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的一天

吉姆在早上七点醒来,他起床绕着卧室的几个窗户转了一圈。他是如此习惯于城市的喧嚣和拥挤,以至于在新罕布什尔已经待了六天了,他仍旧惊讶于乡村的清晨之美竟是这么强烈而又陌生。那一簇小山就像是从北边的天际拔地而起。透过西边的几扇窗,他看到强烈的阳光照亮了群山上的树林,将光明倾泻在一平如镜的湖面上,并且如同铁铃的鸣响般威风凛凛地敲打着这幢巨大的老式宅子的附属房屋。

他穿好衣服,轻轻地把百叶窗拉下来,以免阳光惊醒了他妻子。埃伦在乡间的日子并不像他那样有限。她已经在这儿过了整整一夏,还将一直待到九月一号。然后她才会带着厨娘、碎冰机和波斯地毯一起返回城里。

他下楼来的时候,他岳母这幢大宅子的一楼静寂而又干净。法国女仆艾玛·布朗热正在前厅里掸尘。他穿过阴暗的餐室,推开了餐具室的门,不过另外一个女仆阿格妮丝·谢伊正在里面,坚决不许他侵入她的专属领地。“布朗先生,您早餐想吃什么只需吩咐我一声就是了,”她令人不快地道,“格蕾塔会给您做的。”

他想在厨房跟他五岁的儿子一起吃早餐,可是阿格妮丝根本就无意让他从宅子的前部进入后面那些专为下人和孩子们保留的部分。他跟她说了他想吃什么,就穿过餐厅原路返回,来到了外面的露台上。那儿的阳光醺醺然让人陶醉,而空气闻起来就像是一大帮漂亮姑娘刚刚从草坪上闲逛过去。真是个美妙的夏日清晨,似乎什么都不可能出错。吉姆带着一种扬扬自得的占有感打量着露台和花园,打量着那幢大宅子。他能听到加里森太太—他寡居的岳母以及他眼前这一切真正合法的主人—在远处的裁剪台上语气激烈地自言自语。

吉姆吃早餐的时候,阿格妮丝告诉他尼尔斯·伦德想见他。这消息挺让吉姆感到自得的。他来到新罕布什尔才只有十天,而且他不过是个客人而已,可他挺高兴这位老园丁特特地赶来讨教他的意见。尼尔斯·伦德已经为加里森太太工作了多年。他住在这个庄园的一幢小村舍里,而且他妻子—现在已经过世了—也曾经在厨房里帮佣。尼尔斯对于加里森太太的儿子当中没有一个对这个庄园感兴趣很是愤恨,而且他经常告诉吉姆,身边终于有了个男人可以跟他讨论讨论他面对的种种难题,他有多高兴。

尼尔斯侍弄的园子跟庄园的用度需要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每年春天他都种上好几英亩的蔬菜和花卉。芦笋一发出芽儿来,蔬菜的收成跟加里森太太的餐桌之间无望的竞赛就拉开了序幕。尼尔斯深为他本人就是始作俑者的浪费而痛苦不堪,他每天傍晚都会跑到厨房门前,告诉厨娘除非他们吃掉更多的豌豆、更多的草莓、更多的青豆、更多的莴苣、更多的甘蓝,他用汗水浇灌而成的那些上佳的蔬菜就会烂掉啦。

吉姆吃完早餐后,绕到了宅子后面,尼尔斯拉长了脸告诉他,不知道什么东西正在偷吃地里刚刚开始成熟的玉米。之前他们已经讨论过侵害玉米地的动物问题。起先他们想到的是鹿。那天早上尼尔斯已经改变主意开始猜是浣熊了。他想请吉姆跟他一起去地里看看已经造成的破坏。

“如果真是浣熊的话,工具房里的那些夹子应该有用的,”吉姆道,“而且我想我们还有支来复枪。我今晚上就把那些夹子布置好。”

他们沿着一条上山的车道走到了园子里。车道边上的田地已经遭到苔藓的侵蚀,还点缀着几株刺柏。地里传来一股子无可名状的香气,浓烈刺鼻又催人欲睡。“瞧瞧,”他们一到玉米地里尼尔斯就开始嘟囔,“瞧瞧,瞧瞧……”玉米叶、玉米须还有吃了一半的耳穗撒得遍地都是,还被踩到了泥里。“我亲手种的,”尼尔斯道,就像个悍妇的丈夫在一一细数他付出而毫无回报的种种耐心,“再往后又会有乌鸦来啄食玉米粒。我辛辛苦苦耕种的,现在却根本就结不出玉米来了。”

