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危机
1836年,伦敦出版的一本文集写道,1808年初,法国人在东亚的扩张引起英国人的注意,在印度的英国人担心法国将取代西班牙成为马尼拉的统治者,最终威胁英国人在广州以及葡萄牙人在澳门的利益。在此之前,英国驻印度果阿总督明托勋爵(Lord Minto)与葡萄牙驻澳门总督法利亚(Bernardo Aleixo de Lemos Faria)达成一项协定,要保护葡萄牙人在澳门的利益。于是,明托勋爵派了一支远征军去澳门。
1808年9月11日,在海军少将度路利(Admiral Drury)的率领下,这支由一艘第一线作战军舰、一艘护卫舰、一艘单桅船组成的远征军进入澳门水域。“但是,在温情脉脉的虚假友情的面纱下,葡萄牙人似乎在暗中做了很多手脚,他们把英国人的意图误传给了中国的统治者。”14
葡萄牙历史学家卡洛斯在1902年出版的《历史上的澳门》一书中写道,度路利少将在登陆前,派了东印度公司高管剌佛去通知法利亚,表示希望得到友善的安排,以免引起中国政府的敌对情绪。法利亚的回复是,希望“英国人不会剥夺葡萄牙人捍卫澳门的自由,也不会强迫他做失职的事情”。他表示不会允许英国军队进入澳门港,因为这违反了葡萄牙与中国的约定。
度路利给法利亚回了一封信。他说,他唯一的目的就是保护澳门。他还颇有深意地告诉后者,葡萄牙王室已经在英国军队的护送下去巴西避难了。他表示毫不怀疑法利亚的忠诚,并希望能与其见面。
法利亚在给度路利的回信中说,他暂时不会将度路利的意图告诉中国政府,因为“对心胸狭窄、天性多疑的中国人来说,他(度路利)的意图不会被重视”,但他同时表示,澳门在中国的保护之下,考虑到澳门与中国之间的复杂关系,应该由葡萄牙摄政王决定是否允许英国军队入港。15
双方做了多次沟通,但都没有效果。最后,法利亚表示,除了请中国人帮忙对付在数量上占优势的英军,他别无选择。度路利则表示,他要亲自与两广总督吴熊光接触。接触的结果是,吴熊光命英国人赶紧离开。由于印度总督明托并无禁止与中国交战的指示,9月21日,度路利带领英国军队登陆澳门。
英国人确实对澳门有想法。事实上,早在17世纪30年代,英国人与葡萄牙人就曾因澳门问题闹过不愉快。
1636年,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船长约翰•威德尔(John Weddell)率一支由6艘船组成的船队前往澳门。国王查理一世同意他与中国贸易, 如果可能,还希望他找到一条连通加利福尼亚的新航线。威德尔原本以为在澳门的葡萄牙人会给他提供帮助,因为在1635年,英国与葡萄牙签署了合作对付荷兰的《果阿协定》(Convention of Goa)。但是,当威德尔率船队抵达澳门后,葡萄牙人没有提供任何帮助。他们把英国人视为竞争对手而非盟友。最终,威德尔的船队在珠江被中国当局扣押,直到他们答应离开才放行。16
1783年,一位英国商人向政府提出一项改善英国对华贸易的计划。他说,如果中国的皇帝知道广州正在发生的变化,就会公平地对待外国商人。他提议派人出使北京,相关费用由东印度公司支付。1787年,出身外交世家的查尔斯•卡斯卡特中校(Charles Cathcart)奉命出使。 他的任务是,使澳门或厦门成为英国商人的货物集散地。但这次出使以失败而告终:1788年6月10日,尚未进入中国海域,卡斯卡特在苏门答腊附近的班卡海峡去世。
这一次,英国人与葡萄牙人的合作基础,是共同对付拿破仑,但根源在于英法之间的竞争。
1789年至1799年,法国爆发了一场激烈的政治革命,即法国大革命。法国革命政府的革命热情导致其与西班牙、葡萄牙等国交恶。
1793年1月21日,法国国王路易十六被处死。很快,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组成反法联盟。2月1日,法国对英国及荷兰宣战。英法战争从1793年一直打到1802年。1802年3月25日,两国在法国北部城市亚眠签署和平协议。但是,和平状态只维持了一年。1803年至1815年,拿破仑领导下的法国,与英国、西班牙、俄国等欧洲国家进行了一场规模更大的战争,即“拿破仑战争”。
