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质疑

序幕 质疑

六年前

迦熙娜·寇林佯装享受宴会,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想派人行刺,目标直指某位座上宾。

宴会厅内高朋满座,她漫步其间,凝神谛听。酒过几巡,宾客心神俱散,口出乱语。她的叔叔达力拿在主桌边站起,高声呼唤仆族智者请出鼓手,尽展放浪之态。迦熙娜的弟弟艾尔霍卡匆忙令其噤声,不过执礼甚恭的阿勒斯卡人早已对达力拿的咆哮充耳不闻,只有艾尔霍卡的夫人颐淑丹还用手帕捂着嘴,矜持地暗笑。

迦熙娜转离主桌,继续在房内穿行。她与一位刺客有约,很想尽快离开这间充斥着混合香水味的闷热厅堂。熊熊燃烧的炉火对面耸起一座舞台,四位女乐手在台上吹笛子,但时间长了,乐声渐趋单调。

与达力拿不同,迦熙娜引人侧目。众目始终相随,仿如苍蝇逐腐;众口窃窃私语,仿如蚊虫振翅。若有某件事,比起痛饮美酒更能引起阿勒斯卡宫廷的兴趣,那便是说闲话。所有人都料得到达力拿会在饮宴中因酒失态,然而堂堂王女,竟承认异端信仰?那可是前所未有。

正因如此,迦熙娜才会公开表态,宣称自己不奉全能之主为神。

她路过了仆族智者代表团,他们于主桌附近聚首,正以颇具音韵的语言交谈。虽是有幸在庆典上与迦熙娜的父亲签署协议的贵客,但他们神情紧张,看上去绝非享受,甚至面无喜色。仆族智者当然不是人类,他们的处事方式有时显得离奇古怪。

迦熙娜本想和代表团成员交流,可手头的密约不等人。她有意把会面时间置于宴会中段,那时许多座上宾均会醉倒,无法定神。迦熙娜走向大门,之后却停下脚步。

她的影子指向了反常的方位。

人来人往的大厅中,燥热而喧嚣的氛围逐渐远去。迦熙娜的影子直指附近墙壁上的润石灯,此刻轩亲王撒迪亚斯恰好穿过了这片阴影。他正和同伴相谈甚欢,并未注意到异常。迦熙娜盯着自己的影子,肌肤被冷汗浸湿,胃里一阵发胀,令她几欲作呕。又来了。她寻找着别的光源,想要问个缘由。可她找得到缘由吗?答案是否定的。

那片阴影无力地缩了回来,流淌至她脚边,紧接着往相反的方向伸展开去。她的心定了定,然而是否有人瞧见了这一幕?

她向大堂扫视了一圈,幸好没有发现任何惊骇的目光。众人的注意力都被仆族智者的鼓手所吸引,他们穿过门廊,准备架设乐器,一阵咔哒咔哒的嘈杂声随之传来。迦熙娜留意到一位身着宽松白衣的侍从,他不是仆族智者,却也在其中帮忙。她不禁蹙眉。深国人?难得一见。

迦熙娜敛神镇静。她方才的发作意味着什么?在她读过的民间迷信故事中,不听话的影子代表着诅咒。她一般会把这类描述斥为一派胡言,可一些迷信的确是有事实基础的。她其余的经历也证实此话不假。她需要加以进一步深究。

她的肌肤又湿又冷,汗珠正顺着颈背缓缓淌下。在这般现实面前,冷静的学术思维就好似自欺欺人的谎言,但身为学者,每时每刻地保持冷静才是关键,这种状态不能只出现于心平气和之时。她勉强穿过房门,踏上安静的走廊,将闷热的大堂甩在身后。她选择从后门离开,那里通常为侍从所用。说到底,那是最直接的路线。

身穿黑白两色制服的侍从大师穿梭于走廊间,为光明贵人和光明女士办事。迦熙娜已预见此景,却万万没料到自己的父亲就立于前方,正在和光明贵人梅里达斯·亚马兰轻声交谈。父王在这里做什么?

