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约瑟夫·吉本哈特先生是个小商人,有时也做些掮客的买卖,与同乡人相比,没什么过人之处。跟大多数人一样,身子板还算硬朗,做起生意来一套一套的,对金钱有着毫不掩饰的、发自肺腑的痴迷;别的方面嘛,有栋带花园的房子,面积不大,公墓里有块家族的墓地;说起来虽然有点俗套,对教堂也算有着受感化的虔诚,对上帝和权贵怀有敬畏之心,对中产阶级的名望和权威也是极尽谄媚之态。虽不信奉禁酒主义,但他从不过量饮酒;做生意虽有过几次投机之嫌,但他从不逾越法律底线。没他有钱的,被他视为穷鬼,比他有钱的,他又觉得人家在炫富。作为当地商会的成员,每周五他会去鹰歌俱乐部打保龄球。平常他只抽廉价的雪茄,好牌子的会留到饭后和周日的聚会。

骨子里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俗人。性格中感性的一面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消失殆尽,残存的只有一丝丝的传统“家庭观”,对独子的骄傲,以及想施舍穷人的偶尔冲动。智力方面,他有着与生俱来的狡黠,对数字特别敏锐,但也仅此而已。每天也就读读报,每年会去参加商会组织的戏剧表演,偶尔去看看马戏团。如果把他和任何一个邻居调换下名字和住址,也不会引起什么变化。跟镇上其他所有家长一样,对地位比他高的,他骨子里有着根深蒂固的猜忌;而对比他有天赋、有才能的,他又怀有深深的敌意。

这个人就说到这儿了。如果要细数这个人潜意识里的肤浅和可悲的生活,可能需要一位大师级的讽刺家呢。好在他有一个儿子,而对于他的儿子,倒更值得说道说道。

毫无疑问,汉斯·吉本哈特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关于这一点,只需你稍加留意就会发现,在同学们的眼里,他机智敏锐、与众不同。他们的黑林村可不是个常出神童的地方,至今也没有一个人的视野和影响力能飞出那旮旯。只有上帝知道,这孩子是从哪得来这副聪颖的模样和文雅的举止。难道是从他母亲那遗传来的吗?他母亲已过世多年,印象中除了体弱多病、郁郁寡欢,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呀。难不成是遗传自他的父亲?这个就没有讨论的必要了。人们一度认为,也许是雷电曾击中过这座古老的村庄,因为在村子八九百年的历史里,虽有过许许多多的壮汉,但从未诞生过一个真正的天才。

要是有个专业的观察员,记录下他那多病的母亲以及家族长寿的历史,也许会推测出,这种智力上的突变增长其实是一种基因退化的早期征兆。但幸运的是,这个小镇还没一个这样专业的人士;只有那些年轻、聪明的公务员和教师曾听说过未经证实的传言,在杂志上读过关于“现代”人的文章。在这个小镇,就算没读过查拉图斯特拉的语录,你也可以装出一副受过教育的样子。小镇的生活在各个方面都有着不可救药的老派;大多数人的婚姻都讲究门当户对,日子过得也很幸福。那些长期衣食无忧的人们,许多都是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从手工匠跻身成为工厂主,在遇到官员时,向他们脱帽致意,想与之为伍,但背地里,却又戏谑他们是耍笔杆子的可怜虫。不过,对于他们的儿子,他们顶多也就期望能通过学业,有朝一日成为一名公务员。不幸的是,这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也无异于白日梦,因为他们的后代往往难以在文法学校顺利毕业,最终还是重蹈父辈的覆辙。

但是,汉斯·吉本哈特的天赋却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公认。老师、校长、邻居、牧师、同学和其他所有人都深信,汉斯是个天赋异禀的男孩——不同凡响。他的未来之路也已经规划好了,因为在斯瓦比亚,除非父母特别有钱,对于有天赋的男孩,出路只有狭窄的一条:通过全国统考,进入毛尔布隆的神学院学习,然后去图宾根的神学院进修,最后成为牧师或者大学教师。每年,全国大约有四五十名男生有幸踏上这条平稳的晋级之路——身材纤瘦、勤奋好学的他们在获得认可后,在国家的资助下,研修人文类课程,一直到八九年后开始他们更长的人生第二阶段,以回报国家对他们的培育之恩。

全国统考要历时数周,堪称一年一度的举国盛事。那些天资卓越的国之花朵将会被选中,全国各地有数不清的家庭,朝着首都的方向,或叹息、或祈祷,忧心忡忡。

汉斯·吉本哈特是我们这个小镇选派参加这场艰苦角逐的唯一一名选手。这份无上的荣誉绝非儿戏。每天,汉斯下午四点放学,校长会给他再补一堂希腊语课;六点,牧师会给他上拉丁文和宗教课。一周有两个晚上,数学老师会给他补数学课。在希腊语课上,除了要学习不规则动词,还要特别关注句子衔接中的小品词使用情况。拉丁文课上,则重点学习简洁精炼的文体,特别是改进韵律的诸多技巧。数学课的重点是学习异常复杂的解题方法。数学老师坚信,这些解题方法对他将来的学习大有帮助,在培养他冷静、缜密的推理能力方面,是其他任何课目所无法比拟的。

