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飓光志(卷一):王者之路
- (美)布兰登·桑德森
- 8408字
- 2021-04-01 17:59:58
1 飓风恩护者
“你杀了我,你们这帮畜生,你杀了我!太阳还如此灼热,我却要死了!”
——收集于1171年第七月第三周第五天,死前十秒。死者是三十一岁的暗眼种士兵。此例有可疑处。
五年后
“我要去送死了,是吗?”塞恩问。
塞恩身边,一名久经沙场的老兵转头打量他。老兵一脸短须,连着鬓角,两鬓华发渐生。
我要死了,塞恩心想,攥紧了长矛——矛杆沾了汗,握起来滑腻腻的。我要死了,哦,飓风之父,我死定了。
“孩子,你多大?”老兵问。塞恩不记得那人的名字,当你看着另一支军队结成战阵、在岩石裸露的战场上一字排开,想记住任何东西都很困难。战阵看起来是如此简练、有序,充满文明气息。前列是短矛手,随后是长矛手和标枪手,弓手在两翼。暗眼种矛手的装备和塞恩类似:皮坎肩和齐膝护裙,一顶简陋的钢盔和配套的胸甲。
很多光眼种骑着马,披戴全套盔甲,亲卫队簇拥在他们周围,胸甲上泛出紫红色和深绿色光辉。其中有无碎瑛武士?光明贵人亚马兰不是碎瑛武士,但他的手下里有没有呢?塞恩会不会被迫与碎瑛武士交手?凡人杀不了碎瑛武士,能做到的人非常罕见,所以全都成了传奇。
这是真刀真枪的战场,这个念头使他的恐惧又多了几分。不是演习,不是挥挥木棒的训练,是真正的战场。直面事实令他两腿发软,心脏如受惊的动物般怦怦直跳。塞恩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个懦夫,他不该丢下蟹群!他永远也不该——
“孩子,”老兵不慌不忙地说,“你多大?”
“十五。”
“叫什么?”
“塞恩。”
山一般的胡子老兵点点头:“我叫戴立特。”
“戴立特,”塞恩重复了一遍,依然盯着对面的军队。他们太多了,有好几千!“我死到临头了,对吗?”
“不。”戴立特说话粗声粗气,但不知为何使人心安,“你不会有事的,抬起头,保持队形。”
“我才训练了三个月!”他敢打赌能听到些许敌人的盔甲或盾牌发出的敲击声,“我连矛都握不住!飓风之父啊,我要死了,我办不到——”
“孩子,”戴立特温和但坚决地打断塞恩的话,一手按住他肩头。老兵背着一面大圆盾,边缘反射出一圈寒光,“你不会有事的。”
“你怎么知道?”他的语气简直像是哀求。
“小鬼,因为你在‘飓风恩护者’卡拉丁的小队。”他一说完,两旁的士兵也点头赞同。
一波又一波士兵在他们身后集结——为数好几千。塞恩位于最前沿,卡拉丁的小队共有三十来人。塞恩是在战前突然被调入这个小队的,为什么?也许是军营内斗的结果。
为什么这个小队在伤亡必定最惨重的前锋位置?紫色胶体状的小小惧灵从地面涌出,聚集在他脚边。有那么一瞬,在极度恐惧之下,他几乎要抛开短矛、连滚带爬地逃走。戴立特用力捏了一把他的肩膀。看着戴立特充满信心的黑眼睛,塞恩犹豫了。
“在我们列阵之前,你有没有小便?”戴立特问。
“我没时间——”
“现在尿。”
“在这儿?”
“不然你会在战场上尿裤子,让你分心,没准儿会要了你的命。快尿吧。”
塞恩尴尬地把短矛交给戴立特,就地往石地上行了方便。尿完,他瞥了瞥身旁的人。没有一名卡拉丁的士兵显出轻蔑的神情,他们都牢牢站定,背着盾牌,执矛于侧。
敌军即将完成列阵。两军之间是光秃秃的地面,除了零星的石壳木[1],全是极为平整的砂岩。这里是放牧的好地方。暖风熏着塞恩的脸颊,带着昨夜飓风留下的潮气和味道。
“戴立特!”有个声音传来。
一名男子穿过阵列上前,手执短矛,矛杆上系着两口皮鞘,插着两把匕首。此人相当年轻,目测只比塞恩大四岁左右,但就连戴立特也比他矮上几指。他穿着矛兵的寻常皮甲,只是下身有一条黑裤,那不合军规。
他有阿勒斯卡人的标志性黑发,长度齐肩,打着卷,眼睛为深褐色。坎肩上有白绳打的结,这是小队长的标志。
塞恩身边的三十个人齐刷刷立正,举矛致敬。他就是“飓风恩护者”卡拉丁?塞恩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年轻?