他们听到厨娘格蕾塔一边沿着车道上来一边唱歌的声音,她是把甘蓝拿来喂鸡的。他们转过身来看着她。她是个高大、健壮的女人,拥有华丽的嗓音和歌剧女低音的胸脯。他们刚听到格蕾塔的歌声,风也把加里森太太的声音从裁剪台上吹了过来。加里森太太不断地在那儿自言自语。她那高雅而又斩截的话语听起来就像小号的音符穿过清朗的早晨。“他为什么每年都种植这种可恶的紫色马鞭草?他明知我用不到紫色。他究竟为什么要种植这种讨厌的紫色马鞭草?……而且要让他把那些黑海芋全都挪走。我要让他在池塘边重新种上百合花……”

尼尔斯朝地上啐了口唾沫。“上帝责罚那个女人!”他道,“上帝责罚她!”格蕾塔让他想起了过世的妻子,而加里森太太丰润的嗓音又让他想起另一桩应该履行的婚姻,在女主人和园丁之间,这是一直到死亡才能解除的责任。他丝毫无意抑制他的怒火,而吉姆却正好处在了他岳母的独白以及她园丁的狂怒的交叉火力点上。他说他这就去看看那些夹子能不能用。

他在工具房找到了那些夹子,在地窖里也找到了那支来复枪。他穿过草坪的时候,正好迎面碰上了加里森太太。她是个满头白发的瘦削女人,穿了身破旧的女仆制服,戴了顶破烂的草帽。她怀里有满满一抱鲜花。她和她的女婿互道了晨安,惊叹了几句多美的天气,然后继续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吉姆把那几个夹子和那支来复枪拿到了宅子后头。他儿子蒂米也在那儿,正跟英格丽玩医院的游戏,英格丽是厨娘的女儿,一个面色苍白、皮包骨头的十一岁女孩儿。两个孩子抬头瞄了他一眼,然后继续玩他们的游戏。

吉姆给夹子膏了油并且把机括都锉锉光,为的是稍微一碰就能啪地夹紧。他在调试夹子的时候,阿格妮丝·谢伊走了出来,领着加里森太太的外孙女卡洛塔·布朗森。卡洛塔四岁大,那年夏天她妈妈到西部办离婚去了,阿格妮丝就从女仆擢升到了保姆的位置。她快六十了,这个保姆做得真是尽心尽力,一天从早到晚都紧紧握着卡洛塔的手,唯恐她出什么意外。

她越过吉姆的肩膀仔细打量着那些夹子,说道:“您知道要一直等到孩子们都上床了才能把那些夹子放到外头来,布朗先生……你可千万别靠近那些夹子,卡洛塔。快过来。”

“我要到晚上才会把夹子布置好。”吉姆道。

“哎哟,不定哪个小孩儿就会被那些夹子夹到,腿都会被夹折喽的,”阿格妮丝道,“而且您也得小心那杆枪,是不是,布朗先生?这些枪都是杀人利器。但凡碰到舞刀弄枪的,我还没见过不出意外的哪……咱们走,卡洛塔,快点走。我来给你围上干净的小围涎,然后你就可以在喝果汁、吃饼干前在沙地上玩一会儿啦。”

小姑娘跟着她进了屋,两个人一起从后楼梯来到育儿室。等到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阿格妮丝羞怯地亲了亲孩子的头顶,就仿佛她唯恐自己的一往情深会让卡洛塔感到厌烦。

“别碰我,阿格妮丝。”卡洛塔道。

“没,亲爱的,我不会的。”

