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戏剧节上的萨特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我们的科雷亚•韦韦同志将会回想起姐姐见识他在戏剧节上出色表演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晚自习下回宿舍,我就收到了姐姐的这条消息。一头雾水。

“说人话好吗?”我回复了。

“哈哈哈哈哈哈这是在模仿《百年孤独》的开头呀,韦韦居然不知道!这下记住了吧?以后认不出来就加倍捏你的脸!”她还放了个表情包,一只猫被手指牢牢摁住了脑袋,写着“我按下你头顶的这个按钮,你就会变成一只瓜皮”。[1]

我手上没一个能把她怼回去的表情,一向都不怎么收这玩意。

“所以你想说啥?”

“没有啦,就是觉得你们今天演得超棒呀!一等奖应该给你们班。”

一中的戏剧节基本在期中考试后启动,每两个班排一出戏。这么做大概是因为全校有16个班,要是每个班都上去估计能演一天。按语文老师的授课情况合并班级,能节省一半的时间和精力,正好每个老师都是带两个班。7号,周一班会课是我们和二班一起上的,黄老师在讲台上对两个班的学生介绍我们在接下来两周内要排练的剧本,老班坐到一边翘着二郎腿饶有兴致地听着,成为了第一位观众。

戏剧节表演在25号下午,也就是今天。周五的社团课又被挤占了一回。而后天我们将前往理工附中进行小组第五轮比赛。理附在上一轮被实验中学1:1爆冷逼平,4轮4分,出线形势岌岌可危。月初战胜了北川中学的我们积10分稳居小组第一,只要一场平局就能确保晋级下学期的淘汰赛。如若客场取胜,则意味着我们将锁定小组头名的席位,这会让我们在八强赛中对阵B组的第二名,避开其他小组第一。

“又来了,我知道你们和十班是一等奖,全校第一。没有不服气啦,不用安慰的。”我回了她。

姐姐她们确实演得好,拿第一也不意外。她们的剧本也是从小说改编的,《小王子》。姐姐演了玫瑰花,阎希演的是狐狸,分别戴了一个毛茸茸的头套。阎希还有条橘红色的小尾巴,他身上肯定有什么机关,按下去尾巴会翘起来摇摇摆摆,让人耳目一新。演小王子的就是上次那个站阎希旁边的同学,无论是扮相还是演技都加分不少。他实在是太可爱了,尤其是眼睛,非常干净,在观众席上都能察觉出流动的澄澈感。披上那条金黄的围巾,他一举一动都仿佛在告诉我,小王子再次回到了我们这颗蓝色的星球。

赵蕤的飞行员也不错,护目镜有点像史努比的。他还是有点紧张,好在“小王子”的演技足够把一台戏撑下来。

“你们吃亏了,最后一个上,观众和评委都审美疲劳了,加上本来就比较深,大家脑子不一定转得动了。”姐姐还在给我发消息,“我是真的喜欢你们两个班的戏。我是评委我就投你们第一。”

“第二名也还行啦。”

“不行,韦韦你演得真棒!虽然我看的时候有点想笑,哈哈哈哈哈哈哈知道吗,你是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尤其是那声冷笑和‘我要死得有点骨气’,配上你呆呆的脸,我看了又想笑又想哭。好大义凛然呀,我的韦韦真要去英勇就义了,就剩没被绑起来押走了。跟那个面对行刑队的场景似的,电影的感觉……哼,要不是之前看过小说,我都想喊人上去救你了!”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老姐的一点少女心嘛!我勇敢的小老弟,你今天超帅,米乐和叶芮阳演得也很好呐,虽然你们在戏里用的名字让我出戏了,但回头一想还挺不错,好像你们仨真要上刑场了,很有代入感。”

“我怎么感觉你挺想看到这一幕的?没事干就咒我们?”

“哪有,总之你们剧本选得好,角色演得也好呀。话说,你对萨特他们那帮人感兴趣的话,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些作品呀,比如……”

也真是有趣,她先是禁止我看一批书,现在又给我推了一批书。不过我确实喜欢这个剧本,它是黄老师从小说改编过来的。7号那天早上的语文课没讲课文,他带着我们把小说读了一遍。作者是法国的让-保罗•萨特,他的头衔很长,不只是个作家,印象最深的是他拒绝了诺贝尔文学奖。姐姐很喜欢法国文学,黄老师讲的时候我就猜她可能读过他的作品。[2]

小说的情节很简单,开头是西班牙内战时三个革命战士被捕了,其中一个其实不是战士,他兄弟才是,他只是个小孩。他们三个进了牢房,很快被告之第二天一早要枪决,小孩崩溃地哭了,另一个革命者汤姆也越来越害怕,失态地尿了裤子。小说的主人公“我”也很恐惧,却毅然决然面对死亡,努力保持镇定和理智,维护自我的尊严,“我要死得有点骨气”。他们在牢房里等着被处决,随后来了个医生,说是给他们提供帮助,实际上他是法西斯的走狗,来这里观察和把玩三个将死之人的痛苦。他还会突然提醒他们现在几点了,又残忍又恶心,等于是在不断告诉他们,距离枪决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死亡的清晨到来,法西斯行刑队架走了小孩和汤姆,“我”听到杀害他们的枪声,仍努力控制自己没有崩溃。然而法西斯军官没有枪毙“我”,而是用活命为条件让“我”供出同志的下落。“我”自然不愿出卖同志,为了戏弄法西斯分子,故意说同志在墓地里,想让他们白跑一趟。军官回来后,“我”正准备就义,却被留下一命。原来那位同志在早上真的躲进了墓地里,“我”无意的玩笑出卖了他。主人公最后坐在地上大笑不止,笑得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一个黑色的笑话,跟着老黄读完后没人笑得出来。他又解读了一遍小说,说什么存在主义、选择的自由、荒诞感、偶然性,说实话我半懂不懂的。还提到一句话,“他人即地狱”,这倒是有点让我想到之前和米乐聊的事,不知他读了是什么感受。老黄叫大家课后考虑一下,下午两个班共同的班会课上会挑选演员。

