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再论关于两性特质的普遍成见
- 为女权辩护:关于政治及道德问题的批判
- (英)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
- 10817字
- 2020-10-09 14:52:15
强健的体魄本来是英雄人物的优秀特性,如今却遭到了不恰当的轻蔑,无论男性还是女性,都认为它无足轻重。女性认为,好体魄会有损于她们的女性魅力,让她们失去可爱的柔弱之态——那可是她们谋取特权的手段;而男性则认为强健的身体有损于他们的绅士气质。
我们很容易证明,他们都矫枉过正了。但是也许我们应该先来看看,当一个错误的观点在一定程度上被采信之后,人们是如何地以果为因,得出错误结论的。
天赋出众的人,时常因为专注研究而不注意健康令体质下降。对学习的狂热爱好就是他们活跃智能的重要支撑,以致于“剑利伤鞘”也是常有的事情。浅薄的人们看到这个,就断定天赋出众的人都生来体弱,或者用更时髦的话说,是纤柔文弱。然而在我看来,事实恰恰应该是相反的:经过仔细的研究,我发现,在大多数情况下,智能高超的人常常也有超人强健的体魄。他们是生来就拥有一副好身体;而不是仅仅从体力劳动中锻炼出粗疏的神经与发达的肌肉,却缺乏足够的脑力,甚至只懂得干手艺活儿。
普利斯特里博士曾经在他自传的前言中写道[69],大部分伟人寿命都在45岁以上。这些人轻率地挥霍着他们的体力:为了钻研钟爱的学问,他们通宵达旦不眠不休;沉醉于诗意的幻境时,他们浮想联翩、心动神移,不到神游引发的激情让身体疲惫到无法支持他们再继续幻想下去的时候,都不肯醒来[70];考虑到以上的因素,他们一定都有钢铁一样强健的好身体。无力的手指[71]握不住莎士比亚的如椽巨笔,胆小的人不会有米尔顿的胆量敢放撒旦逃出牢狱[72]。他们的作品充满了神奇的想象,绝不是愚人的胡言乱语或神经质的病态发作;若是要时时受限于体力,他们如何能够沉浸在这“神奇的狂放”[73]里?
我知道,上述言论会把我带向比人们以为我所要谈论的内容更加深远的层面。但我追随真理,并始终坚守着我最初的观点:我可以承认男性在体力方面似乎生来强过女性;而且这也是男性优越地位唯一有力的证据。但我仍然坚持认为,两性之间无论在德行还是知识方面都不应该有实质性的差别,即使他们能达到的程度会有所不同。女性不应该像卢梭的低俗幻想[74]所期望的那样,被教养成徒有其表的半人;她们不但应该被当作是有道德的人,也应该被当作是有理性的生灵,应当用与男性一样的方法去追寻人类的美德(或者说是完美的状态)。
但是,如果强健的体魄真的是值得人类夸耀的事情,那么为何女性会如此执迷于为身体羸弱的缺陷而自豪呢?卢梭为此提供了一个看似有理的借口——这种借口只有男性才能想得出来,因为只有他们才被容许有如此狂放不羁的幻想,再精细地把它们包装成体面的样子。他说,女性这样做也许是因为如此一来她们便能有一个理由去听从自然的欲望,又不破坏她们富有浪漫气息的端庄,而这正可以满足男性的虚荣傲慢与享乐之心。
女性被这些观点欺骗,时常以自己的柔弱为荣,狡猾地利用男性的弱点来攫取权力;她们也总是会为自己不正当的权力而感到异常骄傲,因为她们就像土耳其的帕夏[75]一样,掌握着比主人更大的实权;可是她们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一时的欢愉而牺牲了美德,因片刻的胜利而放弃了一生的尊严。
女性在家庭中所实际掌握的权力,以及君主在国家中所实际掌握的权力,或许要比根据理性原则建立的法律所赋予他们的要多。通过进一步的比较可以发现,在获取权力的过程中,他们的品格堕落了,并且向整个社会散布着放荡的风气。多数人被压迫,少数人作威作福。我由此大胆地断言,除非女性能够获得更为合理的教育,否则人类美德的提升与知识的进步都会不断地遇到阻碍。如果我们承认女性被创造出来不仅仅只是为了满足男性的欲望或者成为照顾他们饮食起居的管家妇,那么,那些真正关注女性教育的父母们首先应该关心的问题就是:如果不能增强女孩的体质,至少不要再因为那些关于美貌以及女性魅力的错误观点而损害她们的身体。女孩儿们也不应该再被那种认为缺点能够被一些奇妙的思维过程转变为优点的错误观念毒害。我很开心地发现,我国所出版的最有益处的童书之一的作者在这方面与我的思想不谋而合;我将引用一些他的一些相关评论,他那可敬的权威意见会帮助加强我的推理[76]。
