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吊死的陌生人

1

傍晚五点,艾德·罗伊斯洗了手和脸,匆忙穿戴上衣帽,驱车前往他在镇子另一头的电视专卖店。他很疲惫,刚才又是从地下挖土又是推土进后院,搞得他后背和肩膀隐隐作痛。不过对于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来说,这份体力还算不错。自己动手省下来的钱足够给珍妮特买个新花瓶了,而且他其实也为能凭一己之力修复地基而感到得意。

天色渐暗。夕阳将悠长的余晖洒向行色匆匆的通勤者,他们面色凝重,疲惫不堪。人群中混杂着提满大包小包的女人,放学成群结队回家的大学生,小职员,商人,还有死气沉沉的文秘。罗伊斯在红灯前刹住了他的帕卡德汽车,很快又再次上路。店里没有他也照常营业,他这个时间赶过去刚好可以换班让店员去吃晚饭。他会查看当天的营业记录,运气好的话还能在关店之前亲自卖出几单。罗伊斯放慢车速,驶过街道中心的一块绿地广场,也就是所谓的镇公园。等他到达自己的「罗伊斯电视销售与服务中心」时,发现门口已经没有停车位了。他只好小声咒骂几句,将车调头往回开。他又一次经过那块绿地广场,经过广场上寂寞的饮水台、长椅,和一盏孤零零的路灯。

那盏路灯的灯柱上吊着什么东西。一捆形状不明、黑乎乎的东西,正随风轻微地摇摆着。看起来像个假人。罗伊斯摇下车窗向外望去。那究竟是什么鬼?是什么特殊的展示吗?说起来,当地商会有时的确会利用这座广场布展。

他再次将车调头,想退回去看看。这次穿过公园时,他集中注意紧盯着那捆黑色的东西——那不是假人。要真是个什么展示的话,这展示也够诡异的。他感到脖子上汗毛直竖,不安地咽了口唾沫。他的脸颊和手心开始出汗。

那是一具尸体。人类的尸体。

2

“看!”罗伊斯大喊,“快出来看哪!”

唐·弗格森慢吞吞地走出店门,还正儿八经地扣着身上那件细条纹外套。“我这可是笔大生意啊,艾德,可不能就这么把那老哥扔在店里。”

“看见没?”艾德指向渐浓的暮色。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根灯柱以昏暗的天幕为背景兀自伫立——灯柱,以及吊在上面荡来荡去的一捆东西。“看那儿。那个鬼东西在那儿吊了多长时间?”他激动地提高了嗓门,“大家一个个都怎么了?怎么能这么淡定地从旁边走过去?”

唐·弗格森不慌不忙地点上烟。“别操心了,老伙计。肯定是有原因的,不然它也不会在那。”

“原因?什么原因?”

弗格森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好比那次,交通安全委员会把那辆撞得不成样子的别克扔那儿一样吧。也就一些市政方面的事呗,我上哪儿知道去?”

鞋店的杰克·波特也凑过来问:“怎么了?”

“灯柱上吊了一具尸体,”罗伊斯对他说,“我要去报警。”

“警察肯定早就知道这件事吧,”波特说,“不然的话尸体怎么会在这吊着。”

“我得回店里去了,谈买卖可比唠闲嗑重要。”说完弗格森就进了店。

罗伊斯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你们没看见吗?没看见那个玩意儿吊在那儿吗?那可是个人的尸体啊!一个死人啊!”

“当然看见了,我今天下午出去喝咖啡的时候就看见了。”

“你的意思是它已经在那儿吊了整整一个下午?”

“对啊,有什么问题吗?”波特看了一眼手表,“我赶时间,咱们回头见吧。”

波特匆匆走开了,转眼间已经消失在人行道上行进的人流中。路过公园的人形形色色,倒是有几个人好奇地抬头瞧了一眼这捆黑乎乎的东西——然后就走了。没人停下脚步,也没人去注意。

“我快疯了。”罗伊斯低声自言自语着。他不管不顾地走下人行道,走入车流,在川流不息的车辆中横穿马路,惹得司机们愤怒地朝他鸣笛。他径直来到马路对面,踏进那个小绿地广场。