“戴立特,马上会有个新兵加入,”卡拉丁的声音非常有力,“我想让你……”他看到了塞恩,便没有说下去。
“长官,他几分钟前自己找来了。”戴立特笑道,“我已经让他准备好了。”
“干得好,”卡拉丁道,“我花了不少钱才让那孩子离开贾雷的小队。贾雷那个废物,打起仗来只会帮敌人的忙。”
什么?塞恩心想,居然有人花钱要我?
“你们觉得哪里合适?”卡拉丁问。附近的几名矛手抬手遮住阳光,检视起战场的岩地。
“右侧远端两块大石旁的斜坡怎么样?”戴立特问。
卡拉丁摇摇头:“地面不够平,不方便落脚。”
“啊哈,有道理。那边的小山包怎么样?足够避开第一波箭矢,也不会过于突出。”
卡拉丁点点头:“看起来不错。”塞恩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可什么也看不到。
“伙计们,大家都听到了?”戴立特大喊。
众人高高举起矛。
“戴立特,待会儿关照一下新来的小鬼,”卡拉丁说,“他还不知道咱们的传令信号。”
“那当然。”戴立特笑着说。他笑了!他是怎么办到的?敌军号角吹响,是不是准备开战了?尽管塞恩刚刚解过手,可他还是感觉到一股尿液顺着大腿流了下去。
“坚守战阵。”卡拉丁说完,一路小跑着穿过前沿,和下一个小队的队长碰头。塞恩等人身后的几十排战列还在扩大,两翼的弓箭手张弓待发。
“别担心,孩子。”戴立特说,“咱们不会有事的,卡拉丁是个会带来好运的队长。”
站在塞恩另一侧的士兵点点头,他是个红发的雅克维德人,高高瘦瘦,肤色较阿勒斯卡人更深。为什么雅克维德人会在阿勒斯卡军中效力?“没错,卡拉丁得到飓风的恩护,这毫无疑问。上一仗我们损失了……多少?才一个吧?”他说。
“还是有人死。”塞恩说。
戴立特耸耸肩:“死人不稀奇,我们小队死得最少,你瞧着吧。”
和另一名小队长说完话,卡拉丁跑回自己的队伍。虽然他拿的是短矛——也就是单手武器,另一只手持盾——可他的短矛比其他人多出一只手掌的长度。
“各就各位!”戴立特喊道。卡拉丁和其他小队长不同,他没有退入阵后,而是站在小队阵前。
塞恩周围的人躁动起来,发出细碎的杂音。这种声音传遍整支大军,肃穆被嗜血的欲望取代,千百只脚在地面摩挲,盾牌哐哐作响,各种金属扣子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卡拉丁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的敌军,头也不回地说:“稳住,伙计们。”
后方一名光眼种军官骑着高头大马经过。“准备战斗!我要他们血流成河。大家奋勇作战,奋勇杀敌!”
“稳住。”那人走开后,卡拉丁重复了一遍。
“准备跑步前进。”戴立特告诉塞恩。
“跑?可训练时要求我们结阵推进!保持阵线!”