迦维拉尔·寇林比亚马兰矮上一截,但在国王身边,后者保持着微微欠身的姿势——这在迦维拉尔周围很常见,他讲起话来沉静而热切,旁人总想侧耳倾听,唯恐遗漏一字一句。他面容俊朗,脸上的胡须并未覆盖强健的下巴,而是勾勒出一道轮廓,与他弟弟大不相同。他平日里激情澎湃,富有人格魅力,迦熙娜觉得,迄今还没有哪位立传者能表现出这些特质。

统帅国王亲卫队的提埃里姆伫立在他们身后,身披迦维拉尔的碎瑛甲。国王近来不再穿戴盔甲,而更中意将其委托给提埃里姆——众所周知的世界级决斗手,技术顶尖。今晚,迦维拉尔改穿一袭古典式华袍,样貌尊贵。

迦熙娜回望宴会厅。父王是何时溜出来的?太草率了,她自责道,你本该在离席前注意一下他是否还在场的

站在前方的迦维拉尔把手放到亚马兰肩头,翘起一根手指,厉声发话,但把嗓子压得很低。那些语词含混模糊,迦熙娜听不清。

“父王?”她问。

他瞥了她一眼。“唷,迦熙娜。这么早就退场了?”

“时辰不早了。”迦熙娜说道,莲步轻移。很显然,迦维拉尔和亚马兰为了营造私人交流的空间,双双溜出了庆典。“宴会中最叫人生厌的部分莫过于宾客的嗓门越来越大,说出来的东西却不见长进,此外还少不了同伴们醉成一团的窘态。”

“不少人都觉得这是种享受。”

“很不幸,不少人的脑子都进水了。”

父王笑了。“这对你来说相当难适应吧?”他柔声问,“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一道生活,受累于我们的才疏学浅?这股聪明劲儿是那么特立独行,你不感到孤独吗,迦熙娜?”

她视此言为责备,不禁面露羞赧。哪怕在母亲纳瓦妮面前,她也不会有这种反应。

“也许等你找到好相处的朋友之后,”迦维拉尔说,“就会喜欢上宴会。”他的视线移向亚马兰,国王早前就觉得他和迦熙娜很登对。

这种事绝不会成真。亚马兰迎上她的目光,小声告退,随即匆匆走向走廊深处。

“您给他派了什么任务?”迦熙娜问,“您今晚有何打算,父王?”

“当然是签协议。”

签协议。他为何对签协议如此上心?旁人都建议他要么无视仆族智者的存在,要么征服他们。迦维拉尔却执意于和解。

“我该返回庆典了。”迦维拉尔向提埃里姆示意。两人沿着走廊朝迦熙娜先前离开的大门走去。

“父王?”迦熙娜说,“您还藏着哪些话没告诉我?”

他回头瞅她一眼,踌躇不前。那抹浅绿色的双眸乃高贵出身的印证。他是从何时开始变得这般洞察秋毫?风杀的……她顿觉自己已不再了解他。如此剧烈的嬗变,竟发生在短短时日之内。

从他审视她的方式来看,他似乎并不信任她。难道他已谙晓她与丽丝会面的事了?

他背过身,二话没说,就在护卫的跟随下折回宴会厅。

这座宫廷究竟怎么了?迦熙娜想道,深吸一口气。稍后她要再窥探一下实情。但愿父王并未察觉她与刺客频繁接触的举动——假如事态败露,她也会将计就计。父王对于仆族智者的兴趣日渐浓厚,在他快被这种狂热所吞噬之时,想必不会拒绝周遭的人站出来维护家族的安全。迦熙娜转身继续前行,途经一位向她鞠躬的侍从大师。

在长廊上行走片刻后,迦熙娜察觉她的影子再次指向了奇异的位置。当它转向墙壁上的三盏飓光灯时,她懊恼地叹了口气。所幸她已远离宾客会聚之地,四处也不见侍从的身影。

“好吧,”她厉声道,“我受够了。”

