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练让我准备上场比赛。袁逸空学长把手套递给我,它们属于赛前热身时受伤的主力守门员曾朔石学长。“指导袁”告诉我,千万别紧张,他也是初一第一场正式比赛就首发登场的。
“你看,和你一级的穆铮和赫明明今天也首发。作为门将,你稳一点就行,其他事交给我们后卫。对了,不要害羞,该喊就得喊,要提醒队友有没有人在身后逼抢。”
“你别给学弟太大压力。佩韦,你正常发挥就好。”戴队长袖标的邝灏学长一把推开了袁逸空庞大的身躯,“来吧,我带你做一组热身。”
“等我一分钟,可以吗?”一见队长点了头,我立马从替补席跑向看台。室友只来了米乐一个,比赛在周日下午,大家还没回学校——除了同样在球队的张涛涛,我们三个周末留校。
米乐在看台上和一个高个子女生说着什么,见到我跑来,自然而然地起身趴到了栏杆上。
“你今天首发吗?太棒了吧,我刚听人家说,替补门将可能一学期都上不了一场的。”他比我高兴多了。
“那是因为学长受伤了呀。”我皱皱眉,“你能不能替我跑一趟,去宿舍把我的手套拿过来?”
“你不是有手套吗?”
“那是学长的,我想用自己的。”
“你不喜欢别人用过的东西吗?那我们的床单和被子……”
“哪跟哪呀?就是想让你帮我拿一下嘛。”我回头一看,队长还在替补席等我,“比赛就要开始了……”
他转身就跑,我还想告诉他,是弦弦送我的那双,而不是之前“试训”时用的。他大概能猜对我想要什么,应该吧。
时间走得慢一点吧,让我能戴上弟弟送我的手套,参加初中的第一场比赛。
热身结束,背有一点点湿。太容易出汗了,我真的不怎么喜欢运动,把潮湿和黏糊挂在身上是最难受的。还好下午有一点风,秋天到底是适合足球比赛的。再过几分钟,裁判入场,比赛就会正式开始。看台上的观众虽说零零散散,但怎么数也有三四十人。一面旗子系在栏杆上,印了紫色的校徽,下面写着“江元市第一中学男子足球队”。几个学长聚在一起聊对手的情况——江元市理工大学附属中学,他们实力和我们在伯仲之间,但去年市长杯的小组赛上,一中两回合都以1:2的比分输了球。
市长杯是八人制的比赛,赛制则类似于欧冠,16所学校参赛,每4个学校一个小组,主客场循环比赛。我们会在自己的学校踢3场,也会去所有对手的学校各踢1场。上学期踢小组赛,一共6场,赢球积3分,平局各积1分,输球不得分。6场比赛踢完以后,小组前两名出线,参加下学期的淘汰赛。如果有球队积分相同,则会先比较两支球队相互交战的成绩,再比较净胜球数和进球数,说起来算是非常专业的规则了。
下半学期的淘汰赛是两回合比赛,结果相加,总比分胜利的一方晋级。如果两回合打成平局,则比较客场进球数,在对手场地进球更多的一队出线。总比分、客场进球数相同,就会在第二场比赛最后进行点球大战(没有加时赛)。如果打进决赛,则是在中立场地踢单场定胜负的比赛。也就是说,下半学期最多会有5场比赛。
当然淘汰赛还很遥远,一中也从未进入决赛。但穿上代表学校的白色队服,男生们还是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即便只是坐在替补席。我的室友张涛涛就在摸着印在胸口上的校徽,我差点以为他心脏有点不舒服。
对我们这些半大不大的小孩来说,这算是很荣耀的事了。
“王老师,我们今天也来给你们加油了。”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忙回过头去。周老师带着几个同学走到了场边,正要上看台。
“周老师呀,欢迎!文学社的同学也对足球感兴趣吗?”
