街和院子之间的通道里的门房里,在霓虹灯下,开着电视机,或者做针线活儿,或者熨衣服,或者做饭。她像所有看门女人一样爱喝廉价的红葡萄酒和苦艾酒。不,他对她本人真的没有任何反感。他只是不喜欢看门人,因为他们都是一些出于职业需要总在观察别人的人。要想从罗卡尔夫人眼前经过而不让她发现是绝对不可能的事,纵然你动作神速,转瞬即逝。即使她坐在房间里的椅子上睡着了——这种情况通常发生在中午和晚饭之后,大门发出的轻微嘎吱声也足以使她醒上几秒钟,看看进出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像罗卡尔夫人这样经常地、这样仔细地注意约纳丹。他没有朋友。他几乎可以说是银行的一种摆设。顾客仅仅把他视为一种点缀,而不是一个活人。在超级市场,在大街上,在公共汽车里(他还是在什么时候乘过公共汽车啊?),人们都保全了他的这种匿名性。唯独罗卡尔夫人认识他,而且每天都认出他来,她每天至少要注意看他两次。她可以了解到他的一些私人生活,比如,穿什么衣服,每周换几次衬衫,是否洗过头发,晚餐带回来的是什么东西,有没有信件,这些信件是谁寄来的,等等。此时此刻,尽管约纳丹——正如他心里所想的那样——真的对罗卡尔夫人本人并没有任何反感,尽管他也知道,她的那种不得体的目光绝非出于好奇心,而是出于职业性的义务感,但是他仍然感到她的目光始终像是对他提出的一种无声的诘问。即使是经过了这么些年,他每一次从罗卡尔夫人旁边经过,心里总要涌起一层短暂的、极其恼怒的波澜:见鬼,她为什么又注意我?我为什么又要受到她的审视?她为什么就不能不注意我,让我保持自己的完整性?有些人为什么总是这样令人讨厌?

由于刚才发生的事情,他今天特别敏感。他以为,自己提着箱子、挎着冬大衣的样子一定很引人注目,因此,罗卡尔夫人的目光使他感到格外难堪。他觉得,她对他说“早上好,诺埃尔先生!”纯粹是在嘲弄他。那层恼怒的波澜迄今为止一直被他压在心里,这一回却突然决堤而出,变成公开的愤怒。他做了一件从未做过的事:他从罗卡尔夫人身边走过,停住脚步,放下箱子,把大衣搁在箱子上面,然后转过身去。他转身走回去,决定对她那种纠缠不休的目光和客套予以回击。当他朝她走去时,他并不知道自己将要做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他只知道,他要行动,他要说话。恼怒的浪涛汹涌澎湃,裹挟着他朝她涌去。他的愤怒无边无际。

她已经把垃圾桶从小推车上卸了下来,正准备回到自己的那间小屋。这时,他挡住了她的去路,差不多就在院子的中央。他俩面对面地站着,相距大约半米。他还从未从这么近的地方看过她这张白白净净的面孔。他觉得,这张小脸儿的皮肤又细又嫩,就像用过的发脆了的丝绸。她的那双褐色的眼睛里——如果从近处观察——并没有射出咄咄逼人、令人讨厌的目光,而是流露着某种温柔的神情和少女似的羞涩。然而,约纳丹并没有被眼前的情形迷惑,因为这一切当然与他心里对罗卡尔夫人的看法不相吻合。为了给他的出场留下一个正式的标记,他把手举到帽檐,行了一个礼,然后尖声尖气地说道:“夫人!我有话要跟您说。”(此时此刻他仍然不知道究竟要说些什么)

“什么事,诺埃尔先生?”罗卡尔夫人轻轻移动了一下身体,把头朝后一仰。

她看上去就像一只鸟,约纳丹心想,就像一只胆小怕事的小鸟。他又用尖锐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夫人,我有话要跟您说……”他自己也惊讶地听见,内心深处仍在增长的怒气不知不觉地变成了这么一句话:“在我的房间门前有一只鸟,夫人。”他接着又做了具体说明:“是一只鸽子,夫人。它就蹲在我的房间门前的地上。”他说到这儿才总算克制住像是下意识地说出来的话,通过解释性的补充说明,把话题引向了一个确定的方向:“夫人,这只鸽子已经把七楼的过道弄得到处都是粪便。”

罗卡尔夫人将身体重心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脑袋又朝后仰了一点儿,问道:“这只鸽子是从哪儿来的,先生?”

