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长安花似锦,今时不见旧年君。
长安严格来说不是一座城,因为它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没有城墙的城市;长安严格来说不是一座城,因为它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如此繁华百花齐放又百无禁忌的城市;长安严格来说不是一座城,因为哪有一座城市的规模如此庞大,仿佛国中之国,汇聚各个民族、流派,诸般行当、职业甚至人间盛景的?
这样的城市,世间原本是没有的,但后来便有了,因为它叫长安。
这是一个界限非常模糊的城市,因为当李玄已经误认为自己到了长安的时候,却被告知,距离长安城还有三十里的路程,然后看看身边如此宽阔且干净的青石板路,在清晨的露水中微微湿润的石板道上,是涌动的人潮,贩夫走卒与寻常百姓混在一处也分不出你我。
大唐历年来对于商人的宽松政策使得士农工商的阶级区分并没有那么分明,做生意的小本买卖并不会迎来人们不屑的目光,相反即便是书香世家,也有人亲自下场打点家中生意。在大唐,堂堂正正挣钱这种事情,一点都不可耻。
马车中叶芸儿正在打着瞌睡,她一贯睡得轻,昨夜被李玄与了因的对话吵醒,便久久无法入睡,直到来跟李玄聊了半夜,她那双微凉的脚都被少年的体温焐热了才施施然回去歇了,这会儿有些倦怠,便小憩一阵。李玄一直以为,这些动静狄逊没理由听不到的,只不过那间屋子却一直门窗紧闭,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离开闻道寺的时候,了因并没有与他们相见,想来还在与叶芸儿赌气,可是直到上了马车才发现,堆满了半个车厢的野花。叶芸儿有些内疚又有些感动,想到了因还是个孩子,便哄一两句也许就好了,但是他还是这般念着自己的“芸姐姐”,实在是有心了。
距长安三十余里,已算得上别的城市繁华之处了,四处店铺牌匾错落,门楣内外洒扫到干净的发亮,店中伙计站在门口招徕顾客,不遗余力。
三人找了一家僻静的小店,用了些茶点,算是补充了一日中第一餐,临近长安,叶芸儿也郑重起来,虽然能感觉到她的精神明显越发放松了,但行为举止,却越发注重分寸程度了。
路上人流熙攘,车缓行,马牵绳,头次到长安,李玄特地早早下马来牵着马匹而行,就怕冲撞了哪家贵人,得罪了什么人物。
少女则在车内取出胭脂水粉,淡淡上了一层妆容,既显得精致清爽,又不至于令人觉得太过媚气。卷起窗帘,少女探头问道:“李小玄,今天我美不美?”
今日她特地换了一身翠绿滚边素白色打底的襦裙,万缕青丝在脑后束作两条燕尾髻,柳眉弯弯秋水含娇,一张小口红润如同才熟的樱桃,说不出的玲珑剔透、惹人怜爱。
“美,当然美,与你相比,那半车野花实在俗不可耐。”李玄笑着应道。
“尽瞎说!”少女很快缩回了车厢,但留在脸上的笑意,可抹不掉。
三十里路实在不远,但缓缓而行却仍走了一上午。中午时分,日头挂的老高,地面上的影子渐渐缩小,路边茶棚果摊的招揽声分外卖力。
“过了前边那道牌楼,便算是真正进入长安了。“叶芸儿在车内捧着一碗冰粥缓缓啜着说道。
看看前方牌楼,倒也高大威严,但形式感多于实际的地理标记意义,门楼上“开远道”三个字预示着这里是曾经长安城正西的入口,在长安尚没有如今这般繁华、这般壮大之时,这附近还是有巡城队的。
然而随着历史的推进,长安城的发展远远超乎了始建时的规划,一城如一国,也只有老长安人或老牌的京都门阀为了区别身份地位的不同才会坚持认为过了这道界限才算是入了长安。现如今真正意义上的长安,早在三十里外已经是辖制范围。
