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果然舒服了许多。空间宽大,座椅软和舒适,还有暖气,和卡车驾驶室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脑子里有闲,不由得又想起了蛇皮袋里那本书。除了在谢记饭馆晚上翻过几十页外,在工地干活每天累得腰酸腿疼,实在没时间和心情翻阅。只是脑子里新增了许多问号,如哈密胜利路,是否就是左宗棠西征时的得胜路?老满城,沁城、老回王府的由来,大营房发生过哪些故事,这些疑问只有留待以后再打听了。
行万里路,读一卷书。我不由得这样自嘲。
我偷偷地从蛇皮袋里抽出了那本《XJ游记》,就着昏黄的车内灯光,随手翻到“XJ迪化道属”篇。虽然有些生僻的字让我看的云里雾里,但是逐字研读,还是大有收获。原来WLMQ民国时叫迪化,作者谢晓钟来XJ时是1918年,那么距今也有70年了。从中华五千年历史来看,70年并不长啊!可是70年,这个世界从内容到形式都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物也不是人更非,能够寻觅到的,只能是亘古不变的大山和荒漠吧!有了人类之前世界万年不变,人类出现后世界彻底被拖入高速旋转的漩涡,这漩涡越转越快,大概这70年相当于唐朝的30年,宋朝的15年,现在的5年吧。
我仿佛看见70年前,那个叫谢晓钟的民国官员坐在马车上,慢悠悠地行走在砂石铺就的官道上,官道旁有穿黑白相间褨袢,戴翻毛皮帽的手按胸口鞠躬行礼的维族商人,有在田间劳作呆呆地扶着坎土曼看着这一行人的农夫;路边挂着累累果实的大红枣树,地里结满了哈密瓜,我兴奋地伸手去摘红枣,却看见一对骑兵挥舞着马刀向我杀来......
我从梦中一下子惊醒,书不知何时已滑落到地上。车窗外纷纷扬扬下起了雪,家乡现在树叶还绿着吧?离家几千公里,没来由地想念起那窝囊的爹娘和贫穷的村庄来。
坐在我前座的民工看来去过WLMQ,兴奋地喊了一声,“已经过乌拉泊了,快进城了!”这一声把车上昏昏欲睡的人全都吵醒了,都挤在车窗前往外看。“好大的雪啊!”“那么冷,怪不得找不到人干活。”“要干多久嘛。”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交头接耳地猜测着,看来和我们一样心里没底的人大有人在。
XJ的首府毕竟不一样,虽然接近凌晨,宽阔的道路两旁路灯依旧明亮,路两旁的高楼大厦在路灯的映衬下更显得气势逼人。雪下得愈发大了,在路灯的照射下,像无数条白点急速地在天空与大地之间往返,灯光下地上发黑的地方越来越少,雪花快速地占领着城市,世界逐渐成了一片白茫茫的天地。
大巴在市区绕行,路过了火车南站之后不久,在标有“长江路”路牌的一处工地前,大巴停了下来。乌蒙蒙天空已经透出了一丝亮色,预示白天很快就会到来。工地被蓝色的铁皮围着,红色的大铁门关得严严实实。大个子队长走下车,使劲拍打铁门,拍打声在凌晨显得格外响亮。
半晌,“吱呀”一声,大铁门被拉开一条缝,一个戴棉帽子的脑袋伸了出来,和大个子队长嘀咕了几句,大铁门又被关紧了。
大个子队长回到车上,脸更黑了,紧闭着嘴一句话也不说。几个工头围上去,大个子不耐烦地挥挥手,“等天亮!”