她没打算喊出声,却顺口一言。这时,几道匿于远处岔口的阴影突然活了过来。她屏住呼吸。那些暗影逐渐拉长,显出人形,缓缓伸展、立起、飘升,色调愈发深邃。

飓风之父啊,我准是快疯了。

其中一个影子形成男性身躯,通体如子夜般黝黑,却反射着某种光泽,仿佛是用油做的。不……它的体表更像是包裹着另一种覆有油层的液体,给予其既暗沉又千变万化的色调。

它向她大步逼近,拔剑出鞘。

理智、冷静与定力指引着迦熙娜:放声求助无法立即唤来救兵,而且那只如墨般的物体行动敏捷,铁定远超她的速度。

她毫不退让,直面那物体的瞪视,后者开始犹豫。在它身后,一小群异物从黑暗中显形,好几个月来她都感到它们在直盯着她看。

此时此刻,整座走廊变得昏暗下来,仿若被人浸入了水底,缓缓直坠无光的深渊。迦熙娜呼吸急促、心脏狂跳,她抬手倚住身边的花岗岩墙壁,试图寻找实在的慰藉。她的手指微微嵌入石体,墙壁似乎瞬间化作了泥巴。

噢,飓风在上。她必须采取行动。怎么办?她又能做什么?

她身前的人影瞥了一眼墙壁。距离迦熙娜最近的那盏壁灯熄灭了。之后……

宫殿分崩离析。

整座建筑碎裂为成千上万颗形如珠子的小晶球。迦熙娜惊声尖叫,仰面坠落而下,四周是一片漆黑的天空。她不再身处王宫,她已身处异地——另一个国度、另一个时代、另一个……未知领域

她只能瞥见那道悬停于半空的黑色发光人影,它把剑插回鞘内,看起来志得意满。

迦熙娜跌入了一片由玻璃珠所形成的海洋。无数颗珠子如雨点般打在她周围,发出冰雹坠入怪海的敲击声。她从没见过这里,无法探明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无法解释其中的意义。她在那不可思议的“海洋”中一边下沉,一边拼命挣扎。满世界的玻璃珠。从中她不能窥得一物,只得屈从于翻滚的珠海那令人窒息的威慑,在一片珠子的碰撞声中,她感到自己在逐渐滑落。

她的生命即将终结。未竟的事业撇于身后,家族的安危无人守护!

她将再也无法知悉问题的答案。

不。

迦熙娜在黑暗中绝望地挥舞四肢,晶珠滚过她的肌肤,钻入衣裙。她一旦试图游泳,这些珠子就不由分说地涌进她的鼻孔。这不管用,珠海中何谈浮力?她用手拢住嘴,想要制造出一小片呼吸的空间,总算呛进一口气。然而晶珠在她手边滚动,猛地挤进她的指缝。她还在下沉,但速度已放缓,珠海将她包围,犹如某种浓稠的液体。

她每触碰到一颗珠子,脑海中就会产生某种微弱的印象。一扇门。一张桌。一只鞋。

珠子终于钻入了她口中。它们似乎在肆意而动,让她窒息、将她摧毁。不……不对,它们更像是受到了她的吸引。一种印象向她袭来,也许不是那么明晰的思想,却也是某种感觉。晶珠想要从她身上获取某样东西。

她迅速伸手抓住一颗珠子,随即获得了一只茶杯的印象,同时她也回馈了……某样东西……给它?她身边的其他珠子开始大量集聚、相互连接,直至合为一体,仿佛石块被灰泥粘连成形。这一刻,她并非在无数珠子中下沉,而是穿透了某种大面积的晶球组合体,形如……

一只茶杯。

每一颗珠子都是一种范式,指引着其他珠子聚合变形。

她松开手中的珠子,周围的晶珠组合体也随之分离解析。她身子乱舞,两手无望地摸索着,呼吸愈发困难。她急需某种可以利用的东西,某种能够挽救她、让她活下来的办法!她不得不孤注一掷,大展双臂,尽量去触碰翻滚的晶珠。