过了开远道的牌楼,往前便是叶芸儿再也熟悉不过的景色,少女脸上的那种从容神色显示出她内心细微的变化,而李玄一路走来,却看花了眼。四周商铺林立,人流接踵摩肩,放眼望去,乌泱泱一副世间百态,尽收眼底。
长安是一座大胆的城市,这里的小民不会看到衣着华丽的贵人就远远躲在道边,只怕那兜头甩来的鞭子;这里的商贩敢于和身着公差服饰的小吏讨价还价,而不是谄媚地免费送上自己的血汗;这里的少女并不会整日里坐在闺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们会大大方方结伴在街上游览。
但是人民如此大胆的一座城市却充满了秩序感,没有刁民试图去贵人身边揩油,没有商贩敢于缺斤短两强买强卖,更没有哪家的登徒子当街调戏那些花骨朵般的女孩子,就连一向常见的当街纵马、豪横不可一世的官宦子弟都没有。
李玄不知道自己是有些高兴还是有些失望,原本他总想着在这偌大的城市,自己这个乡下小子会不会也像话本里讲的那样,碰见了飞扬跋扈的富家子,然后就此展开一段京都里的爱恨情仇。
然而并没有。
长安的贵人们都很安分守已,没有人当街纵马,也没有人随意践踏摊铺,但凡有点身份地位的人,大多乘坐马车或者青驴拉的小车,安静、内敛,兼顾舒适性与彰显地位的功能,铭刻在马车或者驴车边上的徽记,绣在侍从袍服上的标志才是他们表明自己身份的最佳方案。
这样来看,牵着马的李玄,就有点不伦不类了。
叶芸儿的马车,不论规制用度,都能看出不凡,更有相应徽记表明家世,李玄牵马而行跟在一旁,看起来便是侍从一类,但偏偏衣着普通又并没有相应的标志,到让人不知他是什么身份了。再者,即便是贵人的侍从,这年头也不会携带外露的兵刃当街招摇,大凡有携带兵刃出门的侍从,一般也都带些缠在腰间的鞭子、软剑,都可以用袍子遮挡,短打扮的还可以将这些兵刃伪装成腰带,但如李玄这般腰悬猎刀,身负箭袋,长弓斜挎的,满大街也只这一个。
身边路人有不解的远远指点或投以怪异目光,李玄也都感受得到,但是他偏偏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只觉尴尬至极,但又莫名其妙,只能硬着头皮随着马车一路走。
过了开远道的牌楼不远,转过两条街,忽然有一只手拦到了李玄的眼前。
“这位兄台,还请留步。”一个身着瓦蓝长衫,手持一柄玉骨折扇的青年拦在眼前,他身旁还跟着一个小厮。李玄抬眼望去,此人长得干净清爽,十分耐看,此刻正望着自己,神色友善。
“请问您这是?”李玄疑惑问道。
“兄台是第一次来长安吧?”
李玄回头看了看叶芸儿的马车,见马车未停,仍在继续往前走,害怕在这闹市中走散了,便拱了拱手道:“不好意思,我还有事,这会子无暇闲聊,这位公子你我相遇是缘,日后若能再见,我请你吃酒。”说罢牵马便走。
谁想到那蓝衫公子仍是抬手一拦,道:“这位兄台你好没礼貌,我看你是初来乍到,想要提醒你一二,怎么你话都不说完就走?”
看看叶芸儿的马车尚未走远,李玄拱手道:“在下多谢公子的好意,但我确实有事,实在不便,恕罪则个。”
那蓝衫公子面色一冷,道:“你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借用人家的威势,想混水摸鱼罢?这位兄台,好心提醒你一下,此处乃是天子脚下,大荒之地九五正位,在长安城我劝你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我观你面相不似那奸狡之徒,身负兵器,行止矫健,也应该是个有抱负之人,奈何做事如此没有底线,便不借助人家的威势,也当有自信在这长安城闯荡出一番天地才是!”
