耄耋之年忆翁剧

——京剧名宿王金璐访谈录

 

著名京剧剧作家翁偶虹先生编剧、程砚秋创腔的《锁麟囊》至今已演出七十多年,且代代传唱。《鸳鸯泪》、《将相和》、《红灯记》等剧是他创作生涯的一个个成功标志。我于2008年3月13日就翁先生剧目创作情况采访了王金璐先生。

 

封杰:王老师,您好!青年时代的翁先生对戏曲甚是酷爱,既能唱花脸,又能“打本子”。翁先生在中华戏曲专科学校从事的工作是什么呢?

王金璐:当时,我们中华戏曲专科学校有五个处,负责学生日常生活和演出事宜:训育处、剧目处、实习处、教务处、庶务处。按照学校教学大纲,我们要学语文、数学、地理、历史、外语和戏曲史。焦菊隐先生又做了充实,在学戏时加入剧目分析,有利于我们这些小学生对昆曲、京剧唱词的理解。学校有个规定,如果遇到哪位名家演出,学校就先把文化课暂停,带着学生去观摩,第二天再把课补上。杨小楼先生的戏我就是这样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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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鱼》,王金璐饰伦贵福,李玉茹饰妙华


那时,翁偶虹老师在戏曲改良委员会任主任,主要负责演出剧目的修订。学生在课堂上向教戏先生学完后,要到戏曲改良委员会写出所学的唱词,哪怕是错别字也无所谓,老师会教导你正确的。例如《夜奔》中林冲念的“数尽更筹”,当时不理解,问教戏先生又怕受责怪,就到戏曲改良委员会找老师请教。学校带领学生到故宫去参观“漏”,老师解释说这个就是当时为计算时间用的钟,学生这才理解唱词中“数尽更筹,听残银漏”的意思。翁老师在晚上给我们上文化课,我们学了一天的戏又累又困,他就给我们讲《水浒》,这下学生的精神头又来了。

我们这些同学由于受戏曲改良委员会的影响,也爱琢磨一些戏中是否合理的问题。而我正式从艺后,在演出过程中觉得比较水的词我就爱动一动。直到现在,我和老伴李墨璎还在继承着翁老师的艺术创造思想。像《战宛城》张绣的念“俯首依人岂是计,暂保宛城待来时”。这里,我只是在念完“俯首依人岂是计”后转动一下眼睛随之加入一个“哎”字,再起念“暂保宛城待来时”,只这一动一顿,戏足了,人物的身份丰富了,思想和内心也全有了。

封杰:翁先生一生撰写了一百三十多出戏,他不但为自己的学生写,还为梅兰芳、程砚秋、金少山、马连良、叶盛兰、李少春、袁世海、李世芳以及年轻一代的冯志孝、刘长瑜、温如华创编新剧。其中您参与了三十多出戏的演出,请您给介绍一下好吗?

王金璐:好的。起初翁先生是给学校写剧本。我演的第一出经他重写的戏是《青梅煮酒论英雄》,我饰演刘备。接着是《平阳公主》,我饰演柴绍,宋德珠饰演公主。我们和老师坐在一起,听他讲剧情、分析人物,遇到剧本上不认识的字,马上请教老师。之后再自己背台词,琢磨唱腔、表演,当然也有业务老师帮助。《平阳公主》是出新戏,发挥余地很大。例如柴绍招亲时,是以“文章”招亲还是以“比武”订婚,最后确定为公主摆阵与柴绍比武。我舞崆峒单剑,宋德珠舞如意双钩。这很新奇,因为旦角从来没有舞过钩的。这是翁老师从《连环套》中窦尔墩使用的武器变化来的。程砚秋先生特请来教授他武术的高紫云先生教我们舞双钩、单剑和对打的套路。练习过程中,有老师建议我舞剑时加上剑穗美观,我找到高先生说明了此意。高先生说:“剑穗不是为了好看,它是为受伤时擦血和缠在手腕上以防失手。”从此,京剧舞台上才有了带剑穗舞剑的表演。

封杰:《平阳公主》是“平地起楼”新创剧目,在新剧中创造出了新的技艺。翁先生接下来编排的是哪出戏?