阿格妮丝·谢伊具有真正的女仆精神。长期被洗碗水和古龙水所浸透,长期生活在逼仄阴暗的卧室,生活在后廊、后楼梯、洗衣房、存放床单桌布的衣橱,以及令人联想起监狱来的仆佣的前厅、过道里,她的灵魂已经变得驯良而又苍白。仆佣的等级在她眼里就跟地狱的层级一样不可动摇。她绝对不会把她在仆佣餐桌上的位置让给加里森太太,就如同反过来加里森太太也绝不会让她坐到阴暗的餐厅里一样。阿格妮丝热爱一幢大宅子里的那些礼仪和规矩。天一黑她就把起居室的窗帘全都拉好,她一丝不苟地点燃餐桌上的蜡烛,并且如同祭童一样热切虔诚地敲响晚餐的钟声。在天气晴好的傍晚,当她坐在垃圾桶和木柴箱之间的后门廊里时,她喜欢回想她认识的所有历任厨娘的面孔。这让她的人生似乎丰富了起来。

阿格妮丝此前从来没有像那个夏天那般快活。她热爱群山、湖水还有天空,而且她就像坠入爱河的年轻人那般爱上了卡洛塔。她担心着自己的外表。她担心着她的手指甲、她的书法、她的教养。我真配得上保姆的职位吗?她总是怀疑。那个性情暴躁、郁郁寡欢的孩子就是她跟清晨、跟阳光、跟所有一切美丽和令人兴奋的事物之间唯一的联系。抚摸一下卡洛塔,把她的面颊贴着孩子温暖的头发,就会使她全身都充满一种重获青春的感觉。卡洛塔的妈妈九月份将从里诺[25]回来,阿格妮丝已经准备好了一番正式的说辞:“就让我来照顾卡洛塔吧,布朗森太太!您不在的这段时间,我已经读遍了《每日新闻》中跟照顾孩子有关的所有文章。我爱卡洛塔。她也习惯由我来照顾了。我知道她都需要什么……”

加里森太太对孩子们都漠不关心,布朗森太太又在里诺,阿格妮丝根本就没有竞争对手,不过她仍旧不断地提心吊胆,生怕卡洛塔有什么不测。她根本就不让她在脖子上围围巾,唯恐围巾会挂在钉子或是门上把孩子给勒死了。但凡陡一点的楼梯、深一点的水域,不论多远的看家狗叫上一声,阿格妮丝都会心惊肉跳。她夜里梦到房子着了火,没办法把卡洛塔给救出来,她就干脆自己也投身了火海。现在,除了这些惯常的焦心事之外,又平白添上了钢铁夹子和来复枪。透过育儿室的窗户她就能看到吉姆。夹子是没放出来,可这并不能降低它们自身的危险性,就这么扔在地上,谁不小心都可能踩到上头的。他把那支来复枪拆开了,正用块破布擦拭各个零件,可阿格妮丝却觉得那杆枪像是已经子弹上膛,而且正瞄着卡洛塔的心脏。

吉姆听到他妻子的声音,就拿着拆开的来复枪绕到露台这边来,埃伦正坐在一把折叠躺椅上吃盛在托盘里的早餐。他吻了吻她,心想她看起来多么年轻、苗条而又漂亮。他们婚后极少有在乡间度假的机会,而两个人双双待在这么一个明亮而又宁静的早上,使他们觉得仿佛又重新体验到他们刚刚开始约会时的兴奋和激动。暖融融的阳光就像是持续而又热切的欲望,蒙蔽了他们的眼睛,使对方显得分外完美。

他们原本就计划那天早上要开车到黑山上去看一下艾默生庄园。埃伦很喜欢去参观那些废弃的农庄,她一直想有朝一日能在乡间买幢房子。吉姆也就一直迁就她这种幻想,不过对此他并不真正感兴趣;她呢,反过来虽觉得自己一直在欺哄他,不过总认为终有一天他们会在某座凄凉的小山上找到一所农庄,让他一见倾心。

埃伦一吃完早餐他们就马上驱车前往黑山。这些前往废弃宅地的旅程已经带他们走过很多荒僻的偏远小路,不过这次前往黑山的路途还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道路在十月和五月间根本就无法通行。

他们到达艾默生庄园后,埃伦的目光从朴实无华、风雨剥蚀的房子转向吉姆的脸,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两个人都没说话。她在其中看到的乡居魅力和安全无虞,他看到的则是坍塌倾圮和偏僻闭塞。

