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杰森
有关免疫系统的故事总是关乎生死,或者说,总是死里求生。除此之外,它还描述了平静与和谐的苦苦挣扎,有机体在体内体外的成功整合与迁移,折射了宿命与演化。这是一个关于友谊的故事。
我对杰森最早的记忆始于内场和球员休息区,那时的我们都只有十岁。我们那支少年棒球联队还是麦当劳赞助的,白色的队服上印着一道金色的拱门。杰森当时梳着一头蓬松浓密的头发,笑容也十分灿烂。在我们的合照里,他站在最后一排,而我坐在第一排。尽管在学校的大部分事情上我都表现得自信而开心,但没人察觉我这个渴望被关注的矮个子内心日益增长的不安。
我渴望成为一个十足美国范儿的男生,杰森简直是我理想的化身。他不仅是个运动高手,还充满了天生的好奇、善良和无穷的魅力。他被票选为七年级优秀生,一出场就能威慑全场,他的外号叫“黄金勇士”,但他从不欺凌别人,也因此格外吸引人。当我上场时他会对我喊:“加油,里克!”幸运的话我可能会胜利,但其实很可能会出局。当我坐回冷板凳时,他会走过来对我说:“下次一定行。”
杰森(最后一排左起第二位),作者(第一排最右)后方是杰森的父亲
图片来源:由作者本人提供。
我们也有一些共同点,比如我们各自的父亲都颇有名望,在我们的生活中和所在社区里举足轻重。我的父亲是小镇里的一名法官,而杰森的父亲乔尔·格林斯坦是一位受人尊敬的离婚律师,同时也是少年棒球联队的教练——他简直就是我们心中的沃尔特·马托 ,不过他既不骂人也不酗酒。他总叼着雪茄,露出一脸坏笑,冷峻而不失幽默。他总是穿着海军蓝洋基队风衣,我们隔着球场老远就能认出他。他会站在球场边,一条腿踩在台阶上,用拳头击打着他那破旧的皮质接球手套。
乔尔十分宠爱杰森,温柔地指导着他的策略,就像一位高明的驯兽师偶得一匹良驹。
“杰森很崇拜我们的父亲,”杰森的姐姐伊薇特告诉我,“他跟父亲十分亲近,我们的父亲也以他为傲。父亲是一个比较内向的人,杰森很像他。他表里如一,真诚且感性,愿意毫无保留地帮助他人。”
杰森的哥哥盖伊说:“父亲就像杰森的导师。”
不过,从健康的角度来看,我的父亲默里和乔尔相比,还是差别很大的。默里在20世纪70年代跑步热潮初现时尝试了慢跑,和其他人一样,他爱上了这项运动,并最终完成了13次马拉松。乔尔的身体虽然也不错,但他抽雪茄。杰森的母亲凯茜 一天也要抽一包卷烟。格林斯坦家的房子里弥漫着烟草的气味。吸烟和其他不良习惯一样,考验着人体的免疫系统。肺部软组织的细微破损虽然不会造成持久的伤害,但会迫使细胞分裂,不断产生新的细胞去替代受伤组织,细胞分裂便会增加细胞癌变的概率。这就是简单的计算题而已,但稍不留意,它就可以把人推到死亡的边缘。
八年级的一天,杰森要好的朋友汤姆·迈耶正待在学校体育馆里。突然门被推开,只见杰森冲了进来。汤姆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他正在抽泣。”
还没等汤姆弄明白状况,杰森就径直朝更衣室走去。汤姆紧随其后,坐到杰森旁边。
“怎么了,杰 ?”
