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伟大的电影”系列的第二部,但是书中所列这些电影并不属于第二梯队。我不相信排名和榜单,并拒绝任何要我透露我的所谓“史上十部最佳音乐电影”之类的约稿,原因在于诸如此类的榜单是毫无意义的,而且在周二和周四间就会有所变动。我只在以下两种情况之下破例:我编的年度最佳电影榜单,因为这是影评人必须要做的本职工作;我参与的《视与听》(Sight&Sound)杂志每十年举办一次的、由全球导演与影评人评选的影史十佳。
由于我在《伟大的电影》的序言中曾明确指出,该书并不是一份“最”伟大的一百部电影的榜单,而仅仅只是一百部伟大的电影的榜单——不做排名,我之所以挑选它们,是因为我喜欢它们,因为它们足够高的艺术水准、历史地位、影响力等等。我写那些文章并不遵照某种特定的顺序,有时候看到重新修复的拷贝或者DVD,就会激起我写作的欲望。
当然,第一部书中包括如下明显属于第一梯队的电影:《公民凯恩》(Citizen Kane,1941)、《雨中曲》(Singin' in the Rain,1952)、《将军号》(The General,1926)、《生之欲》(Ikiru,1952)、《迷魂计》(Vertigo,1958)、阿普三部曲(the Apu Trilogy,1955—1959)、《假面》(Persona,1966)、《2001太空漫游》(2001:A Space Odyssey,1968)、《战舰波将金号》(Battleship Potemkin,1925)、《愤怒的公牛》(Raging Bull,1980)以及《甜蜜的生活》(La Dolce Vita,1960)。但由于我并不是按照任何顺序写的,这第二部也包括一些成就完全与上述相当的电影,比如《游戏规则》《天堂的孩子》《豹》《驴子巴特萨》《一个国家的诞生》《日出》《雨月物语》、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三色三部曲、《东京故事》《搜索者》和《罗生门》。我是一直等到《游戏规则》和《天堂的孩子》这两部电影的新版DVD发行之后才在“伟大的电影”上写的影评。新拷贝被修复得美轮美奂,以至于我根本是初次在观看它们。
我曾引用过英国影评人德里克·马尔科姆(Derek Malcolm)对一部伟大的电影的定义:一想到无法再看它一遍,就难以忍受的电影。我在一年时间中大概写了二百五十部电影的评论,看的数量要比这再多个二百部。无疑,我非常受得了不再重看其中很多部,有的片子甚至第一遍都看不下去。最愉悦的事情莫过于避开电影工业的流水线,深切并充满爱意地观看那些维护艺术之价值的电影。
对那些深爱电影的人来说,DVD的价值是不可估量的。DVD拷贝能够达到如此高的画质,以至于电影好像就在我们眼前呼吸着,而不仅仅只是在那里而已。碟片中的一些幕后花絮是如此有用而且详实,以至于某种程度上,今天的观众对一部影片的了解,可能比当时制作该片的导演还要多。在制作评论音轨和幕后花絮方面,马丁·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是所有导演中的翘楚。他不仅仅制作他本人的电影,而且还包括别的他所喜爱的电影。想一想他对迈克尔·鲍威尔(Michael Powell)电影的DVD所做的贡献吧,尤以《百战将军》这张碟为甚。听着鲍威尔和斯科塞斯一起边看边谈这部影片,真是一种莫大的荣幸。
我在各种各样的时间和地点、通过各种各样的途径观看了这些电影,很多影片我看了三四遍,有一些看了十几遍,有的看了二十五遍。在我每年指导的科罗拉多大学、维吉尼亚大学、夏威夷大学以及电影节的讲习班上,我每次都会对其中的十六部进行逐镜分析。科罗拉多的放映活动是世界事务大会[1]的一个组成部分,它业已成为持续了五十三年之久的一年一度的活动。我们坐在麦基礼堂(Macky Auditorium)里,为黑暗所笼罩。有时人数上千,我们在超过五天的时间里,花十到十二个小时,使用一个动作停顿分析仪(stop-action analysis)来拉片。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之下,你可以看到非同寻常的东西。
细想自己在2003年分析小津(Yasujiro Ozu)杰作《浮草》(Floating Weeds,1959)的经历,我在第一本书中写过这部影片,还在夏威夷电影节(Hawaii Film Festival)上和伟大的影评人唐纳德·里奇(Donald Richie)一起逐镜头拉了这部影片。2003年,标准公司(Criterion)邀请我为他们发行的该片DVD做一个评论音轨。他们邀请里奇评论的则是小津早期的那个默片版本[2]。我曾暗自捏了把汗,我是否可以为一部摄影机从没被导演移动过的电影讲两个小时。对于小津安二郎来说,电影就是机位、构图、表演和剪接。我向标准公司的金·亨德里克森(Kim Hendrickson)建议,先把《浮草》带到波尔得分校做一次试映,类似一种正式录制前的彩排。对于我选择的这部电影,有一些观众不以为然,不过随后美妙之事发生了:小津的光环笼罩了观众,他的天才将他们拉入他的作品,而且他的风格不再被看成是“艰深”的,而明显就是一种处理他的素材和情感的恰如其分的手法。在那一周行将结束之时,放映室里的观众都爱上了小津,有些人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如果你对电影足够一往情深,或迟或早,你都会接触到小津、布列松(Robert Bresson)、雷诺阿(Jean Renoir),发现自己站在众多这样的圣人之间。