农场位于高高的山顶,不过依山势起伏而建,吉姆留意到山势虽然为房子挡住了湖上来风,不过也同时把水光山色的景观遮了个严严实实。他还注意到,花岗岩门阶一千码范围内每一棵比较高大的树木全都已经被砍伐了。火辣辣的阳光就这么毫无遮挡地径直照射在铁皮屋顶上。在一个前窗上,他觉得就像个他所憎恶的贫瘠的乡村生活的护身符般,还贴着个褪色的红十字招贴。

他们下了车,穿过前院。院子里的野草足有齐腰高,而且还长满了草木犀。欧石南撕扯着吉姆的裤子。他推门的时候那锈迹斑斑的门闩干脆落到了他手上。他不耐烦地跟着埃伦穿过一个个黑暗、发臭的房间,就如同他们在缅因、马萨诸塞、康涅狄格和马里兰已经打探过的那些荒废宅地的情形一样。埃伦是个有很多无以名状的恐惧的女人—交通、贫困,尤其是战争—而这些偏远、荒唐的住宅在她眼里就代表了安全和保障。

“当然,要是我们买下这幢宅子的话,”她道,“我们至少得投入一万美元。我们也得把这块地皮买下来。这一点我意识到了。”

“哦,我得承认这么大块地皮六千应该是个不错的价钱。”他很有策略地道。他点了根香烟,透过一扇破碎的窗户看着外头那一堆锈迹斑斑的农业机械。

“你看,我们可以把所有这些隔断统统拆掉。”她说。

“是呀。”他道。

“我越来越感觉到我们一定得在纽约以外另外备好一个基地,”她说,“要是发生了战争,我们就会像耗子一样无处可逃了。当然啦,如果我们俩一起离开了纽约,我也不确定我们靠什么谋生。我们也许可以开一间深冻冷库。”

“我对冷库什么的可知之不多。”他道。

他想,这类对话在他小住乡下期间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像谈论游泳和喝酒一样频繁了;而且也会同样简短。“这么说来你不喜欢这个地方?”她问道。等他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后,她叹了口气,从黑暗的走廊来到外面明亮的阳光下。他跟着她,并把大门关上了。她回头看了一眼,就仿佛他已经关上了她通往救赎的大门,然后她挎起他的胳膊,跟他并肩走向汽车。

加里森太太、埃伦和吉姆那天在露台上吃的午餐。英格丽和蒂米在厨房吃,而阿格妮丝·谢伊则在育儿室喂卡洛塔。然后她给孩子脱掉衣服,拉下百叶窗帘,把她送上床。她挨着床边在地板上躺下,自己也沉沉入睡。三点钟,她醒过来,叫醒卡洛塔。那孩子汗津津的,大发脾气。

给卡洛塔穿好衣服以后,阿格妮丝就带她下楼来到起居室。加里森太太正等在那儿。这是那年夏天的规矩之一,就是她每天下午要跟卡洛塔共度一个小时。被单独留下来跟外婆待在一起,那孩子直僵僵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加里森太太跟这个小姑娘相互都让对方感到厌烦。

加里森太太一直过着一种非同寻常的舒适生活,身边一直都不缺少朋友和各种赏心乐事的陪伴,所以她保持了一种引人注目的轻快活力。她个性冲动、慷慨大度而又非常和蔼可亲。她同样也活泼好动,一点都闲不住。“咱们干点儿什么呢,卡洛塔?”她问。

“不知道。”那孩子道。

“我给你做一条雏菊的项链好不好,卡洛塔?”

“好吧。”

“那好,你就在这儿等着。别碰那些糖果或是我桌子上的东西,好不好?”

加里森太太走进前厅,拿了个篮子和几把剪刀。露台底下的草坪过去,紧接着的就是一块遍布白黄色雏菊的花圃。她装了一篮子的雏菊。她回到起居室的时候,卡洛塔仍旧直僵僵地坐在她的椅子上。加里森太太并不信任这孩子,在沙发上落座前仔细审视了一下桌子上的东西。她开始穿针引线,要把那些毛茸茸的小花穿成一串。“我要给你做一条项链、一个手镯,还有一顶王冠。”她道。

“我不想要什么雏菊项链。”卡洛塔道。

“可你明明告诉我你想要来着。”

“我想要一条真正的项链,”卡洛塔道,“我想要一条埃伦姨妈那样的珍珠项链。”