澳门是这场战争波及的地方之一。值得一提的是,与1636年的情形相比,1808年的澳门已经大不相同。自1711年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广州设立分支机构开始,英国商船登陆澳门的次数日渐频繁。澳门也逐渐成为欧洲人甚至包括后来的美国人(而不仅仅是葡萄牙人)的居住地。这些变化让清朝统治者隐隐不安。
根据《清史稿》的记载,1808年9月,“英吉利兵船十三艘泊香山鸡颈洋,其酋率兵三百擅入澳门,占踞炮台,兵舰驶进黄埔”。但吴熊光没有应战,因为他认为“英人志在贸易,其兵费出于商税,惟封关足以制其死命;若轻率用兵,彼船炮胜我数倍,战必不敌,而东南沿海将受其害”。17
吴熊光所言并非全无道理,但嘉庆原本就对他在剿灭海盗一事上的表现不满,见他此番竟然继续以消极态度应对“外夷”,实在难以接受。11月14日,嘉庆在给军机大臣的上谕中训示:
(吴熊光)所办太软!边疆重地,外夷敢心存觊觎,饰词尝试,不可稍示以弱。此时如该国兵船业经退出澳门则已,如尚未退出,吴熊光即着遴派晓事文武大员,前往澳门,严加诘责,以天朝禁令綦严,不容稍有越犯。
……
如此逐层晓谕,义正词严,该夷人自当畏惧凛遵。吴熊光等仍当密速调派得力将弁,统领水陆官兵,整顿预备。设该夷人一有不遵,竟当统兵剿办,不可畏葸姑息,庶足以伸国威而清海澨。此于边务夷情,大有关系。该督抚不此之虑,而唯鳃鳃于数十万税银,往复筹计。其于防备机宜,全未办及。
吴熊光、孙玉庭,均懦弱不知大体。且吴熊光充当军机章京有年,曾经擢用军机大臣,尤不应如此愦愦。吴熊光、孙玉庭,着传旨严行申饬。伊等此次来折,仅由马上飞递,亦属迟延。此旨着由五百里发往。18
收到“五百里加急”送来的圣旨后,吴熊光在广州集合了一支8000人的陆军,同时又派一批战船入珠江截断所有航道,虎门炮台则堆满了军火和其他军需品。
随着事态逐渐恶化,英国人这边也出现了内讧。11月21日,度路利下令所有英国船只及不列颠臣民在48小时内撤离广州。当他的命令送达东印度公司船队队长克雷格(Miliken Craig)及其他船长面前时,船长们都拒绝接受,表示只听从董事会的安排。事实上,广州商馆主席剌佛下达的命令,他们同样没有执行,理由是,没有引水而驶船将非常危险。
因为相隔遥远,广州的这些情况未能被北京掌握。11月29日,嘉庆再次斥责吴熊光办事不力,任由英国兵船逗留,“竟不调兵防守,所办错谬已极”,同时表示,地方事务固然应该好好整饬,但是,“缉捕洋匪尤为该省要务”。
值得一提的是,这是清朝统治者第一次将“剿办洋匪”定为一省要务,只是他们还没有意识到“洋匪”对国家安全的威胁。
嘉庆的强硬态度让广州商馆高层大感意外。12月3日,剌佛收到一封联名信,署名者是公司商船共计14位指挥官中的12位。他们在信中表达了对战争的担忧:
中国政府的每一个表现都出人意料。他们继续实施一直以来的停止贸易的政策,并反对我们的一切措施,现在又在进行后续的战争准备,而这可能最终导致冲突,将我们置于极其危急的局面中,使我们卷入一场严重的战争,并完全排除进一步友好协商的可能。因此,我们恳求容许现在申述,要是可以向中国政府提出一些符合英国气质的和平建议,它可能使目前的困难得到迅速和善意的调整。19
次日,剌佛接到地方政府的文书,上面写道,皇帝命你们撤退,否则会动用武力将你们驱逐出去,要是你们撤退的话,以前所有的友好关系及商贸活动都将恢复。随后,剌佛将文书的内容转告给了度路利。
12月20日,度路利率兵船返回印度。6天后,英国商船获准开展贸易活动。不久,广州人树立了一座宝塔,以纪念嘉庆的胜利。
但吴熊光没有从英国人的“失败”中得到荣耀。12月15日,嘉庆在给内阁的上谕中斥责:“吴熊光平日因循废弛,只知养尊处优,全不以海疆为重,大负委任!着传旨严行申饬,先降为二品顶戴,拔去花翎,交部严加议处,用示薄惩。”同日,又在给军机大臣的上谕中斥责吴熊光“一味软弱,全不可靠”。20