灯柱上吊着的男人中年模样,身上的灰色西服被撕扯得破破烂烂,飞溅在上面的泥巴已经风干成块。这是一个陌生人。罗伊斯从来没见过他,他一定不是本地人。他的头稍微向一侧歪去,身体被晚风推着,轻轻地、静默地旋转起来。他的皮肤被划开、被割开,布满暗红的口子和深深的抓伤,流出的血液早已凝固。一副金属框的眼镜挂在一只耳朵上,滑稽地晃来晃去。他的眼睛肿胀凸出,嘴巴张开,舌头肥厚并呈现出一种难看的蓝色。

“我的天啊。”罗伊斯咕哝一声,感到一阵反胃。他抑制住恶心走回人行道,浑身发抖,既恶心得要命,又怕得不行。

为什么?这个人究竟是谁?他为什么会吊在这里?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以及,为什么大家都不关心这件事?

他迎面撞上了一个沿着人行道匆匆前行的小个子。“长点眼睛!”那人恼火地骂了一句,“啊,是你啊,艾德。”

艾德神情恍惚地点了点头。“嗨,詹金斯。”

“怎么了?”文具店的小职员詹金斯抓住了艾德的胳膊,“你好像不太舒服。”

“那儿有具尸体,就在广场上。”

“是有具尸体啊,”詹金斯把他领到「罗伊斯电视销售与服务中心」外的阴角处,“艾德你放松点。”

珠宝店的玛格丽特·亨德森也凑了过来。“出什么事了?”

“艾德不太舒服。”

罗伊斯挣脱了他的手喊着:“你们怎么能这么平静地站在这儿?难道你们看不见吗?我的老天啊——”

“他说什么呢?”玛格丽特紧张地问。

“那具尸体啊!”艾德大叫,“有具尸体吊在那啊!”

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他是哪不舒服么?啊,是艾德·罗伊斯啊。艾德你还好吧?”

“那具尸体!”罗伊斯尖叫着,拼命摆脱周围人的束缚。有好几双手抓着他,他好不容易才挣脱开来。“让我走!警察!我要报警!”

“艾德啊——”

“最好给他叫个医生!”

“他肯定病了。”

“也可能是喝多了。”

罗伊斯奋力拨开人群。他绊了一跤,差点摔倒。恍惚中,他看到面前的一排排面孔,这些面孔或是好奇、或是关心、或是焦虑。男男女女纷纷停下脚步,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罗伊斯从人群中挣扎着走出来,朝自己的店铺走去。他看见弗格森正在店里和一个人侃侃而谈,向他展示一台爱默生牌电视机;皮特·福利则在服务台后面安装新进的飞歌牌电视。罗伊斯发疯似地冲着他们大叫,可他的声音却被淹没在车流的轰鸣声和周围人的低语声之中。

“做点什么啊!”他喊着,“别光在那站着!快去做点什么啊!出事了!出大事了!有大事正在发生啊!”

忽然,人群毕恭毕敬地向两边分开。两名大块头的警察快步向罗伊斯走来。

3

“姓名?”拿着笔记本的警察低声问。

“罗伊斯。”他疲倦地擦了擦额头。“艾德华·C·罗伊斯。听我说,那边有——”

“家庭住址?”警察又问。此刻,他们乘坐的警车正在车流中飞速行驶,子弹一般从公车和汽车之间穿行而过。罗伊斯瘫坐在警车座位上,精疲力尽的同时又无比困惑。他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

“赫斯特路1368号。”

“就在派克维尔镇上吗?”

“对,”罗伊斯竭尽全力重新坐直身子,“听我说,咱们来的地方,那个广场上的灯柱吊着——”

“你今天都去过哪?”开车的警察逼问。

“去过哪?”罗伊斯重复了一遍他的问话。

“你不在店里吧?”

“不在,”罗伊斯摇摇头,“我在家,一直在地下室。”

“在地下室?”

“对,挖地下室。我想建个新地基,所以今天一直在清理泥土,好浇筑水泥框架。为什么问这个?这跟这事儿有什么关系——”

“当时有别人和你在一起吗?”

“没有。我老婆在市中心,孩子都在上学。”罗伊斯的视线在两个大块头警察身上来回移动。突然间,一阵强烈的希望在他脸上闪现。“你的意思是,因为我一直在地下室,所以刚好错过了对这件事的——官方说明,对不对?也就是说其他人都已经了解情况了,只有我还不知情?”