“没错。”戴立特说,“大部分人所受的训练不比你多。好手最后都被派往破碎平原与仆族智者作战了,卡拉丁想让我们平安无恙地到那儿为国王战斗。”戴立特朝阵线远端努努嘴,“大部分士兵会散开来,自顾自地冲锋;这些光眼种不是什么高明的指挥官,没法保持阵形。所以你得跟我们一起跑。”
“我要把盾取下来吗?”周围的士兵纷纷解下盾牌,但卡拉丁的小队还是把盾背在身上。
戴立特还没来得及回答,后方便传来一声号响。
“跑!”戴立特喊道。
塞恩别无选择。整支军队开始推进,战靴踏得砰砰作响。不出戴立特所料,扎实的推进没有持续多久。有人开始呐喊,其他人跟着鼓噪。光眼军官大声叫他们前进、加快脚步、投入战斗。阵形很快解体了。
与此同时,卡拉丁小队猛冲到阵线之外,开始全速奔跑。塞恩踉踉跄跄地跟上,又慌又怕。地面不像看起来那般平整,一丛不起眼的石壳草差点把他绊倒,受惊的藤蔓随即缩回壳内。
他稳住身子,继续前进,一手持矛,盾牌不住敲打着背脊。对面的军队也在行动,士兵冲入开阔地带,看不出丝毫阵形或章法。这和训练时定义的战斗完全不是一回事。
塞恩甚至不清楚敌人是谁。有个领主侵入了光明贵人亚马兰的领地,而在亚马兰之上,此地属于轩亲王撒迪亚斯。这是一场边境冲突,塞恩觉得敌人来自阿勒斯卡的其他公国[2]。他们为什么要打来打去?也许国王能阻止这一切,但他在破碎平原,为五年前遇刺的前国王迦维拉尔报仇。
敌军有大量弓箭手。第一波箭矢飞上半空,塞恩的恐惧也随之达到顶峰。他又绊了一步,忙着取下盾牌。可戴立特抓住他的手臂,大声催促他前进。
数百支箭矢破风而来,遮天蔽日,达到最高点后划着弧线俯冲,仿若凌空捕猎的飞鳗。亚马兰军士兵纷纷举盾,只有卡拉丁小队不一样,他们头顶空无一物。
塞恩发出惊叫。
箭矢从他们上方掠过,落向亚马兰军阵中。塞恩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了一眼。箭矢落在了他们身后。士兵们发出惨叫,盾牌被箭头击穿。只有少数箭矢没到预定射程,散落在阵前。
“为什么?”他冲戴立特大喊,“你们怎么知道?”
“他们瞄准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大块头回答,“这样事半功倍。”
几个处于阵前的其他小队也收起了盾牌,但大部分人还是举盾别扭地跑,为不会落到头上的箭矢操心。这拖慢了速度,增加了被真正位于箭雨中的后排士兵踩踏的风险。塞恩还是很想举盾,毫无防备地向前猛冲太奇怪了。
第二波箭雨来袭,激起一阵痛苦的哭号。卡拉丁的小队直冲向敌军,有些敌兵被亚马兰军弓箭手击中,眼看命不久矣。塞恩能听到敌军士兵发出的战斗呼喊,能看清他们的长相。突然,队伍刹住脚步,结成密集阵形。他们已抵达卡拉丁和戴立特之前选好的小斜坡。
戴立特抓住塞恩,把他推到阵形正中心。卡拉丁的战士们放低矛头,迎着不断靠近的敌兵挺盾而立。敌人没有组成审慎的队形,没有保持短矛手在前、长矛手在后的布阵,只顾一个劲儿向前冲,发出狂热的呐喊。
塞恩笨手笨脚地从背上取下盾牌。一队队人马彼此交锋,矛与矛的撞击声在空中回荡。也许是觊觎高地的优势,一群敌军矛手向上冲向他们的阵地。这三十多名攻击者保持了一定队形,但不像塞恩他们排列得那么紧密。
敌人似乎决心用战意来弥补阵形的不足,在狂暴的怒吼声中冲向他们。卡拉丁的士兵守住队形,像保护光眼贵族的亲卫队一般护着塞恩。两军冲突化作金戈交响、矛盾撞击。塞恩吓得直往后退。
交锋短促激烈,眨几下眼的工夫,敌人就退却了,在石地上留下两具尸体。卡拉丁小队没有任何损失,V形阵列纹丝不动,散发出凛冽杀气。有一人退后,扯出一块绷带裹住大腿上的伤口。其余人靠拢堵住了缺口。伤者体形敦实,盔甲厚重,他咒骂了几句,但伤势看起来并不严重。他很快起身,却没有回到原先的位置,而是换到V形阵一端,一个防护更严密的地方。
战场一片混乱,两军短兵相接,铿锵声、碎裂声和惨叫声不绝于耳,响成一片。队伍打散了,士兵们随意寻找对手。他们就像猎食者,三四人一组,专找落单的敌人,然后恶狠狠地猛扑上去。
卡拉丁的小队坚守原地,只对付靠近的敌人。这就是战场的真实面貌?塞恩所受的训练要人打仗时肩并肩排成长列,而非发疯似的撕咬一团,不是这种野蛮的混战。为什么其他人不守住队形?