“我爸,可能要永远离开我了。”
杰森那天得知,他的父亲患了结肠癌。
四十年后,讲起这段故事时,汤姆还是没能忍住泪水。“杰森是这个世界上我所认识的最坚强的人,”汤姆对我说,“但他当时真的是崩溃了。”
表面上看,恶性肿瘤正在吞噬父亲的生命这一现实似乎并没有对杰森产生太大影响,但其实他已经成为这种亲情剥离的受害者。九年级时,杰森竞选了学生会主席,他的竞选演讲自信且优雅。那时,他向整个学校宣布,他永远不会放弃。
“如果竞选成功,我会坚守一贯以来的承诺,并且保持对它的热情与动力。”他的承诺只有一个,“如果我能当选主席,我将会竭尽所能为大家服务。”
不出所料,他最终当选了。
之后,我们在博尔德中学开启了十年级的生活。杰森提出的生活哲学指导着我们那段天真美好的岁月。他给自己的朋友圈起了一个名字——忧虑者联盟。
这个小团体由杰森和六个密友组成,分别是乔希、诺埃尔、汤姆、亚当、鲍勃、杰森和我。忧虑者联盟推崇的思想与自身的名称恰恰相反,毕竟忧虑只属于没有远见的人。
就像生活中所有的哲学和宗教一样,这种看似有着男子气概的理想主义也会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仔细地审视我们自己,尽管有着各方面的基本保障,但我们总是对所有一切抱有担心、害怕以及不安。正如你所见,这种情感分离会导致焦虑、疾病,而所有这些都与免疫系统应对压力的方式有关。不过在旁人眼里,我们就是一群好学生和运动员组成的“酷团”。杰森就这样带领着我们前进。在十一年级时,他做的事更了不起。
作为一个身材相对矮小的低年级学生,杰森帮助博尔德高中黑豹队在1984年全州篮球附加赛中取得了优异的成绩。他一米八的个子在队里并不出众,队里有不少高个子的优秀高年级球员,但他无疑是球队的灵魂人物和吉祥物,作为控球后卫,他在球赛中常常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
杰森后来那场冠军赛的教练约翰·雷纳,一位博比·奈特 式的人物,认为杰森坚不可摧。“他打起球来总是全情投入,”雷纳教练回忆道,“杰森摔倒后能崴着脚接着打,我心想,天啊,这家伙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在那场冠军赛上,为了在这混乱的局面里骄傲地为杰森助威,忧虑者联盟成员脸上涂着博尔德黑豹队的紫色豹爪标志,坐在看台欢呼呐喊。
在我们座位的不远处,乔尔也在注视着他心爱的儿子。此时,阴云已经笼罩着这位父亲。
这场比赛从一开始就不顺利。
杰森本来在身高和力量方面就不占优势,再加上之前比赛弄伤了脚踝,这次打得格外艰难,最终他只得了4分,队里其他两位最好的投手也没发挥好。最终,博尔德黑豹队以42分比52分输掉了比赛。
几个月后的1984年7月13日,乔尔·格林斯坦去世,享年50岁。
杰森得知这个消息后,马上放下手头的事飞奔回家,却发现父亲已经接受了临终关怀,躺在客厅里的担架上。这位黄金勇士再也克制不住,抽泣了起来。他不愿意相信这一切竟然真的发生了。
杰森后来告诉过我:“在这个世界上,我有两个最讨厌的东西,一个是医院,一个是癌症。”
杰森的家人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父亲的死夺去了杰森的安全感,让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跑——身体上、精神上、情感上都是如此。乔尔离世后,杰森宛如失去驯马师的赛马,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野。他过上了全速前进的生活——在日本教书,穿越拉美,攻读多个学位,等等。他因为没交学费,失去了法学院的文凭。他不断地创业,做销售员,在商场里销售过手机服务和卡骆驰鞋,向餐厅推销过榨汁机,还创立并经营了一家滑雪车公司。他所有的想法都充满着一个年轻人渴望成功的豪情壮志。
现在回过头看,当时的他真是把自己的健康置于危险的边缘。不过,我却是第一个与疾病擦肩而过的人。大学毕业后,我膨胀的野心和狭隘的眼光让我离自己的激情渐行渐远,巨大的压力向我袭来,我崩溃了,失眠和焦虑也随之而来。为了生存下去,我必须找回我自己。在这个过程中,我成了一个自我满足的人,并且愿意追随心中的灵感,无所畏惧。
于是,在20世纪90年代末,我恢复了健康,快乐无比。而杰森仍在不断地冒险,冒出一个又一个疯狂的商业想法。这样的我们建立了深厚而真挚的友谊,热情将我们紧紧绑在一起,连同旧时光里的种种,以及妄自菲薄但又愤世嫉俗的矛盾的青春。后来,命运给了杰森当头一击。
2010年5月9日星期日,杰森乘着美丽的夜空降落在了凤凰城机场。杰森整个周末都在密西西比州比洛克西的博彩业交易展上。他要向赌场推销中国产的小珐琅盒,奖励常客或赢家。这家公司的名字叫格林·曼集团。
