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苍天有泪(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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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萧月明在福城已经呆了五年有余。这五年里,他换过很多工厂,也认识了不少人,可是到头来钱没赚到,女朋友也没找到。他知道亲戚朋友殷殷期望的,就是他早日成家。成家立业一词,对于老百姓来说,成家是主要的,立业则在其次。“芸芸众生之中,又有多少人能够得遂大志,成就伟业呢?”一般人都会这样安慰自己。但他一向绝不是自甘平庸的人,因而对于自己苦逼的现状很是苦恼,也常常反思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小时候,街坊邻里都夸他是个好孩子,老实、腼腆、诚实,甚至邻家的婶婶们都笑他“象个大闺女”,他把这些都当作是褒奖之词。上小学以后,因为他学习好、品德优良,周围更是一片赞扬之声,他飘飘然地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完美之人。上了初中,他慢慢发现了身上的缺点,什么胆小怕事、犹豫无断、封闭保守、凡事太认真而不知变通、不善于与人结交……如此种种象是脑海里不小心点着的火星,大有燎原之势,这让他大为震惊。他开始怀疑和贬低自己,至少他认为自己绝不是完美的,而是与完美相差十万八千里。

高中阶段,随着学习成绩不断下降,他彻底陷入自卑的深渊。“多思而神滞”,因为习惯于思考那些杂乱而不切实际的问题,他整个人看上去就显得过于沉闷;又不喜欢交际,这让他越来越成为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参加工作之后,种种不如意的状况让他的思想越来越脱离现实。他发现自己与现实世界简直格格不入,于是他选择了逃避,把自己沉浸在幻想里面,在自己构建起来的另一个虚拟却貌似完美的空间里整日买醉。

随着时代发展,整个社会的审美观念、价值观念都在迅速转变,他却滞留在过去的时空里,坚守着过时的思想观念,同时又为自己精神上的“不合拍”深感痛苦。大多时候,他都在为一个问题而郁闷:到底是社会错了,还是他自己错了?为什么诚实、忍让、顾全大局等等这些品格都成了不合时宜的滞销产品,虚伪、欺骗、自私自利等等这些丑恶的东西反而逐渐畅销?比如过去人们以真善美为美德而虔诚地去追求,如今很多人却喜欢对假恶丑的事物津津乐道,甚至准备要模仿和学习;对人情这种东西越来越看淡,而把金钱利益视作一切思想行动的出发点和最终目标。

他记得在一次家族“公事”的酒宴上,一向颇有威望的一位堂叔说起村里一个刑满释放犯人偷车生意做得好,出狱一年就在家里建起了楼房,买了汽车,说到精彩处竟然妙语连珠、声调激昂,惹得满屋的人齐声叫好,纷纷伸出大拇指称赞。那场景他都看呆了,心下却颇不以为然。正由于思想观念的束缚和人际关系的荒疏,他几乎被现实所遗弃,成了游走在幻想与真实边缘的流浪者。很多时候他也想改变自己,成为一个“正常”的、“社会”的人,不过每当他尝试向着这个方向努力的时候,他又突然害怕丢失了自己的“本真”而畏缩不前。他搞不清楚自己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或者说一切要求只是局限在幻想阶段,而对于现实的逼迫和命运的捉弄选择了逃避,亦或是无可奈何的敷衍,甚至干脆听天由命。就象他在剧本里写的——他就是一只蚕,吐出丝来将自己层层包裹,直到慢慢窒息;渴望破茧而出,却又有心无力。谁来拯救自己?如果他自己不能,那么谁来拯救他?谁会愿意?

无数个冷雨敲窗的夜晚,萧月明一个人象一匹孤独的狼,在灵魂的荒漠里无助地悲号。在没有人想念的日子里,爱情就是摇曳在寒风里的枯枝,干瘪而绝望。而如果穷此一生都找不到一个能够懂得自己、能够相伴到老的人,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想想自己任性、愚蠢的行动给亲人造成的无法弥补的伤害,他就悔恨自责、悲苦难抑。以前自己可是父老乡亲们称赞的好孩子、老师同学不吝褒扬的好学生,如今却是落魄潦倒、众叛亲离!

“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跟一个普通人那样,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踏踏实实地干下去,成家立业,安享人生,却莫名其妙地到处去找罪受,去刻意为难、折磨自己?”想到这些,萧月明就忍不住潸然落泪,“长眠地下的母亲、祖母啊,你们知不知道,我真的很想你们,我真的后悔了!”他无数次地流着眼泪喃喃自语,可是他知道,再多的忏悔都已经无法挽回什么了。人生就是一场没有返程车票的旅行,走过去的,经历过的,永远是过去了!

萧月明从珍其帕玩具厂再一次离开后,在外面待了大半年,等到“弹尽粮绝”的时候,不得不求助以前结识的一个朋友,又回到福华工业园,进了梦美文具厂做仓管。2008年5月12日下午,萧月明正在仓库里整理刚刚收到的包装材料,忽听门外有人喊道:“信苍发生大地震了!”另一个声音问道:“信苍?信苍是哪里?”先前的声音叫道:“我家那里啊!我妈刚打电话过来,只说了一句话电话就断了,再打过去怎么也打不通了,我爸的电话也关机——天哪,我得赶紧回家!”

萧月明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扔下手里的东西就往外面跑,一口气跑回宿舍里,摸出枕头下面的日记本,急匆匆地翻到某个页面,抽出夹在里面的一张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所学校,大半个校园都被连绵的群山包围着,一个扎着麻花辫子的青年女子,一身光彩的舞台装打扮,姿态优雅地站在学校门口,一脸灿烂的表情;校门口的牌匾上赫然写着“惠沧县岩雪镇心兰希望小学”几个大字。这是八年前陶心兰在希望小学刚刚参加工作时拍的照片。萧月明收到照片也没作它想,把它夹在日记本里作了留念。

他把目光停留在“惠沧县岩雪镇”那几个字上面。这几个平平常常的汉字如今却让他心惊肉跳。“惠沧到信苍只有二百多里路,信苍发生大地震,惠沧能平安无事吗?”他在心里不住地念叨着。这些年,他以为陶心兰的一切的一切都跟他没有丝毫关系了;谁知道这一刻,她的一颦一笑、他们相处时的一点一滴就象电影里的闪回镜头,在萧月明脑海里拼命盘旋起来。他第一时间想到了一个人,当下来不及细想便迅速拨通了张明君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