拿着笔记本的警察顿了一下,答道:“对。你错过了官方说明。”

“那这就是官方行为了?那个尸体——它就该吊在那儿?”

“没错,它就该吊在那儿。这样大家就都能看见了。”

艾德·罗伊斯虚弱地笑了笑。“上帝啊,我可能真是有点极端了,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呢,就像那种三K党啦、各种暴力事件啦、或者共产党法西斯掌权啦什么的。”他用上衣口袋里的手帕擦了把脸,可双手依旧抖个不停。“现在知道一切如常真是太好了。”

“没错,一切如常。”警车正驶近司法大厅。此时太阳已经落山,路灯还没亮,街道显得阴沉而昏暗。

“我感觉好多了,”罗伊斯说,“刚刚有一阵子我确实太激动了,可能是昏了头吧。既然现在一切都清楚了,那就没有必要带我去警局审问了吧?”

两个警察没理他。

“我得回店里去,我的伙计们都还没吃饭呢。我现在没事了,也不会惹麻烦了,所以没必要——”

“不会耽误你太久,”开车的警察打断他,“就是个简短的流程,几分钟而已。”

“希望如此吧。”罗伊斯咕哝道。警车开始为前方的红灯减速。“我大概是扰乱了治安。真可笑,我竟然情绪那么激动而且还——”

罗伊斯猛地打开车门扑向车外,身子一滚站了起来。此时信号灯转绿,四周的车辆纷纷开始加速。罗伊斯大步跃上人行道,在人流中狂奔起来,接着一头扎入一堆拥挤的人群。他听见身后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有人在叫喊,有人在奔跑。

那两个人根本不是什么警察。罗伊斯早就意识到了。他认识派克维尔镇所有的警察。能在小镇上开二十五年的店,绝不可能还有不认识的警察。

那两个人根本不是什么警察——也没有什么官方说明。波特、弗格森和詹金斯他们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尸体吊在那儿。他们不仅不知情,更不在乎——这才是事情最蹊跷的地方。

罗伊斯躲进一家五金店,穿过受惊的店员和顾客,跑进店铺后方的发货室,又从后门冲了出去。他被一个垃圾桶绊了一下,不过脚步没停,又立刻跑上一段水泥台阶,迅速翻过栅栏,跳到了另一边。经过这一遭,罗伊斯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身后的响动消失了。他逃了出来。

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小巷的入口处。巷子里光线昏暗,四处散落着木板、破箱子和轮胎。他能望见巷子尽头通往的街道:他望见一盏路灯摇曳着亮起来,男男女女在街上行走;他望见形形色色的商店、霓虹招牌,还有来来往往的汽车。

而他的右边就是警局。

罗伊斯所处的位置离警局太近了。杂货店的装货平台再过去一点就是司法大楼雪白的混凝土墙面,墙上装着牢狱铁窗,还有警方的无线电天线。巨大的混凝土墙壁在黑暗中拔地而起。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可他现在却离得那么近。他必须继续奔跑,逃得离它们越远越好。

它们?

罗伊斯小心翼翼地沿着小巷往前走。警局的另一侧是市政厅,一栋黄色的老式建筑,由木头和镀金黄铜搭建而成,底部铺有一段宽阔的水泥台阶。罗伊斯看见一排排仿佛没有尽头的办公室,黑漆漆的窗户,还有大门两侧的雪松和花坛。

他甚至还看见了别的什么东西。

他看见市政厅的上空悬着一片圆锥状的黑暗,比周围的夜色要更为稠密,犹如一面黑色的棱镜在天上撑开,融于夜幕之中。

罗伊斯侧耳倾听。天啊,他听见了什么。罗伊斯疯狂地堵住双耳,他想封闭自己的大脑,只求能把这声音从脑中剔除出去。他听见一种蜂鸣声,嗡嗡的低鸣有如一大群蜜蜂正从远方振翅而来。

罗伊斯抬头望去,顿时吓得动弹不得。笼罩在市政厅上空的那片黑暗是如此稠密,几乎像已凝固成型。在这片漩涡状的黑暗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动。影影绰绰,忽闪忽现。这些东西从天蜂拥而降,在市政厅上空密密麻麻地盘旋片刻后,悄无声息地落在屋顶。

