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衍潜入千霜的识海,找到记忆光球,将手放了上去,片刻后,他感觉自己被一片冰冷的水包围。
他睁开眼,四下看了看,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很像之前的那个莲池,水面上漂浮着许多绿色的莲叶,叫商衍不由想到那些淡粉色的花朵。
商衍摆动尾巴,慢慢往上游。
进入一个人的记忆不等同入梦,记忆里的一切事情都是发生过的,不会因他的到来而改变。
商衍拨开莲叶,在水上冒出来脑袋,抬头往上看时,与一个好奇的目光对上。
两三岁左右的小女孩挤在石栏杆中间的缝隙中,两手抓着两边栏杆,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盯着他看,她眼睛圆圆的,穿着一身白色的小褂子,蹲在那小小一团,长得玉雪可爱。
这个是……小千霜?
商衍炸了尾巴,心跳有些加快,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翘了一下鱼尾,深蓝色的大尾巴无意识地把莲叶扫开了一些。
这时,商衍竟然感觉到一丝紧张,试探着对小家伙道:“你好……”
小女孩被吓了一跳,哇的一声就哭了,边哭边掉头往回跑,口齿不清地喊:“哥……哥!鱼!有鱼!”
把未来的小恶魔吓哭的商衍:“……”
商衍有些委屈,扒着栏杆往外看,小千霜两条小短腿跑起步来颠颠的,她摇摇晃晃地跑向一个大步走过来的玄衣男子,张开手要抱:“哥!”
男子身形极为颀长,穿着一身黑色宽袖长袍,腰间束着一条同色的祥云宽边锦带,上面缀着一枚血红色的玉佩,黑发束起以发冠固定着,面容冷峻,目若寒星,眼型与千霜极为相似。
千旸皱着眉头把哭唧唧的小女孩抱起来,冷斥道:“莲池里一条鱼都能把你吓哭,出息!”
小千霜一边哭,一边用小胖手打他头:“坏!坏哥哥!”
“得得得,”千旸避开她的小拳拳,把她抱着往回走:“回家吃饭去,天天乱跑!”
这下小千霜不愿意了,一只手抱着千旸的脖子,一只手往后指,强调:“鱼鱼!我要!”
自家的妹妹又开始任性了,千旸绷着脸与她对峙几秒,终于放弃了,抬步往莲池走:“等会儿娘要是骂我,我就先把你的屁股打开花!”
小千霜哼哼唧唧地埋头在他肩膀上,把哭出来的眼泪鼻涕全擦在了上面。
“你这——”千旸忍耐着闭了闭眼,大步走到莲池旁:“小混蛋!哪里有——”
他声音戛然而止,很快皱起了眉:“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没有恶意。”商衍把尾巴变成腿,翻身越过了栏杆,千旸抱着千霜,不好动手,察觉到他身上没有杀意,只警惕地看着他。
反倒是怀里的妹妹兴奋异常,扭着身体就要从他怀里下去,千旸抱紧了她,拧着眉头问:“你干什么去?别闹!”
说着,千旸似乎忘记了商衍的存在,转身往回走。
这是正常的,因为是千霜的记忆,除了千霜,其他人都会下意识忽视商衍的存在,按着千霜记忆的轨迹行事。
小千霜下不去,鼓着脸执着地朝商衍伸手,商衍被萌到了,跟在千旸身边,修长手指捏住她肉乎乎的小手。
小家伙笑得露出没长齐的牙,然后“啊呜”一口,啃上了商衍的手,咬了又咬,小乳牙连商衍的皮都没蹭破,她松开嘴,看到毫发无伤的美手,愣了愣,就这么被气哭了。
商衍:“……”
“又哭!千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千旸骂她。
商衍只得伸手摸摸小千霜的脑袋,十分不熟练地哄她。
他们一起进了一间屋子,千霜的爹娘正坐在太师椅上喝茶,见小女儿来了,宝贝似的接过来又抱又亲,把儿子冷落在了一边。
千旸已经习惯了,把菜推过去一点,转头看见商衍:“你怎么跟到这了?”