即使可以证明女性天生比男性体弱,但从哪里能证明还应该让她们的身体变得比生来的还弱?这一类观点,不但是对常识的侮辱,还饱含着情欲的意味。人们认为夫权如同君权,俱出天授。但我希望在如今进步中的时代里,反抗夫权已不会令我们遭遇险境。并且,虽然我的观点,也许仍无法说服许多夫权的狂热拥护者,但当盛行的偏见遇到挑战之时,明智的人会认真思虑;而那些偏执愚顽之人,就让他们对着新思想继续牢骚满腹吧。
希望自己女儿拥有真正高贵品格的母亲,必须无视那些无知者的嘲讽,选择一套与卢梭所鼓吹的模式完全相反的教育方法。这位先生巧言如簧,极尽诡辩之能事,想把他那一套荒谬的理论打扮得合理起来,他武断的说法虽然自相矛盾,但也确实迷惑了一些没有能力驳倒他的人们。
整个动物界的所有幼小生灵都在不停地锻炼身体,婴儿期的人类也应当服从这一法则,通过没有危险的运动锻炼自己的手脚,他们不需要事无巨细的指点或者保姆无微不至的关注。事实上,孩子在锻炼中会学到必须要对自我保护投以必要的关注,这是他们的理性自然而然地在进行最初的练习,这与他们在玩耍中那些自娱自乐的小创意会帮助锻炼想象力是一个道理。但是自然界这一伟大的设计却因我们错误的溺爱或盲目的热情而不能发挥作用。孩子们,尤其是女孩儿们,没有一刻能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他们就这样变得依赖他人——我们却以为他们生来就有依赖性。
为了维持优美的体态——这才是女性值得引以为傲的东西嘛——当男孩们在户外玩耍,女孩子们却被比中国的裹脚布还要糟糕的服饰捆绑着,并被告知她们应当安坐度日,这让她们肌肉乏力、精神涣散。按照卢梭和后来应和他的那些作家们的观点,女孩自降生到世上便喜欢洋娃娃、衣饰和闲聊,这与教育无关;他们的观点幼稚得不值一驳。一个被迫一坐几个小时、听保姆无知闲话或陪着母亲打扮的女孩,会尝试着加入谈话,实在是很自然的;这天真可怜孩子,她会模仿着母亲或阿姨打扮她的样子,装扮她那毫无生气的玩偶以自娱自乐,这无疑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即便是才华卓著的男性,也很难有足够的力量完全超脱于他们所处的环境;如果天才也时常会被其所处时代的偏见误解和埋没,那么像君王一样总是要通过错误的媒介认识事情的女性,就更应该得到谅解。
从这个角度看,我们不必假定女性想要取悦她们所依附的男性,也能很容易地说明为什么她们会特别热衷于服饰。简而言之,就算不考虑女孩子所受到的那些会过早地煽动起她们幻想的不恰当的教育,和那种假设女孩生来就爱卖弄风情、认为她们具有因种族繁衍的自然冲动所激发的欲望的观点,其荒谬之处仍然清晰可见。这些观点是如此违背逻辑,以致于像卢梭这样敏锐的观察家,若不是因为惯于为了满足自己的猎奇之欲与立异之心,而放弃理性与真理,是不会接受这样的观点的。
对于一个如此热烈而完美地为灵魂的不朽进行辩护的人来说,通过性别来给心灵分类与他奉行的原则并不相符——在他的假设面前,真理的力量简直不值一提!卢梭尊敬(几乎说得上是崇拜)美德,然而他放任自己的情感沉溺于肉欲。他那源源不断的想象支撑着高涨的欲念,然而他的心灵又不能不热烈地向往着诸如克己坚忍之类的英雄主义的美德,为了调和这种矛盾,他不惜歪曲自然法则,编造有害的教条,损害人类最高的智慧。
他不考虑日常生活中的实际情况,编造荒谬的故事,想证明女孩生来就在乎她们的容貌体态,这可真是卑鄙。他说有个小女孩只是因为注意到自己写字母O时的姿态不够美丽,就放弃了写字的乐趣,他认为这对女孩子而言是正当的趣味;这样的故事简直就像想找到一头博学多才的猪一样异想天开[77]。
