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20世纪落幕,我们冷峻地回顾历史,不难看出弘一公是百年间罕遇人物。夏丏尊先生以“认真”二字总结一公性格特征,不愧为知友名言。一公涉及文化、宗教、艺术,大才未尽,已足以不朽。他处于继往开来,在转折点上的位置,故曰“旷世”。但他又并非站在云头的神,而是双脚牢牢立于大地又极有人情味的人,与我们的呼吸和心搏都有相通的电波。他自号“大心凡夫”,我们敬谥为“凡夫”,正是尊重并表现他的本意。
凡人,最尊严的称号。无动物性弱点者是人。
什么是佛?佛,弗人,不是人,是净化之后无人性弱点的觉者。
佛在何处?佛魔一念之转,皆在人思维内。大公为他人是神,自私作恶时即鬼,均是按照我们的长处与短处被创造出来。在神鬼两大桥墩之间架起的生活之桥上,来回乱跑的玩意儿是同你我他一样的人!
天上没有祥云仙车下地接人,没有人背上生翅白日飞升上天。自我完善的高境界,是清醒的麻木。清醒则洞察而少上当受骗;麻木拒绝内应外合种种伤害,能容乃大,无欲则慈!继承优秀文化遗产,避免一去不返的流失。努力减弱能源枯竭,贫富悬殊,人口爆炸,环境恶化,生态失衡(每一小时有一个生物品种惨遭灭绝),挽救地球!
瞧!旷世凡夫正朝着我们走来:
他执意做一个翩翩佳公子,做得挺出色。丝绒碗帽,正中缀一方白玉,月白长袍,紫色章绒的琵琶襟坎肩(带大襟坎肩称“巴图鲁”蒙古语勇士之意),后面挂着胖辫子,底下缎带扎脚管,双梁厚底鞋子,头抬得很高,英俊之气,流露于眉目之间。冬令外出乘暖轿,轿内围的灰鼠皮也有讲究。(丰子恺、王翁如所记)
他坚决做个留学生,做得十分彻底。
高帽子,硬领,硬袖,燕尾服,手杖,尖头皮鞋,加之长身、高鼻,戴着无脚的夹鼻眼镜,留着一撮东洋式的唇髭。丰子恺说他“活像一个西洋人”。
他当教师当得很符合标准格式,又不失美术家风采,与富公子、洋学生判若三人。
粗布灰袍,黑布马褂,布底鞋子,非常清洁,黑钢丝边眼镜,仍是身材窈窕的美男子。他高坐在讲台上,露出上半身,“宽广得可以走马的前额,细长的凤眼,隆正的鼻梁,形成威严的表情。扁平而阔的嘴唇两端常有深窝,显示和霭的表情”。这副相貌,用“温而厉”(丰子恺语)三个字来描写,大概差不多了。
客死台北的学子王平陵记载的叔同师“挺直如孤竹似的高个子……眼里永远含着慈祥的微笑,好像不会生气发怒一般。你有什么疑难的问题需要得到他的解释,他总是拉着你的手走进工作室,详详细细讲给你听,从不觉得麻烦和厌倦。……即使在隆冬严寒天气,也喜欢摇着一柄尺许长的白纸扇”。
曹聚仁云:“在我们教师中,李叔同先生最不会使我们忘记。他从来没有怒容,总是轻轻地像母亲一般吩咐我们。我曾经早晨三点钟起床练习弹琴,因为一节进行曲不曾弹熟,他就这样旋转着我们的意向。同学中也有愿意跟他到天边的,也有立志以艺术作终身事业的,他给每个人以深刻的影响。”
学生朱文叔(语文教育家,解放后在叶圣陶先生领导下,从事中小学课本编审工作)用一个“清”字概括一公:
身材适中,因为清癯的缘故,在我的心目中显得高,尤其当他站在讲台上的时候,心中每不期而起的“仰之弥高”的感觉。音乐教室的前面是一个校园,有时先生在那里观赏花木,亭亭静立,也使我起一种“清标霜洁”的感觉。
目光是清湛的,无丝毫垢滓,更不含丝毫嗔怒之意,因为他不多说话,和他日常相见,每有极短暂的相对无言的时候……只见他双睫微垂,觉得好像有无量悲悯之情从他目中流露出来。
语音是清越的,无论在上课时,在日常相见时,他的说话总是那么轻缓,可又那么有力,能使听者欢于耳入于心。
至于容止气度,真是一清如水。唯其清,所以洁净,远离一切污染。身上布衣一袭,净无微垢;室中明窗净几,洁无纤尘。这且不说,只要你一接近他,就觉得有一派清气,浸润着你,涵濡着你,使你自惭形秽,使你的鄙吝之萌不复存于心。
唯其清,所以和悦,温温穆穆,从无疾言厉色。我记得在学业上,所有同学都没有受过先生的训斥,可是对先生的功课,大家都诚心诚意地想做得好。目的不在分数,只是希望先生因此而能更悦,更欢喜。
唯其清,所以静,安然谧然,从不惶然惑乱,就是同学们,一班三四十人,在他的课上也不曾有躁急烦嚣的表现。
唯其清,所以淡,泊然恬然,我不曾见他有过得失之色,羡慕之容。
清斯明,先生真像光风霁月。
清斯秀,先生真像花中之莲、木中之松。
他当和尚,当得很彻底,一切出自内心的要求。过午不食,过冬仅着三件单衣。精研律宗,学行合一。“一件衲衣,计有224个布钉,皆亲手自补。”一双芒鞋穿了十五年,显示与富家公子挥金如土的强烈反差。
曾见有人撰文,以“翩然戾止”四字形容一公,再补充三个细节:
1935年,小学教师林汉三记述在校舍弥陀寺的一面缘:“他高个子,腰板挺直,光头跣足,着一件苎质染成咖啡色的和尚衣,长至膝弯,小腿裸露,足登多耳麻鞋,精神健朗,步履安详。当时是冬令,一般人都身着重裘、夹衣,我看法师瘦骨棱棱,穿的衣服很少,他面目清癯,态度严肃,缓步到中殿供案前,弥陀寺管理员敲着案上清罄噹噹几声,增加了肃穆气氛。法师步到正中,俯首低眉,合十下蹲,这样连续三次,踱了几步,瞻仰佛像,然后出殿下阶……”
庄荣标在温陵养老院“见法师双手捧一盆洗澡水,弯腰,双眼注视草地上无何蠕动,乃将盆水徐徐斜斜倒下”。如此爱惜小生命。另一次庄君请一公讲经,“当家师奉上一盘黄柑,法师取一颗剥开,取下四瓣,分给我等三人及自己一瓣,余数仍以柑皮包置于盘上。顷而当家师再端上清茶,法师将全盘黄柑交其带下”。所论之物虽小而能见大。
“上人走路脚步甚重……与余同住东楼,每走过余室时,不必见其人,只须远闻其脚步声,而知其人姗姗来矣。”(姜丹书语)“自有他一种不可以形容的仪态,而且足步好像是很沉重的,又像穿梭也似的,一步紧接着一步,和着身子一齐向前地并进着,在他的身上穿着的那一件朴素而瘦长的衲衣,当他步伐不止的时候,那飘飘而有力的衣角,总不见得会自然地向下垂着的……”(贤悟语)
有一年他住在南普陀寺天王殿旁的一座功德楼,傍晚时候,他必下楼到寺内新功德楼的花园闲步,欣赏园中的花草,然后登楼偃息,生活极有规律,我们看他在那园花丛中,无限的洒脱,飘飘若仙的体态,时常表露那和蔼可亲的笑容,使我永远不忘他的印象。他的生活实在简单朴素而洁净。身上所穿的衣服是麻布制的,袈裟的衣钩衣圈都是用铁丝自制,然后用古铜色的麻布包扎,颇具艺术的意味。足上的草鞋也已经穿过十多年了,短衫裤都是东补一块西补一块的。有一次有一位信徒看到他老人家的衣服已破得不堪,就发心制了一套新衣奉上,而他老人家却将新衣服转施他人;他自己仍穿上破旧的衣裳。律师是持不非时食日规戒,每日规定两餐(自早晨至午前十一时,午后就不再食了)。有一位信徒烹调美食小点,在上午十时前亲自送来南普陀寺中很诚意地来供养律师,而律师说:“我每天是不吃零食的物品,你的敬意我就领纳你的人情就是,请你将食品供养寺中同住在德罢。”这位信徒听了他老人家的却意,心中万分难受,于是就中跪地诚恳的要老人受他供养,后经寺中法师大德们之劝请,老人方答应受斋,但律师只食少许,留下的美食都转给寺中同住大德们分惠了。等一刻,是进午餐的时候,老人就不再吃饭了。(《学僧天地·觉景文》)
他在离开万石岩时,把住所扫得干干净净,等到弟子高文显来接他时,还手持扫帚簸箕站在门口微笑呢!
是以丰子恺颂扬恩师为“十分像‘人’的人。”人的初心未尝不想如此。“但到后来,为环境习惯物欲妄念等所阻碍,往往不能做的十分像‘人’,其中九分像‘人’,六分像‘人’的,也值得赞誉,就是五分像‘人’的,在最近的社会里,也是比较难的‘上流人’了。像弘一法师那样十分像‘人’的,古往今来,实在难得少有所以使我十分景仰。……我自己也是个想做到十分,而实际上做的没有几分像‘人’的人。所以对于弘一法师这样崇高伟大的人格实在不敢赞一词……”
朱光潜说:“我自己在少年时代曾提出‘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作为自己的毕生理想,这个理想的形成当然不止一个原因,弘一法师赠我的《华严经偈》对我也是一个启发。佛终生说法,都是为救济众生,他正是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的。入世事业在分工制下可以有多种,弘一法师从文化思想这个根本上着眼。他持律那样谨严,一生清风亮节会永远严顽立懦,为民族精神文化树立了丰碑。”
有人说他后半生太苦!
然而,前半生真快乐吗?
世上有过快乐不苦的生命历程吗?
砥柱时流,无怨无悔,做成了自己想做的人,何等地幸福!
人,达到时空允许的高度即近于破格。化初衷无数次折扣为原动力者即是猛士!
欲望生烦恼,烦恼抱菩提,两极一身,开出人之花。
人可以信仰宗教,可以不信宗教。愿意的话,都无妨来走一次弘一法师的心灵旅程。
斯人已去,坐过春风者的纪录弥足珍贵,请抓住这些酵母,扬弃非本质的现象,在您心中矗起李叔同——弘一大师活生生的典型吧!
我们无力旷世,人人想旷世说不定是另一种不切实际的灾难。但要做个问心无愧的凡夫,尽量清除动物性残余,主宰自身的平常人(平,公平、透亮,不偏不倚;常,坚守明德,恒温养志,制怒免骄,躬行中庸)。为少受外惑己惑,为真善美献出微力,严于责己,宽以处世。人类良知是最公正的裁判者。
李叔同在上海时之写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