考虑到这种高强度的学习可能会让汉斯的大脑不堪重负,精神上遭受痛苦,每天早晨上学前,他可以获准参加一个小时的教义课。课上机械的教义问答和激励环节给这个年轻的灵魂注入了一缕振奋人心的宗教清风。不幸的是,汉斯忽视了这样鼓舞士气的一个小时所带来的恩泽,在手中的教义手册里,偷偷地藏着一大串希腊和拉丁文词单,将整整一小时的时间都花在了学习这样的俗事上。不过,汉斯的良知还没有完全泯灭,当教会执事朝他走来,甚至喊到了他的名字时,他还做不到泰然自若,全身会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当他不得不回答问题时,他会手心冒汗,心跳急促。但即便如此,他的回答仍完美无缺,同样完美的是他的发音,这点让执事赞不绝口。

白天一堂接一堂的课上累积的作业,他可以在晚上迟点的时候,伴着煤油灯柔和的灯光,在家完成。在静谧的深夜要伏案静静完成的这些作业,被班主任老师赋予了无比深厚而有益的意义,在周二和周六晚上,通常要做到十点,在其他晚上,甚至要到十一二点。虽然他的父亲对煤油的过度消耗有点抱怨,但即便如此,对儿子的整个学习状态,还是颇为满意的。到了周日,即使这是一周仅有的一天闲暇时光,汉斯也被敦促着在户外读书,或者复习一些语法规则。

“当然啦,凡事都要有个度。偶尔去散个步是有必要的,效果也很好,”老师说,“如果天气不错,你还可以带本书,在大自然中读读。你会发现,这样的学习方式既轻松又惬意。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坚持。”

于是,汉斯变得要多努力就有多努力,从那时起,散步也变成了学习时间。经常有人看到他迈着安静而怯懦的步子,一脸倦容,眼窝深陷。

“您觉得吉本哈特这孩子的机会大不大?他会考上的,对吧?”班主任老师有次问校长。

“会的,他肯定会的,”校长开心地答道,“他是个特别聪明的学生。你看看他,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智慧化身。”

考前最后一周,汉斯身上散发出来的备考状态变得越来越醒目了。在他那俊秀、精致的脸上,眼窝深陷、憔悴不堪的眼睛闪烁着微弱的亮光;眉头深锁,额上细细的皱纹仿佛在诉说着苦恼的沉思,两条瘦长、疲惫的胳膊耷拉着,却有种病态的优雅,让人联想起波提切利的一幅人物画像。

时间已经迫在眉睫了。明天上午他就要跟随父亲前往斯图加特,向祖国证明他是否够格走进神学院那扇狭窄的大门。刚刚他去拜访了校长,并向他辞行。

“今天晚上,”向来威严的校长变得一反常态的温和,“你一定不要再想着书本了。答应我。到了斯图加特,你一定要精神饱满。今晚去散一个小时的步,然后马上去睡觉。年轻人一定要睡足才行。”

突然受到如此的关心,而不是惯常的训诫,汉斯感到有些惊讶,走出校门时,他如释重负地长叹了一口气。教堂边山坡上高大的椴树在下晚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无精打采。集市广场上的喷泉水花四溅,闪闪发光。越过镇上参差不齐的房屋屋顶,可以看见远处被墨绿色的冷杉和云杉覆盖的山峰,巍然矗立。眼前的一切,汉斯觉得好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都没有见到过似的,现在看上去却异常的美丽。不错,他的头在隐隐作痛,不过,好在今天他再也不需要学习了。

他徐徐穿过广场,走过古老的市政厅门前通向集市的那条道路,走过刀匠铺,来到了古老的小桥。他百无聊赖,在桥上来回走着,最后,在宽阔的桥栏上坐了下来。几个月以来,他每天经过这里四次,却从未正眼看过桥边的那座哥特式的小教堂、桥下的小河、水闸门、水坝、磨坊,甚至都没看过河中的水草地,柳树成行的河岸,岸边有两家紧挨着的皮革厂,河水又深又绿,恬静如湖,细长的柳枝垂入水中。

他记得曾几何时,在这里,他度过了无数个小时,多少个一天或半天的时光,在这里游泳、潜水、划船和钓鱼。是的,钓鱼!他都不记得钓鱼是什么感觉了,有一年因为考试,父亲不准他钓鱼,他哭得别提有多伤心了。钓鱼!那可是他上学时光中最美好的部分啊。站在平静的河边柳树的庇荫下,不远处的大坝河水倾泻而下;河面波光粼粼,鱼竿微微颤动;有鱼咬钩时,他激动不已,连忙拉竿;当手中握着条冰冷、鲜活的鱼儿,还在不停地扭动,心里别提有多满足了。

难道他没钓起过许多条鲜美的鲫鱼、鲟鱼、白鱼,可口的丁鲷和漂亮的银鱼吗?他长时间地凝视着河面。小河的这片绿色一隅让他陷入了沉思,悲从中来,他意识到,男孩时代的那种自由、狂野的嬉戏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大片面包,撕碎,揉成大小不一的面团,漫不经心地扔向河面;面包团慢慢地往下沉,有鱼儿过来撕咬了。先是米诺鱼和河鳟游了过来,吞下了较小的面包团,顶着大一点的面包团转来转去。接着,一条大鲟鱼小心翼翼地游过来,黑色的鱼背几乎与河床混为一色,若有所思地围着面包团打圈,突然张开圆圆的嘴巴,一口吞了下去。河水缓缓流淌,河面上升起了一股温暖的湿气。天空中几朵淡淡的白云倒映在绿色的小河中。磨坊里传来圆锯呜呜的轰鸣,河水从大坝两侧倾泻而下,伴着响亮的咆哮声,汇成一处。汉斯的思绪又飞回到上个周日,他在教义课这样神圣、欢庆的场合上,却发现自己正在重温一个希腊动词的词形变化。他注意到了最近有很多时候,他的大脑杂乱无章;哪怕是在学校,他总是想着刚刚完成的作业或马上要做的作业,却从未在意在那一刻要做的事情。好吧,这也许是备考的完美状态吧!