一张银盘。

一件外衣。

一座雕像。

一盏提灯。

紧接着,某样古物。

它沉重而愚钝,却十分坚固,不知为何。它代表着宫殿。迦熙娜发狂般地抓住这颗晶珠,急于将她的力量注入其中。她的思维变得模糊起来,她把身上的一切全都交予手中的珠子,随后命令其飞升。

晶珠海转瞬即变。

一阵惊天巨响传来,仿如海浪拍击礁石,晶珠相互敲打,劈啪作响。迦熙娜从深渊中一跃而起,某种在她身下移动的坚实物质遵循着她的指示。密集的珠子重重落在她的头部、肩膀及手臂上,直到她猛地冲出珠海的表面,射向黑色的高天,被她带出的珠子四处飞溅。

她正跪在一座由环环相扣的小珠子所构成的玻璃平台上。她向一边扬起手臂,抓住那颗作为向导的珠子。其他珠子在她身边不停翻滚,渐渐形成一条走廊,墙上挂着灯盏,前方还有一道岔口。当然,它全是用珠子做的,看上去很失真,可这些珠子已经把走廊的外形模仿得相当到位了。

她的能力还不够强大,无法还原出整座宫殿。她仅仅创造出了这条长廊,顶上甚至没有天花板,不过还好有脚下的地面作支撑,她才不至于下沉。她大口呻吟,吐出的珠子掉落在地,叮当作响。她不住地咳嗽,吸进几缕腥甜的空气,汗珠滑过她的脸颊,在下巴处汇聚。

在她身前,那个黑色人影跨上平台,再度拔剑出鞘。

迦熙娜举起之前给予她雕像之思的另一颗珠子,为之注入力量。周边的珠子开始在前方聚集,效仿在宴会厅前一字排开的雕像群,组成其中之一的形态——司掌战事的令使塔拉内拉塔艾林:其人高挑强壮,手中挥舞着巨大的碎瑛刃。

这个物体并非活人,但她令它活动身躯,放低珠子制成的宝剑。她怀疑它无法战斗,因为圆润的珠子无法形成锋利的剑尖。不过雕像散发出的威慑力还是让黑色人影略作迟疑。

迦熙娜咬紧牙关,艰难地站起身,珠子从衣服上滚落。不论这东西究竟有什么来头,她都不会在它面前卑躬屈膝。她来到晶珠雕像身边,头一次留意到空中的古怪云层。它们直通天际,宛如一根细长而笔挺的飘带。

她与那只泛着油光的人影四目相对。它对着她端详了一会儿,伸出两根手指置于额前,同时弯腰致敬,身后斗篷翻飞,像是在表达敬意。其余生物在另一边会合,相互张望,彼此轻声交换意见。

晶珠的世界在迦熙娜眼前慢慢消退,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王宫的走廊上。这才是真正的走廊,由真正的石头制成,不过壁灯中的飓光已经全部耗尽,周围陷入一片漆黑,唯一的光亮来自从走廊深处透来的照明。

她紧靠墙壁,重重地喘着气,心想:我得把这段经历记录下来

只要完成记录,就能展开分析、考虑因果。以后再说。现在,她一心只想尽快远离此地。她漫无目的地一路小跑,以求逃脱那些还在追随她的目光。

这样做于事无补。

最终,她镇定下来,取出手帕抹去脸上的汗水。裂影界,她想,童话里它就叫这个名字。裂影界是灵体的神话王国。她从未相信过这种玄乎其玄的东西。如果她之前能够好好研究一下史料,肯定会有所发现。世上所发生的一切几乎都是前人经历的重演,这便是历史带来的启迪,而且……