“可不是?你们还把我们社团的人挖走了哦。”
那不就是在说我吗?我就去过两次社团课,周老师两次都夸了我,结果我回头就“叛逃”到了足球社。她一定很失望,转社团时我不敢见她,所有流程都是姐姐帮我弄的。
“柯柯!”突然有人叫我名字,吓得我一抖。是米乐在看台上招呼我,我几乎是猫着腰溜到了看台下去接过他递给我的手套,仿佛士兵在穿越枪林弹雨。我没瞧米乐,得分神留心还在和教练说话的周老师。她要是猛然一转头,可能一眼就会把我钉在看台的墙上。
我真的很怕自己让别人的期望落空。
“韦韦加油呀,我今天可是特地提前来学校看你比赛的哦。”米乐身边传来另一个声音,抬头一看,是姐姐。
“你怎么也来了?不会告诉我爸妈了吧?”我有些不高兴。
“你说得我像个特务一样!整天没事干,盯着你这个问题儿童是吧?”
米乐肯定在笑。
队长招呼我回去了,没来得及跟他们说声谢谢。我看到了手套上熟悉的诗句,米乐果然懂我。
“艺术让人温情,体育使人坚强,我们的教育方式不会有错的。”
“其实艺术同样可以使人坚强,体育也能教会人温情。我始终相信,教育是让人学会如何发现自己、表达自己。文学也好,足球也好,或者说科学、艺术、体育,都是探索与表达的方式。而又是这些东西,把无数互不相识的人联系在了一起。”
“所以,我们在教学外付出的努力不会白费的,这帮小孩都非常优秀,尤其是你家那个。”
两位老师的闲谈结束后,我们回到了更衣室做最后的准备。随着铃声敲动,两队球员整齐地列队于赛场外的通道里。雄壮的《公平竞赛曲》奏响,我们在三名身着制服的裁判的带领下从体育场中央的通道走出来。我走在第二位,身前就是队长邝灏学长。听着令人激动的鼓点,记忆里的小学比赛仿佛成了小孩子间的打打闹闹。那些站在万人瞩目的足球场上拼杀的职业球员是不可企及的高峰,但此时此刻,我们听的是和他们一样的、会在每场比赛前奏响的乐曲。在绿茵场上列好队,所有人一一握手,我在仪式中发现面带微笑的对手和我们同样兴奋,那种作为孩子对比赛的单纯的兴奋。
握手结束后是场边合影,一个值得纪念的时刻。
要是他在我身边就好了,我们一定互相搭着肩站在一起。
大家走到中圈,望见邝灏在和对方队长以及三名裁判选边,一枚硬币被抛起与揭开,两位队长不经意地猜测了它的正反,也不经意地决定了比赛开始时场地和球权归属。这一仪式与比赛的过程、结果近乎毫不相关,但又决定了比赛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开始。
选边结束,队长把队员们带到了属于我们的半场,大家围成了一个圈。这是赛前的最后一次讲话。
“去年我们在家门口输给了理工,但都过去了!打败他们!我喊‘一中’,你们喊三声‘加油’!”
我们一起喊了,没想到八个人喊出来的话能这么响亮,我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我往球门走去,低头看见米乐给我送来的手套。“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这句诗仍稳稳当当地出现在它应该出现的地方。
平时我很容易走神或发呆,但在球场上我会心无旁骛的。即便开赛前我还呆呆地看着诗句。我在想着他。
你好好看着吧。
主裁判吹哨了,我张开双臂。
在短暂的互相试探之后,对方的一次快速进攻推进到了禁区边缘。我已经准备好应对他们的射门了,但一对一盯防对方前锋的赫明明在防守中绊倒了对手,哨响,禁区弧顶的一个任意球,适合直接射门的那种。[1]
“学弟,排人墙!”袁逸空对我喊道。
我一言不发,仅仅用手指的划动来示意人墙的站位。
“你要说话!”学长又喊我了。
“互相提醒提醒!该跳要跳!”王教练在场边指挥。
我还是闷着声一言不发,对回头看我的袁逸空竖起大拇指,他无奈地摇摇头,说不定想给我比个中指。
对方的16号和14号球员站到了球前,只等裁判一声哨响。我看到他们插着腰,仿佛在沉思。
裁判哨响,14号假跑绕过球,后面的16号弯弓搭箭,起脚射门。人墙起跳了,皮球几乎是擦着头发越过了我们的壁垒。我往右稍稍移了一步,跃向判断好的位置。在皮球坠向大门的一刻,我稳稳地把它拍了下来。看台上爆发出一阵叫好声。我听到了但没有在意,而是迅速抱住球起身,把目光投向前场。
在不在?有没有自己人?