黑影,拍打着翅膀从天而降的黑影,就这么从他头顶那道黑暗的裂缝中倾泻而出。

罗伊斯所见的,正是它们。

4

罗伊斯踩着一滩污水,蹲在一堵破败的围墙后观察了很久。

它们不断着陆,一批又一批,蜂拥着落在屋顶,随后便进入市政厅内部不见了。它们长着一对翅膀,样似某种巨型昆虫,扑棱棱地从空中飞下,落在屋顶稍事歇息后,便以一种螃蟹式的姿态横着爬过屋顶,爬进楼里。

罗伊斯感到恶心,却又对此着迷。寒冷的夜风渐起,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身心俱疲,被眼前的一切惊得半天缓不过神来。他看到市政厅前的台阶上四处站了一些人,与此同时,更多的人正成群结队地从大楼里走出来。他们略作停顿,又继续前行。

还有更多的赝品吗?

眼前的一切实在令人难以置信。罗伊斯所见的从黑色裂缝中降临地球的东西并不是人类,而是某种外来生物——它们来自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维度。宇宙之壳开裂,来自异次元的有翅昆虫便顺着这道狭缝溜了进来。

台阶上有一群人散开了。其中几个走向一辆正在等候的汽车,剩余的黑影中,有一个开始走回市政厅。不过它旋即改变了主意,又转身跟上了其他人。

罗伊斯惊恐地闭上眼睛。他感到天旋地转,不得不紧紧抓住身旁垮败的围墙。那个黑影,那个人形的黑影,突然毫无征兆地飞了起来,扑腾起翅膀跟上其余的人。它飞上路旁的人行道,混入了人群。

眼前不是人,而是赝人,是伪人。这些本是昆虫的东西能拟态成人,像地球上人们所熟知的其他昆虫一样,拥有模仿环境和变换保护色的能力。

罗伊斯缓缓站起,想抽身离开。夜色已深,小巷里一片漆黑,也许他可以借着夜色逃走。但也许,黑暗对它们的视力并无影响;也许,它们在黑暗中仍能看清一切。

他小心翼翼地离开巷子,溜到外面的街上。街上,人们依旧来来往往,但人流量已不似先前。等车的人群候在车站。一辆大型公交车沿着街道隆隆地驶来,车灯在昏沉的夜色中忽明忽暗。

罗伊斯走上前。他挤过等车的人群,待公车一停便跳了上去,走到车尾靠门的地方坐了下来。片刻后,车子重新开动,继续隆隆地驶过街道。

5

罗伊斯稍稍松了口气,打量起周围的人来。车内,一张张面孔呆滞而疲惫。都是些下班返家的人,模样普通,毫无特点。没有人注意到罗伊斯。大家安静地坐着,瘫陷在座位上,身体随着公交车的行驶而轻晃着。

罗伊斯邻座的男子打开一张报纸,双唇翕动着读起了体育版块。同样是个无比普通的人——蓝色西装,打着领带,不是商人就是推销员。可能正要回家和妻子家人团聚。

过道对面坐着一位年轻女子,约二十岁光景,黑眼黑发,大腿上放着一个包裹。她身穿红色大衣,内搭白色兔毛衫,下身则是尼龙长袜配高跟鞋。她目视前方,眼神空洞。

一个牛仔裤配黑夹克的高中男孩。

一个赘肉堆出三层下巴的女人,身旁巨大的购物袋放满了大包小包。她那肥厚的脸庞因疲倦而显得黯然无神。

都是些普通人。那种几十年如一日,每晚搭公车回家,同家人一起吃晚餐的普通人。

回家——带着死去的思想回家。他们已经被控制了。披着人皮的外星生物侵吞了他们的身体,他们的城镇,他们全部的生活。罗伊斯自己原本也该是这样,只不过当时他碰巧不在店里,而是在地基深处。莫名其妙的,他成了这次洗脑的漏网之鱼。外星生物没有发现他,看来它们的控制手段也并非万无一失。