“我也不知道,”约纳丹说,“也许是从过道的窗户飞进来的。那扇窗户一直开着。它本来应该是关上的,住房守则是这么写着的。”

“也许是某个大学生把它打开的,”罗卡尔夫人说道,“因为天气太热。”

“这也有可能,”约纳丹说,“但是,尽管如此,它还是应该关上,夏天更是这样。如果有暴风雨,窗户会被刮坏,玻璃也会打碎。1962年夏天就曾经发生过这种事。当时配新玻璃花了一百五十法郎。打那以后,住房守则里就规定,那扇窗户必须始终关着。”

他大概察觉到继续援引住房守则显得有些滑稽可笑。对于鸽子究竟是怎么进来的,就连他自己也毫无兴趣。他不想对这只鸽子再作更详细的叙述,这个可怕的问题仅仅与他本人有关。他原想发泄一下对罗卡尔夫人那种纠缠不休的目光的怒气,除此之外,别无他求。他说完头几句话,就已经达到了目的。现在怒气已经平息了下来,他也不知道下面该说些什么了。

“人们必须立即把那只鸽子赶走,把窗户关上。”罗卡尔夫人说。她说话的神情好像这是世界上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仿佛一旦赶走了鸽子,一切又都会恢复正常。约纳丹没有吭声,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那双褐色的眼睛,就像快要沉入一汪温和的、褐色的水潭。为了把自己解脱出来,他只得把眼睛闭了一秒钟,他清了清嗓子,以便恢复自己的声音。

“到处都是……”他又清了清嗓子,“到处都是鸽屎,到处都是绿色的鸽屎,还有羽毛,它把整个过道都弄脏了。这才是主要问题。”

“这当然,先生。”罗卡尔夫人说,“过道必须打扫干净。但是,人们首先必须把那只鸽子赶走。”

“是的,”约纳丹连声应道,“是的,是的……”他想:她是什么意思?她想说什么?她为什么说人们必须把那只鸽子赶走?她的意思也许就是说我应该把那只鸽子赶走?他真希望自己先前没有鼓起跟罗卡尔夫人说话的勇气。

“是的,是的,”他断断续续地说道,“人们……人们必须把它赶走。我……我本来早就把它赶走了,但是,我没有成功。我有急事。您瞧我随身带的这些衣服和冬大衣,我今天必须先把大衣送到干洗店,把其他衣服送到水洗店,然后再去上班。我的时间很紧,夫人,因此我没能把那只鸽子赶出去。我向您报告这件事,主要是因为那些鸽屎。鸽屎弄脏了过道是问题的关键,这违反了住房守则。住房守则中规定,过道、楼梯和厕所必须保持清洁。”

他想不起来在他的一生中是否讲过一番如此别扭的话。他觉得,这些谎言简直再明显不过了,它们竭力想掩饰的唯一的真情恰恰被令人极为难堪地揭露了出来:他绝对不可能把那只鸽子赶走,恰恰相反,倒是那只鸽子把他赶了出来。即使罗卡尔夫人从他的话里没有听出这一真情,她这会儿也一定能从他的脸上看出来,因为他感到自己浑身发热,血液全部涌到了头上,他的脸颊因为羞愧变得通红。

然而,罗卡尔夫人却装出什么也没有察觉的样子(也许她真的什么也没察觉?)说道:“谢谢您的提醒,先生。我会找机会关心一下这件事的。”说完她垂下头,绕着约纳丹走了一个弧形,然后踢踢踏踏地朝门房旁边的小厕所走去,很快就闪了进去。

约纳丹望着她的背影。如果说他起先还对会有人把他从鸽子那里解救出来抱有希望的话,那么现在当他毫无希望地看着罗卡尔夫人消失在小厕所里时,这线希望就烟消云散了。“她不会去关心任何事,”他心想,“绝对不会。她为何要去关心呢?她只不过是个看门的,职责仅仅是打扫楼梯和过道,每周冲洗一次公共厕所,而不是去赶走一只鸽子。即使她不会现在,此时此刻就忘掉这件事,那么最迟到今天下午,当她又灌满了苦艾酒,也准会把它忘得一干二净的……”