风操的!她还要赴约。

她暗自咒骂着,匆匆上路。先前的遭遇余波未平,依然困扰着她,可她仍需前去赴约。她下了两层楼,仆族智者敲出的咚咚鼓声渐行渐远,最后只闻得最为响亮的鼓乐节拍。

仆族智者音乐的变化多端总是令她惊诧,这一点也证明了他们并非是许多人眼中的未开化蛮族。从远处听来,那种令人不安的乐声就像那片阴暗之地的晶球相互碰撞所发出的声响。

她特意挑选了王宫中的僻静一隅作为与丽丝会谈的地点。这几间客房鲜有人至,一位迦熙娜不认识的大汉靠在房门外。她心中的石头落了地。此人是丽丝的新仆从,有他在场表明丽丝尚未因迦熙娜的迟到而离去。她稳定心神,向那名护卫——他来自雅克维德,胡须中掺杂着星星点点的红色——点头致意,接着推门入室。

这是一间狭小的客房。丽丝从桌边站起,她穿着女仆的装束——自然是低胸剪裁,看上去可能是阿勒斯卡人,也有可能是雅克维德人或巴甫兰德人,这取决于她究竟操着哪一地的口音。她体态丰腴妩媚,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下来,怎么看都是那么的迷人。

“您来晚了,光明女士。”丽丝说。

迦熙娜未作回应。在这里她才是雇主,没必要给出托辞。她把一样东西摆在丽丝身旁的桌面上。这是一封小巧的信件,被象甲蜡封得严严实实。

迦熙娜用两根纤指抵住信封,盘算着。

不可行,这样太鲁莽了。她并不清楚父王是否意识到了她的所作所为,可即使他并不知情,整座宫廷也早已发生了太多不可预见的事。在更有把握之前,她不会轻易雇佣刺客。

所幸她还有第二手准备。她从袖中的禁袋里取出第二封信放到桌上,替换了前一封。她移开手指,绕过桌子坐了下来。

丽丝把信藏进胸口,再次落座。“光明女士,”她说,“今晚可不是叛乱的好时机。”

“我雇你来,为的只是监视。”

“抱歉,光明女士,我不明白。一般人向来不会派刺客去监视别人,而且只要求干这么一票。”

“你的行动指示已在信中写明,”迦熙娜说,“首笔酬金也包含在内。盯梢是场持久战,看在你精于此道的分上,我才选中你。帮我看好她,目前这就够了。”

丽丝笑了笑,但点点头。“您想让我看着王位继承人的老婆?摊上这份苦差,来钱也要更多些才对。您当真不要取她的命吗?”

迦熙娜用纤指敲击着桌面,惊觉自己正和着从楼上传来的鼓点打出节拍。那乐声的变幻莫测出人意表,恰似仆族智者自身。

麻烦接踵而至,她心想,我需要倍加小心,随机应变。

“你的价位可以接受,”迦熙娜应答,“下周我会安排人撵走我弟媳名下的某位女仆。你得快去填补空缺,应聘时用上伪造的证件,我想你应该能搞到手。上面会雇佣你的。

“从今往后,你负责盯梢,然后向我汇报。如果需要使唤你干点别的,我会通知的。你只能在我的指示下行动,明白了吗?”

“您可是付我钱的主子呀。”丽丝说着,巴甫兰德口音若隐若现。

要是她刚才真说漏了嘴,也是事前就想好了的。在迦熙娜认识的刺客中,丽丝是最为老辣的一个。她杀人时总爱把受害者的眼珠剜出,“恸哭杀手”的诨号就此流传开去。这别称倒不是她有意自创,只是冠上一个名号会使行事更为方便,况且她还有不少无法见光的秘密。其一为,未有人知晓“恸哭杀手”实为女子。

坊间盛传“恸哭杀手”做出掏眼之举意在宣告她并不介怀受害者瞳色的深浅,可真相隐藏在丽丝的第二个秘密之后——她不愿任何人得知其杀人方式会在尸体上留下烧得只剩窟窿的双目。

“看来我们已经谈得差不多了。”丽丝起身道。

迦熙娜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思绪仍停留在早前与那只灵体的怪奇接触上。它的皮肤油光发亮,表面就像覆了层沥青,透出五光十色……

她强行把注意力从那一刻扭转回来。她必须全力着眼于手头上的事。丽丝才是当务之急。

丽丝在出门前犹豫了片刻。“光明女士,您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您吗?”

