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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珀对火车也有兴趣。他很喜欢坐在人很少的车厢里驶过原野的那种感觉:车厢里一片沉寂,只听见车轮有节奏地敲打铁轨的声音;这有节奏的敲击声和窗外飘逝的风景把人带入一种梦幻之中,我们似乎出离了自己的身体而深入一种常态下我们不可能涉及的地带,在那里,各种思绪和诸般记忆错杂纠缠。油画《293号车厢C舱》中的女士正在读着她手中的书,时而打量车舱内的布置,时而观看车窗外的风景,她现在的思绪大概就处于上面所说及的那种梦幻般的状态。

旅行能催人思索。很少地方比在行进中的飞机、轮船和火车上更容易让人倾听到内心的声音。我们眼前的景观同我们脑子里可能产生的想法之间存在着某种奇妙的关联:宏阔的思考常常需要有壮阔的景观,而新的观点往往也产生于陌生的所在。在流动景观的刺激下,那些原本容易停顿的内心求索可以不断深进。我们倘若被迫去讲出一个笑话或模仿一种口音,效果往往差强人意;同理,如果只是为思考而思考,我们的脑子可能不愿去好好思考。当我们脑子在思索的同时还有别的驱遣,如听音乐或让目光追随一排林木的时候,我们的思考其实是得到了改善。当我们注意到意识已遭遇困境,这种困境又会阻碍各种记忆、渴望、内省或创见的出现,并希望我们的思索程式化、客观化,我们脑子中的那些紧张、挑剔和讲求实际的想法就可能迫使我们中止思考。而这时,我们听到的音乐或看见的风景便正好能够分散我们脑子里紧张、挑剔和讲求实际的想法,让思考继续和深入。

在各种交通方式中,火车也许最益于思考:同轮船和飞机比较,坐在火车上,我们绝不会担心窗外的风景可能会单调乏味;其速度适中,既不会太慢而让我们失去耐性,也不会太快而让我们无法辨认窗外的景观。在行进过程中,火车能让我们瞥见一些私人空间,譬如说,我们可能刚刚看见一位女士正从厨房的餐台上拿起杯子,紧接着看见一个露台,露台上正睡着一位先生,再接下来,看见公园里一个小孩正在接一只球,至于抛球的人我们却看不见……这些私人空间,虽是短短的一瞥,却给人遐思。

爱德华·霍珀:《293号车厢C舱》,1938年

在一次旅行中,火车行进在平坦的原野上,我的思绪差不多完全放松下来。我想到了父亲的死,想到了我正在写作的关于司汤达的论文,还想起了2个朋友间的猜忌。每次只要我的思考遇上死结,脑海一片空白,我就会把目光转移到车窗之外,让视线锁住一个目标,然后跟住它一会儿,直至新的想法开始成形,并能在没有压力的情形下将思绪厘清。

在长时间的火车梦幻的最后阶段,我们会感觉自己回归本真——亦即开始清楚那些对我们真正重要的情感和观念。我们并非一定得在家里才最有可能接近真实的自我。在家时,家具摆设会阻挠我们的改变,因为它们并没有改变;家居生活的模式也让我们维持着日常形象,而这形象,可能并非我们的本我形象。

旅馆的房间同样为我们提供了摆脱定势思维的机会。躺在旅馆的床上,室内极静,偶尔听到旅馆内电梯快速上下所发出的声响,此时此刻,我们可以忘却到达之前的一切劳顿,任思绪驰骋,品味自己曾拥有的辉煌和曾遭遇过的落寞。面盆边用纸包着的小肥皂,小吧台上陈列的小瓶包装的酒,承诺整晚提供送餐服务的菜单,以及25楼下面平静而又有些骚动的陌生城市的夜景等,这全然陌生的环境能促使我们从一个新的高度来省察我们的生活。这高度,是我们在家中,为日常琐事所烦扰时所不能达到的。

夜半,旅馆的便条纸成了接受灵光乍现的思想的工具。早餐的菜单(“请在凌晨3点前挂到房门外”)正搁在房间的地上,尚未填写,一起在地上的还有一张问候卡,上面记录着接下来一天的天气情况以及旅馆管理层的晚安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