我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正从左边向前狂奔,来不及多想,我冲到禁区边缘,几乎是推开了挡在我面前的人,没管他是自己人还是对手。我有了一个开球的空间,用抽的方式把球踢了出去。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什么,开始往球场的另一端散去。
我觉得力度用得正好!
在那个白色的影子即将越过对方的最后一位防守球员前,我开出了这个球,他轻轻停下了这个从身后与空中落下的球,旋即将它拨到身前。对方后卫想把球踢开,可他往前带了一步,过掉了横冲而来的防守人,面前只剩下一片开阔的草原了。他从左边路切入禁区,我看到踢前锋的王晓亮和踢右路的许祥,这两位学长正在拼命地往禁区冲,只要他们再快一点,接到左路的传球,就会有很好的射门机会。
“倒三角!倒三角!”袁逸空远远地喊着。[2]
他没有传球,在进入禁区后,直接对着近门柱来了一脚劲射。
我看到球像炮弹一样飞入球网的左上方,被强大的冲击力带起来的球网在风中摆动如浪花。理工的守门员毫无反应,被定格在原地。
所有队友都欢呼起来,进球的球员一路奔跑,和他们一一击掌,最后在看台前停下来,挺直腰杆朝观众们敬了一个礼。或许是军训结束还没太久的缘故,他这个礼敬得极为标准。
“江元一中进球,进球队员是,23号……”主场MC在播报进球信息了。
23号……
“哥哥,我们俩虽然在球场上隔得很远,但是有机会发动快速反击的话,是可以完成连线的。当然你不要为了找我而乱开球,没有机会就把球给后卫慢慢推进。一旦有机会,你就大脚往前送,我一定能追到的!”
我们练习过很多次守门员找前锋的快速反击,弦弦还起了个名字,233连线。那时我还是3号,他还是23号。
但正式比赛中我们俩没有成功过。直到今天,我找到了23号,虽然我绿色的门将球衣上印的已经是33号了,而23号的名字后面写的是Poet,我查了,意思好像是诗人。
“23号,穆铮!场上比分,1:0!”
穆铮敬完礼便走回自己的位置了,他远远朝我比了个大拇指。我忘了回应,或是不太好意思回应。
“这个反击太漂亮了。”袁逸空回头朝我笑了笑,庞大的身躯像只熊猫,“传得真好,世界级。”
“他为什么要去看台敬礼呢?”中场休息的时候我问他。
“你不知道吗?周老师是穆铮的妈妈,他的庆祝动作肯定是送给她的。”袁逸空一副法国人不认识拿破仑的表情,“你不是在文学社呆过吗?你想呀,只有周老师才会给小孩起一个致敬诗人的名字。”
看来周老师不是来抓我的。也好。
中场就是在更衣室里休息喝水补充能量,教练说不能喝太猛,还有就是要上厕所的话赶紧去。大家都有些疲劳,话不多,只有袁逸空拉着明明讲个不停,估计是教他处理防守上的细节。
“多亏了你。”穆铮走过来和我搭话,这应该是我和他第一次单独交流。
“好球。”我对他笑笑,不知道要再说什么。他坐到黄敏学那去了。
除了球衣号码和那个进球,他和弦弦真的不一样。
下半场比赛,邝灏变魔术般过掉了对方三个人,在禁区前沿把球传给了王晓亮,后者在禁区里与理工的门将一对一单挑,成功将球打进,2:0,我们巩固了领先的优势。落后两球的对手渐渐失去了信心,比赛最后时刻波澜不惊。倒是下半场开始时他们一度有过几次回击,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市长杯的比赛是半场30分钟,全场60分钟,按理说下半场的前10分钟会是落后一方全力进攻的时段,熬过这个时间,随着体力下降,落后一方的进攻会逐渐减弱,领先一方则会渐渐占据场上的优势。王晓亮学长的进球在第40分钟左右,恰到时机地扑灭了对方的气势。
说来运气也是不错,他们确实有一次挺好的机会,是角球进攻中的乱战。明明没把高空球顶远,落在了禁区外围球员的脚下。那是一记势大力沉的射门,穿过人群直奔球门,好在我下意识地伸了左脚,把球挡了出去。
挺疼的。球被袁逸空解围后,我才缓了一下。