天亮了,雪也下得更大了。一辆挂着新L牌照的乌黑锃亮的小车开了过来,那不是大老板的车吗?我几乎要喊出来,真想下去讨要我的工钱。
大个子队长看到了汽车,几个快步跑下车去,恭敬地把小车门打开,头探进去,说了几句话。然后人又钻进车里,半天没出来。我们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小车上,盼望着一会传来好消息。
大个子队长终于从小车里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沉甸甸的黑塑料袋,看样子应该是钞票。小汽车一掉头,很快汇合到路上逐渐增多的车流里。
大个子队长走上车,从黑塑料袋里掏出几张钞票交给大巴门口的人,让去买吃的。然后大声宣布,情况有变,这个工地的活干不成了。车上的工人立刻炸窝了,骂娘的,质问的,捶椅背的,成了一锅粥。
看样子大个子队长还是有绝对的权威,两眼一瞪,吼道:“吵什么!今年干干不了还有明年,愿意从WLMQ下车回老家的,一人预借2000,不下车愿意继续留在XJ干的,一人预借1000!春节前把剩下欠的账结完!”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最终十个家里有事的领了钱,拿了行李,冒着风雪向火车站的方向结伴而去。
出去买食物的回来了,提了两大兜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子,大巴车上剩下的20个人纷纷过去,一人拿了几个包子,就着自带的早已凉冰冰的开水大口吃起来。
开始发钱了。大个子队长挨个发钱,后面一个人负责签字,摁手印。等发到我俩面前时,大个子队长犹豫了一下,给我们一人发了一百元。
我问大个子队长去哪儿干活,大个子队长没好气地说,你昨天要去的地方,库尔勒!我不禁呆若木鸡。
大巴车驶过了柴窝堡,雪花仿佛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天气一下子晴朗起来。又开了一会,就到了久负盛名的达坂城,我不由得有些激动,《达坂城的姑娘》还是我在高中时听过的一首歌曲,感觉非常好听,特别是结婚为啥要带着妹妹来呢,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当时莫名觉得达坂城应该是一座又高又雄伟的石头城池。司机停了车,招呼大家下车解手。门一开,立即有商贩围过来兜售东西,手里端着的大筐里都是一包包的油炸大豆,有蒜香的,也有麻辣的,我买了一包蒜香的,问小贩达坂城的城墙在哪,维族小贩看来对这个问题已经耳熟能详,用半通不通的汉语说“城墙嘛,没有。大豆嘛,多得很!”我不禁目瞪口呆。
谢晓钟这样记载:“达坂城市民及附近庄民五百余家,征粮八九百石,有仓廒......出西门,西偏北行,柳榆成荫,视初春至此,老干枯枝,又饶有多少生意矣。”看来对达坂城的印象实在不佳。他大概没想到数十年后凭借王洛宾的一首歌让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会名扬天下吧。
嘴里嚼着焦香的大豆,我站在314国道公路上望远处。远处是一望无际的大戈壁;近处矗立着数十根巨大的风车,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发光,迎风飞旋,这些风车与蓝蓝的天、白白的云相映衬,在更远处的披戴着白雪的山峰辉衬下,在这广袤无边的旷野上,是那样娴静和秀美,我不禁看呆了。一旁的那个小贩自豪地说:“好东西吧?外国人帮忙建的,以后嘛,全XJ的电这里发,达坂城嘛,风一年刮两次,一次半年!”
小时候玩过风车,那是自己用纸叠成的,然后用水彩涂上各种颜色,当我举着这小小的风车迎风奔跑时,风车就转啊转,有时还发出微微的响声,内心的快乐立即与加速的心跳成了正比,如今见到了真正的风车,才明白,原来玩具是人梦想的起源啊!
大巴车在甘沟里行驶,有些窄处会车时只有一车停下,另外一车小心翼翼地错过去,旁边就是几十米深的悬崖;碰到水毁路段,大个子队长跳下去,侦查完地形后,再指挥大巴过去,一路险象环生。附近不时传来一阵沉闷的爆破声,看见不时有军车来回穿梭,难道要打仗了吗?我心里嘀咕着,走了一段看路边的横幅我才明白,原来是武警部队在修路。
甘沟出来,天已经黑了,我又看见了那个从哈密出来后看见的奇景,不过壮观的多:由于地势的原因,一条看不见尽头的灯带仿佛巨龙盘延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灯带是由无数辆赶路的各种车辆组成,闪烁着,移动着,奔向自己的宿命。
突然,前方路两边出现了星星点点的萤火虫,萤火虫来回游荡,越来越多,我正在诧异,司机放慢了车速,走近了才发现,是东一群西一个的年轻姑娘,她们一人打一个手电筒,看见有车来就不停地晃动。司机不怀好意地降下车窗,立即有几个姑娘围过来:“大哥,累了哈,耍子一下嘛!”“我们这家店干净得很,妹也漂亮!”车上的人都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幕惊呆了,又兴奋又怀疑。
我这才发现,黑暗中,路两边还有不少平房,每栋平房都被昏暗的或红或绿的霓虹灯缠绕着,发出暧昧的光芒,同时,由于这里不通电,每栋平房门口都放着柴油发电机,几十台发电机集体发出“突突”的轰鸣。
“老板,下去玩一下么!”一个驼背的汉子眼里放出渴望的贼光。“滚你的蛋!忘了你那瞎眼的娘还等你带钱回去吗?”刚才脸上放缓,笑着看司机和姑娘调笑的大个子队长立马变了脸色,向驼背喝到。驼背讪讪一笑,无趣地坐了下来。
车在黑暗中急速行驶,目的地快到了吧?
“停车!”突然大个子队长暴喝一声,司机一个急刹车,大家前仰后合,都被从睡梦中惊醒。大个子队长三步并两步奔下了车,我往窗外一看,天!路上散落了一地钢模板,一辆卡车侧翻在路边,几个交警正指挥车辆绕行,这不是瘦司机的车吗?我也急忙下车,交警对着大巴车喊:“不要停,快开走!”大个子队长对交警说:“这是我们的车,人咋样了?”交警不无同情地看了队长一眼:“酒后驾车,又超载,人当时就没气了,幸好是自翻。”我忽然感到一阵揪心的恐怖,如果不是那两瓶酒,瘦司机何至于丧命?我步履蹒跚地上了车,不理会梁和景张大嘴的表情,一屁股瘫在座位上。梁和景凑过来说:“咱俩命大啊!”我连打他的力气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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