“哦,天哪。”加里森太太感叹道。她把针线和雏菊放到一边。她想起了她的第一条珍珠项链。她曾戴着它参加过巴尔的摩的一个派对。那可真是一个奇妙的派对,对过去的记忆一时间令她激动不已。然后她感觉真是老了。

“你还没到可以戴珍珠的年纪呢,”她告诉卡洛塔,“你还只是个小姑娘。”她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因为对巴尔的摩的回忆又让她想起其他的很多派对;想起那次游艇俱乐部的派对,她在派对上扭伤了脚踝;还有她打扮成沃尔特·罗利爵士[26]参加的那次假面舞会。天已经很热了。热度使加里森太太昏昏欲睡,更促使她加倍地缅怀起往事来了。她想起了费城和百慕大,深深地沉浸于这些记忆中不能自拔,以至于卡洛塔再度开口说话的时候把她吓了一跳。

“我不是个小姑娘,”卡洛塔突然道,“我是个大姑娘啦!”她的声音哽咽起来,眼睛里盈满了泪水。“我比蒂米比英格丽比任何人都要大!”

“你该大的时候是会大的,”加里森太太道,“别淌眼抹泪的。”

“我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女士。我想成为埃伦姨妈和妈咪那样真正的女士。”

“等你跟你妈妈一样大的时候,你又会希望重新变成个小孩子啦!”加里森太太生气地道。

“我想成为一个女士,”那孩子哭喊道,“我不想当小孩子。我不想当小姑娘。”

“别哭,”加里森太太叫道,“别哭啦。天太热了。你都不知你想要什么。看看我。我把一半的时间都花在但愿自己能重新回到可以跳舞的年纪上。荒唐啊,真是彻头彻尾地……”她注意到有个影子掠过窗户上拉低了的遮阳篷。她走到窗前,看到尼尔斯·伦德正走过草坪。他没准儿已经偷听到了所有的一切。这让她感觉非常不舒服。卡洛塔还在哭。她最恨听到小孩子哭。就仿佛那个炎热午后的意义,甚至仿佛她人生的意义一度也全都取决于这个小姑娘的开心与否。

“你有什么想干的事儿吗,卡洛塔?”

“没有。”

“你想吃块糖吗?”

“不,谢谢。”

“你想戴一下我的珍珠项链吗?”

“不,谢谢。”

加里森太太决定缩短这次会面的时间,她开始摇铃召唤阿格妮丝。

在厨房里,格蕾塔和阿格妮丝正在喝咖啡。午餐的盘子已经洗干净,准备晚餐的忙乱还没开始。厨房里凉爽而又干净,这片场地一派安宁。她们俩每天午后都在这儿碰头,这是整个一天当中她们最为惬意的时刻。

“她在哪儿呢?”格蕾塔问。

“她跟卡洛塔在一道儿。”阿格妮丝道。

“今儿早上她又在花园里自言自语来着,”格蕾塔道,“尼尔斯听见了。现在她又让他挪走一些百合。他才不干哪。他连草都不修剪。”

“艾玛刚把起居室打扫干净,”阿格妮丝道,“她就带着所有那些花儿进来了。”

“明年夏天我就要回瑞典啦。”格蕾塔道。

“回去一趟还要花四百美元?”阿格妮丝问。

“是呀。”格蕾塔道。为了避免说ja[27],她把这个音发得咝咝有声。“明年也许花不了这么多。可我要是明年不走的话,英格丽就满十二岁了,她就要买全票啦。我想回去看看我妈妈。她年纪大啦。”

“你应该去。”阿格妮丝道。

“我一九二七、一九三五和一九三七年回去过。”格蕾塔道。

“我一九三七年也回了趟家,”阿格妮丝道,“那是最后一次。我父亲上了年纪。我在家待了一整夏。我原想三八年再回去一趟的,可她说我要是回去的话她就解雇我,所以我就没走成。而那年冬天我父亲就死了。我本想去看看他的。”

“我想回去看看我妈妈。”格蕾塔道。

“他们还口口声声这儿的风景如何如何,”阿格妮丝道,“就这些小山包!爱尔兰就像个大花园。”

“我还能再回去一趟吗?我问问自个儿,”格蕾塔道,“我已经太老啦。看看我这两条腿。这些静脉曲张的血管。”她把一条腿从桌子底下挪出来让阿格妮丝看。

“我回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啦,”阿格妮丝道,“我哥哥没啦,两个都没啦。在那边我什么人都没有了。我本来想回去看看我父亲的。”