真正的士兵都走了,塞恩心想,到破碎平原去打像模像样的仗。怪不得卡拉丁想把自己的队伍带去那里。
四面八方都是矛头闪动的寒光,尽管有胸甲上的徽章和盾牌的颜色作标志,要区分敌我还是很难。战场被分割成数百块,仿佛上千场战斗同时上演。
经过最初几次交锋后,戴立特抓住塞恩的肩膀,把他安排到V形阵最底部。塞恩完全派不上用场,卡拉丁的战士与敌交锋时,他便把训练要领忘得一干二净,能做的仅是站在原地、扬起矛尖、努力摆出唬人的样子。
大半个小时中,卡拉丁的小队一直守着斜坡,肩并肩协同作战。卡拉丁经常离开前沿阵位,冲到某个方位,用矛在盾上击出古怪的节奏。
这就是传令信号。塞恩意识到队伍开始运动,从V形转为环形。在垂死者的哭喊和数千人的呼喊声中,要分辨一个人的声音几乎不可能。但矛头在金属盾牌上的击打声清脆可辨。每次变阵,戴立特都会抓住塞恩的肩头,引导他移动。
卡拉丁的队伍不追击落单者,始终保持防御态势。虽有数人受伤,但没人倒下。小股敌军不敢掠其锋芒,较大的集群经过几次交手也都知难而退,去寻找更好对付的敌人。
情况终于有了变化。卡拉丁转过身,用一双老练的褐眼打量战局走向。他举起短矛,以之前未曾用过的短促节奏敲打盾牌。戴立特抓住塞恩的胳膊,把他推下小山。为什么现在要放弃?
就在此刻,亚马兰军的一个大方阵崩溃了,士兵四散逃窜。塞恩没意识到这片战区的状况对本方有多不利。后撤途中,卡拉丁的队伍碰到许多受伤或垂死的士兵。塞恩一阵反胃,这些士兵缺手断腿、膛开肚破,内脏洒了一地。
没时间害怕了,友军的撤退马上演变成溃逃。戴立特咒骂起来,卡拉丁再次击打盾牌,小队改往东去。塞恩看到那边有一个更大的亚马兰军方阵在坚守阵地。
但敌人看到了阵列的缺口,士气高涨,一拥而上,如同一大群捕猎落单野猪的斧狐犬。卡拉丁的小队在这片满是尸体和垂死者的战地中穿行,还没走完一半路程,就被一大群敌兵拦住去路。卡拉丁心有不甘地敲起盾牌,队伍放慢了脚步。
塞恩感到心跳频率一再加快。附近有一队亚马兰士兵被蚕食殆尽,一个接一个踉跄倒地,剩下的惨叫着四散奔逃。敌人挥舞手中的长矛,如同烤肉的扦杆,倒在地上的人被一个个扎死,活像待宰的飓虫。
卡拉丁的队伍与敌人迎面硬撼,矛与盾撞成一团。塞恩被四面八方的肢体推挤着,顿时天旋地转、不辨方向。在敌友混杂、死亡笼罩下的惊涛骇浪中,塞恩就像一叶孤舟。没有前后、没有左右,全是人!
他吓坏了,拼命想找个安全的地方。附近的一队士兵穿着阿勒斯卡的制服,应该是卡拉丁的队伍。塞恩拔腿就往那儿跑,可等到几个士兵转过头来,他才惊恐地发现自己认错了人。那不是卡拉丁的小队,而是一小群陌生的士兵。他们受了伤,已如惊弓之鸟,堪堪守着一条支零破碎、歪歪斜斜的防线。一队敌兵刚靠近,他们就作鸟兽散了。
塞恩僵立在原地,持矛的手全是汗。敌兵朝他直冲过来。他本能地想逃跑,但见了那么多被逐个收割的溃兵后,他明白自己必须坚持!必须面对敌人!他不能逃,不能——
他大吼一声,挺矛朝领头的士兵刺去。那人漫不经心地用盾拨开矛尖,把短矛扎入塞恩的大腿。痛楚如此炙热,相比之下,就连喷出的鲜血都给小腿带来冰冷的触感。塞恩疼得直抽凉气。
那士兵猛地从伤口中拔出兵器。塞恩往后晃了晃,盾矛齐齐落地。他倒在岩地上,倒在别人的血泊当中。他的对手高举短矛,一步步靠近,准备刺透塞恩的心脏。在他眼中,敌人成了一片模糊的剪影,在空旷的蓝天下不断放大。
此时,他出现了。