点了点头,李玄道:“公子所言有理,不过我看这其中只怕有些误会,但今日我确是有事,若以后有机会再见,您这份提点之情我是一定要还的。”
然而还不等李玄再说什么,蓝衫公子身旁的小厮忽然大声道:“误会你什么啦?乡巴佬,若非我家公子以礼相待,早着人将你打出长安城了,看你贼眉鼠眼,便似投机取巧之辈,可你知道你跟的那辆马车是哪家的吗?什么便宜都想蹭,还真是不知死活!”
叹了口气,李玄笑了,怎么说呢,兜兜转转,那些该发生的事情,原来总会发生,穷小子进京城,总是要遇到拦路虎的。
“原来是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且不说我是否想借那位贵人的势在这诺大的长安城得些什么好处,我只问这位公子,您又是哪般身份,可有功名在身?”李玄忽然笑容一敛,问道。
“我?呵呵,我又何须功名在身,偌大京城便是我自小的游园,不怕叫你知道,家父乃当朝银青光禄大夫,似我这般,又何须攀附功名?”蓝衫公子说着,傲然打开折扇,扇了几下,神情好不自傲。
“还以为是怎样一个不需攀附功名,原来这年头长安城的贵人们搬出老子的官职来给自己脸上贴金也算是粪土功名了?我倒是好奇,若没有令尊的权势地位,这位公子您现在又是哪般惊天动地的人物?”李玄淡然发问,并不畏惧。
那人的小厮闻言怒眼圆睁,斥道:“住嘴!你敢瞧不起我家公子?该打!”
挺了挺胸膛,李玄微微一笑,道:“原来我以为长安城的贵人们都是讲道理的,现在看来您也不过是嘴上说不过就要拳脚上逞英雄的纨绔货色,不知道您这般做派,又是哪来的立场说我为人不端的?”
小厮听罢怒极,便要挥拳给李玄一个教训,然而那蓝衫公子却将折扇“啪”的一收,挡在小厮面前,道:“好教你知道,我并非是不讲理的纨绔子弟。前面那辆马车中,坐的应是当朝圣宗天下楼楼主之女,在下不才,昔年做当今陛下伴读时与那位贵人倒也相熟,若不是好心劝你莫要走了歪门邪道,等你被天下楼那帮修者知道,只怕长安再无你容身之地!”
李玄神色微动,却没有接话。
蓝衫公子以为李玄听到车中贵人的身份以及自己曾为陛下伴读感到怯了,眉角斜挑,面带玩味之色道:“你自恃有几分本事却来质问我若无家父荫蔽如今是何等地位,岂不知我自幼饱读诗书,更能做陛下伴读,文韬武略无一不精。”
他掸了掸手,又道:“也叫你心服口服,我当街与你对诗一首,以才华论胜负,由你开头如何?”
摇了摇头,李玄冷笑:“说的这么好听却是为了要和我对诗,我是该说你精明呢,还是该说你傻?”拍了拍腰间猎刀,他接着道:“写诗我自认不会,我只会杀人,不知道你有没有人让我杀一杀看?”
蓝衫公子退后两步,面现嫌色,道:“果然粗鄙之人便是如此,头脑简单,只懂得打打杀杀。”
“既然诗对不了,架也打不起来,那么就此别过罢。”李玄冷冷抱拳,牵着马与他擦肩而过。
“你站住了,真当我家没人治得了你嘛?”蓝衫公子的小厮气急败坏在身后吼道。
李玄回首看了那小厮一眼,又看了看蓝衫公子,哂道:“奴才也能代主人说话了,真是令在下这山野匹夫,开了眼界。”
如果他就这么走了,这件事今日大约也就到此为止,然而李玄终究少年心性,被蓝衫公子还有其奴仆三番五次讥讽,还是有些怒了,故此说话也不客气。
这时叶芸儿的车已经走得远了,李玄抬眼看了一圈,已经看不到踪迹,心中反而不再着急,索性倒要看看这一对公子和家奴要唱一出怎样的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