觉得心烦意乱,他立起身,却没想好要到哪里去。这时,他突然感觉到一只宽厚的大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不由地吓了一跳,接着耳边响起了一个雄厚、和蔼的声音:“你好,汉斯,陪我散会步,好不好?”

原来是弗莱格,那个鞋匠,以前汉斯每晚都要到他家待上几个小时,但如今,已经好久没跟他联络了。汉斯连忙跟上他,不过,对于这个虔诚教徒说的话,并没有认真在听。

弗莱格说到了这次考试,祝汉斯好运,并讲了些打气的话,但这番话的真正用意是想告诉汉斯,考试仅仅是一件偶然性的外部事件,即使考砸了,也无伤大雅。我们绝大多数人都可能会经历这样的事情,他说,如果这事落在了汉斯头上,那么他一定要记住,上帝对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宏大的计划,并按照这个计划指引这个人前行。

每次跟弗莱格一起时,汉斯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尊敬弗莱格和他那自信、令人钦佩的生活方式,但几乎所有人都以取笑这个虔诚的教徒为乐。很多时候,汉斯虽然觉得这样不好,也随大流地加入了嘲笑者的队伍。另外,他为自己的怯懦而感到羞愧:有段时间,他一直刻意地躲避这个鞋匠,因为他老是问一些尖锐的问题。自打变成老师们眼中的宠儿后,汉斯逐渐变得自负起来,弗莱格师傅看他的眼神也变得怪怪的,有点羞辱可怜他的感觉。所以,渐渐地,汉斯再也听不进这些出于好心的指导了。处在这个年纪,汉斯的少年固执正盛,有着最敏感的触角,把任何不友善的干预都跟自我形象挂起钩来。现在,他走在弗莱格的身边,听着他说话,却没意识到弗莱格一直以来对他的关心和忧虑之情。

在王冠胡同,他们遇到了牧师。鞋匠冷冷地打了个招呼,突然加快了步伐。牧师就是所谓的现代人中的一个。他甚至都不相信有耶稣复活这回事。现在,牧师拉住了汉斯的手。

“感觉怎么样?”他问道,“你应该觉得很开心吧,所有的事情都快要结束了。”

“嗯,是的,我很开心。”

“嗯,照顾好自己。你知道的,我们对你的期望很高。特别是拉丁文,我期待你取得好成绩。”

“可是,万一我考不过呢?”汉斯怯懦地问道。“考不过?”这位正直的人突然停下了步子,“哪有考不过这回事。完全不可能。你怎么有这种想法!”“我只是说可能。毕竟……”

“不可能,汉斯。没有这种可能。你连想都不要想。代我向你的父亲问好,加油!”

汉斯看着他走远了。然后他掉转头,看鞋匠去哪了。他刚才说了什么话?拉丁文有那么重要吗!只要你有一颗善良的心,相信上帝就行了。上帝会提供巨大的帮助,现在牧师也是,所有人都是!好了,如果没考上,他估计都没脸再见牧师了。

感到十分沮丧,他回到了家,走进他家的小花园。那里有一个衰败的凉棚,曾经他在下面建了个兔笼,养了三年的兔子。去年秋天,因为考试的缘故,兔子被送走了。根本就没有时间可以供他消遣。

他也有些日子没来花园了。空荡荡的兔笼破损不堪,小小的木头水车已经变了形,掉在了水管边上。他回想起当初他是如何搭起这些东西的,以及之后在这有过的快乐时光。最后一次他在这玩耍已经是两年前了——恍如隔世。他捡起小水车,想把它扳回原样,但水车却彻底散了架,他用力把它扔出墙外。别了,这些小玩意儿——早就该扔了。然后,他突然想起了奥古斯特,他在学校的一个朋友,当初是他帮助一起搭起的水车和兔笼。多少个下午,他们曾在这玩耍,拿着他的弹弓,趴在地上伏击野猫,搭建帐篷,拔生萝卜当晚饭吃。然后,又是学习夺走了他所有的时间。奥古斯特一年前辍学了,做了机修工的学徒;自打那以后,他仅仅来看过汉斯两次。当然了,他的自由时间也比以前少了。

几朵云彩飘浮在空中,投下的阴影在快速地移过山谷。太阳也快落到了山脊线。有那么一瞬间,汉斯有种想扑倒在地、号啕大哭的冲动。不过他并没有这样做,却转身去了杂货间,取了一把短柄斧,挥舞着他那细瘦的双臂,粗暴地将兔笼砸了个稀巴烂。笼子的木板被砍成碎片,伴着嘎吱嘎吱声,铁钉被砸弯,一些去年留下的发霉的兔粮掉落在地上。他猛烈地敲打这一切,好像这样就可以让他不再想念兔子,不再想念奥古斯特,不再想念儿时的所有嬉戏时光。

“嗨,嗨!怎么回事?”他的父亲从一扇开着的窗户那喊道。

“我在劈柴火!”