“哦,我刚来这儿的时候,”格蕾塔叫道,“就像是在那条船上开的一个派对。赚大钱。回家去。赚大钱。回家去。”

“我还不是一样。”阿格妮丝道。她们听到了雷声。加里森太太不耐烦地再次开始摇铃。

结果从北边来了场风暴。风刮到了八九级,一根绿树枝掉进了草坪里,房子里回响着喊叫声和关紧窗户的砰砰声。大雨和闪电过来的时候,加里森太太从她的卧室窗户看着它们。卡洛塔和阿格妮丝藏到了一个壁橱里。吉姆、埃伦和他们的儿子当时在海滩上,他们从船库的门里看着这场暴风雨。它肆虐了有半个小时,然后就往西边去了,风暴过后的空气冷冽、刺骨而又爽洁;不过下午也已经过去了。

孩子们吃完饭的当口,吉姆上山来到玉米地里,把夹子放好,装上饵。他从山上往下走的时候,闻到了厨房里烤蛋糕的香味。天空已经放晴,山上的光线非常柔和,整幢宅子像是把全副精力都扑在了晚餐上。他看到尼尔斯正在鸡舍旁边,就跟他道了声晚上好,可是尼尔斯没搭理他。

加里森太太、吉姆和埃伦在进去用晚餐前先喝了几杯鸡尾酒,然后是葡萄酒,当他们端着白兰地和咖啡来到露台上的时候,已经都有些微醺了。太阳正在落下去。

“我收到里诺来的一封信,”加里森太太道,“弗洛丽想让我十二号参加佩顿家的婚礼时顺道把卡洛塔带去纽约。”

“谢伊要伤心死了。”埃伦道。

“那就让她死好了。”加里森太太道。

天空中像是烧成了一片大火。他们能看到沙滩,晚霞透过松林照过来。就在天黑前山间刮起了怪风,从湖对岸带来了一阵歌声,那是在那儿宿营的孩子们唱的:

“贝洛斯湖上有

一个姑娘们的营地。

它的名字就叫

马萨索伊特夏令营。

从太阳东升起

一直到日落下西山,

在那儿都有呀

开心的事儿数不完

……”

歌声尖厉、嘹亮而又令人信赖。接着风向的改变就把歌声给带走了,从山上吹来了些烧柴火的烟,顺着板岩的屋顶带到了这三个人坐着的露台。又响起了隆隆的雷声。

“一听到打雷,”加里森太太道,“我就会想起被雷电劈死的那个伊妮德·克拉克。”

“她是谁?”埃伦道。

“她是个非常非常不讨人喜欢的女人,”加里森太太道,“有天午后她在敞开的窗前洗澡,被雷电给劈死了。她丈夫跟主教有过节,所以她就不能葬在教堂里。他们就把她给竖在游泳池边上,在那儿举行了葬礼,而且什么喝的都没有。完事后我们开车返回纽约,你父亲半道上在一个私酒贩子[28]那儿停下来,买了一箱苏格兰威士忌。那是个周六的下午,又赶上有一场橄榄球赛,普林斯顿外头的交通非常拥挤。当时我们的司机是那个法裔加拿大人,他开起车来总是让我提心吊胆的。我跟拉尔夫说起我的担心,他却说我是个傻瓜,而五分钟以后我们的车就底儿朝天啦。我从敞开的车窗里被甩到了一块满是石头的地里,可你父亲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打开后备箱看看他那箱酒怎么样了。我躺在地上淌着血等死,而他却在数他的酒瓶子。”

加里森太太把一条船用毛毯盖在腿上,眯起眼来看了看湖面和群山。砾石车道上响起的脚步声吓了她一跳。有客人吗?她转过身,看到是尼尔斯·伦德。他离开车道,穿过草坪,朝露台走来,趿拉着一双太大的鞋子。他头上翘着的一撮头发,他那褪色的一头短发,他瘦削的身形,还有他肩膀的线条都让吉姆觉得像个毛头小伙子。就仿佛尼尔斯的成长,他的精神,一直就停留在他年轻时候的某个夏天,可是他的步伐却非常疲累,毫无精神,就像个心碎的老年人。他来到露台脚下,跟加里森太太说话的时候眼睛根本不看她。“我没有挪那些百合,加里森太太。”

“你说什么,尼尔斯?”她问,朝前俯下身子。

“我没有挪那些百合。”

“为什么没挪?”

