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柳梢,一条清溪映月,时间似乎抹去了我的现在,我站在山神凹的河边,河里没有了清溪,一河道的羊粪蛋。我问柳树:你在守望什么?时间把你顽固地留守在这里,你的叶片如竹叶,我一直认为你是北方的竹子——北方的,有秋的情绪、夏的纷乱。蝉在许多年前落在你的树枝上,你可知觉?蝉鸣时夏已经深了。
这条河叫蒲沟河,源头应该是山神凹的后沟。山大沟岔多,一条河大都以村庄的前后命名。山神凹流出去两条河,一条蒲沟河,一条枣林河,两河出山入十里河,一路欢腾流往沁水县的固县河,之后由端氏镇入沁河。我在很多年前和我的父亲去后山用筛子捞过虾,泉水里长大的虾实在是好吃,一铁锅河虾配山韭菜炒好端到院子里,嘴馋的人哪里等得急拿筷子。一河的泉水,在暧昧的夜色中,河流如同针线一样穿起了我童年的欢乐。
十多年前我的小爷葛启富从山神凹进城来,背了一蛇皮袋子鸡粪,他要我在阳台上种几花盆朝天椒。那一袋子鸡粪随小爷进得屋子里来时,臭也挤进来了。我想我还要不要在阳台上养朝天椒?小爷进门第一句话说:蒲沟河细了,细得河道里长出了狗尿苔。吓我一跳。几辈人指望着喝蒲沟河的水活命,水却断了。小爷说:还好,凹里没人住了,我能活几年?就怕断了的河,把人脉断了。
几年后小爷去世。一场雨过后,我看到院子里用了祖辈的水缸聚集了雨水,秋风起时,还能泛起一轮一轮的涟漪,我的心一下就起了难过。山神凹后来只剩下一户,我喊他“叔”。叔的一只眼睛瞎了。我回乡,坐在他对面的炕上。叔说:我一辈子没有求过你啥事,我这眼睛,去年秋天收罢粮,眼好好的就疼,以为是秋虫招了一下,生疼,慢慢就肿了核桃大,生脓,脓把眼睛糊了。娃领我去长治看病,大夫说是眼癌。我怕是命死眼上了。我说:世上的癌,数眼癌好治,剜了它,有一只眼,你还怕世界装不到你心里?叔说:你说得好容易,我就是想求你保住我的眼。一只眼看路,挑水都磕磕绊绊,一桶水能洒半路。
那时候山神凹没有水了,满河沟的水说没就没了。
后来有了自来水,也是隔山引过来的。可惜这样的日子没有享受多久,叔就入土为安了。山神凹果然断了人脉。野草疯长着,窑顶子塌了窟窿,年轻的一代都迁走了,村庄就像遗失在身后的羊粪蛋,风景依旧,只是少了流动。我在冬日稍显和煦的阳光里,一窑一窑走进去,迎面的是灰塌塌的空。石板地、泥墙和老树,让我得以在一个午后穿过怀想,那时候的窑洞多么年轻,木头梁椽清晰地发出活动筋骨的声音,多么好的村庄,沉静细碎的阳光洒满了每一眼窑洞,多么不寻常啊,那热闹,那生,那死,那再也拽不回来的从前。时间悄然流逝,倏忽间,窑洞成了村庄的遗容。河流,糟糕的水已不知流向了何方。故去的人和事都远去了,远去在消失的时间中。我妒忌这时间,把什么都贪走了,贪得山神凹成了荒山野沟。
河流带走了一切。但只要怀念,我都会感觉山神凹人的眼睛在我的头顶上善意而持续地注视,河流带不走我的童年。在生命的轮回里,日与夜交替形成力量关系,我走着,很长一段时间我走出了山神凹人的视野,忘记了是山神凹的河流养育得我健壮。我在成长的过程中无知觉地背叛了一种美。没有故乡能有我现在吗?没有那一方水土养着,我能把幸福给到我所有的文字吗?我记得童年的夏天到窑垴上截麦秆,新麦的秸秆好闻,耐得住闻,味也悠长。麦收过后的一段时间,我在谷子地里等谷穗弯腰——世事和人性都需要弯腰吃苦——我家的祖坟就在我的身后。小爷说:我是黄土埋到脖子了,我也快要走了。小爷看着祖坟,挽起的袖管露出很结实的肌肉,天气有一些嫩寒,我看到谷子地里小爷的影子僵硬在那里,他的脸上皱纹成片爬着。皱纹上了脸的人离死亡就近了吗?生命于我更像是一种无法言语的东西,我对生命的所知,便是我仍然对它有所不知。黄土明摆着在脚下,怎么会埋到脖子了?秋阳快要落山的傍晚,我坐在河边。河水流动让我内心安定。我走回凹里,走出山外。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但是,时间无法改变死亡。曾经的山神凹,气力和心劲让凹里人欢马叫。曾经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死亡是一个时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时代的诞生,是祖父的死亡,是孙儿的成长。我们的生长拖着浓重的阴影,当它一再降临我身边的亲人时,我看到亲人们的笑容淡淡的,淡得像烟。我站在老窑的门槛上望他们,看他们犹如跌进一潭深水,慢慢地淹没了他们的笑容。斑驳的墙壁竖立着,积灰的老窗合拢,我迈不动步,深远的回忆在我的脑海里涌现。当河水断流,老窑塌落,我突然觉得生活的意义再次变得恍惚,变得不可确定,因为我的活让我的亲人们远去。
