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旅行的艺术(阿兰·德波顿作品集)
- (英)阿兰·德波顿
- 2597字
- 2021-04-04 22:37:39
2.
从传统意义上看,异国情调一词更多地是同耍蛇人、闺阁、光塔、骆驼、露天集市以及由一个蓄着八字须的仆人从高处倒进托盘上小玻璃杯内的薄荷茶等联系在一起,它们远比上面提及的荷兰指示牌丰富多彩。
19世纪上半叶,异国情调一词成了中东的代名词。1829年,维克多·雨果出版了他的组诗《东方集》。在诗序中,就有这样的表述:“我们所有的人都比以前更为关注东方。东方已然是众多人魂萦梦绕的地方,也是本书作者向往之地。”
雨果的诗具有欧洲东方文学的基本题材,如海盗、帕夏(3)、苏丹、香料和托钵僧人等。诗中的人物用小玻璃杯喝薄荷茶。像《天方夜谭》、瓦尔特·司各特(4)的东方题材的小说以及拜伦(5)的《异教徒》等文学作品一样,他的诗作很快赢得了读者的喜爱。1832年1月,尤金·德拉克洛瓦动身去北非,期冀其绘画创作能捕捉东方的异国情调。到丹吉尔后,未及3个月,他就穿起了当地的服饰,并在写给他弟弟的信尾署名为“你的:非洲人”。
尤金·德拉克洛瓦:《阿拉伯房子里的门和窗》,1832年
更有甚者,欧洲的一些公共场所看上去也越来越具有东方情调。1833年9月14日,鲁昂附近的塞纳河畔挤满了人,他们在为法国军舰卢索赫号欢呼。该舰从埃及亚历山大港起航,正往巴黎方向逆水上行。军舰上有一座方尖碑,用专门的支架固定着。它来自底比斯神殿,人们把它吊运到船上,准备用它作协和广场前的交通岛。
在这群人中有一位心事重重的12岁男孩,他就是古斯塔夫·福楼拜(6)。福楼拜的最大梦想便是离开鲁昂,到埃及去赶骆驼,并在后宫中找到一位有着橄榄肤色,上唇带着一丝幽怨的女孩,并为她献出自己的童贞。
这个12岁的男孩对鲁昂——事实上,对整个法国——充满了轻蔑。他在写给学校时的朋友舍瓦利耶的信中表示,对这所谓的“优秀文明”他只有蔑视,尽管这个文明已经制造出了“铁路、监狱、奶油馅饼、忠诚和断头台”,并以此自傲。他的生活“徒劳乏味,毫无新意,并充满艰辛”。他在日记中写道:“我常希望自己毙掉过路的行人。我太无聊了,实在是太太无聊了!”在创作中,他常常会涉及在法国,特别是鲁昂生活的无聊。“今天我简直是无聊透顶了,”在一个糟透了的星期天行将结束时,他这样写道,“外省的景色是多么的迷人,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又是多么的有趣。他们谈论的是税费、道路的修整……。‘邻居’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字眼。为了强调‘邻居’在社会生活中的重要性,它永远都应该是大写的‘邻居’(NEIGHBOUR)。”
就福楼拜而言,对东方的凝视能帮助他从自己的生活环境中解脱出来,暂时将那种富足却委琐的生活以及世俗的思维定势抛于脑后。对中东的描写充斥于他早期的创作和通信。1836年,他才15岁(他还在学校学习,但一直幻想如何刺杀鲁昂市长),便创作了小说《愤怒与无助》。福楼拜通过小说的主人公欧姆林先生表现出了他对东方的幻想和渴望:“啊,东方!东方热辣的太阳,东方澄碧的蓝天,东方金色的光塔……还有那跋涉在沙漠之上的骆驼商旅;啊,东方!……东方有着棕褐橄榄般肤色的女人!”