说完他将斧头随手扔在一边,跑出院子,跑过街道,沿着河堤向上游跑去。出了镇子,在酿酒厂附近,有两排木筏泊在河边。以前在温暖的周日下午,他会解开木筏,在河上漂流几个小时,河流撞击着木筏的空隙,发出哗哗的溅水声,让他欢呼雀跃,而又心生宁静。他跳跃着踏上木筏,在一堆柳枝上躺了下来,想象着木筏已经解开,向下游冲去,在水草丛生的平缓处慢慢滑行,经过岸边的田野、村庄和凉风习习的森林,穿过小桥和水闸,就这样载着他,还有过去所有的快乐时光。那时候,他会跑去卡普佛堡买回兔粮,在皮革厂边上的河岸钓鱼,既不会头痛也没有忧愁。

身心疲惫,他闷闷不乐地回到家吃晚饭了。由于第二天一早就要动身去斯图加特,他父亲显得局促不安,至少问了十几遍书有没有收拾好,那套黑色西装有没有叠整齐,想不想在路上看语法书,现在感觉怎么样。汉斯生硬、冷淡地回应着,只吃了几口,就匆匆跟父亲道晚安了。

“那,晚安,汉斯。一定要睡个好觉。六点我会喊你起床。你没忘记带字典吧,汉斯?”

“是的,我没忘带字典。晚安,父亲。”

在他的房间里,在黑暗中,他坐了好长时间。这场考试带给他的唯一慰藉,就是他可以有一间自己的小房间。在这儿,他才是自己的主宰,不受任何外界的干扰。在这儿,他曾踌躇满志、执拗地与疲惫、困乏和头痛作斗争,长时间地思考恺撒、色诺芬、语法、单词和数学。但在这儿,他也曾体验过为数不多的时刻,比逝去的所有儿时欢乐更珍贵的、梦幻般的时刻,他的内心充满着自豪、陶醉和对胜利的确信,梦想着自己通过考试,跻身于更高的社会阶层。他笃信自己的确与众不同,有一天,自己会高高在上,低头俯视着现在身边的那群肥头大耳、心地质朴的伙伴。此时此刻,他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好像在这儿,他呼吸的空气都是自由的、清澈的。他坐在床头,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梦想和期冀。慢慢地,他有了倦意,那双深陷的大眼合上了,又睁开了,眨了眨,又合上了。他的脑袋无力地歪向瘦弱的肩膀,细细的胳膊也耷拉下来。他已经精疲力竭了,衣服没脱就睡着了。温柔、如慈母般的睡梦之手抚平了他内心的狂风骤雨,也抚平了他额头的几丝愁纹。

这可真是破天荒了!校长居然起个大早,不辞辛苦地来车站送行。吉本哈特先生穿着身黑色西服,由于激动、高兴和骄傲,感觉站都站不稳了。他踮着脚,拘谨地跟在校长和汉斯的身边,接受站长和车站工作人员对这趟行程和儿子考试的祝福,不时将右手拎着的一个小手提箱换到左手。由于他的右腋下夹着把伞,每次在换手前,他要把伞夹在两膝间,有好几次伞都掉在地上,他不得不把箱子放下,把伞捡起来。他这架势,哪像是带着儿子坐车去趟斯图加特,倒让人觉得是要移民去美国呢。汉斯看上去反而一脸轻松,虽然焦虑让他觉得嗓子一阵阵发紧。