“我想你是看中了我那有口皆碑的殷实腰包。”

丽丝扑哧一笑。“没错呀,这还用问,但您和别的光眼种也不太一样。其他人在使唤我时总是全程摆出不屑一顾的嘴脸。他们有求于我,心急得不得了,可到头来只会在一边绞着手,尽说些风凉话,好像他们是被逼着来干这些不堪的勾当似的,还露出嫌弃的表情。”

“丽丝,行刺的确是件不堪的勾当,倒夜壶也是如此。我能理解被雇来干活的人,却不代表我会享受这些勾当。”

丽丝笑容满面,随后推开门。

“你那位站在门口的新仆从,”迦熙娜说,“没想过要给我介绍一下?”

“塔拉克?”丽丝瞥了雅克维德人一眼,“哦,您指的是另外一个。没机会了,光明女士,几周前我刚把他卖给一个奴隶贩子。”丽丝扮了个鬼脸。

“是吗?我还以为他是你用过的仆从当中最好的一个。”

“他好得过头了,一点仆从的样子都没有,”丽丝说,“别扯开话题了,那个深国佬简直比天上刮来的恶风还要诡异。”丽丝浑身发抖,悄悄出了门。

“请牢记我们的起始协定。”迦熙娜在她身后说。

“我会时刻把它装在心窝里的,光明女士。”丽丝带上了门。

迦熙娜在椅子上坐好,将交叉的十指置于身前。她们所立下的“起始协定”写道,假如有任何人胆敢雇佣丽丝谋害迦熙娜的家人,丽丝都得立刻与迦熙娜碰头,并会报上雇主的大名,迦熙娜则须付出相应的报酬。

丽丝大概会守信的,与迦熙娜来往的大批刺客均是如此。有一位老主顾总好过不停地接手一次性的活计,况且对于丽丝这类女子来说,在政府高层有人照应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迦熙娜的家族本是处在类似的保护伞之下,除非她自己也雇佣刺客,这无须言明。

迦熙娜重重地叹了口气,随后站起身,想要抛开那些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思想包袱。

且慢,刚才丽丝提到她的上一任仆从是深国人?

也许只是巧合。深国人在东部分布不广,却偶有现身。然而,丽丝口中的深国男子和迦熙娜在仆族智者鼓手中见到的那个人……也是,多长个心眼总没错,尽管这意味着她要返回宴会厅。今晚有些事情确实不太对劲,这不单单是她的影子和那只灵体的罪过。

迦熙娜离开了深宫中的小客房,大步跨入过道,转身上楼。这时,从上方传来的鼓声戛然而止,好似乐器猛然断弦。宴会这么早就结束了?达力拿没有做出冒犯宾客的举动吧?他一旦喝多了……

没事,仆族智者以前就对他的不敬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应该也不会例外。其实,父王对协议的一时起兴是迦熙娜很乐意见到的,这给了她在闲暇时展开仆族智者历史传统研究的机会。

诸多学者已在这片废墟探查多年,她心想,他们有没有可能找错了地方?

一阵说话声回荡在前方的走廊里。“我很担心阿什。”

“你对万事都放不下心。”

迦熙娜在走廊中踟蹰不前。

“她的处境每况愈下,”第一个声音道,“我们不该沦落至此。我的状态是不是在变差?我感到越来越不妙了。”

“闭嘴。”

“我不喜欢这样,我们的做法有误。那家伙手持大人的瑛刃,我们不该让他用那把剑。他——”

说话者双双经过了迦熙娜身前的走廊岔口。他们均是西域使节,其中那名亚泽尔人面生一块白色胎记,抑或是一道伤疤?两人中较矮的一位兴许是阿勒斯卡人,他一瞧见迦熙娜就打住了后话,还嘶叫一声,然后才匆匆走开。

那名一身黑银装扮的亚泽尔人却顿了顿,把她从头到脚都打量了一番。他皱起了眉头。

“宴会已经散了吗?”迦熙娜对着走廊尽头发问。这两人与其余外国显贵一道,受她弟弟之邀莅临塔冠城共襄盛事。

“是。”那名亚泽尔人说。

他的凝视让她浑身不舒服。尽管如此,她还是继续前行。我往后应该再留意一下这两人,她想道。她自然调查过他们的来历,却毫无斩获。他们之前在讨论碎瑛刃吗?