我也许比让·雅克·卢梭有更多的机会观察年幼的小女孩们。我仍记得自己年幼时的感受,并且我也在不断地观察着周围的人。然而,我不但不能同意卢梭关于女性天性的观点,我还要大胆地断言:如果一个女孩子,她的精神没有被无聊的生活败坏、她的天真没有被错误的羞耻感玷污的话,她会一直是个活泼的孩子;洋娃娃也不会激起她的兴趣,除非封闭的生活令她没有别的选择。简而言之,要不是人们很早就开始向孩子们灌输男女之别的观念,女孩和男孩在自然的性别差异产生之前本可以毫无障碍地一起玩耍。我还要进一步断言,在我的观察范围里,大多数表现得像个理性生物或者有些见识的成年女性,都曾因缘际会得以自由发展;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很多优雅的女性教育家却对此语带讥讽。
在婴幼儿与少年时期不注重身体健康的恶果比我们想象的要大,身体上的依赖性必然会导致精神上的依赖性。而且,如果女性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提防和忍受病痛,她如何能够成为好妻子和好母亲呢?我们又如何能指望,一直以造作的美丽和虚伪的情感为行事出发点的女性,能够不断努力地增强体质以及戒除那些会令人衰弱的放纵行为呢?大多数男性有时不得不忍受身体的不便或经历严寒酷暑;而文雅的女士们,简直可以说是身体的奴隶,竟然还以此为荣。
我曾结识一位身体柔弱的时尚女士,她极其为自己的纤细娇弱和多愁善感而感到骄傲。她认为挑剔的胃口和袖珍的食量乃是人类完美的最高标准,并且对此身体力行。我曾看着这柔弱世故的人,把一切人生责任摆在一边,洋洋自得地斜倚在沙发上,自夸食欲不振以证明自己的敏感纤柔,而这纤柔敏感正与她那过分的多愁善感互为表里:这种荒唐的理论真令人莫名其妙。而且,那时我还看到她对一位可敬的年长女士态度不敬,这位女士因意外之祸如今只得依附于她那骄矜的救济,但在往昔境况好时是曾帮助过她的。一个人,是如何才会变得如此衰弱和堕落的?就算是像锡巴里斯人[78]一样耽于享乐的人,如果品性尚未全然败坏,会如此行事吗?就算是那些从未被道德戒律——这些规则虽然是为了防止人们作恶,但实际上却只是理性的一个蹩脚的替代品——约束的人,会如此行事吗?
古罗马的君王因为掌握了缺乏法律约束的权力而堕落,这样的一位女士不会比他们更像是毫无理性的怪物。然而由于君王更多地受限于法律与荣誉的约束(虽然这约束十分无力),所以历史中并不是随处可见这种违背人性的、愚顽残忍的例子。将美德与天赋扼杀于萌芽之中的专制暴政也没有席卷欧洲——这种暴政曾经毁了土耳其[79],不但扼杀人的才能,也令土地变成不毛之地。
随处都有女性陷入这种可悲的境地;这是因为,人们为了保持她们的天真——实际上这不过是无知的美称——不让她们接触到真理。在她们的才能得到任何发展之前,她们已经被赋予了造作的性情。她们自幼就被教导说,美貌就是女性的权势所在,她们的心灵被困囿于肉身,围着自己的皮囊打转,所思所想不过是如何令其更加美丽。男性有很多可以分散注意力的工作和追求,这开阔了他们眼界;但是女性,被迫只能一直想着她们最无关紧要的部分,极少能看到眼前得失之外的东西。她们的认知被男性的傲慢和欲望所奴役,沉迷于那象暴君一样作威作福的短视的欲望;一旦她们摆脱了这些东西,我们就会为曾经出现在她们身上的那些弱点感到吃惊的。接下来,请容许我把讨论进行得更深入一些。
如果圣经的寓言故事[80]中所说的那个四处择人而噬的魔鬼是存在的,那么也许他最能使人类堕落的手段莫过于给予一个人绝对的权力。
这个观点可以从几个方面来论述。出身、财富以及所有天生的优势,可以让一个人不需要花费什么心力便凌驾于同胞之上,可这实际上却让他无法通过努力成才。这个人有越多弱点,就越会被狡诈的人玩弄利用,直到他身体里住着的那个自大的魔鬼丧失了全部人性。而人们就好似一群温顺的绵羊一样追随着这样的人,这种不合理的情形只能被解释为他们见识短浅、只追求眼前的享受。人们被训练得像奴隶一般依赖他人,在奢糜与懒散中变得衰弱无力,到哪里去找敢于为主张人类的权利而站出来的人呢?有道德的人才应该享有特权,他们获得优越地位的唯一途径就是有人为他们主张这种权利,可是又到哪里去找敢于这样做的人呢?人们仍然被君王权贵奴役,这个世界要摆脱这种奴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压迫者也在拼命地阻挡着人们思想的进步。
