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
俗文学概说

一 俗文学之内涵

文学巨树,拔地参天。在它的母体上,又分叉为“雅”、“俗”两大支干,双双生长繁衍。但是,这棵巨树在胚芽状态时,却是俗而又俗的。文学就其本质而言,是以“通俗”起家的。鲁迅说:

我想,在文艺作品发生的次序中,恐怕是诗歌在先,小说在后的。诗歌起于劳动和宗教。其一,因劳动时,一面工作,一面唱歌,可以忘却劳苦,所以从单纯的呼叫发展开去,直到发挥自己的心意与感情,并偕有自然的韵调;其二,是因为原始民族对于神明,渐因畏惧而生敬仰,于是歌颂其威灵,赞叹其功烈,也就成了诗歌的起源。至于小说,我以为倒是起于休息的。人在劳动时,既用歌吟以自娱,借它忘却劳苦了,则到休息时,亦必要寻一种事情以消遣闲暇。这种事情,就是彼此谈论故事,正就是小说的起源。——所以诗歌是韵文,从劳动时发生的;小说是散文,从休息时发生的。[1]

那就是说,诗歌在起源时,所谓诗人都只是“杭唷杭唷”派——在劳动中发出协调的有节奏的呼声而已;至于小说,也决不会是“之乎者也”的长长一大篇。可以想见,人类刚有了简单的语言,不过是记叙一件有趣的小事,借以释放劳动时之疲劳而已。这岂不都是俗而又俗的“作品”?但自人类社会进展到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有所分工时,雅文学就有了从文学母体上发芽分叉的可能性了。但即使是分了叉,雅文学在自身发展过程中,还是时时吮吸俗文学的乳汁而使自己茁壮的。《诗经》中原有不少作品就是古代的民歌、民谣,经过文人的搜集、删订和编纂,将它们升格为雅文学。诗三百篇竟被后人视为诗之源,诗之巅,好像与俗文学毫无关系似的。《楚辞》中的一部分也是来自民间;古代的五言诗最初也是在民间生发的。汉代的乐府,唐五代的词曲,元代的杂剧等等称誉千秋的当年的新兴文体,莫不是萌发于民间。唐宋的讲经、讲史、说话的本子,均称为话本,则是小说体裁的远祖。中国文学史上的“拟”字,就带有学习、摹拟、模仿之意。乐府之于拟乐府,话本之于拟话本,弹词之于拟弹词,就意味着文人吸取民间大地的养料,学习民间的形式与体裁而脱胎的品种。可是一旦雅文学以正统自居时,就往往居高傲视俗文学,俗文学就往往受到歧视和被冷落,为一些学士大夫所鄙夷,甚至不屑一顾,于是也就跨不进文学史的门槛,终于被拒之于大雅之堂之外,因此,有人称俗文学是“文学的不登大雅之堂之母”。

在文学之树上,雅文学固然枝繁叶茂,而俗文学亦郁郁苍苍。它如水银泻地般无孔不入地深深渗透于民间,像血液循环于大众的血脉之中,成为市井下里巴人的主要精神食粮。雅俗文学虽是文学母体上的分支,但它们也各有着自己的一个庞大的家族。就俗文学而言,在它的大家族中有着自己的嫡裔子系。从古至今,它们日积月累,流变发展,逐渐形成了四大子系。概述如下:

其一是通俗文学子系,如通俗小说、通俗戏剧等等。鲁迅说:“至于宋之平话,元明之演义,自来盛行民间。”[2]此后,中国的章回小说,更是浩如瀚海。有的作品已成为小说中之名著,甚或经典,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和《金瓶梅》等等。前三者在民间口头文学和书面文学中早有流传,而后分别由施耐庵、罗贯中和吴承恩集其大成,并进行提炼加工,运用其丰富的阅历和想像,以及他们各自的文学功力、文学才华,甚至对原型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而成为不朽的巨著。《金瓶梅》可说是中国第一部由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说部,它运用了《水浒传》中潘金莲与西门庆的苟合关系的情节梗概加以繁衍生发,写成了一部洞察世情的“愤书”,虽是文人之作,但《金瓶梅》却属市井文字。它也是通俗小说。