这正是杰森的风格。他住在拉斯韦加斯这个博彩人的圣地,穿梭在日益扩大的赌场中,向来此地的梦想家兜售炫目的商品,一边讨好他们,一边向他们解释为什么他的小玩意儿能够牢牢抓住赌客的心。他开着一辆1982年克莱斯勒君王,并称之为“98%的犹太人的最后一辆车”。他说:“这些犹太人要么去世了,要么不能开车了,要么把车卖给了某个墨西哥家庭。除了我这辆之外,现在你只能在某个墨西哥家庭里看到这款车了。”
他接着高声笑了起来,也不知道他是意识到评论有些不当,还是单纯地觉得自己很好笑。跟杰森在一起,你几乎不可能不被他的笑声传染。这就是杰森的生活——摇下车窗,让温暖的风吹进来,向新的冒险进发:“我太爱在沙漠和开阔道路上开车的感觉了。”
因为在亚利桑那州有些业务要办,在回拉斯韦加斯的途中,杰森停留在了凤凰城。9日晚间降落后,他发现航空公司弄错了他的行李——里面装着他那些小玩意儿的样品,因此他只好在机场等待。这时,他感到喉咙发痒:“我有时会在沙漠里过敏,也可能是得了链球菌性喉炎或感染了病毒。”
在机场等了一个半小时后,杰森才到达旅馆。早上起来,杰森觉得不舒服,这让他心情很不好。“在这么美好的五月,我却感觉恶心,还有点儿头疼。”为了给自己打气,他如往常一般,往嘴里塞了一块史酷儿细切咀嚼烟草——“我像个疯子一样嚼”。可是他依然觉得不适,于是不久后在加油站停下来,吃了点儿零食。
在这段本能让他感到快乐的开阔道路上,杰森却感觉糟透了。
“杰森应该是那种会定居西部的人,”他的妹妹娜塔莉这样形容他,“他会离开城市去闯荡,到印第安人那里去冒险。”她不知道这是杰森的伪装,还是他因为父亲的死而放大的本性,但她知道,“父亲死后,他心里的有些东西碎了,或者说变了。”杰森并没有慢慢地安定下来,放松下来。他有着自己的想法,无论旁人觉得这些想法有多么异想天开,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去追求,比如,他在几周之后就自创了一套治疗喉咙痛的疗法。
杰森在拉斯韦加斯跟谁一起住呢?一个脱衣舞女,她租了杰森的一间房。这套房子是杰森母亲投资买的,花了17.5万美元。这栋建于1947年的牧场式建筑有三间卧室。在这个社区繁盛之时,早在格林斯坦一家买下这里很久之前,一个赌场大亨就曾住在现在这栋房子的对面。而如今,杰森正打算把它装修翻新一番,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杰森与脱衣舞女的关系完全是柏拉图式的,他对此无所谓。当然了,杰森这时候还有贝丝。
在生病之后的周五,症状仍不见有所好转。他笑着说:“我做了大多数人都会做的事,为了驱寒,在周五晚上出去买了一箱啤酒,喝了个天昏地暗。”
然而,第二天早上醒来之后,杰森的感觉却更糟了。“我本想靠喝酒祛病,但好像没什么用。”
杰森打电话给贝丝,贝丝告诉他“你需要去看医生”。于是他去了医院。医生给杰森验了血,并注意到了他脖子上肿大的淋巴结。医生认为他得了传染性单核白细胞增多症,给他开了一些抗生素,但这些药并没有什么效果。
“我并没有觉得有丝毫好转。”
每年夏天,杰森都会带着母亲开车去东部,回到纽约看望她的家人。她不喜欢坐飞机。她和杰森相互依赖、互诉衷肠,但他们的语言就好像是在进行职业摔跤,因为他们会拌嘴,声音还会夸张地提高。
妈,你根本没听我在说什么!我不舒服!
杰森,如果你觉得不舒服,那就上床睡觉啊!
我其实还好,妈。我开车送你去纽约。
好吧,杰森。你真好。
他开车去科罗拉多州接她,然后向东进发。那时候,他觉得自己非常虚弱了。当他们到达皇后区贝赛德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中旬了。这场一年一次的天命之旅,却把杰森送回了老家。在他的罗斯姨妈家里,杰森已经严重到下不了沙发了。
“这让我想起父亲生病时的样子。他以前从来没有那样过。”杰森回忆道。
杰森没有自己的私人医生。事实上,他连份像样的医疗保险都没有。
“我最近在网上买了一份不正规的医疗保险。但这个保险只有急诊有效,癌症不在保险范围内,而且最多赔付1000美元。这就是我的生活状态——就像拿一瓶摩根船长酒跟你的房东打赌她的胸是真的一样。”
回到科罗拉多州后,杰森终于做了一次血液检查,其中一项是通过红细胞沉降率这种非特异性检测来筛查炎症。他的结果远超正常范围。
医生告知了杰森。“我们遇到了一个大麻烦。”医生向杰森解释了检查结果,“我三十年来从没有遇到过超标这么多的病例。这种情况非常严重。”
杰森后来被诊断患有霍奇金淋巴瘤。一股邪恶势力取代了他的免疫系统。但乐观一点儿想,对大多数人来说,霍奇金淋巴瘤是最容易治愈的癌症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