1839年(福楼拜当时正迷上拉伯雷(7)的作品,并想很大声地放屁,让整个鲁昂的人都能听见),他创作了另一部作品《一个愚者的回忆录》,小说带有自传色彩,其主人公在回顾年轻时对中东的向往时有这样的描述:“我梦想着穿越南方大片的土地,到遥远的地方旅行;在梦想中,我看见了东方,她有一望无垠的沙漠、宫殿,宫殿里满是挂着铜铃的骆驼……我还看见了蓝色的大海,碧澄的天,银色的细沙和有着棕褐色皮肤的女人,她们眼里射出热辣的火,她们和我交谈时有着天国美女的温柔。”
1841年(福楼拜已经离开鲁昂,遵从父亲的意愿在巴黎学习法律),他又完成了小说《十一月》。小说的主人公成天将自己想象成东方的商人,无暇关注铁路、资产阶级的文明和律师:“啊!骑在驼背上!前方,是红艳的天空,棕褐色的沙漠;在燃烧的地平线上,是起伏的沙丘,延伸到无穷的远方……夜幕降临,人们搭起帐篷,给骆驼喝水,生起篝火以驱走胡狼,但耳边还是能够听到在沙漠深处胡狼凄厉的嗷叫;到了早上,人们在绿洲给葫芦灌满水。”
在福楼拜看来,幸福和东方是可以互换的两个词。有一段时期,学业的压力,失恋的打击,父母的期望,以及一直可以听到农民抱怨的糟糕透顶的天气(连续2周不停歇的雨水冲没了鲁昂附近的田地,还淹死了几头牛),这一切都让福楼拜感到绝望。他在写给舍瓦利耶的信中说:“尽管我梦想的生活是如此美好,充满诗意,是如此的广阔,为爱所包围,但现实中,我的生活将会和别人一样,单调,愚蠢,中规中矩。我将到法学院念书,然后取得律师资格,最终在外省的某个小镇,如伊沃托或迪耶普,当上一名受人尊敬的地区助理律师……可怜的快要发疯的年轻人,还在梦想着荣耀、爱情、桂冠、旅行和东方!”
那些生活在北非沿海地区、沙特阿拉伯、埃及、巴勒斯坦和叙利亚的人们可能不曾料到,他们栖身的土地,在一位年轻的法国人眼里竟然是一切美好事物的朦胧化身。这位年轻人惊叹道:“万岁,太阳!万岁,橘树、棕榈树、莲花!还有那铺着大理石的凉亭,凉亭里有用木板隔成的小间,专供坠入情网的年轻人谈情说爱!……我是否永远看不到那古城里的墓群,在那里,薄暮时分,有成群的骆驼靠着墓穴憩息,还能听到地底下墓穴里国王们的木乃伊旁狼狗的嚎叫?”
他能够实现他的梦想,因为25岁时,父亲突然辞世,留给他一笔财产,使他得以摆脱那似乎早已命定的小资产者的生活,从此不必听那些关于淹死的牛的无聊抱怨。他立即着手安排一次埃及之旅,参与他的计划的还有坎普,他的好友,也是同学,和他一样对东方充满激情,并愿意将此种激情付诸实践,踏上通向东方的旅程。
两位东方迷1849年10月底离开巴黎,从马赛上船,经历了海上惊涛骇浪的颠簸后,于11月中旬抵达亚历山大。“船再过2个小时就要到埃及的海岸了。我们随军需官到了船头,可以看见阿拔斯王朝帕夏的宫殿,从蔚蓝的地中海望去,它像是一个黑色的圆穹,”福楼拜在给母亲的信中写道,“太阳正从它的穹顶下落。我便是透过,或者说正是在这像是熔化在海面上的银色辉光里得获我对东方的第一眼印象。不久海岸变得清晰起来,最早看见的是岸上的两只骆驼,它们的主人牵着它们;随后,看见的是码头上一些安然垂钓的阿拉伯人。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声中我们开始上岸了:你左右都能听到黑人男人的声音,黑人女人的声音,骆驼的叫声,缠着头巾的人的声音,棒喝的声音,还有粗嗄刺耳的喊叫声,总之,你能想象多闹便有多闹。还有那众多的色彩,我像大啖稻草的驴子般,狼吞虎咽着眼前的五光十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