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应该嘲笑这位绅士,克利福德(Clifford)。你不会想要长一个像这样的酒糟鼻吧?”
——母亲如此向儿子谈到埃格波特·苏绥(Egbert Souse)。
W.C.菲尔兹(W.C.Fields)是影史第一个世纪中最非同寻常的明星。这是一位被普遍(并且准确无误)认为在其成年生活的大多数时候都喝得醉醺醺的男人,他开创了一种厌恶女人、儿童与狗的银幕角色,甚至好莱坞的审查要求都无法挽回这种影响。在菲尔兹的从影生涯中,电影产业的道德标准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是在《银行妙探》中,菲尔兹扮演了一位独来独往的酒鬼,他撒谎、欺诈和偷盗,最终却赢得了财富与声名。
《银行妙探》可能是菲尔兹最好的一部电影,但是他的职业生涯与其说存在于他从1915年第一部电影短片到1940年代中期他最后一部电影之间的每部电影之中,不如说散落在这些电影场景与时刻的星星点点之中。他孜孜不倦地重复利用着素材。他的杂耍表演片段在四十年之后又被故技重施,而且他或多或少总是在扮演同样的角色。即便是《大卫·科波菲尔》(David Copperfield,1935)中的米考伯(Micawber)先生——他所扮演的最为规矩、文雅的一个角色——人们也能透过戏服认出他的身影来(或者,也可以说,米考伯仅仅只是与菲尔兹早年现实生活相对应的虚构版本)。
今天,菲尔兹(1880—1946)已经不像在过去那么广为人知了。即便是他在1960年代的重新流行,也早已成为过眼云烟。但毫无疑问,记忆之轮会不断将他带回到人们的视线之内,因为他有一种永恒的吸引力:这是一种吸引力,来自于一位欢快地拥抱一种反社会享乐主义(antisocial hedonism)生活,并且对其自身的缺陷泰然自若的男人。他是不受外界影响的。
菲尔兹年轻时曾是一位杂耍舞台上技艺精湛的艺人。得益于有声电影——观众能够听到他独特的鼻音——他慢慢形成了自己的银幕形象。作为一位喜剧演员,他有着非同寻常的表演节奏:他的对话并不结束于能够引起观众大笑的连珠妙语之中,而是逐渐消失于对秘而不宣之事的暗示与嘲讽中。观众们都猜测他语带双关地躲过了审查官,他们是正确的。
据说,他想要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上“总的来说,我宁愿待在费城”这一行字。然而总的来看,纵观他的一生,他其实更愿意待在酒吧里。他是一位重度酒徒,一直由一位医生照看着,不拍电影的时候就去疗养院做检查,死于饮酒过度所引发的可怕疾病。大卫·汤姆森(David Thomson)曾写过“他悲伤面庞上的斑点。”尽管如此,他对表演节奏的掌控依然近乎完美,为他的观众带来了欢乐,也透着一股勇气。这当然是发生在他可以开怀畅饮、极尽杂耍娱乐之能事的那段日子里。他所举办的好莱坞宴会总是充满了欢歌笑语,即便这位主人很少能在结束时依然保持清醒。
“我对菲尔兹了如指掌”,格劳乔·马克斯在1972年对我这么说。“他过去常常坐在他房前的灌木丛里,手上拿着一把空气枪,朝人们射击。这事要是放在今天,他很可能已经被捕了。他邀请我去过他家。他女朋友在那里。我想她名叫卡洛塔·蒙蒂(Carlotta Monti)。卡—洛—塔·蒙—蒂!这是菲尔兹所会交往的那类女孩的名字。他有一个通向他家阁楼的梯子。毫不夸张地说,阁楼里堆着用五万美元买下的酒,用像是码头上的那种板条箱装着。我站在那里,菲尔兹也站在那里。大家一言不发。沉默令人难以忍受。最后他说:这些酒够我喝二十五年了。”
类似的故事对于菲尔兹的粉丝来说可以说是耳熟能详了,而且也增添了他的传奇色彩,吸引着大众观看他的电影。他还因与埃德加·伯根(Edgar Bergen)的腹语人偶查理·麦卡锡(Charlie Mc Carthy)的长期不和而名声大振,也曾因在银幕上对小朋友的敌意而闻名于世,小朋友们也对他以牙还牙。“我能用一块石头砸他的脑袋吗?”在《银行妙探》中饰演他女儿的艾尔西(Elsie)问道。然后她的母亲对她说:“请尊敬你的父亲,亲爱的。什么样的石头?”
