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为了思念起一种颜色,那一份好和俏丽,都在耐得住寂寞下盛开。好,隔着旧时光,它竟是华丽。一张红绣帷幔的檀香木床上,早晨的第一声鸡鸣催醒了她,手环和颈前佩饰叮当,伸一个懒腰,在幽暗的晨光中,所有是静止的,风从一个缝隙挤进来,又从一个缝隙挤走。
时光的伤痕像冬眠的蛇,或被一场雨敲醒,舔着长舌向脚前匍匐而来,你可以不知道你是谁,但不可以不知道自己喜欢。那样的意趣,只能在古典小说里了。一直喜欢老绣,比喜欢一个人更让我心仪,尤其喜欢女子穿一片贴胸的肚兜,外罩一件披肩,初秋走在林子里,风像辽阔的秋叶,缓缓拨动着那女子的头发,生活在时间的那一边,那一份藏着,这个好也叫出色。
肚兜早时称“亵衣”。“亵”意为“轻浮”,有“挑逗,勾魂”之意。悄没声息的喜悦,有许多风情,叫你去黏。我在夜晚曾走进一间保存完好的老屋,是一位古人的书房,有月光把心灵上的尘埃擦洗得干干净净,一些前尘往事在朦胧的光影下水一样晃动。我想象发黄的线装书,一介书生,三两点墨痕,绣帕如雀,荡起了廊檐下一树尘影,一种背景下的氛围,我穿梭在时光中像鬼狐一样,抬头四望,无奈而寂寞。
走出那间老屋,我想,什么是一场风花雪月啊,有比红绣银织,更能泛滥时间暗淌的泪滴吗?
汉朝开始,平织绢开始用作常用的内衣面料,其上多用各色丝线绣出花纹图案,满工绣,把俗世的美意融进锦缎里,成为寓意的一部分。风华绝代,季节都开在胸口了,也只有中国的女子才有如此风情。
到了唐代,出现了一种无带的内衣,称为“诃子”。唐,就那样一直蛰伏在历史深处,因为有杨玉环,唐,也许该是一个动词。杨玉环能从俗世中脱出来,与“诃子”有极大的关系,也是大唐外衣的形制特点所决定的。那时的女子喜穿“半露胸式裙装”,露,就算有风来,只要不那么鲁莽,悬着的双乳也只在“诃子”上荡几下,之后,安静端坐,聆听春歌。
透明的罗纱内若隐若现,因而“诃子”的面料是考究的,色彩缤纷,常用的面料为“织成”,挺括略有弹性,是手感厚实的麻料。穿时在胸下扎束两根带子即可,“织成”保证“诃子”胸上部分达到挺立。杨玉环在大唐占有空间的最重要部位,写她的文字始终呈现着永久,附带着的大唐奢靡、诡异,全都是因为“诃子”的暗香袭人啊。
风华正茂时武则天活在衣服里。金花红袄是她一抹机巧的显露和召唤,也是她的主要手段。
说到宋代,宋代把兜肚喊为“抹胸”,穿着后“上可覆乳下可遮肚”,整个胸腹全被掩住,因而又称“抹肚”。平常人家多用棉制品,俗称土布;贵族人家用丝质品,绣花,花开富贵。宋比唐瘦了一圈,或许是因为“抹胸”?不要那么多繁盛,像宋徽宗的瘦金体,只是一种雅趣。宋代把抹胸穿得最有雅趣的是李师师。传言是古老生活的轨迹。幸好悄掩着的沉重的木门扇,入睡前已经用麻油把吱吱响的门轴涂了一下,才有了文字里的春夜。“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急促的短暂,由一片抹胸抹紧了被无限感动的那一刻。
元代叫它“合欢襟”。仔细品,有点迷晕。有一些些儿艳俗,可叫人想入非非,是媚惑,更是手段。仨字组合得真好。不妨想象一下,审美经验和生命态度下的情趣,是关乎生命最高秘密的隐喻和福音。合,欢,襟。“生命”终归是一样“动物”性狂欢。
也只有清代才把它叫了“肚兜”。棉、丝绸,束系用的带子并不局限于绳,富贵之家多用金链,中等之家多用银链、铜链,小家碧玉则用红色丝绢。那是由颈部滑下的曲线,沿肩往两侧顺畅而下,与腰线到骨盆处向外那种圆弧状构图,有上下辉映之美,肩颈处微微看到锁骨,隐隐有一种风姿。像曲折幽深的花径,低调的张扬,是否“世界的本质就在于它有一种味道”?真是这样的,因为它携有无所不在的繁华。
黛玉的衣着在《红楼梦》里少有具体描写,世人似乎都喜欢她那灵性,我总觉得好像她的衣衫是没有颜色的,只是简洁的一种布,纤腰一搦,樱桃小口里吐出的尽是尖酸刻薄。《三国演义》里有一句歇后语:张飞绣花——粗中有股细劲。一种丝线,是一种情感,几种情感重叠在一起,就出了浪漫的效果。我记得外婆给我母亲留下一个肚兜,一枝并蒂莲缠绕着向上,在外婆的胸口开放得十分美丽。然而,在肚兜的最上方又绣着一个小人儿驾着一辆马车,通常图案叫“骅骝开道”,表示马车载了无数金银财宝进门。它绣在装钱的荷包上才对,可它停留在外婆的肚兜上。外婆早已驾鹤西去,没有人能告诉我。
我喜欢看绣在布和绸缎上的花花草草,但也只是喜欢看,说细了,其实就像读书一样读绣在上面的心情。寻常花草,日常物事,一些些逸出,一些些荫幽,一些些深情,一些些洇出的小颓废,花语心影,缱绻醉意。绣是养眼的物事呀,养心,养情,养命中的俗事。花瓣的质地,是用语言形容不来的。而它的鲜艳,我只好说它像花朵一样鲜艳。
绣有夕阳的寂静之味。往事在回忆里,有什么心事搁在心里了呢?是童年吗?我还记得端阳,妈妈为我做下的兜肚,一个香囊挂在上面,艾草味儿的香。如今妈妈已步入晚年。秋天了,光照得草地露珠烁烁。不要跟秋天说话,只看炕边、枕上、墙体吉祥的绣,有图必有意,有意必有吉祥。离尘世无比远,我忘了我是谁。那份心情炊烟般散散落落舒缓,一读一千年。好嘛!
