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讲

沃尔特·司各脱的《老伙计》的序言——罗伯特·帕特森——六世纪初恩布伦主教写的《圣·马塞兰传》的序言——巴黎主教圣·塞朗——这个时期基督徒收集关于圣徒和殉道者生平的传说和重要著作的热忱——关于这部分宗教文学的统计资料——波朗德派的集子——传说之多和受到普遍欢迎的原因——几乎只有它们能满足这个时期的需要——1. 人的道义性的需要——范例:圣·贝冯、圣·万德里吉西勒斯和圣瓦莱里的传记——2. 肉体本性的需要——范例:巴黎的圣·热尔曼、圣·万德里吉西勒斯、圣·拉斯蒂戈勒斯和布尔日的圣·苏尔比西乌斯的传记——3. 想象力的需要——范例:圣·塞纳、圣·奥斯特里吉西勒斯的传记——传说的文学上的优缺点

先生们,沃尔特·司各脱的《清教徒》,原有一篇序言,我不知道法译者为什么把它删去了,我现在从中摘录下列细节:

“散处各地、特别是苏格兰某些地区的大量清教徒殉难者的坟墓,现在对于他们坚定的支持者仍然是尊敬和虔诚礼拜的对象。六十年前,一个住在邓弗里斯郡的名叫罗伯特·珀特森的人,据说是一个受迫害的牺牲者的后裔,放弃自己的家宅和小小的遗产,献身于修缮这些朴素的坟墓使其经常保持良好状态。……他竭力在最隐蔽的地方,在起义的清教徒避难的山间找出这些坟墓来,这些清教徒往往在那里受到军队的突然袭击,死的时候手里还拿着刀,或者是在战后被射死的。他刮掉墓碑上的藓苔,恢复一半已被擦去的铭文。在这些铭文中,死者的虔诚的朋友们以圣经的文体既表达了等待着他的天国的悦乐,也表达了对谋害者的永缠不舍的诅咒。他每年都要去问候所有这些坟墓,任何恶劣的气候都不能阻止他。他一无所求,也没有必要这样做。他在殉道者或狂热的清教徒的家庭里总能受到热情款待。他不断地作这项艰苦的朝圣远行几达三十年之久。大概至多二十五年前,他被人发现精疲力竭地倒在洛克拜附近的公路上,叹着最后一口气,站在他身边的是他的那只作为劳动伙伴的老白马。现在苏格兰的许多地方,人们仍然记得罗伯特·珀特森,他们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按照他生平所奉献的事业,称呼他老伙计(昔日死者的忠仆)。”

我从十八世纪退回到六世纪,在恩布伦主教写的《圣·马塞兰传记》的开头读到这段开场白:

“由于基督的恩惠,著名殉道者的战斗和有福的忏悔者的赞词已使这个世界充实壮大到这样一个程度,几乎每一个城市都可以夸称自己作为保护者已从自己的怀里诞生了一些殉道者。因此,实际情况往往是这样,他们越是描述和宣传他们由于其美德而得到的无可估量的报偿,信徒们的感激之忱就越会增高。因此,我到处寻找这些光荣战士的胜利勋章,并以此为乐。我怀着这种观点旅行,到达了恩布伦市。在那里我发现有一个久已长眠于天国仍能表演非凡的奇迹的人……我好奇地问人家,这个圣洁的人从其孩提时起一直过的是怎么样的一种生活,他的故乡在哪里,通过什么样的考验和由于什么美德的奇迹,他被提升到主教这个崇高的职位;大家都异口同声地对我宣述了我已决定要在这里写下来的情节。那些年岁已经很老,有的已达九十岁甚至一百岁的人,对关于这位圣洁的主教的情况都给了我一致的答复。……因此,我愿意把关于他的回忆留传给后世,虽然我觉得,担负这样一个重任我是不胜任的。” [1]

看哪,这位六世纪的罗伯特·珀特森,这位不著名的人,进行了像“老伙计”为苏格兰殉道的清教徒所做的那种旅行,为这个时期的基督教英雄们完成了几乎同样的任务。寻找一切传说、一切殉道者和圣哲的遗迹,并把它们传给后世,这是那个时代的一种爱好,一种普遍的需要。七世纪开始时巴黎主教圣·塞朗也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这一工作。他写信给一切他认为深切了解本国可嘉传统的教士,恳求他们为他收集这些东西。我们知道除了其他人而外,他曾写信给一个名叫华尔纳奇尔的朗格勒主教区的教士,后者送给他三位同一出身的圣徒、即二世纪中叶后不久在那个主教区殉道的斯坡西庇乌斯、埃留西庇乌斯和梅留西庇乌斯的行传,以及约在一百年之后遭到同样命运的朗格勒主教圣·第迪埃尔的行传。在四至十世纪的基督教历史中,不难找到许多类似这样的事实。