在其晚年,菲尔兹每拍一部电影能拿到十二万五千美元的片酬,这真是一笔优渥的报酬。他还坚持要为他的“剧本”多拿一万五千美元。他的这个“剧本”,其实是他脑中的笔记,以及在信封背面潦草写就的东西。他任何一部电影的概要都会引发人们的遐想。他的传记作者罗伯特·刘易斯·泰勒(Robert Lewis Taylor)为我提供了上述信息。泰勒还他在书中称,《我的小山雀》(My Little Chickadee,1940)与《永远别给没主意的人平等机会》(Never Give a Suckeran Even Break,1941)这两部他最有名的电影,“大概可以占据史上最差电影之列,”但是他又加上了引人注目的一句,“但是这却几乎无损它们总体上的可看性。”你不是去看一部好电影。你是去看菲尔兹,看他超现实主义的剧情。想一想《银行妙探》这部影片,他扮演一位名为埃格波特·苏绥(Souse中的“e”要读重音)的人物——一位不幸的已婚醉汉,意外地逮到一个小偷,因此被奖励了一份银行的工作,然后又偶遇一个骗子。
有一次,他晃进自己最爱的小黑猫酒吧(酒保由谢姆普·霍华德[Shemp Howard]饰演),遇到了一位电影制片人,后者当场雇他去代替在小镇里拍摄电影的导演A.皮斯莫·克拉姆(A.Pismo Clam)。菲尔兹到了拍摄现场,宣布故事将从英式会客厅情节剧改为马戏电影,然后就开始指导演员们演一场橄榄球比赛的戏。男主角很高,女主角很矮。(“她是站在一个坑里的吗?”他问。)在搞笑的好几分钟过去后,菲尔兹就离开了拍摄现场,关于导演工作的情节再未涉及,直到片尾的追逐戏时才复又出现。
类似这样生硬地将故事中断的例子在菲尔兹的电影中十分普遍。相较而言,即便是马克斯兄弟(Marx Brothers)电影的剧情在结构上都是杰作。一个小品接着另一个小品,并不紧密相连,也不试图使电影变得现实主义。(在他著名的短片《致命的啤酒杯》[The Fatal Glass of Beer,1933]中,他屡次看着舱门之外,拖长着声音说道,“对于男人和野兽来说,这都不是一个惬意的夜晚。”然后就被一块明显是从视线之外掷出的肥皂打到了脸。)
吸收着W.C.菲尔兹电影中独特的气息,对所有不去特别安排、不时观看电影的影迷来说,是一种毕生的消遣。没有一部菲尔兹的电影,是你为证明自己是一位阅片无数的影迷而“非看不可”的。不过,如果到最后还是不熟悉菲尔兹的话,你就完全称不上是一位影迷。他最令人惊叹的一点在于他能长盛不衰。他不可爱,而且尽管他优雅,但那却是一种可怜的优雅,一种像是在超自然之疾风劲吹之下的摇摇欲坠的平衡。他所有的场景都在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显示着他的个人状态:他不受人喜爱,他憎恨生活,他宿醉未醒,他想要来一杯,他被突然的动作和嘈杂的噪音吓了一跳,他对傻瓜缺乏耐心,每个人都是傻瓜,中产阶级的道德观是一种针对那些想要借酒消愁的男人的阴谋。这些都不是他所饰演的角色们的感受。这些都是他自己的感受。
菲尔兹在他和梅·韦斯特(Mae West)联袂主演《我的小山雀》时遇到了他在现实世界中的绝配——另一位好莱坞也无法驾驭的明星。我们得知他们分别写下他们的场景。泰勒写道,她无法忍受他的酗酒,并且尽管六十岁的菲尔兹完全不是韦斯特向来所中意的肌肉型男,但他还是醉眼朦胧地迷上了她。有一次还在镜头外温柔地称她为“我的传种母马。”宝琳·凯尔(Pauline Kael)认为《我的小山雀》是“一部坏电影中的经典”,她注意到影片从未有过真正的进展,但是影片本身就是一种泥土、肥料和玉米的真挚混合,“不时散发着芬芳的气息。”只有菲尔兹会如此恭维女人:在亲了她的纤纤玉手之后,他会说,“多么匀称的手指!”也只有韦斯特在听了这句话之后,会露出被恭维的幸福表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