或许还有其他清醒的人。

罗伊斯心中闪过一丝希望。外星生物不是万能的,它们犯了个错,那就是没能控制住罗伊斯。它们的天罗地网和控制场域没能把罗伊斯也网罗在内——罗伊斯还是那个罗伊斯,从地下室走出来的他和进去之前别无二致。显然,它们的控制区间是有限的。

往前几个座位,有个男人正看着他。罗伊斯从思绪中抽回神。那人身材修长,发色较深,留着一撇小胡子;穿着考究,一身棕色西装,脚上的皮鞋油光锃亮;不大的双手捧着一本书。他专注地盯着罗伊斯,仿佛要把他看透一样。见罗伊斯注意到他,男人迅速移开了目光。

罗伊斯紧张起来。此人是它们当中的一员吗?还是说,他是和自己的一样的漏网之鱼?

男人的目光再次盯上罗伊斯。那双黑色的小眼睛活泛而机敏。他的眼神是精明的,这种精明不像是它们——不像是那些从天而降的外星昆虫会有的特质。

公交车靠站停下了。一位老人步伐缓慢地上了车,向箱子里投入一枚代币。他沿着过道往内走,最后坐在了罗伊斯的对面。

老人的目光对上了那个眼神锐利的男人。就在那一瞬间,两人彼此交换了眼神。

这一望意味深长。

罗伊斯立刻站起身。此时公车已经重新上路。他跑到车门口,跨下一级台阶,猛按着紧急出口按钮。车门旋转着打开了。

“喂!”司机喊道,一脚踩住刹车,“搞什么鬼?”

罗伊斯感到如芒在背。公车在减速。四面都是房子——这是片住宅区,举目之处尽是草坪和高耸的公寓楼。在罗伊斯身后,那个眼神明亮的男人跳了起来,老人也站起了身——显然,两人都是冲着他来的。

罗伊斯一跃而起,冲出了公交车。他的身体重重地摔在人行道上,接着又滚到了路边。疼痛传遍了全身。疼痛,以及浪潮般汹涌的黑暗向他袭来。他拼命地反抗,挣扎着站起来,却又栽倒在地。公交车已经停下,人们纷纷下了车。

罗伊斯四处摸索着。他的手抓住了什么东西——一块躺在水沟里的石头。他连滚带爬地起身,口中因疼痛而呻吟着。一个人影赫然出现在他面前。是那个男人——那个眼神明亮、手捧书本的男人。

罗伊斯抬脚便踹,那人痛得倒抽一口气,倒在地上。罗伊斯拿起石头砸了下去。那人尖叫着在地上滚动,企图躲开。“住手!看在上帝的份上听我说……”

罗伊斯再度动手砸去,响起一阵骨头碎裂的可怖嘎吱声。那人的话音骤然停止,哀号也渐渐消失。罗伊斯不敢逗留,奋力爬离了此地。很快,其他人也都赶了过来,围在那个男人的四周。罗伊斯一瘸一拐地跑起来,顺着人行道一直跑上一条车道。没有人跟来。它们都停在原地,俯身看着那个男人。那个手捧书本、眼神明亮的男人追他至此,却倒在这里成了一具一动不动的尸体。

难道他搞错了?

然而现在担心这个问题已经为时太晚了。他必须逃走——从它们身边逃走。他要逃离派克维尔镇,逃离那道黑暗的裂缝,那道在外星世界与人类世界之间撕开的口子。

6

“艾德!”珍妮特·罗伊斯紧张地后退,“出什么事了?怎么——”

艾德·罗伊斯砰地关上身后的门,走进客厅。“把窗帘拉下来。快。”

珍妮特向窗边走去。“可是——”

“照我说的做。家里除了你还有其他人在吗?”

“没人了,只有两个孩子,他们在楼上的房间里。出什么事了?你看起来好奇怪。你怎么这个点回来了?”

艾德锁上前门。他在房里巡视一圈,最后进了厨房。他从水槽下的抽屉里摸出一把大屠刀,把手指放在刀刃上试探着。刀很锋利,十分锋利。他带着刀回到了客厅。

“听我说,”罗伊斯开口,“我没有多少时间了,它们知道我逃跑了,一定会来找我。”

“逃跑?”珍妮特的脸因迷茫和恐惧而扭曲起来,“谁?”