结果就是除了两个班的语文课代表外,没人报名。她们俩也没想好自己要演谁,都说听老师安排,看来是在勉强支持黄老师了。倒不是这个小说和剧本不好,但可能对我们来说是艰深了一点,大家都是十二三岁的小孩,不知道该怎么演。

黄老师说既然没人报名,他就直接点人了。老班在旁边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我真怀疑老黄会不会点他来演那个狗腿子医生。

第一个被点的是米乐,他来演儒略,那个小孩。班会课是在我们班上的,米乐搬着凳子坐到了我和叶芮阳中间。叶芮阳一脸得意地拍了拍他说不要怕,不是真的枪毙。米乐哼了一声,脸上没有不情愿但也谈不上多开心。老黄一直挺器重他的,米乐对这份知遇之恩心知肚明。老黄叫他去,他决不会拒绝。作为学生,老师的欣赏与信任永远具有魅力。这份欣赏与信任来自最喜欢的老师时,就会自然而然成为世上最好的鼓励。

他接着给两位课代表分配了角色,二班的顾霏霏演法西斯军官,我们班的李露演医生。女孩子们演反动派倒挺让人意外,老黄还说会给她们租几套制服。之后他让张涛涛演面包商加尔西亚,一个从不过问政治的配角,唯一的作用是在最后告诉主人公他的同志被捕的消息。

主要角色还剩“我”和汤姆。老黄的目光扫过讲台下密密麻麻的桌椅,最后定格在了我们这里,瞬间让我和叶芮阳打了个激灵。预感是对的,他随即要叶芮阳来演汤姆。这下换到米乐来笑他了,说不用真的尿裤子,用水泼一下就好了。要不是在上课,他们俩非闹起来不可。不过叶芮阳倒也没拒绝,他这种闲不住的性格,可能真挺想演吧,或许就在等着老师点他名字呢。小说里写了汤姆长得挺结实,又白又胖,和咱们的老大是有点相像。

“老师,我想报名当演员!”坐在我们仨后面的川哥突然举手了。

“你想演谁?”老黄问。

十有八九是伊比塔吧,就是那个“我”。叶芮阳吓尿了裤子,川哥却视死如归,一想到这副场景我就想笑。叶老大狠狠地回头瞪了他一眼,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在等老师点他,川哥在等他选完角色。

“我演行刑队!一打一个准,服务质量包您满意!”说着呢,他摆出了一副开枪的姿势,不存在的枪口朝着叶芮阳的脑袋颤抖了两下。两个班的人都哄堂大笑。

“你贱不贱啊?”叶芮阳在嘈杂的笑声中回头骂了他一句。

老黄还真答应了,顺便又问大家还有谁做群演的。枪毙同学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男孩子们都踊跃举手,瞬间凑齐了一队人。后面又选了几个女生来演被捕的平民和侦缉队。

就剩伊比塔的人选还没挑出来。也正常,整部小说和剧本最重要的人物要压轴出场。

再度环视了一周,没人举手。表演要求脱稿,而伊比塔的台词是最多的,会有大段大段的独白,对演技的要求也很高。老黄从讲台上走下来,穿过他们班同学椅子的重重阻碍,看似很随意地走着,像玩击鼓传花,只是不知道会在哪里停下来。我歪过脑袋,想着今天早上读的小说。

伊比塔真是个奇怪的人。老黄讲的那些概念我不太懂,但主人公的恐惧和勇敢我都能理解,甚至于那个弄巧成拙的玩笑。我最不清楚的是,他老是说,既然我的一生已经完结,它就是毫无价值的东西。怎么会是毫无价值的呢?如果牺牲毫无价值,人为什么要死呢?

米乐把手搭在我右肩上了。可能他想跟我聊点什么吧。但这是上课,虽然老黄不怎么抓课堂纪律,但勾肩搭背可不太好,我们老班也在呢。

我下意识地想把他的手从右肩上打下来,然而碰到了才发现那是一只右手,坐在我左边的米乐只可能用左手搭我的肩。而那只手比米乐大得多,也更加厚实。

“佩韦,你来演。”

老黄把剧本发下来时我才反应过来。我成了主角。愣愣地望着身旁的米乐和叶芮阳,仿佛我们刚刚被抓进了牢房里。排练就要开始了,老黄说,我们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更改剧中人物的名字,因为他们的全名实在太长,换成熟悉的更容易入戏。

我只看到剧本第一页的题目,和小说一模一样,《墙》。

[1]《百年孤独》:《百年孤独》是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创作的长篇小说,是其代表作,也是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作,被誉为“再现拉丁美洲历史社会图景的鸿篇巨著”。作品描写了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的传奇故事,以及加勒比海沿岸小镇马孔多的百年兴衰,反映了拉丁美洲一个世纪以来风云变幻的历史。作品融入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宗教典故等神秘因素,巧妙地糅合了现实与虚幻,展现出一个瑰丽的想象世界,成为20世纪重要的经典文学巨著之一。

[2]萨特: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法国20世纪哲学家、作家、戏剧家、评论家、社会活动家。一生中拒绝接受任何奖项,包括196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其伴侣是西蒙·波伏瓦。著有小说《墙》、《恶心》、《自由之路》,戏剧《苍蝇》、《禁闭》,学术论著《存在与虚无》、《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