因此如果男性仍然以权势自矜,他们就不要再使用与暴君谗臣如出一辙的理由,再去错误地断言:女性应该保持服从,因为她们一直如此。如果到了男性受到合理的法律约束、享受天赋的自由的时候,而女性仍不懂得享受它们,那时男性再来嘲笑她们吧;在那光荣的时代到来之前,当他们大谈女性的愚蠢时,可千万别忘了他们自己的缺点。
女性确实通过不正当的手段攫取权力,她们自己做出或鼓励不道德的行为,不是成为了卑下的奴隶,就是成为了无常的暴君;这显然与理性赋予人类的秩序不符。在追求权力的过程中,她们失去了所有的天真质朴和精神的尊严,就像男性在通过类似的手段攫取权力的过程中所做出的表现一样。
是时候彻底革新女性气质,交还给她们失落的尊严,让她们成为人类的一部分了;她们重塑自己行为的同时也会改变世界。是时候将不可改变的道德与一时一地的风俗区分清楚了。如果男性只是被神化的人,凭什么要求我们女性去侍奉他们?如果女性是否有灵魂是像牲畜是否有灵魂一样有争议的话题,如果她们的理性不足以指引自己的行为却又缺乏正确的本能,那她们确实是所有生灵里最悲惨的一种,只能匍匐在命运的铁拳之下,承认自己是造物中的一个美丽的缺陷[81]。但是,要证明上帝如此创造女性是合理的[82],要找出一些无可辩驳的理由来证明有必要让如此大比例的一部分人类有能力为自己负责却又不能为自己负责,即使是最狡猾的诡辩家也会为此而大伤脑筋。
道德唯一可靠的基础就是上帝的品质;我满怀敬畏之心地看到,上帝品质中的每一种属性都必然要求另一种属性的存在,这各种属性之间的平衡就是上帝品质的和谐性所在。祂必然是公正的,因为祂是智慧的;祂必然是善良的,因为祂全知全能。以牺牲另一种同样高贵并且不可或缺的属性为代价,去拔高某一种属性,是善变的人类一时头脑发热才会做出的事情。蒙昧时期的人类习惯于服从权力,就算到了文明已经证明思想的力量远比肉体的力量优越的时候,人们也很少能让自己摆脱这种野蛮的偏见;他们的思想即使是在想着上帝的时候,也仍然被野蛮的观点所蒙蔽。在他们看来全知全能是上帝所有属性中至高的一种,如果有人认为上帝也是通过智慧来实现自己的全知全能的话,就会被他们认为是在企图限制上帝的权力。
在考察过自然之后,我不能认同那种只献给上帝的谦逊。至高无上的上帝,与永恒同在,无疑会有很多我们无法想象的属性;但是理性对我说,它们不会与我所崇拜的那些属性相冲突,我无法忽视这个声音。
人类想要追求卓越是很自然的事情,方式或者是通过追求他们崇拜的东西本身,或者是通过给这东西盲目地披上完美的外衣,这些都可以理解。但是这后一种方式的崇拜对于一个理性生物的道德行为会有什么好处吗?他屈从于权势;他崇拜黑暗的力量,这力量也许会为他带来一线希望,也许会突然对他发怒起来;这虔诚的人将无法了解那无常的怒火是因何而起。并且,假如他所信奉的神是在一种缺乏约束的意志的一时冲动之下行事的话,那么这个人做事的时候也会跟随他自己的冲动,或者是遵循一些从他自己都认为无礼的原则中推导出来的规则。无论是热忱的思考者还是冷静的思想家,当他们想要使人脱离上帝品质所指引的合理观念的时候,都会遇到类似这样的两难境地。
审视上帝的属性并非不敬之举:事实上,哪个磨炼自己才能的人能不这样做呢?对于一个追寻美德或知识的人来说,唯一有益的热爱上帝的方式,就是将祂视为智慧、美好与力量的源泉。盲目易变的感情就像人类的欲念一样,能占领人的意识、温暖人的心灵,但是它们也会让人忘了要公正行事、宽容他人以及谦恭地追随上帝。格雷戈里博士认为宗教是一个情感或品味的问题[83];我对此不能苟同,稍后我会更加深入地讨论这个问题。
让我们回归主题:我期望女性会对她们的丈夫抱有爱慕之情,这种感情应该与对信仰的爱建立在相同的基础之上。这是家庭幸福唯一的基石。她们应该注意不要被所谓的“爱情”迷惑,那通常不过是肉欲享乐的粉饰之语。因此,我认为女性要么应该像东方的王子一样自幼便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要么就该教给她们独立思考和行事。
为什么男性会在这两种意见之间犹豫不决,期待不可能的事情发生呢?我们文明社会的制度即使没有将女性变成恶毒之人,也已经让她们变得软弱,为什么要期望这样的奴隶能具备美德?
