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个国家的诞生 The Birth of a Nation,1915

他的成就前无古人。观看他的作品,就像是在初听一首曲子的前奏,或者是首次有意识地使用杠杆或轮子,或者是语言的浮现、对位与初次的雄辩。一种艺术的诞生:并且需意识到,这些皆出自一人之手。

詹姆斯·阿吉(James Agee)关于D.W.格里菲斯的上述言论,几乎就是一位电影导演所能得到的来自一位伟大影评人的最高赞誉了。不过,从另一方面上看,同样杰出的影评人安德鲁·萨里斯(Andrew Sarris)对格里菲斯的这部作品却是这么写的,“无论经典与否,《一个国家的诞生》长期以来都是电影学术研究中令人感到难以评价的电影之一。你没法忽略它……然而它也被看作是一部残暴的种族主义电影,即便是在种族主义这个词并不家喻户晓的时候也是如此。”

这里还有另外两段关于本片的评论:

这部电影就好像是以光写就的历史。我唯一觉得遗憾的就是,它极度真实。

——伍德罗·威尔逊(Woodrow Wilson)总统。据说他在白宫的放映活动之后说了上述的话。这句话被引用在了大部分拷贝的开头播出。

总统在本片放映前对戏剧的本质浑然不知,而且也从没有表达出对本片的赞美。

——这句话出自威尔逊总统的秘书J.M.塔马尔蒂(J.M.Tumulty)所写的一封信,该信被寄到了全美有色人种协会(NAACP)的波士顿分会,这个协会抗议本片所呈现的黑人反派形象,以及对三K党(Ku Klux Klanners)的英雄式刻画。

好像没人知道威尔逊这句话的出处,尽管在每一次关于这部电影的讨论中,它都会出现。不是出自一直称他为格里菲斯先生的亲爱的丽莲·吉许(Lillian Gish)——她的《电影、格里菲斯先生和我》(The Movies,Mr.Griffith,and Me),是一部对一个她明显爱着的男人的感人肺腑、充满深情且又头脑清晰的回忆录,也不出自写出那部伟大的传记文学《D.W.格里菲斯:一位美国人的一生》(D.W.Griffith:An American Life)的理查德·席克尔(Richard Schickel)。当然这句话疑似与柯勒律治[28]那句对埃德蒙·基恩[29]表演的著名评论相似:“犹如于闪电之中阅读莎士比亚。”

我的猜测是威尔逊私下说过类似的话,不过当进步党的主笔抨击这部电影时,他发现否认自己的评论是最明智的选择。显然,《一个国家的诞生》对现代观众提出了挑战。对于不熟悉默片和对电影史不感兴趣的他们来说,会觉得影片老得出奇,而且不合口味。那些有着足够观影经验的影迷会发现,早期和战时场景拍得十分出色,但是战后与重建时期的场景则有点畏首畏尾,像是一个拙劣的老式黑脸歌舞秀[30]或卑劣的漫画小册子,充满种族主义偏见。

直到1960年代,该片还被列为最伟大的美国电影,人们赞颂它的影响力、开创性和历史重要性,是的——但是人们是否真的看过它呢?尽管奇诺(Kino)发行了该片极佳的DVD修复版,看过它的人依然寥寥无几。更多人看过的可能是格里菲斯的《党同伐异》(Intolerance,1916),拍摄该片是对《一个国家的诞生》所遭抗议的一种赎罪。它某种程度上讲出了我的一种矛盾心态,在《伟大的电影》第一部中关于格里菲斯《残花泪》(Broken Blossoms,1919)的影评中已经有所提及,但现在在《一个国家的诞生》中才终于抵达。我过去一直都在回避它。

然而这部电影是美国电影史上无法回避的事实,而且也必须要加以讨论,所以请允许我引用詹姆斯·阿吉的另一段话:

“我所见过的所有电影中最美的一个单人镜头,出自《一个国家的诞生》中的战场冲锋场景。我听说它因现实主义而备受赞誉,但是它也是远超现实主义的。对我来说,它像是将人们关于内战的集体想象转化成为了真实。”

我后来又重看了这个战场冲锋的镜头,而且最近我还强忍着看了向内战致敬的苍白且毫无想象力的《众神与将军》(Gods and Generals,2003)。我同意阿吉的话。格里菲斯向每一位跟随着他的电影人与影迷们展示了什么才是一部电影,一部电影可以是什么样的。我们不应该为这样一部取得如此成就的电影被种族主义所玷污而感到惊讶。作为一个民主制与奴隶制曾经并行不悖的国家,美国在其灵魂深处有着污点。为了理解我们的历史,必须要从我们的开国元勋们所信奉的所有人(除了黑人之外)生来平等这样的矛盾话语开始。

格里菲斯可能永远不会失去其在电影万神殿上的崇高地位,但是《一个国家的诞生》后半部分场景的污点将会一直存在着。这全然是一门历史课,使我们意识到这部多年以来最为流行的电影,广泛表达了白人所持有并逐渐接受的观点。在引用格里菲斯对他是一位反黑人(anti-Negro)主义者指控的回复时,吉许小姐与其说是意识到,不如说是揭示了这一点。格里菲斯是这么说的:“说这种话,就好像在说我是反儿童主义者一样,就好像他们都是我们所深爱的,并且要用尽一生去照顾的小孩一样。”

格里菲斯和《一个国家的诞生》并没有比孕育了该片的美国更文明。我们需要意识到的是,这部电影反映着一个1915年的美国白人种族主义者的想法,而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种族主义者。黑人早已经认识到了,并且长久以来都已经意识到了,他们每天都在痛苦地见证着,但是《一个国家的诞生》则以一种清晰的观点将其展现出来,而且这部电影的重要性也包括了这种清楚的展现。这部影片是那个时代某种可悲价值观的一面镜子。

要理解《一个国家的诞生》,我们必须首先理解我们赋予这部影片的与这部影片赋予我们的东西之间的差异。所有认真的影迷早晚必须达到这样一种境界:那就是他们不能只停留在对该片主观感受的层面上,而是需要看出电影本身真正所要表达的东西。我们不能因为《一个国家的诞生》支持作恶,就把它看成是一部烂片。就好像里芬施塔尔(Leni Riefenstahl)的《意志的胜利》(The Triumph of the Will,1935)虽然是一部为邪恶辩护的电影,但却依然无损其伟大一样。要理解它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就要去多多学习这部影片,甚至是它支持作恶的部分。

但是有可能将内容和技巧分离开来吗?加里·威尔斯(Garry Wills)观察到格里菲斯的电影“提出了和莱尼·里芬施塔尔的电影或者是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的诗歌同样的问题。如果艺术应该服务于美与真实,那么伟大的艺术又怎么能够受到可恶的意识形态的束缚呢?”这里最重要的假设在于,艺术应该服务于真与美。我愿意认定它应该如此,但是也有一种艺术不服务于这两者,却也能提供一种关于人类本性的洞见,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善与恶。如果是那样的话,《一个国家的诞生》就值得深思了,哪怕是存在这样一个无法逃避的事实:即它在唤起与激起美国的种族主义情绪方面,比其他所有的作品做得都更多。(在反对种族主义方面做出最有力陈述的当代美国作品是《汤姆叔叔的小屋》[Uncle Tom's Cabin]与《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The Adventures of Huckleberry Finn]。)

我们在《一个国家的诞生》中所看到的那类种族主义,最近几十年已经不被美国流行文化所接受了。现代电影令种族主义隐形、修正,将它归为反派的特质,或者是乐观主义道德剧的需要。《一个国家的诞生》对其表现的态度毫无悔意,这是一种成长于十九世纪的、对作为人类之一员的非裔美国人的价值与权利视而不见的南方人的态度。它部分植根在托马斯·迪克逊(Thomas Dixon)的种族主义小说《族人》(The Clansman)中,而且事实上格里菲斯也希望通过将其改编成电影来展现他自己的歧视。