“快走!”矮个子折返而来,抓住高个子的胳膊。

高个子放任同伴将其拖走。迦熙娜走到楼梯的岔口,看着他们离开。

这时鼓声再度响起,伴随着突如其来的惨叫。

噢,不……

迦熙娜惶恐地猛一转身,提起衣裙没命地飞奔起来。

一连串的灾难预设在她脑海中飞驰而过。影子立了起来,亲生父亲对她起疑,在这个怪事频发的夜晚还会发生些什么?她走到楼梯口拾级而上,神经紧绷到了极点。

她耗费了太多时间。惨叫声在她上楼时清晰可闻,尔后那片混乱终于显露在眼前:一边是遍地横尸,另一边是一整面倒塌的墙壁。这是怎么回事……

破坏之景向着父王的寝宫一路延伸。

整座宫殿都在摇晃,一阵碎裂声从那个方向传来。

不,不,不!

她拔腿就跑,途经的石墙上有好几道碎瑛刃的划痕。

拜托了。

周围全是两眼焦黑的死尸,散落四地的肢体好似餐桌上的残羹弃骨。

千万别。

先是一条毁坏的门廊,再是父王的卧房。迦熙娜在过道中停下,目瞪口呆。

镇定,镇定……

她无法镇定下来。在这等关头,她做不到。她赶忙奔进父王的卧房,几近癫狂。一名碎瑛武士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她,但她已经顾不上太多。她应当呼唤救兵。找达力拿?他肯定醉了。那么就找撒迪亚斯。

房间里似乎刚刚刮过一阵飓风,家具碎了一地,四周凌乱不堪。通往阳台的大门被撞穿了,有个人身披父王的碎瑛甲,正在步履蹒跚地向前挪动。是护卫提埃里姆吗?

不,他的头盔碎了。此人不是提埃里姆,正是迦维拉尔。阳台上传来某个人的号叫声。

“父王!”迦熙娜大吼。

迦维拉尔回头看着她,在跨进阳台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阳台在他身下轰然倒塌。

迦熙娜惊得大叫,急忙快步穿过卧房,扑到断裂的阳台边,跪了下来。她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人影坠下楼去,风撩起几缕从她的发髻中散落的发丝。

父王和那位在宴会上现身的白衣深国人一同跌落而下。

深国人身上放射出耀眼白光。他朝着外墙落去,撞到墙面后依然翻滚不止,最后终于停下。他站起身,设法立于宫殿外墙之上而不倒,这奇景必定事出有因。

他转过身,悄然靠近她父亲。

迦熙娜盯着刺客沿墙走向地面,在父王身边跪下。她阵阵发冷,颓然无助。

泪珠从她的下颌滚落,遁入风中。他在楼下打什么主意?她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刺客离开时留下了父王的尸首。迦维拉尔的身体被一大根木条刺穿,已然身亡——他的碎瑛刃在身旁显形,证实了这一点。碎瑛武士一旦阵亡,武器就会具现。

“我操碎了心……”迦熙娜嘶哑地呜咽着,周身麻木,“我为保护这个家族所做的一切……”

怎么会?丽丝。是丽丝干的!

不。迦熙娜刚才犯糊涂了。那个深国人……丽丝不可能事到如今仍为其主,她已经把他卖出去了。

“我们对您的损失深表遗憾。”

迦熙娜转过身,眨了眨被泪水模糊的双眼。三名身着奇装异服的仆族智者站在门外,克雷德也在其中。无论男女,他们均以细心缝制的布衣裹体,内穿宽松的无袖衬衫,腰间束着系带,飘荡的纺织背心色彩明艳,在身侧开衩。他们并不依靠性别来区分服饰,她曾以为他们借此划分等级,然而——

别想了,她告诫自己,好歹规避一下学术思维,哪怕只有风杀的一天也好!