“我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啦。”他看着她生气地说,“整个冬天就我一个人在这儿。大雪一直埋到了我的脖子。狂风呼啸得我都睡不着觉。我为你工作了十七年啦,而你在那些坏天气里从来就没来过这儿一次。”

“冬天跟那些百合又有什么关系,尼尔斯?”她平静地道。

“我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啦。挪百合。挪玫瑰。修剪草坪。每天你都兴出不同的花样。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比我强?你除了毁掉那些花儿之外,什么事儿都不会做。花儿都是我种的。毁掉它们的却是你。保险丝烧坏了,你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什么东西漏了,你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知道毁花儿。你就只会干这一件事儿。这十七年来,我整个冬天都在这儿等着你,”他喊道,“你写信给我:‘天暖和了吧?花儿开得漂亮吧?’然后你就来了。你就知道坐在这儿,消消停停地喝酒。上帝不容你这样的人。你害死了我老婆。现在你又想把我也给害死。你这个—”

“住嘴,尼尔斯。”吉姆道。

尼尔斯飞快地转过身去,穿过草坪原路往回走,因为深受忸怩之苦,走起路来都一瘸一拐的了。三个人谁都没作声,因为他们都觉得,他隐没在树篱之后,有可能会藏在那儿,等着听他们会说些什么。这时,英格丽和格蕾塔在傍晚散完步后出现在草坪上,满载着从这些远足中带回来的石头和野花,用来装饰她们位于车库上头的房间。格蕾塔告诉吉姆,玉米地里有个夹子已经夹住了什么东西。她觉得是只猫。

吉姆拿了来复枪和手电朝山上的园子走去。当他走近玉米地的时候,他能听到野性而又尖细的喊叫。然后那只动物,不管它到底是什么,开始砰砰地撞击土地。撞击声很有力道,像心跳般有规律,还伴随着铁夹链子细碎的咔哒声。吉姆到达玉米地的时候,他打开手电,照向那些被扑倒的玉米秆。那只动物发出尖厉的嘶嘶声,朝着亮光的方向跳过来;可是它没办法挣脱链子。那是只肥胖、弓背的浣熊。现在它躲开亮光往毁掉的玉米堆里藏。吉姆以逸待劳地等着。衬着星光,他能看到参差不齐、高高耸立的玉米秆,一阵微风拂过叶间,它们就像枝条般哗哗作响。那只浣熊禁不住疼痛,开始痉挛地撞击着地面,吉姆把手电靠在枪筒上连开了两枪。浣熊死了以后,他把夹子解开,提着夹子和浣熊的尸体走出了玉米地。

那是个浩渺、静谧而又美丽的夜晚。他并没有返回车道,而是抄了个近道穿过园子,然后横穿过一块田地朝工具房走去。地面黑漆漆一片。他走得非常小心而又笨拙。那具沉重的尸体闻起来就像一条狗。“布朗先生,布朗先生,哦,布朗先生。”有人叫道。那是阿格妮丝。她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的,而且很焦躁。阿格妮丝和卡洛塔正站在那块地里。两个人都穿着睡衣。“我们听到有响声,”阿格妮丝叫道,“我们听到开枪的声音。我们怕是出了什么意外。当然我知道卡洛塔安然无恙。她就在我身边。是不是,亲爱的?可我们睡不着。我们听到那响声之后就合不上眼了。没出什么事儿吧?”

“没有,”吉姆道,“园子里有只浣熊。”

“浣熊在哪儿呢?”卡洛塔问。

“浣熊已经踏上了一段很长、很长的旅程,亲爱的,”阿格妮丝道,“好啦,咱们走吧,小甜甜。我希望再没有别的什么把咱们给惊醒了,是不是?”她们俩转过身去,开始往家里走,相互提醒着对方留心田野里的枝条、沟坎以及其他的危险。她们的对话中充满了昵称、胆怯和含混暧昧。他想帮她们一把,他非常想能帮她们一把,他想把他的手电让给她们,可她们没有他的帮助也已经到了家,他听到后门砰地一响,也就此关住了她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