约纳丹在八点一刻准时到达银行,比银行副总裁维尔曼先生和主任出纳员罗克夫人早到五分钟。他们共同打开大门上的锁:约纳丹打开外面的保险栅栏,罗克夫人打开外层防弹玻璃门,维尔曼先生打开内层防弹玻璃门。然后,约纳丹和维尔曼先生用各自的插片钥匙解除报警系统,约纳丹和罗克夫人打开通往地下室的加有两道锁的防火门,罗克夫人和维尔曼先生走进地下室,用相互配对的钥匙打开保险库。这时约纳丹已经把箱子、雨伞、冬大衣锁进卫生间旁边的衣帽柜,站在内层防弹玻璃门旁边,用手按动两个电钮,让陆续到来的银行职员进来。这两个电钮一个控制外层防弹玻璃门,另一个控制内层的,使得两扇电动伸缩门交替开启。八点三刻,全体职员悉数到齐,每个人都在窗口后面、出纳台、办公台的工作岗位各就各位。约纳丹走出银行大厅,来到大门外面的大理石台阶上站岗,开始了他的真正的工作。

三十年来,约纳丹的工作仅仅就是每天上午九点至下午一点,下午两点三十分至五点三十分站在大门前面而已,充其量在三级台阶的最下面一级上迈着稳健的步子走来走去。大约在上午九点三十分和下午四点三十分至五点之间,他的工作各有一次短暂的中断,这是由于银行总裁罗德尔先生的那辆黑色豪华轿车驶入或者驶出。他必须离开大理石台阶,沿着银行大楼朝后院的大门急走十二米,拉开沉重的铁栅栏,把手举到帽檐,毕恭毕敬地敬礼,让豪华轿车通过。每天上午或者傍晚,当“布林克贵重物品运输服务公司”的那辆蓝色防弹运货卡车驶入或者驶出时,他也要完成类似的工作。他必须为它打开铁栅栏,车里的人也会得到一个敬礼,当然不是毕恭毕敬的、把手伸直贴在帽檐的敬礼,而是匆匆将食指碰一下帽檐的、同事之间的敬礼。除此之外,约纳丹没有任何事情。他站在这里,呆呆地出神,静静地等待。有时盯着自己的脚,有时望着人行道,有时凝视着大街对面的一家咖啡馆。间或他也在最下面一级台阶上踱步,向左走七步,再向右走七步;有时也离开最下面一级台阶,站到第二级台阶上;有时,当阳光强烈、天气热得汗水顺着帽带往下直淌的时候,他就站到第三级台阶上,大门上方的屋檐正好可以为这一级台阶遮阳。他摘下帽子,用衣袖擦擦满是汗水的前额,然后就站在那里发愣,静静地等待。

他曾经做过一次计算,到退休为止,他将在这三级大理石台阶上站七万五千个小时,等到那时,他肯定会是全巴黎、也许全法国,在同一个地方站的时间最长的人。或许他现在就已经是在同一个地方站得时间最长的人,因为他已经在这几级大理石台阶上度过了五万五千个小时。在这座城市,被算作正式雇员的守卫人员为数极少。绝大多数银行都是同所谓的资产保卫公司签订合同,由它派人在门前守卫。这些年轻的家伙两腿叉开,板着面孔,目光呆滞,通常在几个月之后,也有几个星期的,就由另外一些同样是板着面孔、目光呆滞的家伙接替。据说这是由于劳动心理学方面的原因:如果一名守卫在一个地方工作的时间太长,他的注意力就会减弱,他对周围发生的事情的感觉就会迟钝,他自己也会变得懒散、马虎,因此就不能胜任他的工作……

这纯属无稽之谈!约纳丹对此有着更深的了解:守卫人员的注意力在几个小时之后就已经减弱。他从第一天起就根本不是有意识地观察自己周围的人,更别说去观察成百上千进出银行的人。这也完全没有必要,因为人们反正也不可能看出抢银行的人与银行顾客之间的差别。即使守卫人员能够看出这种差别,迎面冲向抢银行的家伙,他也会在打开枪套保险扣之前就被强盗击毙,因为抢银行的人在突然性方面具有守卫人员不可比拟的优势。

守卫就像是一尊斯芬克斯,约纳丹这么认为(因为他曾经在他的一本书里读到过斯芬克斯)。守卫就像是一尊斯芬克斯,他不是通过某种行动,而只是以身体的出场发生作用,他以自己的身体来抵挡潜在的强盗,仅此而已。“你必须从我身边经过,”斯芬克斯对盗墓者说,“我无法阻止你,但是你必须从我身边经过。如果你胆敢盗墓,众神和法老亡灵的复仇将会落到你的头上!”守卫说:“你必须从我身边经过,我无法阻止你,但是如果你胆敢这么做,你就必须开枪把我打死,那么法庭的复仇将会落到你的头上,你会因谋杀罪而被判刑!”