王金璐:接下来翁老师又写出了六本《宏碧缘》。现在我还保留着十五岁时演出此剧的戏单,上面写着关于此剧的“本事”。这出戏,集中了我们学校“德”、“金”两科的学生。我的骆宏勋,宋德珠的花碧莲,傅德威的花振芳,李金泉的骆母等。

给我们排戏的是丁永利老师,他让翁老师“抱本子”,自己担任导演。剧中的字句不等,我们就请丁老师帮忙设计唱腔。翁老师非常钦佩丁老师的能力,丁老师也很佩服翁老师的才华。其中还有个插曲。一次丁老师让我去问问翁老师:“骆宏勋的爸爸是谁?”翁老师道:“评书艺人品正三说的《绿牡丹》中提到骆宏勋的父亲名叫骆龙,表字腾云。”丁老师佩服翁老师“肚子”里很宽绰,而且还绘声绘色地模仿品正三说《绿牡丹》时的表演动作和语气,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关于《宏碧缘》的字音、字意,我们尽量使其正统,这方面的音调我们就请曹心泉老师纠正。现在我还保留着他给我们上课时有关京音字韵的讲义《新京剧韵》。书中详细讲解了团字、尖字、上口字、入口字的标识和规律。

从读剧本到下地,直至在广和楼首演,我们总共用了十五天。

封杰:翁先生能够写出这么多剧本,和他善于从别的剧种汲取营养有关,据说《鸳鸯泪》就是从梆子戏《忠义侠》移植过来的。

王金璐:是这样的。那天,翁老师带领我和李玉茹、储金鹏、徐和才到广德楼看了梆子戏《忠义侠》后,他找到焦菊隐校长,提出想改编这出戏,得到焦校长的支持。翁老师很快就改编出剧本,并定名《鸳鸯泪》。翁老师指定我饰演剧中打周仁的王四公。在周仁妻刺杀未成自刎之后,接着是王四公上场。他让我将戏唱紧唱足了,使后面的戏更好唱。我把王四公设计成老薛保的扮相,身段以衰派风格表演。打周仁时,周仁的鞋飞出并接住落在脸上,此刻周仁的脸立马脏了,王四公边打边唱,在“八答仓”中转身来一个“变脸”。在明白真相后,王四公自愧。此戏排成后,首演在广和楼,继之是在长安、哈尔飞、吉祥、广德楼上演。后来,我们又在上海连唱一个月,翁老师每日写报道,宣传此戏:“做父母的不可不看,做夫妻的不可不看,做朋友的不可不看。”大造声势,演出异常火爆。

排《新蝴蝶梦》时,我演庄子,高玉倩演田氏,李金鸿演新寡妇。该剧是老本翻新,新增添了两个人物,张玉禅演的子放,何金海演的子守。在演至“庄子试妻”一场时,翁老师让我自己设计“死”的动作。死前有二十多分钟的大段独白,边念词银幕上边放映所表述的人物。我采取了自尽方式掐死。翁老师很赞赏我这个别致的演法。

封杰:《铸情记》是翁先生根据外国戏剧改编的,他是怎么改编的呢?

王金璐:当时这个剧本是焦菊隐先生根据莎士比亚原著《罗密欧与朱丽叶》编写的,明显带有话剧色彩。翁老师执笔润色时,将剧情改写成符合中国人欣赏习惯的情节,按照京剧表演手法排演。例如,“情敌决斗”一场,取消了锣鼓,演员边击剑边念白。由李金鸿饰演贵族少年,我饰演罗平。演出中我们使用的是真剑,决斗中双剑“啪啪”响。他一个抢背,我随身就刺,如此火爆,很受观众欢迎。

封杰:听说翁先生对出科的学生依然关爱有加,继续“提供”着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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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恋花》,王金璐饰万鸿飞,宋德珠饰万香友


王金璐:出科后,我加盟了宋德珠组织的颖光社,演出了一批翁老师的新戏。翁老师为宋德珠写的第一个剧本是《蝶恋花》,宋德珠饰演万香友,我的万鸿飞。首演在三庆戏院,别致的表演令观众刮目相看。宋德珠在戏的前部采用了《通天犀》中的“罗圈椅”,中部化用了《战宛城》中的武打,后部戴面具的起霸、对枪非常精彩。

《百鸟朝凤》是翁老师根据老本《百草山》带《锔大缸》增益首尾而成。宋德珠饰演殷凤珠(王大娘),前部表演充分发挥了他花旦和刺杀旦的功夫,中部为表现殷凤珠的鬼魂与六神相斗,运用他圆场、水袖、硬跷等繁难技巧,最后“战百鸟”的出手敏捷畅快。我前面饰演王合瑞,老生扮相,后面再赶凤凰王。鸟王是俊扮,戴凤凰盔,簪雉尾,搭彩球,后背锦羽大翅膀。与王大娘开打时采用《青石山》中“钩刀”的路数。其中,储金鹏饰演祝痴生,王玉让饰演钟馗,程玉焕饰演门丞和户尉。赵德勋、萧德寅、何金海、宋金声分演金翅大鹏、锦羽孔雀、绿鹦鹉、白鹦鹉。