比如,人们批评格里菲斯用涂上黑脸的白人演员来扮演黑人反派的形象。影片中有一些怪异的镜头,比如一位黑脸演员在前景表演着,而真正的非裔美国劳工则在他身后的田地里。根据吉许小姐的转述,他的理由是:“太平洋沿岸几乎没有任何黑人演员”,“格里菲斯先生比较习惯和那些他训练过的演员打交道。”然而显然不会有黑人演员,因为他一直在用白人来扮演黑人,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不需要训练任何黑人。

在格里菲斯本人的陈述中,他对此悖论的盲视是很有启发性的。比起黑人演员来,他的黑脸演员更能向我们透露出他对这些角色的态度。我们必须考虑到这些扮演黑人的演员是很容易被识破的。当时的化妆术并没有那么高超。关键在于:黑人演员不能被用在充满性意味的场景中,即便是格里菲斯本人想要这么做,也不可能。因为白人观众是不会接受他们的。格里菲斯希望他的观众们注意到涂成黑脸的演员。

这部电影中最容易招致反感的一些场景,表现了三K党骑马去拯救一个白人家庭。这个白人家庭被好色成性的黑人与他们的白人摆布者困在一个小屋中。这些场景被认为助长了三K党的复兴,该党在电影拍摄之时本来已经消失了。今日,看到他们让我们感到胆战心惊。然而1915年的观众正在见证着追逐场景中交叉剪辑的发明。以前从未有人看到过这种场景:平行动作不断累积酝酿,最后将悬念带到最高潮。你觉得那时他们会考虑扮演黑人的演员的问题吗?他们早已因为过于激动而将自己的理智抛到九霄云外了。

今日的我们再也无法体验到他们首次观看影片之时的感受了。格里菲斯组合了电影语言的早期探索,并使之更加完善。他的电影技艺,事实上影响着此后拍摄的每一部电影的视觉策略。它们是如此常见,以至于我们甚至无法注意到其存在。从另一个方面上来看,令我们震惊的种族主义态度,1915年的白人同样是看不见的。

这些技艺是什么呢?它们是从电影语言的层面开始的。默片始于一种粗糙的构图,人们看到的好像是一个发生在镜头前的故事。而格里菲斯则在他的短片与长片中,发明或者说是吸收了任何看上去能够有效拓展那种图景的东西。与其说他创造出了电影语言,不如说他整理与呈现了它们,以至于在他之后,导演们通过宽(或曰“定场”)镜头、各种中镜头、特写及细节的插入来剪辑一个场景,都变成了一种约定俗成之事。第一个特写镜头一定给观众带来一种惊恐。格里菲斯使得它们与其他类型的镜头成为讲述一个故事不可或缺的要素。

大卫·波德维尔在其重要的《电影类型史》(On the History of Film Style)一书中,如此描述格里菲斯:“常被誉为完善了电影艺术后来那些经久不衰的技艺。”波德维尔对那些被广泛接受的电影史的基本观点颇有微词,但是他罗列出了格里菲斯的诸多创新之处,并且将这部电影描述为“常被认作是电影史上的第一部杰作。”

格里菲斯的一个核心贡献在于,为遵循情节的平行线索,他对交叉剪接做了开创式的使用。一位经验不足的观众,可能会被一部电影中第一组角色、然后是另一组、然后再回到第一组的呈现方式所迷惑。格里菲斯对这种技巧的成功使用,使得追逐戏和很多其他的现代电影叙事手法开始涌现。影评人蒂姆·德克斯将交叉剪接加到格里菲斯所开创的从夜间摄影,到圈入圈出镜头和分层设色的不下十六种技巧之内。