“这座城镇已经被占领了。它们掌控了一切。我已经把事情想得很清楚了,它们的计划是从最高层开始,先控制市政厅和警察局。它们对真正的人类所做的事——”

“你在说什么啊?”

“我们的世界被入侵了,入侵者来自另一个宇宙。它们的原型是昆虫,会拟态,还会很多别的。它们能控制别人的思维,也能控制你的思维。”

“我的思维?”

“它们进入这个世界的入口就在这儿,在派克维尔。现在整个城镇的人都已经被控制了——除了我。我们要对抗的敌人无比强大,但也不是无所不能。这就是我们的希望所在——它们的能力是有限的!它们也会犯错!”

珍妮特直摇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艾德。你一定是疯了。”

“我疯了?不,我只是幸运而已。要不是当时我在地下室干活,现在也是跟其他人一样的下场。”罗伊斯瞅了瞅窗外,“不能光站这聊天了,快去拿你的外套。”

“我的外套?”

“我们得离开这儿,离开派克维尔,到别处找人帮我们一起打败这些东西。它们是可以被打败的,它们也会犯错。时间紧迫,但只要抓紧我们就还有机会。快!”他粗暴地抓过珍妮特的胳膊,“快拿上外套,叫上两个孩子,我们得赶紧走,行李不用收拾了,没时间了。”

妻子脸色煞白着走向衣柜,取出了她的外套。“我们去哪儿?”

艾德拉开书桌的抽屉,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地上。他抓起一张公路地图铺开。“高速公路肯定会被它们封锁,不过还有一条小道直通橡树镇,我以前走过一次。那条路实际上已经废弃很久了,也许会被它们遗漏。”

“老牧场路?天啊,那条路已经完全封闭了,没人能从那走。”

“我知道。”艾德神色凛然地把地图塞进大衣,“但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快去把两个孩子叫下来,我们现在就走。你的车加满油了吧?”

珍妮特一脸迷茫。

“那辆雪佛兰吗?我昨天下午加满油了。”珍妮特朝楼梯走去,“艾德,我——”

“快去叫两个孩子!”艾德打开前门向外张望。外面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一丝生命活动的迹象。目前为止一切正常。

“孩子们下楼吧,”珍妮特颤抖着声音喊道,“我们……要出去一会儿。”

“现在吗?”楼上传来汤米的声音。

“快点,”艾德厉声喊道,“你们俩赶紧下楼。”

汤米出现在楼梯口。“我在做家庭作业。我们开始学分数了。帕克小姐说如果我们不完成作业——”

“别管什么分数了。”艾德一把抓住正在下楼的汤米,推着他来到门口,“吉姆呢?”

“他马上就到。”

吉姆慢吞吞地走下楼梯。“什么事啊,爸爸?”

“我们要去兜兜风。”

“兜风?去哪儿兜风?”

艾德没接话,向珍妮特嘱咐道:“别关灯。还有,去把电视也打开。”他把她推往电视的方向,“这么一来它们会以为我们还在——”

就在这时,罗伊斯听到了嗡嗡声。他当即拔出长长的砍刀。一阵恶心之下,他看见那东西从楼梯上向他冲来,双翅在飞速振动中模糊成一团。它的模样仍保留着些许吉姆的特征,体型很小,是只幼虫。那东西冲他疾驰而来的过程中,罗伊斯瞥见了它的眼睛——冰冷的、非人的复眼。它的翅膀和身上还穿着黄T恤和牛仔裤,拟态的轮廓仍未完全消失。待冲到罗伊斯跟前时,它突然奇怪地将身体转向一侧。它在做什么?

它露出了一根刺。

罗伊斯举刀狠狠刺去。它向后撤退,发出狂乱的嗡嗡声。罗伊斯赶忙转身,手脚并用地往门口逃去。汤米和珍妮特神情呆滞,好似雕塑一般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罗伊斯再次举刀刺下。这回他刺中了。只见那东西尖啸一声,飞得摇摇欲坠,最后撞上了墙壁,翅膀逐渐停止振动,倒在了地上。