1643年由比利时的一个耶稣会教士波朗德开始收集的资料就这样积累起来了。此后,这些资料又有许多人继续加以收集,并以《波朗德派文集》之名著称于世。一切与圣徒们生活有关的著作和纪念文都被按月日加以分类,收集在此书之内。这一事业于1794年由于比利时的革命而中断,因此这项工作只完成了这一年的最初九个月和10月的最初十四天的,10月底和11、12两个月的就没有了;但这一段时间的材料已经准备好:因为都已找到,并据说将赶紧加以出版。

按它的实际状况,这个集子含对开本五十三卷,其分配如下:

1月………二卷

2月………三卷

3月………三卷

4月………三卷

5月………八卷

6月………七卷

7月………七卷

8月………六卷

9月………八卷

10月(直到14日为止)…六卷

你们想知道这五十三卷中所载的详细的或简明的、同时代的或非同时代的圣徒传记的数目吗?下表所列是4月份逐日的圣徒传记数:

4月1日……40位圣徒

2日………41位

3日………26位

4日………26位

5日………20位

6日………55位

7日………35位

8日………25位

9日………39位

10日………30位

11日………39位

4月12日……141位圣徒

13日………39位

14日………46位

15日………41位

16日………81位

17日………42位

18日………46位

19日………38位

20日………57位

21日………24位

22日………62位

4月23日…42位圣徒

24日………74位

25日………30位

26日………48位

27日………56位

4月28日…45位圣徒

29日………58位

30日……126位

…………1472位

我没详细计算这五十三卷中所载圣徒传记的数量,但据这一个月的数字约略判断,其总数当在二万五千位以上。我还得加一句,毫无疑义,有许多传记已经失传,还有许多则仍保存在各图书馆里没有公开发表。这一简单的统计告诉你们这类文献卷帙之浩繁,必已耗费了这方面人士的大量精力。

这样一种活动,这样一种丰产,决非来自作者的单纯的幻想,它是有种种普遍而有力的原因的。通常认为其原因仅仅在于这个时期的宗教教义,在于这些教义所激发出来的热情:当然,这些教义确实协力向这方面起了作用,如果没有它们的影响,任何这样的事就都不能办到;但它们仍然不能包办一切。在其他时代,这些教义也在扩散,也具有巨大的力量,但并没有产生这种结果。这种传奇文学之所以如此丰富,如此流行,如此深受欢迎,其原因不仅仅在于信仰和宗教的狂热,也许更在于五至十世纪时社会和人的精神状态。

你们知道我们刚才研究的那个时代的性质:它是一个充满着苦难和极端混乱的时代,是一个在各方面都使人类感到某种程度的压抑的时代,是一个妨碍人类、破坏人类的时代。但不管这个时代是多么坏,不管压制人类天性的外界环境如何,人类天性中永远存在着能抵抗其控制的一种能力,一种弹性;人类天性具有能排除一切障碍昂首前进的各种本领,各种欲望;纵使有千种原因能控制它们,使它们从天生的方向掉过头来,能在一个或长或短的时期里抑制它们的发展或转移它们的发展方向,但任何东西都不能消灭它们,使它们完全处于软弱无能的状态:因为它们总能寻找和找到某种发泄、某种满足。

宗教传说的功绩正在于它能使某些强有力的本能、某些人类灵魂的不可战胜的欲望得到那种不能从任何其他地方得到的那种发泄和满足。

首先你们知道法兰克人治下的高卢达到了何等悲惨的境地,在那边盛行的是怎么样的腐败堕落和野蛮行为。每天重演的各种事情的景象使人的一切道德天性起反感或感受到压抑;一切事情都听任机遇或武力的摆布;我们在外部世界里几乎没有遇到过责任观念的那种绝对权威和对权利的那种尊视,而这些是生命安全和灵魂安息的基础。但这些在传说中都可以看到。无论谁只要一方面看一下世俗社会的历史,另一方面看一下圣徒们的传记——无论谁只要在都尔的格列高利的历史中,把世俗的传说和宗教的传说比较一下,就会吃惊于它们之间差异之大。在前一种传记中,道德可以说是仅仅在不顾人类和完全不知道人类的情况下出现的;占优势的是利害关系和各种物欲:人民都已陷入混乱状态和黑暗之中;而在另一些传说中,道德却从洪水般泛滥的荒谬的传记中以巨大的影响爆发出来;它被人们所看到,被人们所感觉到;这个智慧的太阳照耀着世界,它就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怀抱之中。我可以几乎没有偏袒地叫你们去看一切传说;你们将到处遇到我指出的事实。两三个事例就可以使它得到充分的证实。