显然,《一个国家的诞生》是一部有着伟大视觉美感与叙事力量的电影。它通过美国南北两个家庭的经历,讲述了美国内战的故事,呈现出他们友谊的流动,展现了随着国家的分裂,他们之间由朋友变成敌人。在战场上,两个家庭的儿子几乎同时死去。它在现实的场景中对真实的战争进行了重新创造,这是前所未有之举。某些场景中的动作绵延数里。对于那个年代的观众而言,他们一定怀着极大的兴趣观看着格里菲斯对历史事件的还原所作的努力,例如精准还原林肯遇刺的场景。他对佐治亚州(Georgia)所发生的谢尔曼远征[31]的再现是如此血腥而无情,以至于它重新唤醒了南方人的激情。

主要角色之间的人情世故,有一种感伤与人性的细腻,我们会认为它出自一流默片导演之手。动作场景拍得行云流水,与那个时代的其他电影相比似有云泥之别。格里菲斯使用了高空镜头(elevated shot),来为战场提供一个高角度视野,而且还在平行动作之间做了剪接,令战斗变得更易理解。它们不再只是会动的大型舞台画面了。

然而,论及他所塑造的重建时期,他通过一位不将非洲裔黑人看作是美利坚文明之可能组成部分的南方人的眼睛,讲述了一个奴隶解放的故事及其所造成的后果。在这部电影的上半部分,黑人角色居于背景位置,几乎被忽略。而在下半部分,格里菲斯将题材戏剧化,白人女性被看成是被解放了的好色自由奴隶的捕食对象,他们时常被企图摧毁与掠夺南方的邪恶北方白人投机客煽动。本片下半部分最为激动人心和技艺精湛的场景,同样也是最令人不安的:一个白人家庭被围困在一座小木屋中,他们遭受黑人及其白人剥削者的袭击,与此同时三K党正骑马前来拯救他们。

其间,废奴主义者参议员斯通曼(Stoneman)的女儿埃尔西(Elsie,丽莲·吉许饰)竭力摆脱了斯通曼黑白混血的仆人林奇(Lynch)的性侵犯。斯通曼早前曾对林奇说:“你和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回到家里后,林奇告诉他:“我想要娶一位白人女性”,然后斯通曼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是当知道其女儿埃尔西是林奇朝思暮想的女性时,斯通曼转而对他施以暴力——格里菲斯用这种方式说明,废奴主义者和投机客们向自由奴隶们撒谎了,他们操控他们,为的是自己的贪欲与利益。

这部电影漫长的第三幕,存在着最令人不快的种族主义成分。我们无法否认电影前两幕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第一幕建立起一种内战前田园诗般的理想化美国景观,它暗示着北方应该不受干扰、顺其自然地发展。第二幕包含着举世无双的战争场面,看上去受到了马修·布雷迪[32]的摄影启发,有一种强有力的现实感与说服力。

格里菲斯能够在气势恢弘的史诗性镜头到精细微妙的人性小品中,进行纯熟老练的剪接。人类既能够迅速扫过一个事件,又能在更大的画面之中记下细枝末节。他是第一位凭借本能意识到电影能够模仿人类的上述能力的导演。很多默片节奏缓慢,像是害怕走在观众的前面。格里菲斯的电影急切向前跃动着,对其观众的影响也是空前的——他们第一次意识到一部电影能有多大的能量。

由于奴隶制是美国的一大罪恶,所以《一个国家的诞生》成了格里菲斯的罪恶。因为这部影片,他余生之中都在尝试赎罪。但作为一位成长于十九世纪的南方人,他的偏见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需要通过别人的解释,才能意识到自己电影中的过错。值得赞赏的是,他的下一部电影《党同伐异》,就在试图进行道歉。他也对本片做过重剪,将三K党的所有段落全都删掉,但这并不是解决之道。如果我们想要看这部影片的话,必须观赏完整版,然后细细咀嚼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