裁判吹响终场哨的那一刻,球场内外都在鼓掌。袁逸空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今天的表现就一个字,稳。明明过来跟我道歉,说有几个球没怎么处理好,给我添了麻烦。我握紧手套跟他碰碰拳,说大家都是相互照应的。
队长叫我们站成一列,和对手以及裁判握手。不管是输是赢,只有握完手,比赛才算真正结束。理工的同学有点失落,但还是很友好。赛后两队里互相认识的都走在一起说话,确实有几分场上是对手,场下是朋友的味道。明明和穆铮都去和对面的16号球员拥抱了,穆铮还带着他去看台跟周老师打招呼,反倒把一分钟没上的黄同学冷落在了一旁。
不过我谁也不认识。下场走到替补席,初一的替补球员们都上来祝贺我。在他们看来,今天对我而言确实是再完美不过的首秀了。
“佩韦,国庆后的比赛你会接着上的,别忘带手套了哦。”这是赛后教练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今天表现很好,再接再厉。”
看台上的观众都下来了,米乐给我递了一瓶运动饮料。
“今天大家的表现也太好了,我都想跟你们一起上场了呢。可惜还得等等。”
我没在意米乐的话,不是我不想理他。脱手套时,我察觉到它湿透了。这太糟了,比我衣服上的汗渍和草味还讨厌。衣服弄得再脏都可以洗,可这副手套不行。我怕把马克笔上的字给冲掉了。但不洗的话,用着用着就会变臭。没人想要他最珍视的东西变臭。我来一中上学,除了生活用品和一些书以外,什么都没带,就只有这一双手套。对我而言,全部个人财产里比较留恋的可能也就是这双写了诗的手套吧。
我跟米乐说回更衣室换衣服了。实际上没去,我躲在卫生间里,看着手套发呆。等感觉要哭了,就在洗手池弄了一把水洗脸。
首秀、零封、助攻,又怎么样呢?送我手套的人再也接不到我的传球了,也永无可能看到我今天的表现了。我做什么都没法在过去的时间里把他找回来。
“佩韦同学,你在这?怪不得我找不到你。”一个不算陌生的声音在背后响了,我从镜子里看到穆铮站在门口。他的脸色也有点难看,不像是进了球的样子,背也有些许佝偻,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和我一样在掩饰自己的异样。
“嗯?”我又打开了水龙头,把水糊到脸上。
“周老师在体育场那里等你。”
“什么?”我惊讶地抬起头。
“她让我来找你,如果你还有精力的话,一会可以坐在球场的草地上聊聊。今天有几个社员一起来的。对了,老师还说你现在仍然是文学社的一员。”他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语气非常礼貌,牙齿却紧紧咬在一起,“去嘛?累的话,也不勉强。”
“换个衣服就去。”
他点过头,跑进卫生间了。
[1]任意球:任意球是一种在足球比赛中发生犯规后重新开始比赛的方法。任意球分两种:直接任意球(踢球队员可将球直接射入犯规队球门得分)及间接任意球(踢球队员不得直接射门得分,球在进入球门前必须被其他队员踢或触及)。国际足联最新规则为,判罚前场任意球后会使用一种泡沫喷剂划定球的摆放位置,以及人墙的站位,发任意球时需要用手触球,然后在裁判哨响后踢球。
[2]倒三角:倒三角传球是由一名进攻球员接球后直插底线,然后再往斜后方传球,由跟进球员射门的进攻方式。也就是包抄球员的奔跑方向(朝向球门)与球的滚动路线以及传球队员(和底线平行线)形成的一个倒三角形。
同组比赛
北川中学3:0实验中学
江元市市长杯足球联赛(初中组)小组赛积分榜(C组)
北川中学 1胜0平0负,进3球,丢0球,净胜3球,积3分
江元一中 1胜0平0负,进2球,丢0球,净胜2球,积3分
理工附中 0胜0平1负,进0球,丢2球,净胜-2球,积0分
实验中学 0胜0平1负,进0球,丢3球,净胜-3球,积0分
(前两名小组出线。)
江元一中队内数据
射手榜
球员进球数
穆铮 1
王晓亮 1
助攻榜
球员助攻数
柯佩韦 1
邝灏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