死于七世纪中叶的隐士和根特市的保护圣徒圣·贝冯,起初过的也是一种世俗生活;我在一个同时代人写的他的传记中读到:

“有一天他看见一个人向他走来,这个人在他过世俗生活时曾亲自把他卖掉。他一看见他就突然心灰意懒,万念俱绝,因为他曾对他犯过这样大的罪。他向他跪下说,‘曾把你用皮带捆起来卖掉的正是我;我恳求你不要再记住我对你做的恶事,还请你给我做一次祷告,像你对一个强盗所做的那样,用皮鞭抽打我,剃掉我的头发,并按我应得的那样,把我的手脚捆起来投入监狱。如果你这样做了,上帝的仁慈会饶恕我。’这个人……说,他不敢对他的主人做这样的事;但这位口若悬河的圣者竭力诱导他做他所要求的事。最后,这个人拗不过他的恳求,被迫有违本意地做了他要求他做的事;他把这位虔敬的人的双手捆起来,还剃掉他的头发,把他的两只脚缚在一根棍棒上,把他带到国家监狱;这位圣者在那边呆了好多天,日夜悔恨他过去心目中一直视为沉重负担的那些世俗生活中的行为。” [2]

先生们,夸大这些细节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即使这历史资料是真实的也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它是在七世纪初写给那些经常看到奴役奴隶、出卖奴隶以及因奴隶的生活状况而随着产生的一切不平等、一切苦难的七世纪人看的。你们能够理解,对他们来说,这段简单的叙述是具有何等的魅力。它是一种真正的精神上的解脱,一种对可憎而强有力的事实的抗议,一种对自由权的微弱而宝贵的反响。

下面是一件另一种性质的事:我是从丰特奈尔修道院院长圣·旺德雷吉西勒斯的传记中摘来的,他死于667年,在接受修道生活之前曾是国王达戈贝尔特的宫内大臣:

“当他还过着俗人生活时,有一天他由他手下的人伴随着出来,在半路上到达某一地方;正在起义的人们把满腔怒火全都转而向这位圣洁的人发泄。已陷入野兽状态的一群人在野蛮而残忍的怒火的驱使下向他冲过来;如果没有他的干预和基督的力量出来挽救,大量的血可能已经流了。他向上帝求救,并对上帝说‘您是我对付苦难的避难所。’他不信刀剑而信托言语,把自己置于上帝仁慈的庇护之下。当人类的帮助缺乏时,上帝的帮助没有使他失望;这群疯子站着不动了……这时,这位圣洁的人的讲道驱散了他们,同时也拯救了他们;他们盛怒而来,心平气和而去。” [3]

先生们,你会不会料想到,这个时代任何一个野蛮人,任何一个没有宗教思想的人,会想到这样来对待群众,仅仅使用规劝和言辞来平息一场动乱?很可能他会直接诉诸武力。对一个一心认为他必须和灵魂打交道的虔敬的人来说,轻率使用武力是使他极为反感的事;他不诉诸武力而乞灵于道德的力量;面临着大屠杀,他试用了布道。

我现在举一个实例,在那里,人的关系是无足轻重的事,没有人试图用道德的力量来替代武力,也没有人试图对社会不公提出抗议;在那里,除了个人的私人感情而外没有任何有关人的内心生活的问题。我在死于622年的皮卡迪的圣·瓦莱里修道院的院长圣·瓦莱里的传记中读到:

凯尤说,“当这位神一般的人在冬季里从某地步行回到他的修道院时,由于天气极冷,在某个教士的住宅前停下来暖暖身体……这个教士和他的同伴原该以高度尊敬的态度对待这样一位客人,但恰恰相反,他竟对这位当地的法官不适当地和不友好地交谈起来。这位神一般的人,忠于自己的习惯,总是用神圣的言语这种有益健康的灵丹妙药施于腐败的可怕的伤口上,他想纠正他们,说道:‘我的孩子们,你们难道没有在福音书里看到,到了总审判那天,你们都得对每一句无根据的话负责吗?’但他们藐视他的劝告,越来越起劲地脱口说出心中涌上来的下流污秽的话语。至于他呢,他说:‘由于天气冷,我希望在你们火炉旁边,稍微把我疲乏的身体烤烤暖;但你们有罪的语言使我不得不离开这里,虽然我已完全冻僵了。’说了这话,他就离开这个屋子。” [4]