小队的领袖、“飓风恩护者”卡拉丁的短矛仿佛从天而降,在千钧一发之际挡开原本要取塞恩性命的一击。卡拉丁挡在塞恩身前,独自面对六个矛手,毫无惧色,反倒向敌人猛冲上去。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卡拉丁首先攻击刺伤塞恩的士兵,矛头扫中其下盘。那人还没倒地,卡拉丁便从绑在矛杆上的皮鞘里抽出一把匕首,扬手便掷。刀光一闪,正中第二名敌兵的大腿。敌人单膝跪地,惨叫起来。
第三人看着倒下的同伴,愣了一下,卡拉丁趁机踢开受伤的敌人,将矛头扎入他的脏腑。第四个敌兵眼窝里插着一把匕首,倒在地上。卡拉丁什么时候拔出那把匕首的?他在最后二人中间闪转腾挪,短矛在他手中如同轻盈的木棒,只闻其声、不见其踪。有那么一小阵子,塞恩觉得小队长似乎被一层东西包裹着,那是纵横交织的空气,仿佛风本身被赋予了形体。
我流了很多血。流得真快啊……
卡拉丁凌空侧旋,顺势出矛,最后两个矛手倒在了地上,伴随着汩汩血声。在塞恩耳中,那仿佛是士兵未发出的惊叫。敌人全都倒下后,卡拉丁回身跪到塞恩身旁,放下短矛,从口袋里抽出一条白布,麻利地裹紧塞恩的大腿。他的动作驾轻就熟,看起来曾做过上百次。
“长官!”塞恩指着被卡拉丁打伤的一名士兵叫出了声。那士兵扶着自己的腿,挣扎着站了起来。但转瞬间,戴立特山一般的身形出现在他身后,用盾牌把他推开。戴立特不杀伤患,只是缴了他的械,让他一瘸一拐地离开。
小队其余成员也来了,结成环阵,把卡拉丁、戴立特和塞恩围在中央。卡拉丁站起身,将短矛扛在肩上;戴立特从敌人尸体上拔下匕首交还给他。
“我着实担心了一阵,长官。”戴立特说,“您就这么跑了。”
“我知道你会跟来。”卡拉丁说,“扬起红绸。凯恩、寇拉特,带这孩子离开战场。戴立特,你和其余人守在这里。亚马兰的战线正朝这边合拢,我们很快就安全了。”
“那您呢,长官?”戴立特问。
卡拉丁望向战场那头。敌军阵线中撕开一条口子,那里有一名骑白马的男子,挥舞着一把狰狞的钉头锤。他穿着一套银光闪闪的全身甲,打磨得光可鉴人。
“碎瑛武士。”塞恩说。
戴立特嗤之以鼻。“不,感谢飓风之父,那只是个光眼种军官。碎瑛武士可是宝贵的战斗力,不会浪费在边境的小打小闹上。”
卡拉丁看着那个光眼种,恨意在眼中流转。那是塞恩的父亲说起偷红甲蟹的贼时表露的恨意,也是塞恩的母亲听人提起库熙莉时显出的恨意——库熙莉与修鞋匠之子私奔了。
“长官?”戴立特的语气有些犹豫。
“第二、第三分队,钳形布阵。”卡拉丁语气强硬,不容辩驳,“让我们把那个光明贵人拉下马。”
“您确信这是个好主意?有同伴受了伤。”
卡拉丁扭头看着戴立特:“他是哈劳的手下,也许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您没法肯定,长官。”
“无所谓,他是个军校,杀掉如此显赫的敌人,离破碎平原就只有一步之遥了。我们要干掉他。”他的视线飘向远方,“想想吧,真正的士兵,纪律严明的营堡,正直可敬的光眼种。一个让战斗变得有价值的地方。”
戴立特叹口气,点头应下。卡拉丁招呼一群士兵跟他一起奔向战场另一端,余下不到半数的士兵和戴立特一起保护伤患。其中有名黑发中夹杂着几缕金发的瘦削男子——这表明他是混有异国血统的阿勒斯卡人——从口袋里取出一条长长的红绸带,系在矛上,再把矛高高举起,让绸带迎风招展。
“那是信号,召唤救护兵撤走战场上的伤员。”戴立特告诉塞恩,“我们马上就把你送到后方。你很勇敢,面对六个敌人也不退缩。”
“逃跑是蠢办法。”塞恩试着把注意力从颤抖的大腿上移开,“战场上那么多伤员,为什么救护兵会来帮我们呢?”