“我们对他的死亡负责。”打头阵的仆族智者说。甘娜是女性,不过仆族智者的性别极难分辨。他们的服装遮掩了本就不太明显的胸部及臀部,但不长胡须的脸面还算是明晰的女性特征。所有迦熙娜见过的男性仆族智者都蓄有胡须,上面挂着许多颗宝石,而且——

别想了。

“你刚才说什么?”迦熙娜极力挺起身子,喝问道,“为何是你们的过错,甘娜?”

“因为是我们雇来了刺客。”女仆族智者用她唱歌般的浓重口音说,“尊父之死出自我们之手,迦熙娜·寇林。”

“你们……”

迦熙娜的心骤然一沉,仿若高山流水瞬时冰封。她从甘娜望向克雷德,再到瓦衲利。他们三人均为族中的长老,也是仆族智者元老会的成员。

“为什么?”迦熙娜低声问。

“因为我们别无退路。”甘娜说。

为什么?”迦熙娜质问道,大步向前,“他为你们而战!是他牵制住了那些对你们虎视眈眈的阿勒斯卡人!父王崇尚和平,你们这群妖孽!几时不好,为何偏偏选择现在来背叛我们?”

甘娜抿紧嘴唇、移腔换调,仿佛化为了正为幼童说文解字的人母。“因为尊父欲行极其危险之事。”

“召光明贵人达力拿!”外面的走廊上有人高喊,“风操的!我的命令有未传达给艾尔霍卡?王储的人身安全必须得到全力保障!”轩亲王撒迪亚斯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身后是一队随行的士兵。他身披迦维拉尔的华贵官袍,圆润泛红的脸庞缀满了汗珠。“这群蛮子在此地有何贵干?风操的!快保护迦熙娜王女。那位始作俑者——他就藏匿在他们的随从之中!”

士兵们行动起来,将仆族智者团团包围。迦熙娜无意和他们再有瓜葛,便扭身回到破败的门廊。她一手扶墙,俯视着趴倒在楼下乱石之上的父王,以及躺在他身边的碎瑛刃。

“战争即将打响,”她呢喃道,“而我不会反对。”

“我们明白。”甘娜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那名刺客,”迦熙娜说,“他能在墙上行走。”

甘娜不置一词。

迦熙娜的世界正在不断崩塌,可她还是抓住了一条线索。今晚,她见证了一些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件。是否与那只奇异的灵体有关?她在晶珠与暗天之域的经历又该作何解?

这些问题成了令她宽心的救命稻草。撒迪亚斯要求仆族智者之首作出解释,却一无所获。他走到她身边,眼见底楼的狼藉景象,惊得立马退后。他呼喊着守卫,往楼下一路疾跑,这才抵达已经丧生的国王近旁。

几小时过后,众人发现仆族智者的大部队早已趁机逃逸——先前的行刺事件和仆族智者三巨头的降服为之投下了烟幕。他们从城市迅速撤离,达力拿事后派出的骑兵队被歼灭,百名士卒战死,百匹价值连城的好马也一同消殒。

纵使因罪孽沉重而判以绞刑,仆族智者的首领直至被吊起的一刻仍然口风紧闭,不吐一语。

迦熙娜对此甚少留意。她与幸存的守卫交谈,询问他们目击到了什么。她循着相关线索向丽丝打探消息,想要搞明白这位臭名昭著的刺客的禀性。她几乎扑了个空。丽丝雇佣他的日子很短,她摊牌说自己对他的异能一无所知。迦熙娜也没能找到先前的雇主。

接下来只好投身书海。在失去至亲和线索的痛苦之下,只有这般近乎丧失理智的举动才能把她解放出来。

那一晚,迦熙娜见证了不可能。

她一定会厘清此中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