我知道,要根除感官主义者所播下的根深蒂固的偏见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我们也需要一些时间才能让女性明白:当她们为了“娇美”而让自己变得或装得很柔弱的时候,她们是在极大地违背自己真正的利益。而女性的恶习与愚钝,都是由人们对美色(一般来说人们习惯用“美貌”这样比较和缓的说法)的充满欲望的推崇而来。有一位德国作家曾经敏锐地指出:几乎所有的男性都承认,年轻貌美的女性是欲望追逐的目标;而一位富有智慧之美的女性,虽然能够激起一些男性更加高尚的感情,却也时常被一些耽于享乐的男性忽视或冷落。我知道我显然会受到反驳:既然男性一直都是这样不完美的生物,他必将或多或少为欲望所累;而那些凭借取悦占主导地位的男性而获取最大权力的女性,她们的堕落,即使不是道德上的必然,也是身体上的必然。
我承认,这个反驳有它有道理的地方。但是就像那伟大的戒律所言:“洁净自己,因你的天父是洁净的。”[84]这样看来,男性的美德并未受到唯一有资格约束它的上帝的约束;而他原本可以义无反顾,不去想抱有如此崇高的心愿是否超越了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曾有人对着滔天巨浪说道:“你只可到这里,不可越过;你狂傲的浪要到此止住。”[85]浪潮只能听从于号令一切的伟大神明,空自翻腾咆哮,似在轨道上运行的行星一般无法越雷池一步。但是一个不朽的灵魂,并非为力学规律所支配,它能努力让自己摆脱物质的枷锁,它会促成而不是破坏造物主的秩序;它与上帝一道,试着按照支配宇宙的永恒戒律(在某种程度上这超越我们所能想象的范围)来要求自己。
而且,如果女性被教导要依赖他人,也就是说,依另一个同样容易犯错的人的意志行事,不问对错只服从于权力,那我们的界限又将在哪里呢?她们只有做个代理人的小小权限吗,只能去以行动贯彻一个更高的意志却连对错都不能问吗?