火车缓缓驶入车站,父子俩登上车,校长向他们挥手告别,汉斯的父亲点燃了一支雪茄,渐渐地,小镇和小河消失在了视野之外。这趟旅行,对于他俩都是十分的煎熬。

到达斯图加特后,他的父亲突然变得兴奋、亲切起来,感觉整个人似乎又活过来了一样。也难怪,像他这样一个来自小地方的人,可以在首都逗留几天,别提有多激动了。而汉斯,却变得愈发的害怕和沉默。城市的景象,陌生的面孔,高大奢华的建筑,以及一眼望不到头的单调街道,让他油然而生一种深深的恐惧。街上驶过的马车和嘈杂的人声让他心生怯意。这次他们是住在汉斯的姑姑家里。陌生的住所,热情却又饶舌的姑姑,整日的无所事事,还有父亲对他无休无止的鼓励,将这个男孩彻底压垮了。他待在房间里,茫然不知所措。看着周围陌生的一切,打扮时尚的姑姑,图案大气的墙纸,壁炉台上的钟,墙上挂着的照片,透过窗户,凝视着外面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街道,他有一种被彻底背叛的感觉。对他而言,他似乎已经离家多年,当初辛辛苦苦学习的一切也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原打算下午再最后看一眼希腊语的小品词,但姑姑提议带他出去走一走。有那么短暂的几秒钟,汉斯的脑海里浮现出绿色的水草和起风的森林的画面,于是他欢快地答应了。但是,旋即他就领教到,在城市中散步是种多么截然不同的“快乐”啊。父亲看望镇上的几个老熟人去了,并没有跟他和姑姑一起去散步。而汉斯的痛苦之旅从一下楼就开始了。在楼下,他们遇到了一位体态丰腴、装扮夸张的妇人,姑姑向她行了屈膝礼,俩人就开始喋喋不休地攀谈起来。这场闲聊超过了十五分钟。汉斯只能站在一边,倚着楼梯扶手,那位妇人牵着的一条哈巴狗则冲他不停地嗅着,嘴里发出低声的吼叫。他隐隐觉得她们的聊天也提到了他,因为那位肥硕的妇人不时地透过长柄眼镜观察着他。终于可以出门了,结果他姑姑马上又走进一家商店,待了好久都没有出来。汉斯羞涩地站在路边,被经过的行人推搡着,还有几个街头少年冲他呵斥着。姑姑出来后,递给他一根巧克力棒,他非常礼貌地表达了感谢,虽然他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吃巧克力。在下一个街角,他们上了一辆马车,挤在人满为患的车厢里,穿过了一条又一条的街道,终于,在一条宽阔的大道前停下了。那里,有一处喷泉正在喷溅水花,整齐的花床百花争艳,一个人造的小池塘里,可以看见金鱼在游动。在这儿,你得随着人群往上走,往下走,往前走,往后退,转着圈儿;你会看到数不清的面孔,有衣着华丽的,有穿戴朴素的,有骑自行车的,有坐轮椅的,有推婴儿车的;你会听见各种叽里咕噜的说话声,吸入燥热、浑浊的空气。终于,你可以紧挨着别人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姑姑一直在不停地说话,现在,她深深地呼了口气,慈爱地看着汉斯,叫他吃巧克力。他压根就不想吃呀。

“啊呀,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没关系的,吃吧。”

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根巧克力棒,花了点时间才撕开外面的银色箔纸,最后咬下了非常小的一块。他就是不喜欢吃巧克力,但他不敢告诉姑姑。正在他准备强忍着咽下嘴里的巧克力时,姑姑突然发现了人群中的一个熟人,迅速跑开了。

“你就待在这,我马上就回来……”

汉斯赶紧利用这个机会将巧克力棒扔到了草坪上。然后他坐在长凳上,前后晃悠着两条腿,盯着眼前的人群,百无聊赖。最后,他实在是无事可干,想想还不如背一背不规则动词呢。可让他感到惊恐万分的是,他居然不记得所有的单词了。他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而明天就要考试了!

这时姑姑回来了,她听说今年有一百一十八名男生会参加考试,录取的只有三十六名。此时此刻,汉斯的心情已经沉到了谷底,在回去的路上一言不发。晚饭他拒绝进食,举止十分怪异,惹得父亲严厉地说了他一通,连姑姑都觉得他不可理喻。那天晚上,他睡得很沉,做着一个接一个的噩梦:他梦见自己和其他一百一十七名考生坐在一间屋子里,监考官一会是老家牧师的模样,一会变成了他的姑姑,不停地在他面前码成堆的巧克力,命令他吃。在他泪流满面吃巧克力的时候,他看见其他考生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离开了。他们都把他们的巧克力堆吃完了,只有他,面前的巧克力堆还在不断增高,好像要把他淹没了一样。

第二天早上,汉斯抿着咖啡,眼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台钟。而此时,在家乡的小镇,他也是许多人想着的对象。鞋匠弗莱格是第一个想到他的人。早饭前,他做起了祷告。一大家子人,包括几个熟练工和两个学徒,在餐桌边围成了一圈,除了平常的晨祷内容外,弗莱格接着说:“啊,主啊,请保佑汉斯·吉本哈特吧,他今天正在参加国考。请赐福于他,给予他力量,让他品行正直,立场坚定,让主之荣光得以宣扬。”

牧师虽然并没有亲自做祷告,但在吃早饭时他对他的妻子说:“小吉本哈特马上就要开始考试了。有朝一日,他会成为一个地位显赫的人,希望到时候他会记得,我在拉丁文方面给了他指导。”

在第一节课上课前,他的班主任告诉班上的其他同学:“注意了,在斯图加特举行的考试马上就要开始了,让我们一起为吉本哈特送上最美好的祝福吧。当然了,其实他根本用不着的,他可比你们十个懒骨头加起来都还要聪明呢。”于是,班上绝大多数的同学都会想一想远方的汉斯,特别是那些打赌汉斯会不会落选的同学。

哪怕远隔千里,这些发自肺腑的祷告和休戚与共的感受也是很奏效的,所以,汉斯感应到了家乡的人们对他的期盼。他在父亲的陪伴下,忐忑不安地走进了考场,忧心忡忡地听从考官的指令坐下,彷徨四顾,偌大的考场里坐满了男生,感觉自己就像身处刑讯室的一名罪犯。这时,主考教授走进了考场,告诫他们肃静,并开始口述拉丁文测试的文章。汉斯欣慰地发现文章出奇的简单,他快速地记着,以一种近乎欢快的节奏写下了第一稿。然后,他又工整、仔细地抄了一遍,成为第一批交卷的学生之一。在回姑姑家的路上,他有意走错了路,在炎热的街道上溜达了两个小时,但这一点都没有让他感到不安,他又重新觉得泰然自若起来。他很享受可以暂时逃离父亲和姑姑的掌控,漫步于首都陌生而又嘈杂的街道上,让他感觉像个探险家。后来,在迷宫似的街道上他问到了回家的路,刚一进门,一连串的问题就迎面扑来。

“考的怎么样?难不难?有没有不会做的?”“不能再简单了,”他骄傲地说,“我五年级就可以翻译了。”

那天中午,他吃得特别香。

下午他没有考试,父亲拖着他从一个熟人或亲戚家走到另一家。在其中的一户人家里,他们碰到了一个腼腆的男孩,穿着一身黑,是个来自格平根的考生。两个男孩被大人喊到了一起,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好奇地打量着彼此。

“你觉得拉丁文考试怎么样?”汉斯问,“很简单,对吧?”