“因为卡拉丁队长塞了钱。”戴立特道,“他们一般只救光眼种,这样人手反而有富余。队长把自己大部分的饷钱都用来行贿了。”
“这支队伍挺特别。”塞恩说,他觉得头轻飘飘的。
“我早说过。”
“不是凭运气,是历练。”
“历练只是一部分,更因为大家知道受伤后会被卡拉丁弄出战场。”他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如卡拉丁所言,亚马兰军的阵形正在合拢、复原。
敌营中的光眼种骑将用力挥舞钉头锤发令,他的亲卫队移到一侧,和卡拉丁的队伍缠斗。光眼种骑将掉转马头,他戴一顶无面罩、两侧倾斜的头盔,上饰一大簇羽毛。塞恩看不清他眼珠的颜色,应该是蓝色或绿色,也可能是黄色或浅灰色。他是个光明贵人,生来就被令使选中,标上了统治者的记号。
他对周围的战斗无动于衷,但突然之间,卡拉丁的匕首飞入了他右眼。
光明贵人惨叫着跌下马鞍,卡拉丁绕过战线,高举短矛,跃到他上方。
“啊,这也是历练出来的。”戴立特摇摇头,“别人基本没戏。他打起仗来就像飓风,而且思考速度比别人快一倍。有时候,他的动作……”
“他为我包扎了腿上的伤口。”塞恩语毕,才意识到自己因失血过多开始说胡话了。为什么要提包扎的事情呢?那不算大事。
戴立特只是点点头。“他知道很多医疗知识,还认识古铭文。我们队长是个奇人,他本身只是个地位不高的暗眼种矛兵啊。”他转头对塞恩说,“可你该省点儿力气了,孩子,如果没把你活着带回去,队长会不高兴的,他付了一大笔钱呢。”
“为什么?”塞恩问。战场渐渐安静下来,似乎垂死的人大多已喊哑了嗓子。附近几乎全是友军,但戴立特依然保持警惕,提防敌兵来攻击卡拉丁手下的伤员。
“告诉我,戴立特,”塞恩又问了一遍,急于知道答案,“为什么把我调到他的小队?为什么是我?”
戴立特晃晃脑袋,“他就是那样。一想到你这样的孩子,没怎么训练就被送上战场,便气不打一处来。他时不时把这样的孩子调进自己的小队,咱们当中有七八个人过去和你一样。”戴立特看向远方,“我猜,你让他想起了过去的某个人。”
塞恩盯着自己的腿。痛灵像许多手指奇长的橙色小手,在他身边爬行,应和着他痛苦的节拍。现在,它们开始朝其他方向匆匆离去,寻找别的伤患。痛苦在退去,他的腿、他全身,都感到麻木。
他仰头躺下,直视苍穹。他能听见若隐若现的雷声,可奇怪的是,天空万里无云。
戴立特咒骂起来。
塞恩扭过头,眼前震撼的景象令他浑噩的神志顿时清醒。只见一匹巨大的黑马朝他们飞奔而来,马背上有一套流光溢彩的盔甲,那并非反光,而是盔甲本身辐射出的。盔甲没有接缝,没有接合的链条,完全以精美得不可思议的小块金属板拼成。骑手戴一顶朴素无华、金光闪耀的全盔,一手提着一人高的巨剑。那并非普通的剑,它略带弧度,未开刃的一侧有起伏的波纹,宛如流淌的浪花。剑身上覆满蚀刻的图文。
真美,就像一件艺术品。塞恩从未见过碎瑛武士,但立刻就意识到眼前这位骑士的身份。他之前怎会把一个仅仅穿了盔甲的光眼种误认作高贵的存在?
戴立特不是说这片战场不会出现碎瑛武士吗?戴立特已匆匆起身,招呼小队布阵。塞恩依然坐在原地,拖着那条伤腿,站不起来。
他头晕目眩,几乎无法思考。已经流了多少血呢?
不管有没有受伤,他都没法战斗。你没法与这样的人战斗。阳光在盔甲上荡漾,那把巨剑是如此不可方物,巧夺天工,蜿蜒似水。就好像……就好像全能之主下凡,化作人形君临战场。
你怎么和全能之主战斗呢?
塞恩闭上了眼睛。
[1] 一种能适应飓风气候的植物,其共同特征是带有某种硬壳,枝叶在硬壳中生长,从而保护植物免受猎食者和风暴的摧折。
[2] 公国是阿勒斯卡王国内的行政区域,原本都是独立的,其统治者被称为“轩亲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