我多么想找回炊烟似的人间烟火气,找回满山的羊群,找回阳光从窑顶滑落至门槛,并照亮一群觅食的鸡。我穿着紫红格格布衣裳,只回了一下头,就已经找不到我的亲人了。山神凹成为我生死不移的眷恋和诱惑。生命在日子里发芽。倏忽间,这图景全然变作印象,沉淀于记忆之谷的深处,幻化成流年的碎影。这里所有经历的言说都纷纷展开,人们以往的精神空间被淡缩成薄如纸张的平面,文字跳跃,山神凹人经历的单纯过程横立在我的面前,如同牵挂着一个远方的旅人——我是它早已咧着嘴盟过誓的唯一的后人。
没有比河流的消失更动人心魄,它的消失没有挣扎、没有难过。正如彭斯用诗的语言描述的那样:“我从未看到过野生的东西自怨自艾/小鸟冻死了,从树上掉下来/也没有自怜”。河流在人的眼皮底下,谁也记不得它的消失,只知道长流水变成了季节河,当雨水再一次从天空降落时,河流的季节没有了。蒲沟河是沁河一条细小的支流,小到几乎没有任何意义,包括地图上都没有标出它。难过的只是它河岸上有情感的生灵。我在河沟里走,有蒲公英开着黄色的小花,有一丛一丛的鸡冠花,还有苦苦菜,一只壁虎从我的脚前穿过;我还看到一块河卵石上,一只蚂蚁举着一只蚊子,风刮过来,蚂蚁不动,风刮过去,它继续爬行。书上说,植物在它消失的地方必定会重现。会吗?亲爱的文字,你会欺骗我吗?二十世纪考古学家是划着木舟进入罗布泊的,我们都知道古楼兰是一个庞大的村庄。一座村庄的生机,最先是由一条河流营造的,河岸上,最后都沦落成了一座座坟茔。我有多么孤独和寂寞。每个人只有一个故乡,就像每个人只有一个祖国、只有一个亲生母亲一样。一个人一生要走很远的路,一提到山神凹,我的心都挖抓得难受。
蒲沟河岸上的窑洞,柔软肥沃的土地上长出的耳朵,它在听见时间的叹息和自己内心的曾经热闹的同时,还听见了热爱它的人在寂静的土地上对于生命的守护,对于时间的绝世应答,对于永不会撞个满怀的转瞬即逝的繁华。面对时间,我只能学圣者浩叹一声:逝者如斯夫。逝者如斯夫——感通广宇,戳破时空的沉寂,我写下它曾经热闹的一页。
一切都始于我对它的爱。时间迅疾而过。有多少生命骨殖深埋于时间中,亲情、友情、爱情,终于待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那个去处直叫人呼吸到了月的清香、水的沁骨。生命的决绝让我的爱在产生的文字中获得回归,当这些已逝的生命从我的文字中划过时,我体悟到了温情与哀绝、惆怅和眷念。“但使情亲千里近,须信。无情对面是山河。”我不知这是谁的诗句,却与我内心的感触对接了。时间如中国画缥缈的境界,明知道一切不可能出现,却还愿意在疲倦的时候沉溺其中。天地方寸间怀古,秋风年年吹,春草岁岁枯。逝去的以另一种方式活在现实中。
一位作家说过:“所有埋葬过自己血亲的地方都是故土。”
我说:“只有亲手盖过屋子并养育下后人的地方,才能称是故土。”
许多物事已经消失。记忆潜入的时候,山神凹的土路上有胶皮两轮大车的车辙,山梁上有我亲爱的村民穿大裆裤戴草帽荷锄下地的背影,河沟里有蛙鸣,七八个星,两三点雨,如今,蛙鸣永远响在不朽的辞章里了。
年年清明,我回山神凹,一路上想,坟茔下有修成正果瓜瓞连绵的俗世爱情,曾经的早出晚归,曾经的撩猫逗狗,曾经的影子——只有躺下影子才合二为一,所有都化去了,化不去的是粗茶淡饭里曾经的真情实意。人生的道路越走越远,终于明白了生活中某些东西更重要,首先肯定,它不是物质的。
谁能阻挡美满家庭里生离死别有朝一日的到来呢?谁又能阻挡一条河流走远?既然不能,今世还有什么化不开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