有什么东西从罗伊斯的思想中穿越而过。一堵厚实如墙的力量与能量——一个外来的思想正要探进他的大脑。罗伊斯登时变得瘫软无力。那个思想进入后,在他的思想内部进行短促的触压,每一下都令他震慑不已。一个全然陌生的存在笼罩了他。但随着那东西倒地不起蜷成一团,那个思想闪动了几下便消失了。

它死了。罗伊斯用脚把它翻过来。眼前是一只昆虫,像是苍蝇之类的。黄T恤,牛仔裤。那是他的儿子吉姆……罗伊斯紧闭心扉,毕竟现在想这些已经太晚了。他以一种野蛮的姿态抄起刀向门口走去。珍妮特和汤米仍像石化一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车子不见了。他可能永远也到不了橡树镇,因为它们正像狩猎般等着他。他得步行十英里,在崎岖不平的土地、溪谷、旷野和未经开垦的山林里步行十英里。而他只能孤身上路。

罗伊斯打开门。有那么一瞬间,他回首望向妻子和儿子。但他立刻砰地一声关上门,将一切关在身后,跑下了门廊的台阶。

少顷,他已经上路,在夜幕笼罩下飞快地奔向城镇边缘。

7

清晨的阳光十分刺眼。罗伊斯停下步伐,大口喘气,身体摇摇晃晃。汗水从他的额头流下,一直流入眼中。他的衣服在匍匐穿越灌木与荆棘丛时被撕扯得破烂不堪。十英里的路,他手脚并用地走完,一晚上连滚带爬。他的鞋子沾满了泥块,人也满身划痕,一瘸一拐,彻底精疲力竭了。

但橡树镇已经近在眼前。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下山。其间他又跌倒了两次,每一次都爬起来,步履艰难地继续前行。耳鸣困扰着他,身旁的景物摇摆不定地向后退去。但他终于到了。他逃了出来,逃离了派克维尔。

一个在田间劳作的农民张大嘴巴瞪着他,还有一个年轻女子也从房子里惊奇地向外张望。罗伊斯踏上公路。前方有一座加油站和一家汽车餐厅,那儿停着几辆卡车,有几只小鸡在泥地上啄食,还有一只拴着绳子的狗。

罗伊斯拖着身体艰难地朝加油站走去,一个身穿白色制服的侍者狐疑地盯着他。“谢天谢地,”他扶住墙,“我还以为我逃不出来了。它们几乎跟了我一路,那嗡嗡声一直在耳边,我能听见它们在我身后飞来飞去。”

“发生什么事了?”侍者生硬地问,“你出车祸了还是遭到抢劫了?”

罗伊斯疲倦地摇摇头,解释道:“现在整个城镇都在它们手里,市政厅和警察局全被它们占领了。它们在路灯柱子上吊死了一个人,那是整件事在我眼前初现端倪。它们还封锁了所有的道路,我看到它们在进城的汽车上空盘旋。今早四点左右,我终于甩掉了它们,它们一走我立刻就感觉到了,我知道我做到了。之后太阳就升起来了。”

那名侍者不安地舔了一下嘴唇。“你疯了,我还是给你叫个医生吧。”

“带我去橡树镇。”罗伊斯喘着气说。他一屁股坐到砾石地上。“我们必须开始行动了——把它们一个不落地全部清走。必须马上开始行动才行。”

8

他们对罗伊斯的讲述进行了全程录音。待他讲述完毕,警察局局长关掉了录音机。他站起身,陷入沉思。良久,他掏出香烟,徐徐点燃,一张结实的脸上眉头紧锁。

“你不相信我。”罗伊斯打破了沉默。

局长递给他一支香烟,被罗伊斯不耐烦地推开了。“随你。”局长走到窗前站定,久久地望着窗外的橡树镇。“我信。”他突然说。

罗伊斯松了口气。“谢天谢地。”

“你之所以幸免于难,”局长摇着头,“是因为你待在地下室没去上班。百万分之一的几率,实在不寻常。”

罗伊斯啜了一口他们给的黑咖啡。“我有个猜想。”他低声说。

“什么猜想?”

“关于它们的猜想。关于它们究竟是什么。它们是一次侵占一块地区,由社会上层——也就是权力的顶层开始着手,自上而下,形成一个范围不断扩大的控制圈。一旦将城镇牢牢掌控在手,它们就接着入侵下一个。这种扩张是缓慢的,循序渐进的。我认为它们的侵略行为由来已久。”

“由来已久?”