其二是民间文学子系。主要是指群众集体口头创作,经过口头流传,并不断地集体修改、加工的口头文学作品,嗣后才进入记录和整理阶段,凝固成为有形的文字。这里要特别指出的是,中国是多民族国家,各民族的民歌、民谣就是我国通俗诗歌取之不尽的珍奇宝库。在这个领域中也不是没有文人的撰作,例如,那种既来自民间,又常有文人涉猎其间的参与创作的通俗易懂的“竹枝词”,它们为文化史与民俗学提供了丰富的形象资料,让人们知道某一时期的社会面容。而像《马凡陀山歌》等文人创作的政治讽刺通俗诗歌,在数量上倒是有限的。

其三是曲艺文学子系,或叫做讲唱文学、说唱文学。这种曲艺文学是古代民间说唱经过长期发展演变而凝成的独特的艺术形式,是民间艺人口头创作和部分文人拟作互相结合、互为提高的曲艺说唱底本。这些“文本”的语言往往具有相当高的文学价值。当“文本”通过艺人的演唱诉诸人们的听觉时,能给受众以很高的艺术享受和娱乐效应。例如王少堂将《水浒传》中仅500字的一段情节,扩充成上万字的《斗杀西门庆》,那些扣人心弦的悬念,跌宕起伏的情节,庄谐妙趣的人物,绘声绘色的表演,令听众感到这位名艺人不仅是出色的艺术家,而且也是一位语言大师。我国之所以要成立“王派水浒学会”,就是为了继承和弘扬这笔丰硕的俗文学遗产。就曲艺文学中的曲种而言,在明代,我国的曲种只是数以10计,可是由于我国是56个民族的大家庭,又加上幅员辽阔,各民族曲种和地方曲种繁衍交汇,新曲种不断破土,并在民间得以茁壮,到近代已发展为将近400种曲种,这是俗文学中的一彪军马,简直可称为一个庞大的军团。

其四是现代化的音像传媒中属于大众通俗文艺的部分,包括电视这个有空前影响的传播媒介。“活版印刷引起了西方第一次信息革命,而有了电视,我们正处于第二次信息大革命中。”[3]现在还有网络,网络也是一次信息大革命,在网络文学中也有大量的通俗文学作品;但是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在目前电视却更有广泛的群众性。它每天面对亿万观众,而其中的文艺作品,极大部分是属于通俗范畴,大量的连续剧的选材与构思方式以及总体设计及语言特色,皆面向市井;有的甚至长达100集以上,西方对有些作品称之为肥皂剧,颇有贬义,却也有观众乐此不疲。许多通俗唱法的歌曲中的歌词,也具通俗诗文的特色,有的呼唤出了爱情的甜蜜或是烦恼,有的则是抒发人生的某种见解,虽不一定是传扬了哲理,却也代表了市井俗众的一种“活法”……。由于电视是一种深入到每家每户的客厅甚至卧室的传播媒介,因此,不仅俗众喜爱,将周末和八小时以外的时间慷慨地献给了它;就是若干过去不屑于阅读通俗文学的知识分子也通过它或多或少地接触通俗文学,于是也对它的娱乐消遣性功能产生了一定的理解情绪。

以上四大家族就是俗文学分支的大体内涵。而我们这本教科书要着重讲述的则是通俗小说,也旁及通俗戏剧。民间文学与曲艺文学另有它们独立的学科体系,我们在这本教科书中就不再涉及了。

[1] 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鲁迅全集》第8卷31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版。

[2]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8卷1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版。

[3] 拉什沃思·基德:《电视文化的影响》,转引自《〈美国通俗文化简史〉编者前言》,漓江出版社198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