先生们,的确,这个时代的人的习俗和语言是非常粗野、目无法纪而下流的;但毫无疑义,在思想上和语言上,尊视严肃和纯洁这种爱好还没有被废除,一有机会,他们中的许多人肯定会以满足这种爱好为乐。只有一些传说能给他们提供这种手段。在这些传说中,人们描绘了在各方面都远远优于外界社会和一般生活的精神状态的面貌,在那里,人类的头脑可以得到休息,可以摆脱从各方面攻击它的关于罪与恶的观念。也许并不是它本身要寻求这种解脱;我怀疑它是否曾经重视它;但如果它一旦偶然发现它,它就会急切地享受它;毫无疑义,这正是这种文学受到普遍欢迎的最初的和最有力的原因。

不仅此也:它也符合我们天性的其他需要,符合于如果不是从严格意义上的道德、至少从道德的敏感性产生出来的、并对灵魂发生很大影响的那种感情和同情心的需要。在我们所研究的那个时代,各种感觉官能还得忍受许多痛苦;人都是冷酷的,并常受到苛刻的待遇;无论是家属的或是宠爱者的最自然的感情、好意、怜悯、友谊都仅仅取得微弱而费力的进展。然而这些感情和友谊等等在人的心中都没有死亡:它们总是想表现自己;它们出现时的情景、它们发挥力量时的情景,使命中注定在实际生活中很少享受到它们的一大批人着了魔。传奇文学使他们看到了这种奇景;虽然由于某种我认为非常错误的、且已产生出许多可悲的过度行为的错误观念,当时的宗教往往能使人们牺牲、甚至蔑视最合法的感情,但它仍然不窒息人类的感情,不抑止人类感情的发挥;虽然它常常错误地指导人类感情的应用,但它有助于而不是抑止了人类感情的发挥。我们发现,圣徒们的传记中比这个时期任何其他文献中具有更多的善行和温情,而且大部分是十分令人感动的。我要给你们看一些例子;我深信,当你们看到我们敏感的天性突然从牺牲和自我否定的理论中迸发出来时,定会感到吃惊。

六世纪后半叶巴黎主教圣·热尔曼 [5] 给奴隶们赎罪的炽热的热忱是谁都知道的;许多图画已使它永远流传;但其感人的细节必须在他的传记中才能读到。

“即使众口一词这样说,你也没有办法说他的施舍究竟慷慨到什么程度;他常常满足于穿一件紧身上衣,而把其余的衣服盖在某些裸体的穷人身上,因而乞丐得到了温暖,施舍的恩人却受冻了。在多少地方,他赎救了多少罪人,都是不可胜计的。各毗邻民族,西班牙人,苏格兰人,不列颠人,加斯科尼人,撒克森人,勃艮第人,都可以证明,为了摆脱奴役的羁绊,如何以这位圣徒的名义向各方面求助。当他再也没有东西留存时,他就愁若地心神不宁地坐下来,面容更为阴沉,谈话更为严肃。如果偶然有人请他去吃一顿饭时,他常常激发宾客们或自己的信徒商议如何释放一个俘虏,于是,这位主教的灵魂稍稍摆脱沮丧失望状态。如果上帝以某种方式送给这位圣徒一些消费的东西,他想了一下之后总是立刻像往常那样说:‘让我们感谢上帝的仁慈宽厚,因为实现赎罪的资财已经到来了,’同时,效果也随着他的话语毫不迟疑地出现了。因此,当他这样收受一些东西时,他额上的皱纹就消失了,他的面容变得更加安详,他的步履变得更加轻快,他的谈话更加丰富而生动,以致人们会认为,这个人在拯救别人时,把自己也从奴役的羁绊中解救出来了。” [6]

先生们,行善的热情还有比这被描绘得更质朴、更真实的吗?

在我刚才谈到的丰特奈尔修道院院长圣·万德里吉西勒斯的传记中,我看到了这一轶事:

“有一天,他到国王达戈贝尔特那里去,正当他走近王宫时,有一个穷人,他的运货马车翻倒在国王的大门前;许多人在门口进进出出,但他们不但不予以帮助,而且大多数人还从他身上经过并把他踏在脚下。这位上帝的仆人,当他到达时,看到了这些蛮横的孩子所犯的不敬畏上帝的行为,立刻从马上下来,向穷人伸出手去和他一起把那辆货车抬起来。许多在场的人看到他一身泥污便嘲笑他、侮辱他;但他毫不在意,恭顺地学着他主人(上帝)的谦卑的榜样;因为上帝自己曾在福音书中说过:‘如果他们把房屋的主人称为撒旦,那么他们将用怎样更凶恶的名称称呼他的家里人呢?’” [7]