“表面如此而已。越容易你就越会犯错,肯定有一些隐藏的陷阱,但是你没有注意到。”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当然啦!教授们可不会出这样愚蠢的试卷。”

汉斯大吃一惊,不由地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羞怯地问道:“你还有那篇文章吗?”

男孩掏出本小册子,俩人逐字逐句地把文章过了一遍。这个格平根的考生似乎是拉丁文的专家,因为他至少有两次用了汉斯从未听过的语法术语。“对了,明天我们考什么?”

“希腊文和德语作文。”

接着,男孩问汉斯他们学校送了多少名考生。

“就我一个。”

“啊?我们有十二个人来自格平根,有三个聪明绝顶的家伙,大家都觉得可以跻身前十。去年的考试第一名也是来自格平根。如果你没考上,你会去读大学预科吗?”

以前从来都没有人跟汉斯讨论过这个问题。

“我,我不知道……不,我想我不会。”

“真的吗?不管怎样,我都会继续读书的,哪怕这次考不上,我妈妈会送我去乌尔姆上学的。”

这次谈话对汉斯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那十二位来自格平根的考生,还有那三个特别聪明的家伙,让他一下子心情沉重起来。他觉得自己胜出的可能性并不大。

回到家后,他坐了下来,又最后看了一遍希腊语动词。他从未担心过拉丁文,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自己的拉丁文还是不错的。但希腊语就完全不同了。他喜欢希腊语,这点是肯定无疑的,但只有在阅读时,他才对希腊语感兴趣。尤其是色诺芬的文字,读起来是如此的美妙、流畅和清新,娓娓道来,却又充满活力,自由奔放,而且易于理解。可是,一旦涉及语法问题,或者将德语翻译成希腊语,他就感觉进了一个迷宫,到处是自相矛盾的规则和形式,希腊语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令人生畏,如同他第一次上希腊语课的情形,那时,他连希腊字母表都不知道呢。

第二天考试的希腊文非常冗长,绝不简单。而德语作文的主题又非常具有迷惑性,一不小心就有可能理解错。他的钢笔尖不大好用,在写坏了两张纸后,总算是写了篇像样的希腊文。在德语作文考试中,邻桌的一个考生竟然厚颜无耻地塞过来一张小纸条问他问题,而且不时地捣他的身体,索要答案。与邻桌的任何交流当然都是严格禁止的,一旦违反,就会被逐出考场。吓得全身发抖的汉斯在纸条上写下“别烦我”,然后转过身子,再也不理那个家伙了。当时的天气很热,连在教室里一直转来转去的监考官都几次掏出手帕,来擦脸上的汗。汉斯穿着厚厚的坚挺礼服,汗流浃背,头痛不已,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只好上交了考卷。他的心情极差,可以断定有一大堆的错误。这场考试,很有可能他已经走到头了。

午餐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对所有的问题都置之不理,摆出一副问题少年般的臭脸。姑姑见状还想安慰他几句,但父亲已经面露愠色,开始数落起他来了。饭后,他将这个男孩喊进了另一个房间,还想再详细讨论一次这次考试。

“考得很糟。”汉斯坚持说。

“你为什么不更细心点?你本可以调整好心态的,看在上帝的份上!”

汉斯依然默不做声,但是当他的父亲开始咒骂时,他脸憋得通红,说道:“你对希腊语一无所知。”

最糟糕的是下午两点他还有场口语测试,这个要比其他所有的考试加起来还让他畏惧。走在炎热的城市街道上,还没到考场,他已经感觉糟透了。痛苦、恐惧,还有头晕,几乎让他看不清眼前的路了。

在十分钟的时间里,他坐在一张宽大的绿色桌子前,面对着三位先生,翻译了几个拉丁文句子,回答了几个问题。然后又是十分钟,他坐在那里,面对着另外三位先生,翻译了几个希腊语句子,回答了另外一组问题。结束时,他被问到是否知道一种不规则形式的不定过去式,他说不知道。

“现在你可以走了。门在你右手边。”

他起身,但是在开门时他想起了不定过去式,于是停住了。

“走吧,”他们冲他说,“走吧。你是不是觉得不舒服?”

“不是,我突然想起了不定过去式。”

他对着他们大声地说出了答案,看见其中的一位先生突然大笑起来,这让他一下子羞红了脸,赶紧跑出了房间。他试图回忆起所有的问题和他的回答,可脑子却是一片混乱。那张宽大的绿色桌子,那三位穿着大礼服的表情严肃的老先生,放开的书,以及放在书上他那颤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掠过他的脑海。主啊,他当时的回答怎么可以这样不着边际啊!