当然,约纳丹也清楚,斯芬克斯比守卫拥有更为有效的惩罚手段。守卫不可能用众神的复仇进行威胁,另外,遇上强盗根本不在乎任何惩罚的情况,斯芬克斯也没有任何危险。它是用玄武岩——纯粹的岩石雕成的,用青铜塑成的或者用坚硬的石头砌成的,它毫不费力地存在了五千年,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盗墓……然而,守卫若是遇上抢银行的事,必然会在五秒钟之内丧生。尽管如此,约纳丹仍然认为,斯芬克斯和守卫彼此极为相似,因为他们的权力都不是借助器械,而是象征性的。正是因为意识到这种象征性的权力,约纳丹才当了三十年的守卫。这种象征性的权力形成了他全部的自豪和自尊,赋予他力量和耐心,给了他比注意力、武器、防弹玻璃更为有效的保护,直至今天,他始终毫无畏惧、毫无疑虑、毫无一丝不满情绪、毫无呆板冷漠的面部表情地站在银行前面的大理石台阶上。

然而,今天一切都完全变了样。今天,约纳丹无论如何也不能使自己保持斯芬克斯的那种平静心情。刚刚站了几分钟,他就感到身体的重量压得两个脚后跟十分疼痛,他不停地把重心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稍不留神脚下一滑,他赶紧朝一侧跨了几步,以免失去身体的平衡。迄今为止,他一直是像测量用的铅锤那样极为出色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突然,他感到大腿、两胁以及脖颈子下面奇痒无比。过了一会儿,额头也痒了起来,就好像在冬天因为干燥而皴裂了似的。然而现在天气很热,对于九点一刻来说简直热得有些过分,他的额头上净是汗水,平时只有快到十一点三十分才有这种情况……他的胳膊、胸口、脊背、小腿也开始发痒,浑身上下只要有皮肤的地方都痒了起来。他真想毫无顾忌地搔搔痒。但是,一名守卫公开地搔痒,在此时此刻是绝对不行的,他只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挺挺胸,弓弓背,耸耸肩,用这种方法使身体和衣服磨来蹭去,以减轻身上瘙痒的程度。这种异常的扭肢曲体反而使他的身体摇晃得更加厉害,向一侧迈出几小步很快就不足以保持身体的平衡。约纳丹迫不得已地违反他的习惯,在九点三十分左右罗德尔先生的轿车到来之前,放弃了他按章执行的立正姿势。改为来回巡视:向左边走七步,向右边走七步。与此同时,他企图把目光固定在第二级大理石台阶的边上,把它当成是一辆在安全轨道上来回运行的小车,通过他对大理石台阶单调、相同的印象产生他所盼望的斯芬克斯那种镇静自若的心情,从而使他忘记自己身体的重量、皮肤的瘙痒乃至所有身体和精神上的紊乱。但是这也无济于事,小车经常越出轨道。他每眨一下眼,目光就会离开该死的台阶,跳入眼帘的都是另外一样东西:人行道上一张破报纸,一只穿着蓝色短袜的脚,一个女人的脊背,一只装着面包的购物篮,外层防弹玻璃门的球形把手,对面那家咖啡店门上闪光的红色菱形烟草专卖标志,一辆自行车,一顶草帽,一张面孔……他从任何一个地方都无法汲取力量,从任何地方都无法找到一个向他提供支持和方位的新的固定点。没等他看清右边的那顶草帽,一辆公共汽车就把他的视线吸引到了左侧的大街。他的目光追随了几米之后又投向了一辆白色赛车,这辆赛车再次把他的视线引回右边的大街。这时,那顶草帽已经消失了,他的眼睛徒劳地在众多的行人中间和众多的帽子中间寻找,他的目光停在一朵别在另外一顶帽子上、随风摇曳的玫瑰上面,然后又从那里移开,重新回到台阶。他的眼睛仍然闲不下来,继续在四下扫视,不停地从一个圆点移到另一个圆点,从一块污斑移到另一块污斑,从一条纹路移到另一条纹路……今天,空气似乎都热得发出嗡嗡的颤声,就像是在最热的七月的下午。所有的物体都蒙上了一层透明的薄纱,在微微颤动。房子、屋顶、屋脊都被阳光勾勒出闪光耀眼、模糊不清的轮廓,犹如被镶上了一圈流苏。人行道的排水沟和细方石之间的缝隙闪着亮光,蜿蜒曲折地向前延伸,它们平时直得就像是用尺子画出来似的。女人们今天似乎都穿着耀眼的服装,像一团团燃烧的火苗轻盈飘过,吸引了约纳丹的目光,同时又不使它过久停留一处。没有任何东西是轮廓分明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一切都在不停地颤动。