现在城市里真正懂女红的不多了。偶见一两件上品,也是电脑制作出的。电脑绣品,仿佛毕加索草草勾勒出的草图,被人们期待憧憬的东西,多数怪异得遥远。好的绣品是拨动清水的手,一针一针扎出来的。我记得小时候有过一双扎花绣鞋,红绒底面,裹了黑斜纹布口边,带扣,小女孩的脚站在黄昏的底色里,大老远地就看见了鞋面上细碎的“梅”。洗净铅华的自然之美,多了一份野趣。那双绣鞋,后来给了表妹秋,秋穿了它继续在乡间走着,一路撒欢,仿佛秋天生命中的翠绿。
南方的女红和北方的女红有很大区别(原谅我,我说的女红只指丝线绣品,古典的)。南方叫刺绣,北方叫扎花。南方的绣品大都细腻温润。锦绣风景在一方绣床上,刺绣人脸上浮泛着一些暧昧。一块丝质的底布就这样在时间中一点一点地温柔起来。南方的刺绣有一种喧嚣世界的宁静韵致,贤淑得美丽,安逸得幸福,也让在外做事的男人,越发有了做事的感觉。正如对于以往温馨事件的渴望。儿女们在这种氛围中成长,个个都干净清爽,个个都俊秀飘逸。这都是南方女红真性情中恩养出来的。因此被恩养出来的男人,大都看上去很精明,而且精明中有一点挑剔的婉转,这也是观看女人的绣品时,咂摸出来的。嫣红姿影,春也罢,秋也罢,她不会为取悦俗世红尘而改变性情,任你蓄意也好,无意相逢也罢,顶多只给你满眼惊艳,自在轻飘地栖止,相知相惜。
北方的扎花就不一样了。南方的一个“刺”字是一种滋味,可北方的“扎”是一种“痛”,这种痛从一开始就注定与生活情绪血肉相连。一个“扎”字可能是光明,是和煦的风儿,可能是咸如海水的苦。因此北方女人的扎花是俗世的,热情满怀。北方女人做女红不用绣床,连绣花绷子也不用,绣什么就在物件上扎什么。北方女人把一年两季的蚕茧卖掉,剩下那些煮了,抽出丝,用颜色染出黄绿蓝等,凉透后在指间缠绕成一把一把的小绺,粗细不均,珍藏在包袱里,用时拿出。
或一个肚兜,或一双鞋垫,或男人出门在外体己的钱夹,带着欢喜吉庆,大都花花绿绿,没有内敛的风格,对比鲜明,如北方女人的相思——要惦记,要相负,要呵护,要不惜一切争得。大红大绿是激情高亢,是恒久的期待,是乡间地垄上的日头,历经一生,拟无终极。被扎花扎出来的儿女们,感情也是大起大落,心灵坦诚而不虚伪,直出直入,挺胸拍肚十二分热情。因此,北方的好男人,大都质朴劲勇,趋险耐劳。社会上常有镖客拳技之勇,好讼轻生,呼朋引类,动辄拜兄,对女人也就多了份拳脚呵护。
北方的扎花色艳,活儿粗针大线,女人的笑容也是那种醍醐灌顶的爽,丝毫也不含蓄。更多的痕迹是那肥硕的体态偎在炕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牡丹绣成了莲,绣的鸟看上去像鱼,总体看去是野性的,不拘一形一体,不随它意只应本心。
世界万物都没有再走回来的路,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不在世间了,美,除却被时间吞噬以外,真的再没有其他消耗的途径了吗?
喜欢老绣的人心里都有一种风气,那么就在衣饰上变化一些小格调吧。多年前读到作家茨威格的一句话:“所有生活的安定和秩序上最高成就的获得,都是以放弃为代价的。”事实上,不放弃,一定要把“民间”说道成一句“津津乐道”的成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