他走在大街上,觉得自己好像来到这个城市已经很久了,而且再也不能离开了。老家的花园,冷杉覆盖的蓝色山峰,河边的钓鱼据点,竟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啊,他要是现在就能回家该有多好!继续留在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肯定考不过的。

他给自己买了一小块甜面包,在街上溜达了一整个下午,这样就不用去面对父亲了。最终他还是回去了,父亲和姑姑都很焦急,看到他一脸憔悴,郁郁寡欢,就给他喝了碗肉汤,让他上床睡觉了。第二天上午,他还要考数学和宗教,然后,就可以回到老家的小村庄了。

上午的考试非常的顺利。在弄砸了前一天的主课考试后,却在今天发挥得如此出色,汉斯觉得这是一种多么苦涩的讽刺啊。算了,他现在只想着可以回家了。

“考试全都结束了,现在我可以回家了。”他跟姑姑说。

父亲想再待一天,然后开车去康斯塔特,在那的温泉疗养院放松下。但是汉斯苦苦哀求,父亲只好同意让他一个人当天回去。他被送到车站,买好了票,姑姑亲了亲他,与他告别,并给了他一点路上吃的。现在,他瘫坐在火车上,脑子里一片空白,看着窗外徐徐掠过的绿色山丘。只有当看到满是墨绿色冷杉的山峰时,这个男孩的心里才有了一股喜悦和解脱之情。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家里的女佣安娜、他的小房间、校长、熟悉的低矮校舍,以及所有的一切。

幸好,在车站没碰到八卦的熟人,他可以拎着小旅行包,在没人看到他的情况下,一路仓皇回到了家。

“斯图加特好玩吗?”安娜问。

“好玩?考试怎么可能会好玩?不过,回家的感觉真好。父亲明天会回来。”

他喝了碗新鲜的牛奶,扯下挂在窗前的泳裤就跑出了家门,不过,他并没有去其他人去游泳的那片水草地。

他来到镇子外面较远的一处水域,那里的水位较深,河水在两岸高高的灌木丛之间缓缓流淌着。他换上泳裤,先用手试了试水,然后一只脚踏进水里,哆嗦了一会儿后,一头扎进了冰凉的河水中。他在平静的水中向上游慢慢游去,感觉前几日的焦虑和恐惧都已经不复存在了。他加快了游泳的节奏,休憩片刻,再继续游,享受着筋疲力尽带来的那种舒畅和惬意。他仰面躺在水中,任凭自己的身体随波漂流,聆听着水面上成群飞舞的昆虫发出的美妙低鸣,此时,太阳已经落到山后,染成粉色的天空中有几只燕子一掠而过。等他上岸换好衣服,神情恍惚地慢慢往家走时,夜色已经降临了山谷。在路上,他经过了店老板塞克曼家的花园。很小的时候,他曾和几个朋友一起,在那偷过还未成熟的李子。他经过了基希纳的木材厂,在那成堆的白色冷杉树干下,他曾找到过用作鱼饵的虫子。然后,他经过了督察官盖斯勒家的房子,两年前有次去溜冰,他曾一发不可收拾地迷恋上了他家的女儿艾玛。艾玛是镇上最娇美、时尚的女生,和他同岁,有段时间,他别无所求,只想能够和她说上话,或者拉一拉她的小手,哪怕一次也行。但这些从未得逞过,因为他太腼腆了。现在艾玛上了一所寄宿学校,他都记不清她长什么样了。这些他少年时代的点点滴滴,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虽然感觉遥远,但又如此的鲜活,如同誓言一般——与他现在的生活有天壤之别。他记得那时候,他坐在纳什奥德的家门口,看丽丝削土豆,听她讲一些过去的事情;周日一大早,他卷起裤脚,心情忐忑地跑到大坝那寻找小龙虾,或者从别人放的鱼笼中偷米诺鱼,结果当天就被父亲抓住痛打一顿。那时候,他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和荒唐离奇的事,而很长时间里,他都从未想起过。那个歪脖子的鞋匠,以及施特罗迈尔,大家都说他毒死了他的老婆,还有爱冒险的贝克“先生”,他曾拄着根拐杖,背着个帆布包游遍了大江南北,大家之所以称他为“先生”,是因为他以前家境非常殷实,拥有四匹马和一辆马车。这些人,汉斯也就仅仅知道个名字罢了,而这个偏远闭塞的小镇,生活如同一潭死水,没有一件值得体验的事情,也仿佛与他形同陌路了。

因为第二天他仍然不用去上学,所以他一觉睡到自然醒,享受这难得的自在。中午,他去车站接父亲。见面时,父亲还在兴高采烈地絮叨着这次的斯图加特之行。

“只要你考上了,不管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他开心地说,“你好好想一想。”

“不,不要,”男孩叹着气,“我肯定考不过。”“胡说,你怎么了?跟我讲你要什么,趁着我还没改变主意。”“我想放假的时候可以去钓鱼。”“没问题,只要你能考上。”

第二天是星期天,雷电交加,下起了倾盆大雨,汉斯待在房间里,一边看书,一边在思考着。他再一次重温了自己在斯图加特的遭遇,又再一次断定他的运气糟透了,他原本可以做得更好的。不管怎么讲,他的表现肯定不足以让他通过考试的。那愚蠢的头痛!渐渐地,他越想越心凉,开始局促不安起来,最终,他忧心忡忡地找他父亲去了。

“父亲……”

“怎么了?”