不难证明,这样一个他人意志的代表,将与那些被恐惧所控制的男性们一般行事,并使子女和仆从都处于其专横的控制之下。她们缺乏理性,因此她们的言行无论是善良还是残酷其实都无一定规律可循,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要是遇上她们恃强凌弱,那也没什么稀奇的,她们很享受施压于弱者的恶毒乐趣。
但是,假设一位被调教得很顺从的女性与一位明智的先生结婚了;他引领她做出自己的判断,却不让她感到自己要服从到低三下四的地步;他传授给她理性,并帮助她达到在理性的光辉照耀之下可以达到的最好程度。然而她无法保证这位守护者能活得长长久久,他也许会英年早逝,那她就得独力支撑一个大家庭。
对于孩子,她得一身担起父母双亲的责任:不但得塑造他们的品质,还得保全他们的财产。但是啊,她从来都未曾自己想过事情,更别说独立做事儿了。她只学习过如何取悦男性[86]、如何姿态优雅地依附于他们;但如今有了孩子的牵绊,她哪里还能再找到另一个守护人,一个为她提供理性的丈夫呢?我们并非生活在一个充满浪漫的世界里,所以一位理智的男士,也许会觉得某位拖家带口的女士是个美丽温顺的美人儿,但他不会娶她,世上还有很多其他年轻貌美的姑娘呢。她会变成什么样呢?要么轻易地被卑鄙的骗子骗到手,他会夺走本应由她的孩子继承的财产,让她陷于痛苦凄凉。要么成不甘的牺牲者以及盲目的纵容者:她既无力教育自己的孩子,也无法获得他们的尊重——如果人们本身不值得尊敬,那么即使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也无法赢得敬意;我这么说可不是在玩文字游戏——她将为自己的徒劳无力而追悔莫及。她的灵魂被毒液侵蚀,年轻时的放荡终将令她痛苦,或许还会同时带给她贫苦的生活,除了死亡无以解脱[87]。
这不是夸大其词,相反,它很有可能会发生,善于观察的人们不难在自己身边发现类似的事例。
虽然经验表明,盲者即使走在平坦的路上也一样容易跌倒,我仍假定她会一切顺利。虽然不太可能,但是假如真有一个人只会取悦他人,并且还一直都为此而洋洋自得;那她对于她那天真的小女儿来说,会是一个多么愚蠢、甚至可以说是罪恶的榜样呀!这位母亲会在与女儿的斗艳中败下阵来,她会为此而嫉妒自己的女儿,无法与她们成为朋友;她视女儿为自己的对手——比其他所有人都更加残酷的竞争对手,因为人们总爱拿母女来做比较,而从未向往过理性的母亲被女儿夺走了美丽的桂冠。
我们无需生花妙笔或是漫画家的功底,也很容易就能描绘出这样一位女主人所能散播的家庭不幸以及琐碎恶行。其实她只不过是做了按照卢梭的理论体系所培养出来的女性该做的事情。她无论如何不能让人指责她有男子气,或者做出超越本分的事情;不但如此,她还会恪守卢梭提出另一条伟大的信条:要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的名声不受玷污,好让人们承认她是位好女人。然而她有哪里能称得上是好呢?确实,她没有犯什么重罪,不过这不用多大努力就能做到;但是她是怎么履行她的责任的呢?事实是,她只有时间关心打扮自己以及保养娇弱的身体,根本顾不上责任的事情。
关于信仰,她从来不想自己做出评判;作为一个依赖者,她虔诚地相信从小在教堂仪式上被灌输的那些东西,相信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被比她聪明的人安排好了:对她而言,完美就意味着从不怀疑。她拿薄荷与小茴香缴什一税[88],感谢上帝没有让她像其他一些女人一样缴不起税[89]。上帝保佑,这就是那有益的教育的结果!这就是身为男性伴侣的美德[90]!
我得转而描绘一个不同的形象,才能舒缓一下我此刻的心情。
现在让我们来想象一位多少有一点儿理性的女性——我这么假设是因为不想离开现实大众太远——她运动健身,身体有充分的活力;同时她的思想渐渐开阔,能够理解人生的道德责任、理解人类的美德与尊严因何而来。她通过履行与自己地位相称的责任而得到这些品质。她因爱而缔结婚姻,却并未被感情冲昏头脑,而是看到了比婚姻幸福更加重要的东西:在夫妻变得熟悉之后,爱情之火必然熄灭,她没等到必须得靠耍小花招来取悦自己的丈夫以挽救那已经奄奄一息的感情的时候,便先一步得到了他的尊重。在他们之间,友谊和宽容取代了之前热烈的感情。爱情自然而然地消逝了,他们没有为了想要努力挽回它而伤及家庭的宁静和睦。这里我也假定她丈夫是位正直的人;要不然她也许一直都还在努力争取按照自己的原则独立行事的权利,夫妻之间不可能达成我之前所描述的那种关系。