“有几千年了。我认为这并不是最近才开始的。”

“为什么这么说?”

“我小时候……圣经协会的人给我们展示了一幅画,一幅古老的宗教画,上面画着被耶和华击败的一众恶神。有摩洛神,别西卜,摩押,亚斯她录——”

“这又能证明什么呢?”

“它们都是以某种形象来呈现的。”罗伊斯抬头看着局长,“画上,别西卜的形象,是一只巨大的苍蝇。”

局长发出一声轻哼。“还是场上古之战。”

“它们曾经被打败过。《圣经》讲述的就是它们的战败。虽然它们的侵略也有过成功,但最终还是被打败了。”

“为什么会战败?”

“因为它们不能控制所有人。它们没有控制住我,就像它们一直以来无法控制希伯来人一样。希伯来人将恶魔降临的消息传播到世界各个角落,让其他人认识到了危险所在。之前公交车上的那两个人,我觉得他们也意识到了危险,而且此前也和我一样侥幸逃脱了控制。”他握紧双拳,“可我杀了其中一人,铸成了大错。但当时我实在不敢冒任何风险。”

局长点了点头。“他们无疑也和你一样逃过了一劫,属于反常的意外。但镇上其他人都已被收入牢固的掌控之中。”他从窗口转回身来,“这么说来,罗伊斯先生,你好像已经把整件事全弄明白了。”

“并不是全部。那个吊死的人,吊在路灯上的死人,我就搞不懂是为什么。为什么?它们到底为什么要故意把他吊在那儿?”

“其实很简单。”局长微微一笑,“诱饵。”

罗伊斯身子一僵,连心跳都停了一拍。“诱饵?什么意思?”

“这么做是为了把你引出来,让你表明自己的态度,这样它们就能知道谁成功受到控制,谁是漏网之鱼了。”

罗伊斯吓得往回一缩。“也就是说它们本来就料到行动会有瑕疵,它们早就预见了——”他煞住话锋,“于是它们准备了个陷阱。”

“然后你就暴露了。因为你对诱饵作出了反应,这么一来它们就知道没控制住你。”局长突然迈步朝门口走去,“来吧,罗伊斯。要处理的事太多,必须立刻动身,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可不能浪费。”

罗伊斯缓缓站起身,神情木然。他问:“那个吊死的人是谁?我从来没见过他。他是个陌生人,不是本地人。浑身是泥,脏兮兮的,脸上还到处都是划伤和割伤——”

局长的脸上挂着一种奇怪的表情。“也许,”他轻声回答,“你很快就会明白的。跟我来吧,罗伊斯先生。”他为罗伊斯推开门,两眼发光。罗伊斯瞥见了警察局前的街道。街上站着几个警察,有个平台似的东西,有一根电线杆——还有一根绳子!“这边请。”局长说着,面露阴笑。

9

夕阳西下之时,橡树镇商行的副行长走出地下金库,锁好沉甸甸的定时锁。他穿戴好衣帽,急匆匆地走出银行。大街上只有寥寥数人,都赶在回家吃晚餐的路上。

“晚上好。”门卫向他打了声招呼,锁上身后的门。

“晚上好。”克拉伦斯·梅森低声回应了一句,沿着街道向车子走去。梅森很疲惫。他在银行的地下金库里干了一天的活,勘察保险箱的布局排列,看看还能不能往里再多放一列。他很高兴能赶在今天完成这项任务。

他在拐角处停了下来。街灯还没亮,整条街很昏暗,一切都朦朦胧胧的。他四下里一张望,突然愣住了。

警察局前的电线杆上吊着什么东西。一个体积很大、形状不明的东西,正随风轻微地摆动着。

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梅森谨慎地向它走近。他想回家,因为他又累又饿;他想起老婆和孩子,想起餐桌上热腾腾的饭菜。可是这捆黑乎乎的东西吊在那儿,仿佛一个丑陋的凶兆在揭示着什么。光线不好,他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但那东西吸引着他,让他为了能看得更清楚而不断靠近。这捆不成形的东西令他感到忐忑又害怕。害怕——却又对此着迷。

奇怪的是,除了梅森,再无任何一人注意到这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