商衍默默往屏风后一躲,千旸便再次忘了他的存在,转过头去,兴味十足地开始给妹妹编丑丑的小辫子了。
商衍看着他们一家人热热闹闹地一起吃饭,等小千霜被千夫人抱去睡午觉了,才抬步跟上去。
商衍跟到门外,停了一会儿,等千夫人离开,才悄悄进了门。
小千霜裹着被子躺在床上,睡得脸蛋通红,商衍在床边坐下,张开手比了比,觉得她好小一只。
清风拂过,窗外的竹叶发出沙沙声响,窗口挂着的银色风铃轻轻碰撞,声音格外悦耳。
商衍对小哭包千霜稀罕得不行,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肉肉的小手,又戳了戳婴儿肥的红脸蛋。
商衍甚至还想俯下身吸一吸她,但小家伙被他这么戳,直接给戳醒了,睁开了黑溜溜的眼茫然而震惊地看他,一瘪嘴,眼看就要哭。
“嘘,别哭。”商衍赶紧哄她,把尾巴变出来:“给你玩尾巴。”
浅蓝色的尾巴尖在小千霜眼前晃过,轻轻抖了抖,她眼睛滴溜溜跟着转,一伸手就抓在了手上,有尾巴玩,这才高兴了。
小千霜翻过身,沿着他尾巴爬上来。
她移动速度缓慢,还摇摇晃晃的,商衍在旁边稳着她,防止她一个不慎,从他尾巴上滚下来。
小千霜爬了一会儿,似乎找到了最佳位置,俯下身,啊呜一口,张嘴咬上商衍尾巴上肉最多的部分。
商衍:“……”他眼睁睁看着小千霜因为被坚硬的鳞片磕到牙,吸了两下鼻子,眼里蓄了一泡泪,下一秒大哭出声。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他真的有点想笑。
可能是因为这时的千霜年纪太小,很多事情没记清楚,有些记忆十分模糊,便会自动跳过去,像被拉了进度条。
他正想把她抱起来,面前的场景就变了,四岁的小千霜愁眉苦脸地坐在古琴前,十根手指在上面乱弹一气。
她开始学修道,琴棋书画和女红也不能落下,她烦得很,学得很敷衍,但因为脑瓜子聪明,总能比千家其他的同龄女孩学得好。
千旸总是骂她不用功,骂完看她蔫蔫的模样,又不忍心,等她下了课,冷着脸递给她一些好吃的。
千霜小时候还会被千旸欺负哭,后来越长越大,就开始实力坑哥,千旸总被她连累,有时候是跟她一起抄书,有时候是跟她一起去后山拔杂草,打打闹闹地过着一天又一天。
商衍发现自己会被其他人忽略掉,索性光明正大地跟在千霜身边。
千霜小的时候天天都能注意到他,但随着她越来越大,慢慢地也开始忽略掉商衍的存在……只有极偶尔的时候,千霜会反应过来身边有一条鱼,稍稍回忆起鱼的名字和出现在她身边的原因。
商衍猜测,这大概是因为记忆轨迹不能偏移,所以他的存在便被自动屏蔽,防止他改变轨迹中应该发生的事情。
记忆中不知岁月,商衍渐渐了解到一些关于五灵禁地的事。
五灵禁地需要由身怀五灵之力的人去镇守,那个人被世人称作守门人。
也就是说,守门人得同时身怀五种灵根——这种人十分少见,但有一点十分明确:世界上只有一个身怀五灵之力的人,只有那个人死了,下一个身怀五灵之力的人才会出现。
如同传承一般,只要被天命选中,无论那个人之前是几灵根,最后都会变为五灵根,毫无道理可讲。
然而,每个守门人镇守在五灵禁地的时间至多不超过百年,他们有的邪气入体,神魂俱灭,有的被五灵禁地的妖邪吞噬,尸骨无存,纵使有守门人归来,也是因为被耗尽了一身的修为。
上界有四大家族,分别传承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四大神兽的血脉,每一个守门人都是从这四大家族里诞生。
在千霜十岁的时候,上一任守门人被妖邪吞噬。
四大家族用五灵珠暂时维持五灵禁地的封印,而后紧急在各自的家族里寻找下一任守门人。
他们用测灵根的青冥石一个个测过去,只要是身怀五灵之力的人触碰到它,青冥石便会发出夺目的五色光华。
商衍知道最后让青冥石发光的是千霜,几乎不想再看,但偏偏,千霜把那天的事情记得格外清楚。
那一天,整个千家的人都被聚集到练武场,每个人都神色都是紧张的。
谁也不想拥有五灵之力。
千霜紧紧牵着母亲,眼眶红红的,稚嫩的小脸上满是惶恐不安。
千母面色虽然有点发白,但还算镇定,柔声安慰她:“没事的,霜霜,你还这么小,轮不到你的。”
千霜想说什么,垂着眼,却没说出口:“娘亲……”
千旸把她头发揉乱:“小孩子想得这么多,还不如担心你哥哥被那幺蛾子五灵之力选上。”
“说什么呢!”千母瞪他一眼,伸手把千霜的发丝捋顺:“霜霜乖,回去娘亲给你做你最喜欢的红烧兔好不好?”
千霜沉默地低下头,一滴眼泪悄无声息地砸在了地上。
商衍蹲下身,为她擦去眼泪,心里难受得要命:“为什么哭?”
千霜说:“我梦到了……”
商衍一愣:“什么?”
千霜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昨天晚上,我梦到一颗五彩的珠子在追我,我怎么躲都躲不掉。”
“一定是我。”她极缓慢地说:“我会死在那里的。”
这时,千旸离开,上了练武台,将手放在青冥石上,青冥石毫无反应。
接下来,就是千霜了。
千霜松开千母的手,一步步踏上台阶,如同一个即将被处决的犯人。
她与千旸擦身而过。
千旸察觉到她情绪不对,勾了一下她的手。
千霜恍若未闻。
一步一步,她踩着自己的心尖,攀登上恐惧的巅峰,站在青冥石旁时,隐约听到宿命的齿轮在转动。
千霜对着青冥石发了一会儿呆,才抬起左手,轻轻地盖在了上面。
下一刻,她指缝中溢出五色光彩,猛地爆发,形成一道光柱,直冲云霄。
天地有感,山河共鸣,天罡剑应召而来,直直插入她脚边的土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嗡鸣之音。
练武台下,千母胸口起伏了几下,软倒在千旸怀里,手却紧紧抓着他胸口的衣襟,她渐渐地反应过来,眼角滑下惊恐的泪来,悲切道:“天啊!”
千旸也紧紧抱住她,神情一片空白。
千霜站在青冥石前,深吸了几口气,抬起脸来,把即将落下的眼泪逼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