嘉庆对吴熊光的评价并非过激。根据东印度公司档案的记载,度路利曾致信吴熊光,希望去广州与之面谈,但没有收到任何回应。后来,“因为这位总督仍然拒绝与度路利将军会面,并称,除了东印度公司在广州的首脑,他不认识其他英国人,所以将军亲自去了广州。他坚持要见总督一面,并说,他将在广州停留半个小时。这位总督仍然拒绝会面。于是,将军不再坚持己见,回到了战舰上”。
1809年1月,吴熊光被革职,广东巡抚孙玉庭等人也都“交部议处”。21然而,这种人事任免完全无法抵挡王朝没落的大趋势。1807年的“‘海王星’号事件”,以及1808年的“澳门危机”,预示着新的动荡即将到来。
1Robert Van Bergen: The Story of China. American Book Company, 1902, p. 173.
2H. B. Morse: The Chronicles of the East India Company Trading to China, 1635-1834, Vol. 3, Routledge, 2000, p. 40.
3Peter C. Perdue : Rise & Fall of the Canton Trade System-III, Canton & Hong Kong.
4Robert Van Bergen: The Story of China. American Book Company, 1902, pp. 171-172.
5Peter C. Perdue:Rise & Fall of the Canton Trade System-III, Canton & Hong Kong. 关于第一次审判的时间,有的西文史料认为是4月9日。
6H. B. Morse: The Chronicles of the East India Company Trading to China, 1635-1834, Vol. 3, Routledge, 2000, p. 40.
7《清仁宗睿皇帝实录》,卷一七四。
8The United Service Journal, and Naval and Military Magazine, April, 1830.
9《清仁宗睿皇帝实录》,卷一七四。
10《清仁宗睿皇帝实录》,卷一七七。
11《清仁宗睿皇帝实录》,卷一八〇。
12The Asiatic Journal, for February 1816.
13H. B. Morse: The Chronicles of the East India Company Trading to China, 1635-1834, Vol. 3. p. 47.
14Sir John Francis Davis, The Chinese: A general description of the empire of china and its inhabitants, Vol. 1, p. 88.
15Carlos Augusto Montalto Jesus: Historic Macao. Original Publisher: Kelly, 1902.
16Geoffrey Gunn: Encountering Macau: A Portuguese City-State on the Periphery of China, 1557-1999. Boulder: Westview, 1996.
17《清史稿》,卷三百五十七,列传一百四十四。
18《清仁宗睿皇帝实录》,卷二〇一。
19H. B. Morse: The Chronicles of the East India Company Trading to China, 1635-1834, Vol. 3, p. 90.
20《清仁宗睿皇帝实录》,卷二〇二。
21《清仁宗睿皇帝实录》,卷二〇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