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三部曲”总序

城市是个生命体,它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物。所以,城市有自己的性格,命运,脾气,丰富的怪癖,独特的小动作,以及如同体味般,连大风也吹不掉的气味。在它身上,明亮的一面与暗黑的一面总是共存在同一处,一个街区,一条街道,一栋房子,甚至一条走廊。所以,它永远是有趣的。而且,它可以说是一个生生不息的生命体,它有时凋败,似乎死去,但它又会适时地复活。它有时兴旺,四下欣欣向荣,处处夜夜笙歌,但它一定会在某个时代的拐角处被迎头痛击。城市总能在经历中长出新的经历,在生命中孕育出新的生命,在面容中呈现出新的容颜,真的,它好有趣。所以我喜欢观察它,描述它,看穿它,写透它。

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我才有点发现自己,我想自己是个描写城市的作家,该隐的子孙。在创世纪,该隐杀了兄弟,被逐出土地,流浪四野,他算是第一个城市人。现在,该隐的子孙在世界各地的城市里繁衍了一代又一代。

我出生在北京,生长于上海,旅行去过世界上将近三百个城市,并描写它们的面貌与生活,城市总是我的描写对象,从上海到圣彼得堡。这些城市对我来说好似一间巴洛克房间里的各种镜子,它们彼此映照,相互证明,重重复重重的倒影里最后映衬出一张真实的面孔。我在彼得堡见到了1950年代的上海,在1990年代的上海遇见的,是1970年代的伦敦。这些城市好似一个连环套,当你看懂一个,就看懂了更多其他的。当我在施特拉斯堡推倒第一张认识城市的多米诺骨牌,1992年的上海便展现出梧桐树下旧房子那通商口岸城市的旧貌。在我的故事里,街道与建筑都是城市这个人物形象的相貌,居民的故事都是城市这个人物形象的细节,城市历史都是城市这个人物形象的内心世界,所以,“上海三部曲”其实是一本书,这本书就叫上海。

失去与找到的游戏是我最喜欢玩的游戏,找来找去,这样我度过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它们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如今,“上海三部曲”(《上海的风花雪月》《上海的红颜遗事》《上海的金枝玉叶》)首版十九年后又回到上海再出新版,回首望去,我满意自己这样地度过了这些日子。这些年,有无数我不认识的读者伴随我成长,给予我鼓励,我感恩自己获得过这么多人在这么多年里安静的阅读,遥远但恒久的陪伴,感恩作家这个职业能获得的纯粹幸福一直都在,不敢相信这样的幸运竟降临在我身上。

陈丹燕

2015年3月17日星期二,晴,

于上海

1974年,经历了深陷于时代的淤泥与血腥的日子,三十岁的姚姚仍能安静地坐在亲戚家桌前削一只苹果,仍能对生活抱有一些美好的想象,仍能面对照相机镜头用力地微笑。而这张照片,几乎是她留在世间最后的几张照片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