这是眼睛的缘故,约纳丹心想,一夜之间我变得近视了,需要配上一副眼镜。他小的时候曾经戴过一副眼镜,度数不深,左眼和右眼的折光度均为0.75。这事儿真有些奇怪,现在上了年纪,近视的程度反倒加深了。他在书里读到过,人上了年纪,眼睛都是远视,本来近视的度数也会减少。也许他过去患的并不是典型的近视,而是某种根本不能借助于眼镜来矫正的毛病:白内障,青光眼,视网膜剥离,眼癌,压迫视觉神经的脑瘤……

他沉醉在这种可怕的思想之中,以至于没有及时听见一阵反复出现的短促的喇叭声。直到第四声或者第五声——司机现在已经把喇叭的声音拖长了——他才听见,急忙作出反应,把头抬了起来。罗德尔先生的那辆黑色豪华轿车已经停在栅栏前面了!司机又按了一次喇叭,看样子已经等了好几分钟。在栅栏前面!罗德尔先生的豪华轿车!他过去什么时候曾经没有注意到这辆车的到来?通常,他甚至不需要用眼睛看,他可以感觉到它的到来,可以听到它的发动机的嗡嗡声,他可以放心地打瞌睡,每当罗德尔先生的豪华轿车驶近时,他准会像狗一样立刻醒来。

他不是在走,而是扑上前去,匆忙之中差一点摔倒在地,他打开栅栏上的锁,拉开栅栏,举手敬礼,让轿车通过。他感到,心脏在急促地跳动,贴着帽檐的手在微微颤抖。

当他锁上栅栏,朝大门走去时,已经全身是汗了。“你没有注意到罗德尔先生的轿车,”他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喃喃自语,像是无法理解这件事似的反复念叨着这句话,“你没有注意到罗德尔先生的轿车……你没有注意到它,你不顶用了,严重地玩忽职守,不仅眼睛不灵,而且耳朵也不灵,你衰老了,再也不适合当守卫了。”

他回到最下面一级大理石台阶跟前,吃力地登上台阶,试图重新摆出守卫的姿势,但是他立刻就发现怎么也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双肩无法保持水平,两臂贴着裤缝晃来晃去。他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样子一定非常可笑,却又无能为力。他绝望地默默望着人行道、大街和对面的咖啡馆。空气的颤动现象消失了。物体又都恢复了原样,线条又变得横竖分明,整个世界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他的眼前。他听见车辆行驶的隆隆声、公共汽车气门的咝咝声,咖啡馆招待员的叫喊声,女人的高跟鞋的咯咯声。他的视觉能力和听觉能力丝毫也没有受到损伤。汗水顺着他的额头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他感到自己浑身软弱无力。他转过身子,登上第二级台阶,又登上第三级台阶,站在外层防弹玻璃门旁边的圆柱前面的阴影下。他的双手交叉放在背后,触到了圆柱。他慢慢地向后仰去,朝着自己的双手,朝着圆柱,在他三十年的职业生涯中,他第一次把身体靠在了圆柱上。他的眼睛闭上了几秒钟,心里感到非常惭愧。

午休时,他从衣帽柜里取出箱子、大衣、雨伞,来到附近的圣普拉西德街。这条街上有一家小旅店,房客主要是大学生和外籍工人。他要求租最便宜的房间,旅店给了他一间租金五十五法郎的,他连看都没看就租下了,预付了租金,把行李放在接待处。在售货亭,他买了两个蜗牛形葡萄干面包卷和一袋牛奶,朝对面的布西科公园走去。这座公园就在廉价商店的前面。他坐在树阴下的一条长凳上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