我们同学组织起了如意社,由李玉茹领衔。我和储金鹏、郭和涌、李金泉、王玉让、张金梁等加盟。首演剧目是翁老师特为玉茹定做的《琥珀珠》,也叫《同命鸟》。李玉茹演燕香,储金鹏演郑兴郎,我演李智,李金泉演赵夫人,张金梁演赵芳,王玉让演敖唐,田玉林演梨花公主。这出戏是翁老师根据说书红的本子改编的,原剧中的几个绝技都如实地教授给了我们,得以保留下来。

后来,焦菊隐先生把我们这些校友组织起来成立了北平艺术馆,一个是话剧队,有于是之、夏淳、黄宗英、梅阡等人,演出剧目是《上海屋檐下》;一个是京剧队,以我们中华戏校毕业生为主,上演一些进步思想的剧目。第一出是根据欧阳予倩演出本改编的《新桃花扇》,沈金波饰演侯朝宗,陈永玲、陈正薇、高玉倩先后演过李香君,我的杨龙友。翁老师为我演的这个人物还特意写了一篇文章《好一个杨龙友》。因为杨龙友先前是个县官,时常到妓院来,风流潇洒。而此时落魄在逃难路上的杨大人,饥饿难忍,妓女中有人送给他一个圆烧饼,他抢过来猛地咬了一口。翁老师要求我演出人物的文雅与寒酸的劲头。我想,如果用老生行当演,“拉”不下脸,用丑行演又不符合身份,真是费了一番功夫。“逃难”一场,我采取穷生扮相,见到圆烧饼时眼睛如同放光,把戏做足再猛地冲上前去抢过来,同时甩过髯口咬掉烧饼,马上亮相。这时观众看到的是形似月牙儿的烧饼,掌声顿起,我就在掌声中演唱“十年的风水轮流转,我做官的也花了妓女的钱”。

封杰:翁先生的《白虹贯日》和《百战兴中唐》是一出戏吗?

王金璐:先有《白虹贯日》,后有《百战兴中唐》。《白虹贯日》演出于敌伪时期,我前面的南霁王,后面的郭子仪。王和霖的雷海青,李金鸿的谢阿蛮,萧德寅的张巡,储金鹏的雷万春,齐和昌的许远,陈永玲的梅妃,高玉倩的徐菡,赵金年的李猪儿,司鼓是赓金群。程砚秋先生对《白虹贯日》这出戏非常支持,凡剧中所需道具尽量借予。我们只用了十五天就排好了,首演是在老长安大戏院。京剧界的同仁观看了演出,看后都说痛快,觉得此剧消除了心中的块垒。李少春、袁世海请翁老师将此剧进一步加工,改名为《百战兴中唐》,演出于上海天蟾舞台。

翁老师脑筋很灵活,经常提出一些新的点子以提高票房收入。如他编排的有关“红黄蓝白黑”戏,很受欢迎。之后,他又编排了数字的戏,从一到十。翁老师新写的《七红火烧十姨庙》,我饰演关公。还有十二生肖的戏,其中他写了出昆曲的《白猿盗盒》,乃《五雷阵》一折,我演猴子。我说:“演白猴,服装没有哇。”他回答:“服装找孙毓堃借,他演出《金钱豹》,那个豹子穿的是白色的。”这折戏不足三十分钟,唱曲牌,走身段,上桌子台漫翻下,全是我自己设计的。这些别致的戏只是为了票房。记得还有一出是《杀狗劝妻》,我的旦角,饰演妻子肖氏,与梆子前辈二宝红先生饰演的曹庄同唱梆子。

封杰:您与翁先生合作了几十年,您感触最深的是什么?

王金璐:感触最深的就是翁老师的“肚子”太宽敞了。他在看、问、学、创、排等方面不愧是位大家,不仅精通文学、音韵、绘画,而且还会表演。我曾在老长安戏院看过他和景孤血等新闻界票友演出的《群英会》,他的黄盖,照样“起霸”,京剧界许多演员都看过这场戏。

另外,他写的戏是根据演员特长来编写辙口的,非常适合演员的表演。

封杰:翁先生所创编的剧目有的还在流传,有的已经失传了,您认为当务之急应该做些什么?

王金璐:抢救!翁老师是大剧作家,他创编的剧目失传了实在可惜。像《夺太仓》、《美人鱼》、《火烧红莲寺》(两本)、《九焰山》、《凤双飞》、《花帽戏翠屏》、《冰雪胭脂》、《北观音》、《九件衣》、《吴三桂和陈圆圆》等,这些剧目我都演过,但由于时间太久远了,只记得剧名了,内容和表演都忘了。

封杰:您说得太对了,翁先生创编的剧目要抢救,还有更多的骨子戏和绝活绝技要抢救,这有赖于京剧界同仁的共同努力。感谢您接受采访,祝您和李墨璎老师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