2004年,我提议在波尔得分校放映雷诺阿的《游戏规则》。再一次,电影的伟大征服了不情愿的观众(他们希望放映《杀死比尔》[Kill Bill,2003],其实这影片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雷诺阿的电影,你看得越仔细,便越是能感受到它的好。影片中存在着镜头与演员的错综复杂的运动,呈现出令人叹为观止的美学深度。影片中晚上大家回屋上床睡觉时在楼上走廊的那场戏,我们花了一个多小时去讨论,而且我们甚至还能一直讨论下去。那个周末,我为本书写了《游戏规则》的影评。
看着这些片名,往日的记忆涌上心头。我是在伦敦看的《仁心与冠冕》,彼时正值伊灵喜剧[3]复兴之际,修复版的《豹》正在伦敦我所深爱着的柯曾影院[4]上映着。特柳赖德电影节[5]放过菲利普·格拉斯[6]现场配乐版的《笑面人》。该电影节还放过《与安德烈晚餐》,当散场灯光亮起的时候,我发现我自己就坐在两小时前根本认不出来的安德烈·格雷戈里(Andre Gregory)与华莱士·肖恩(Wallace Shawn)的前面。在伊利诺伊大学我自己的“沧海遗珠”电影节[7]上,我在一个巨幕上看了用70毫米的150维(Dimension 150)投影系统放映的《巴顿将军》。放映结束之后,这套系统的发明者理查德·维特尔(Richard Vetter)博士和我一起站在台上,说他从没有看过比这效果更好的放映。《罗密欧与朱丽叶》将我的记忆带回到我在意大利某地的一夜,那是这部电影阳台场景的外景。
2003年12月,《金钱不要碰》在西雅图重新修复发行。那时,我在这座城市接受为期一个月的治疗,这部电影和很多其他影片将我从疾病中解救出来。我是通过《赌徒鲍伯》知道这部影片的,关于前者的影评也收录到了这本书中。任何了解这两部电影的人,都会明白其如何将我解救,以及我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在2003年重看了《精疲力尽》,它依旧像四十年前我初看时那般生动鲜活。我曾在第一次看完《惊天动地抢人头》后将其列入我1974年的年度十佳片单,我很欣慰发现自己当时对这部电影伟大之处的判断完全是准确的。
最难解读的电影是格里菲斯(D.W.Griffith)的《一个国家的诞生》。这部影片包含着深深的种族歧视,以至于我们很难推进人们对其超强的艺术性和影响力这样一个无可置疑的事实的认识。我在第一本书中对此片避而不谈。在芝加哥大学的课堂上讲授了这部影片之后,我害怕再次对它进行解读。结果,我写了一个由两个部分组成的思考文字,第一部分本质上是一份辩解书。为编这本书,我合并并重写了那份材料。对我而言,这是这本书中唯一一部无法通过德里克·马尔科姆检验的电影。
从另一个方面上看,这些书中最令我感到高兴的地方在于,我囊括了一些人们通常不称其为“伟大”的电影——有一些之所以被排斥,仅仅因为它们太过流行(例如《大白鲨》、《夺宝奇兵》),有一些则因为它们标榜娱乐(例如《落难见真情》、《男人的争斗》),有一些是因为过于晦涩难懂(例如《厄舍古厦的倒塌》、《史楚锡流浪记》)。我们基于不同的理由去看不同的电影,而电影的伟大体现在各种不同的形式之中。
当然,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你可能认为目录中的一些片名不配出现在这本书中。《纽约时报书评》(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的评论家对本系列第一部序言和书封上的文字视而不见,坚定不移地错认为这是一份“最”伟大的电影的榜单。由于我加入了雅克·塔蒂(Jacques Tati)的《于洛先生的假期》(Mr.Hulot's Holiday,1953),他便感到这样一份榜单的权威性遭到了致命的损害。他宣称该片并不是一部伟大的电影。由于评论之言皆是观点与意见,也便无所谓对错——然而在这个例子中,他对《于洛先生的假期》的观点则是错误的。
感谢我多年以来的好友玛丽·科利斯(Mary Corliss),她为本书英文版挑选了能够反映出这一百部电影重要性的剧照,再一次施展了其无与伦比的档案搜集方面的能力。在戛纳,玛丽、她的丈夫理查德(Richard)、我的夫人查兹和我对电影进行了无休无止的畅谈。我们通常是待在卡涅夫人(Madame Cagnet)传奇的锦绣大酒店(Hotel Splendid)的大厅里互相讨论的。
也感谢我的编辑杰拉尔德·霍华德(Gerald Howard),他促使诺顿(Norton)出版社出版了我的选集《罗杰·伊伯特电影书》(Roger Ebert's Book of Film),而且他是百老汇书局(Broadway Books)“伟大的电影”丛书强有力的左膀右臂。他电影知识广博精深,口味准确靠谱。当我为《圣诞故事》怀有无穷无尽的爱意,却对是否应将它放入本书之中心存怀疑之时,他说他无法想象这本书如果少了这部影片会是怎么样的。这使我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罗杰·伊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