下面是从布尔日主教、虔敬者圣·苏尔皮西乌斯传记中摘来的另一轶事,其中,在最幼稚的轻信中,散发着一种对当时的一般习俗肯定是非常陌生的善行和温情的气息。

“一天晚上,一个无疑是贫穷的浪人,横暴地闯进了这位圣洁的人的食品贮藏室:他立刻攫取了他罪恶的心目中想偷的东西并急于要出去;但他找不到出口,他仿佛被禁锢在四周的墙壁之中,并各方面都受到了限制。对这个人来说,这一晚上毫无结果地流逝过去了,他进来十分容易,但找不到丝毫出路。可是白昼的光开始照亮这个世界,这位上帝的仆人叫来他的一个警卫,叫他去找一个伙伴,把那个他们当能在贮藏室找到的看来已经犯了罪的那个人带到他这儿来。

“那个仆人毫不耽搁地找来了一个伙伴,并一起到贮藏室去,他们在那边找到了这个有罪的人,并抓住他准备把他带走;可这无赖从他们手中逃脱了;他知道自己有罪,同时四周都有人包围着他,所以宁愿速死而不愿受累累罪行的惩罚,他奔向一口在附近看到的近八十尺深的井,但在落入深渊的那个瞬间,他恳求这位有福的主教为他祈祷。这位上帝的仆人急忙跑去命令他的一个仆人把一根绳索下到井里去,并明确地责成他立刻把这个跳下井的犯人拉上来。大家都说,任何一个落入这样一口深井的人都活不了,并说他肯定已经死了;但这位圣洁的人命令他的仆人毫不迟延地服从他。这个仆人便不再耽搁,并由于这位圣徒的祝福而增添了力量,他发现大家认为已经死了的那个人很健康很安全地活着。他便用绳索捆住他,把他活生生地拖到他的家乡。围墙之内容纳不下大批的人,几乎全城的人都赶来看这样一个奇景,他们的喊声和喝彩声形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闹声。这个犯人仿佛从昏迷状态中醒来似地突然扑到这位圣徒的脚边,恳求他的宽恕。十分仁慈的圣徒立刻宽恕了他,甚至还给予他以他所需要的东西,并劝告他将来需要时可以提出请求但不要自己拿取,还说他宁愿送给他礼物而不愿被他盗窃。谁能够表述这个人的十足的谦卑、及时的怜悯、圣洁的坦率、耐心和克制啊!” [8]

如果我们希望看到仅仅发挥感情而没有任何确切的应用、没有任何有益的或直接的结果的事例,那么,圣·塞泽尔在阿尔勒创立的修道院的女院长圣·拉斯蒂戈勒斯的传记可提供我们两个我觉得很有兴趣的例子。圣·拉斯蒂戈勒斯生于普罗旺斯的韦松地区,她的父母已有一个儿子。

“一天夜里,当她母亲克莱门斯睡着时,她在睡梦中看到自己以极大的慈爱喂养两只小鸽子,一只是雪白的,另一只是杂色的。正当她高高兴兴地、温情地喂鸽子时,她想像她的仆人进来告诉她说,阿尔勒主教圣·塞泽尔已来到她的大门口。她一听到这位圣徒的莅临,就高兴地跑到他的面前,热切地向他致敬,谦恭地祈求他以他的光临赐福于她家。他走进门去,并为她祝福。她向他表示敬意后,请求他吃些食物,但他回答说:‘我的女儿,我只要你送给我那只你悉心饲养的鸽子。’她有些迟疑,心里想,他从哪里知道她有这只鸽子的;她便不承认有这种东西。于是他回答说,‘我当着上帝的面告诉你,直到你答应我的请求,我才离开这里。’她不能再为自己辩解了,便拿出她的几只鸽子来,把它们献给这位圣洁的人。他欣喜地拿了雪白的那一只,深自庆幸地把它抱在怀里,向她告辞后就离去了。她醒来后心里想,所有这一切预示着什么呀,他已经死了,为什么来到她面前。她不知道基督已经决意要她的女儿出嫁,他曾经说过,‘建立在山上的一座城市是隐藏不了的。点燃了一支蜡烛,也不能把它放在一只斗下,只能放在烛台上,这样它便给满屋子的人以光明。’” [9]

在这篇报道的细节中肯定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其基本原则甚至很少符合于人的天生的情感,因为它涉及到一个女儿被人从她的母亲那里抢走;但其中有一种感伤、美妙、非常温柔的综合性色调,它贯串在这篇寓言之中,被用以要求母亲作出这个牺牲并使这篇寓言变得相当动人而优美。

圣·拉斯蒂戈勒斯治理她的修道院取得很大的成功,特别在她的修道女中激发出一种深刻的感情:632年,她患病而将近死的时候:

“某一个星期五,当她按照自己的习惯和她的女儿们一起唱了晚祷曲,感到很疲乏的时候,还力不从心地出去举行她惯常的朗诵会:她知道,这样,她只是更快地到上帝那里去。星期六早晨,她感到相当冷,四肢已毫无力气。于是她躺到她的小床上,发起高烧来了:但她并不停止赞美上帝,她注视着天空……托他照顾她的女儿们,这些在她离去后将成为孤儿的孩儿们,同时还以坚定的灵魂安慰在她四周哭泣的人。星期日,她感觉到自己更不行了;当按照常规铺她的一年只铺一次的床的时候,上帝的仆人们要求她允许自己睡一张稍稍松软一些的床,使她十分疲乏的身体不致受到伤害;但她不同意这样做。星期一,即殉道者圣·劳伦斯日,她更虚弱了,她的胸部发出很大的响声。看到这种光景,悲伤的修女们都报以眼泪和叹息。这天三点钟时,当修女们在悲伤中默念赞美诗时,这位圣洁的妈妈问她们为什么她听不到唱赞美诗的声音;修女们回答说,她们由于悲伤唱不出声音来:她就说,‘唱得更响些,那样我可以得到它的帮助,因为我觉得它非常甘美。’第二天,当她的身体几乎已丝毫不能动弹,她的眼睛仍很有神,能像星星般地闪光并环顾四周,但嘴已不能说话时,她用手示意要那些哭泣的人勿哭,并安慰她们。当其中一个修女摸摸她的脚看它们是温的还是冷的时,她说:‘那个时候还没有到哩。’但不久,到这天的六点钟时,这位光荣的、有福的人面容庄严、眼睛发光,仿佛在微笑似地归天去了,参加到无数圣徒队伍里去了。” [10]

先生们,我不知道你们中间有没有人曾经打开过一部题名为《波尔·罗亚尔修道院历史侍奉回忆录》的集子, [11] 其中有关于那座著名的修道院的主要修女的生平的报道,特别是关于相继主持该修道院的两位安吉里克·阿尔诺的报道。你们知道,波尔·罗亚尔修道院的修女分院和修士分院是最热烈的独立派教徒以及为路易十四时代增光的最高贵的才智之士的避难所。也许人的情感没有一个地方比在这些虔诚妇女的道德历史中表现得更为丰富更为有力的了,这些妇女中有许多人同时具有尼科尔和帕斯卡的发达的才智。先生们,好了,关于他们生命最后时刻的详细报道,有许多完全像我刚才念的那样:我们在那里看到同样的怜悯和友谊的感情,几乎同样的语言;我们觉得七世纪时人类的敏感的天性几乎与十七世纪的人(包括那时最热情的人)同样生动,同样发达。

我可以大大地增加这种例子;但我们必须继续讲下去。我还有另一种情况要介绍给你们。

除了它们能使道德和人的情感得到满足之外(在外部世界里,满足的条件是十分差的),这些传说也符合于其他官能,符合于其他需要。关于在含糊地被称为中世纪的那个时期中激励了各民族的生命的各种利害关系和运动,目前已说得很多了。看来,各种伟大的冒险活动、奇观和各种冒险经历的细节不断地刺激着人们的想象力,那时的社会,其变化多端和有趣的程度千倍于我们今天的社会。这对于某些处于高级地位或被投入特殊处境的人来说,也许确是如此;但对人民大众来说,恰恰相反,生活是非常单调、乏味而令人感到厌烦的;它的命运总是在同一个地方继续下去,在眼前展出的总是同样的场景;几乎没有任何外部的变动,内心的变动就更少了;它的乐事像它们的幸事一样的少,它的才智的条件也不比它的物质生活更令人满意些。对这种想象活动,对这种对新奇事物的癖好和能对人发生很大影响的冒险活动来说,再也没有一个地方能像在圣徒传记中那样找到更多的营养了。这些传说之于这个时期的基督徒(请容许我这一纯粹文学上的对比),正如那些长篇报道、那些光辉而变化多端的故事(《一千零一夜》即其样本)之于东方人。一般人的想象力正是在那里,在一个充满着变化和诗意的未知的奇妙的世界里自由自在地漫游。今天,我们已很难享受到这种十二个世纪以前从中取得的悦乐了;许多习性已经改变了;种种令人分心的事儿困扰着我们:但我们至少可以懂得,正是在那里,存在着一个对这种文学产生强大兴趣的根源。在大量使基督徒们着迷的历险记和情节中,我选出了两篇,它们也许能使你们了解它们所具有的那种吸引力。第一篇取自六世纪时在勃艮第创立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修道院的圣·塞纳(圣·塞夸努斯)的传记,它叙述了使他选择这个院址的细节:

“当塞纳由于他的值得称赞的热情,觉得自己对于圣经中的教义和修道的规章都很了解时,他便想找一块适于建立修道院的地方;当他正在邻近各地仔细察看并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他的所有的朋友时,他的一个亲戚蒂奥莱夫对他说:‘既然你问我,我要指出某一个你可以定居的地方,如果你想做的事是上帝的爱启发你去做的话。有一块地产,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根据承继权是属于我的;但该处四周的人都像凶猛的野兽似的,以人的血肉为食;这就很难走到他们中去,除非雇一支武装部队。’这位有福的塞纳回答他说:‘请把这块地方指给我看,如果我怀抱这种希望是出于神圣的本能的,那么这些人的一切残暴都会被改变成鸽子般的温柔。’于是,他带了一批同伴一起来到他们所谈到的地方。这是一片森林,那里树木参天,荒凉寂寞,且长时期来一直处于这种沉寂之中。所以当他们看到一条荆棘丛生、狭得几乎只能把两只脚踏在同一条线上、而且由于树枝浓密艰难地一步一步地前进的羊肠曲径时,他们不禁问自己,他们怎么能够穿得过去呵。可是,经过千辛万苦、衣服被荆棘撕得粉碎之后,他们终于走进了这个原始森林的深处;于是,他们俯下身去,开始聚精会神地注视黑暗的深处。

“仔细注视一阵之后,他们看出了被石头和植物所阻塞的一个大洞的一些很狭隘的出口,它们旁边都有许多交错的树枝,使大洞黑暗得连野兽都不敢贸然进去。这是盗匪的洞窟和不洁的妖精出没之处。当他们走近大洞时,合上帝意的塞纳在洞口屈膝俯身于灌木丛上流着泪向上帝祷告说:‘上帝呀,您已使您所给予的天和地符合于向您哀求的人的愿望,您创造了一切善行,如果没有您,人类的一切微弱的努力都是无效的,如果您命令我住在这块荒凉的地方,那就请您让我知道这件事,并使您赐给我的信仰的启蒙导致良好的结果。’做完祷告,他站起身来,向天举起双手,两眼泪水汪汪。由于当时知道他是在救世主的指导之下来到这个黑暗的森林的,所以在为这块地方祝福之后,他就立刻在他跪下做祷告的地方着手为隐修小屋奠基。关于他到来的消息传到了附近居民的耳里,他们互相规劝并受某种神圣的运动的推动,都聚集到他的附近来。他们理解了他之后,他们就从豺狼变为羔羊,因此昔日是恐怖的根源的那些人,此后就成了帮助别人的人,过去是水鬼、恶魔和盗匪出没的地方,现在变成了天真无邪的人的住处。” [12]

难道我们不会认为我们刚才念的是关于某些移民在美洲最遥远的森林腹地定居或某些虔诚的传教士在最野蛮的游牧民中间定居的报道吗?

下面是一篇不同性质的报道,但它同样是十分动人而有趣。

七世纪初,布尔日主教圣·奥斯特里吉西勒斯年轻时在担任圣职之前就显示出一种要抛弃尘世和终身不结婚的强烈愿望。

“听到他说这种话,他的父母就认真地逼迫他在这方面服从他们。他为了不使他们感到不满,就答应按照他们的要求去做,如果这是上帝的意志的话。

“因此,当他在国王的服务机构里工作的时候,他就开始回过头来考虑这件事情,并探索自己怎样去做最合适。他想起了同属一个民族,而且财产也相等的三个人来。他把他们的名字写在三张小纸上,并把它们放在沙隆附近圣·约翰大教堂的圣坛坛罩下面,还发誓要通宵不眠地在祈祷中度过三个夜晚。三夜之后,他准备到圣坛上去取上帝可能屈尊让他首先发现的那张小纸片,并向小纸片上有其名字的那个人的女儿求婚。经过了不眠的一夜之后,第二夜他觉得困极了,快到午夜时再也支撑不住了,四肢瘫软,最后倒在一张椅子上睡着了。有两个老人出现在他眼前。一个对另一个说:‘奥斯特里吉西勒斯要同谁的女儿结婚?’另一个回答说:‘难道你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吗?’‘同谁?’‘同法官贾斯特的女儿。’于是,奥斯特里吉西勒斯醒来了,竭力要弄明白这位贾斯特是谁,是何处的法官,他是否有一个尚未出嫁的女儿。因为不能找到他,他便按照习惯往王宫去了。他走到一个村庄,那里有一个小客栈。有几个旅客聚集在那里,其中有一个退伍军人和他的妻子。这个妇女一看到奥斯特里吉西勒斯,便对他说:

“‘异乡人,请停一下,我要告诉你我最近在梦里看到的关于你的事情;我仿佛听到一阵喧闹的声音,像是唱赞美诗的声音,于是我对我的旅馆老板说:‘老兄,我听到的是什么呀?牧师们作这种巡行瞻礼是庆祝什么节日呀?’他回答说:‘我们的客人奥斯特里吉西勒斯在结婚。’我高兴极了,急于要看到这位新娘,看看她的脸和体型。当穿着白衣服,捧着十字架、按照惯常的方式唱着赞美诗的教士们走过之后,你最后走出来了,所有的人都跟在你的身后;我呢,我好奇地看着,但我没有看到一个女人,甚至你要娶的那个姑娘我也没看见;我便问你的主人:‘奥斯特里吉西勒斯要娶的那个姑娘在那儿?’他回答说:‘你没有看到她就在他的手里吗?’我仔细看了,但我在你的手中看到的只是一本福音书。’于是这个圣徒通过自己的幻觉和这位妇女的梦,明白上帝的声音是叫他去当教士。” [13]

这里并没有所谓的严格意义上的奇迹;一切都局限于一些梦境的范围之内;但请你们看看,与这一切感情、与宗教生活中这一切细节联系着的想象力是多么感动人,人们又以何等热切的心情接受了它们。

先生们,这些便是这种文学的真正的源泉;它给予人的道德本性、人的自然本性和诗的本性以一种营养、一种在其他任何地方找不到的满足;它能使他精神兴奋和激动;它能使他的生活有生气,从而提高他的生活的丰度和声望。

如果我们的目的是用纯文学的观点来考察它,那我们会看到它的优点既不是非常卓越,也不是非常多样化。它不乏真挚的感情和朴素的风格;它没有装模作样和学究的迂腐。叙述不仅是有趣的,而且往往是用颇能激动人心的形式表达出来的。在东方各国,记叙体的文字是非常迷人的,很少采用戏剧的形式;我们在那里只遇到少数会话,少数对话,严格说来几乎没有什么修饰。可是在传奇文学中,有很多这样的东西;在那里,对话是常有的,而且往往进行得非常自然而活泼。但如果我们想在其中找到一些顺序,一些编写的艺术,那是会失望的;即使是头脑最不精密的人看来,也觉得写得非常混乱,非常单调;轻信不断地下降到荒谬的地步,语言已经达到了不完善、讹误和粗卑的程度,这种情况今天已使读者感到讨厌和不耐烦。

先生们,我还要就这个时期的一部分文学说几句话(诚然,它是很不重要的一部分,但我不应把它略掉),这就是这个时期的世俗文学。我曾经说过,自六世纪起,宗教文学是唯一的文学,一切世俗文学已经销声匿迹,可是还是有一些残存下来。某些编年史,某些应景诗,不属于宗教社会,它们都值得我们稍加注意。但时间已经很晚,在下一讲中,我将把今天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的那些重要著作,那些我觉得不无趣味的发展情况,介绍给你们。


[1] 《圣·马塞兰传记》,载波朗德派的《圣殿通报》,4月20日,第二卷,第751页。

[2] 在653或657年。《圣·贝冯传》,第10节,载圣·本尼狄克特制定的《圣堂法令》,第二卷,第400页。

[3] 《圣·旺德雷吉西勒斯传》,第4节;载圣·本尼狄克特制定的《圣堂法令》第二卷,第535页。

[4] 《圣·瓦莱里传》,第25节,载圣·本尼狄克特制定的《圣堂法令》,第二卷,第86页。

[5] 死于567年。

[6] 巴黎主教《圣·热尔曼传》,第74节。载圣·本尼狄克特制定的《圣堂法令》,第一卷,第244页。

[7] 《圣·万德里吉西勒斯传》,第7节。载圣·本尼狄克特制定的《圣堂法令》,第二卷,第528页。

[8] 《圣·苏尔皮西乌斯传》,第28和29节。载圣·本尼狄克特制定的《圣堂法令》第二卷,第175页。

[9] 《圣·拉斯蒂戈勒斯传》,第3节。载圣·本尼狄克特制定的《圣堂法令》,第二卷,第140页。

[10] 《圣·拉斯蒂戈勒斯传》,第31节,第146页。

[11] 三卷。12开本,乌得勒支版,1742。

[12] 《圣·塞纳传》,第7和第8节。载圣·本尼狄克特制定的《圣堂法令》,第一卷,第264页。

[13] 《圣·奥斯特里吉西勒斯传》,第2节。载圣·本尼狄克特制定的《圣堂法令》,第二卷,第9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