可惜命运拆散了他们,她变成了孀妇,也许还没什么家产:可是她过得并不凄惨!她当然会觉得痛苦,但这剧烈的悲痛渐渐地散去,时间帮她抚平了伤口,她虽然伤心,可是终于顺从了命运的安排;她开始加倍地关爱她的孩子,为了供养他们殚精竭虑,她的爱为母亲的职责增添了神圣的英雄主义色彩。孩子是她的所有慰藉,她知道他们会看到她那至善的努力,他们的赞许就是她的生命;她也在悲伤所激发的想象中仍怀抱着微茫多情的希望,希望那双她曾用颤抖的双手合上的眼睛也同样能看到她是如何地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只为了可以凭一己之力善尽父母双亲的职责。厄运激发了她的勇气,让她在又一段感情自然萌生之时,便结束了这尚未成熟的爱情;她在如花的年华里忘掉了自己是个女人,忘掉了重新开始一段爱情可能会带来的愉悦欢畅。她不再想着取悦于人,清醒的尊严也使她不会因为别人对她行为的赞美而沾沾自喜。她仍常常怀念着那坟墓里的人,但是她爱着她的孩子,他们是她最光明的希望。
我好像看见了孩子们环绕在她左右,报答她的教养之恩。他们看向母亲的眼中闪烁着智慧之光,丰盈的颊上挂着天真健康的笑靥;他们长大成人后,充满感恩之心地照顾着母亲,抵偿了她生活的艰辛。她看到她根据原则所着力培养的美德已经变成固定的习惯,看到孩子们养成了足够坚强的性格,在面对艰难困苦时,他们总不会忘记母亲的榜样。
她一生的使命至此圆满完成,她平静地等待着死亡来临,当她从坟墓来到天堂,她可以对上帝说:“看啊,您给了我一千银钱,现在变成了五千银钱了。”[91]
我想简短地总结一下我说过的话。我对传统观念提出挑战:我不同意美德有性别之分,就算柔顺也不例外。真理——如果我算是懂得这个词的意思的话——对于男性和女性必须是一致的;然而诗人和小说家竭力吹捧的那些幻想中的女性特质,却要求牺牲真理与纯真,美德变成了一种相对的概念,唯一的基础就是是否实用,而这种实用性是男性为了自己的方便而做出的专制的评判。
我同意,女性也许需要履行一些与男性不同的责任;但是两性的责任都应当是人类的责任,我坚持认为,用于规范这些行为的原则应该是一致的。
女性要想成为值得尊敬的人,必须要练习使用她们的理性,舍此无它能够支撑起独立自主的性格;我想明明白白地讲出来,她们必须要做到只向理性的权威折腰,而不是成为听命于舆论的、卑微的奴隶。
在上流社会里,别说是要找出一个才华出众的人,就是要找个一般人出来为什么都很难?在我看来,原因很清楚:他们生活在一个非自然的环境里。人类的品格从来都是在个人或阶级所从事活动中形成的;要是一个人的才能没有在实际需要中得到锻炼,就无法发展。这个观点也完全适用于女性:女性很少专心地做什么正经事,追欢逐乐的生活让她们养成了琐碎的性格,这就是贵族女性如此乏味的原因。出于同样的原因,她们都缺乏坚定的意志,性格迫使她们投身于喧嚣的消遣和造作的情感之中,直到交往中产生的所有感情都变得空虚,人性在她们身上已所剩无几。当前的市民政府对此却颇为赞成,以致于女性的柔顺像财富一样,都变成了令人堕落的东西——这两者产生的原因其实是一样的。但是如果我们承认女性是有理性的生物,她们就应当被鼓励去获得属于她们自己的美德;一个理性的人,如果没有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得到一些东西,如何能赢得大家的尊重呢?
这个原理一旦建立,我们就可以说女人是特地为取悦男人而造的。如果说义务是相互的,男人也应该反过来取悦女人,那也只是一种不太直接的需要:男人的最大优势是他的体力,他仅仅因为强壮就能取悦女人。我必须承认,这不是一个美好的爱情准则;然而,它是一个自然法则,先于爱情本身而存在。
“假如女人生来就是为了取悦男人,服从男人的话,那么毫无疑问,她的本分就是,使自己能受男人的喜爱,而不是挑战男人的情欲。男人欲望的强度取决于女人的魅力;因此,她应该利用这些魅力迫使他运用自然所赋予他的力量。激发这些力量最有效的办法,是制造阻力,使他不得不运用这种力量;在这种情况下,自尊心也被激发起来,结合着欲望,这样在一方被迫取得的胜利中,另一方也得以凯旋。因此,两性之间就产生了各种各样的攻击和防御的方式;一方是勇敢的,另一方是胆怯的;一言以蔽之,就是弱者拿出自然所赋予她们的武器——娇媚含羞的样子,征服了强者。”——卢梭,《爱弥儿》,第四卷、第五卷。
对于这段妙文,我除了说它是淫荡的哲学外,真是无话可说了。(译注:关于卢梭和《爱弥儿》,可参见第一章注释3和第二章注释9。)
我只想简单地问一句:当爱情消失以后,友情要怎样才能在导师和他的学生之间维持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