“我想问问你,关于愿望的。我不想去钓鱼了。”

“你干吗现在又提这件事?”

“因为我……我想问,我能不能……”

“别吞吞吐吐的,瞧你这样子。快说!”

“如果我没考上,我能不能去读大学预科?”

吉本哈特先生一下子怔住了。

“什么?大学预科?”他咆哮道,“上大学预科?谁教你这样想的?”

“没有谁,我只是想……”

他感到绝望了,面如死灰,可是父亲并没有注意到。

“别妄想了,哼,”他气急败坏地大笑道,“真是个奢侈的想法啊。你大概以为我们家是开银行的吧。”

他不容置疑地结束了讨论,汉斯只好作罢,绝望地离开了。

“什么样的孩子啊,”他听见父亲在身后抱怨道,“真是不敢相信,现在想上大学预科了。给你三分颜色,你就……”

足足有半小时,汉斯坐在房间的窗沿上,盯着不久前抛过光的地板在想,如果他不能上大学或预科继续他的学业,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也许,他会在一家奶酪店当学徒,或者成为一名办公室文员,他的人生,跟那些他所蔑视、想要胜过的穷苦大众相比,也将并无二样。他那俊秀、聪颖的学生面庞扭曲成丑陋的模样,满脸戾气,愁苦不堪。他气急败坏地跳将起来,呸了一口,抓住身边的那本拉丁诗集,用尽全力向墙上扔去。接着,他一头冲进了雨中。

星期一早上,他去上学了。

“一切还好吗?”校长摇着他的手问道,“我原以为你会昨天来见我。考试怎么样?”

汉斯低下了头。

“嗯,怎么了?你没考好吗?”

“我想是的,没考好。”

“耐心点,”老头在安慰他,“今天早上,我们大概就会有斯图加特那边的结果。”

上午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结果并没有来,午餐时,汉斯几乎连一粒米都咽不下,感觉随时都要放声大哭起来。

下午两点,当他走进教室时,老师已经在那了。“汉斯·吉本哈特!”他大声地喊道。

汉斯走上前去,老师握住了他的手。“恭喜你!你在国考中排名第二。”

整个教室一下子变得庄重、肃穆起来。这时,门开了,校长走了进来。

“恭喜!嗯,你现在想说什么?”

男孩似乎因为惊讶和喜悦,全身都无法动弹了。“嗯,难道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早知道这样,”他脱口而出,“我本可以考第一的。”

“嗯,你现在可以回家了,”校长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的父亲。你也不需要再上学了,反正还有八天也要放假了。”

如同做梦一样,男孩出现在街上。他看见了阳光下的椴树和集市,一切都是老样子,但是更美了。天啦,他考上了!而且还考了第二名。当第一波喜悦的潮水渐渐消退,感恩之情从他心底油然而生。现在他可以直视牧师的眼睛了。现在他可以继续学业了。现在他再也不必恐惧杂货店或办公室的苦役生活了。

而且,他又可以去钓鱼了。当他回到家时,看见父亲站在门口。

“怎么样?”他小声地问道。

“也没什么。他们不让我上学了。”

“什么?为什么呀?”

“因为我现在是名大学生了。”

“啊,天啦,你考上啦?”

汉斯点了点头。

“成绩呢?”

“我考了第二名。”

这可超过了老头原来的预期。他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只是不停地拍着儿子的肩膀,一边大笑一边点头。然后他张开嘴好像要说什么,但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不住地点头。

“天啦,”他不停地大喊道,“天啦。”

汉斯冲进家,一路小跑爬上阁楼的楼梯,拽开壁橱的门,伸着胳膊在里面乱翻一通,拖出几个盒子、一个卷好的滑轮和几根鱼漂。这些是他的钓鱼装备,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给自己削一根合适的鱼竿。他下了楼去找他父亲。

“父亲,我可以借用下你的猎刀吗?”

“你要干吗?”

“给自己削根鱼竿。”

父亲把手伸进口袋。“给你,”他满面笑容地说道,“这有两马克,去给你买把自己的刀。记住要去刀匠铺,不要去汉瑞德那。”

现在,所有事情都进展神速。刀匠一边询问他的考试情况,听他讲述好消息,一边给他挑了把特别好的刀。在河的下游,通往布鲁尔的桥下,长着漂亮、纤细的赤杨树和榛树丛。汉斯在那精挑细选一番后,给自己削了根既有韧劲又有弹性的完美鱼竿,拿着它匆匆回家了。

他的脸红扑扑的,眼睛里发着光,坐在那里开心地准备鱼竿;这个过程跟钓鱼一样让他着迷,整整一个下午和晚上,他都醉心其中。鱼线按白棕两色分好,接受他一丝不苟的检查、修复,打结部分被剪掉。鱼浮和大小形状不一的羽根被反复检测、修剪,小铅块被敲成球坠,并开了槽口,以便钓鱼时嵌在线上来保证鱼线的重量。然后,他又忙着装鱼钩了——之前他还剩了一些。他将鱼钩一个个系紧,几个系在尼龙鱼线上,几个系在肠线上,剩下的系在了搓成一股的马鬃线上。直到午夜,一切才收拾妥当。汉斯确信在接下来漫长的七周假期里,绝对不会觉得无聊,因为每天他都可以一个人到河边钓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