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警察带我们走的时候,你为什么会伸手要他们铐你呀?你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我法盲了。当时是怕警察铐你。我当然知道自己没做坏事,但后来你为了保护我,和那个男的动手了。我就怕警察以为你打架,把你抓走。所以,想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街上的人比下午少了很多,或许是我们走在地面上而不是地下的缘故吧。春天还没有及时到来,寒风依旧盘踞在市中心的高楼大厦上,徐徐吹彻大地。冷,还要再往前走一段才能到爸妈停车的地方。看到他们在前面摇晃的背影,我感觉安全多了。
“你知道吗?在去的路上,我真想过我们俩今晚会不会在班房里过,要真‘进去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和爸妈解释,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学校开除。特别怕。”他把脑袋贴在了我的胳膊上。
“学校怎么舍得开除你呢?”我搭住他,“黄老师第一个不答应。”
“我是担心你呀。警察说要调录像,我就知道我不会有事,等结果出来就好。我是怕你被抓走,懂吗?”他抖掉了我放在他肩上的手,一脸严肃地望向我,“你要是有什么事,我会受不了的。”
他眼睛红了。我在寒风里抱住他,连同他背后塑料包一起抱住。那里面是一只皮丘、两只皮卡丘,还有一只雷丘。我们在游戏厅里收服了它们,仅仅用了三十块钱,五十个游戏币。随后它们就目睹了我们经历的一切。
它们要是活的就好了,这样就没人欺负我们了——谁敢动我们,它们就会电谁。也不一定,它们要是活的,感受到了今天压在我们身上的戾气,会很失望的。
我特意花五块钱买了一个塑料背包,因为看到有个小朋友背着它,包里少说有十几个娃娃,都快垂到地上了。我们的收获虽然远远比不上人家,但仪式感总要有的,何况从效率上讲,我们说不定制霸了整个游戏厅呢。于是米乐自告奋勇地背起了黄澄澄的它们。心满意足地到游戏厅门口坐下,跳舞机在那,声音蛮大,不过也只有门口才有椅子,我们俩可不想在外面的寒风里“分赃”。一个姐姐在跳舞,动作舒展,充满激情,电子屏幕上的得分蹭蹭地上涨,但更吸引我们俩的还是皮卡丘们。
我们没有分配好玩偶,争论皮卡丘和雷丘谁更强花掉了一点时间,而且没有得出明确的结论。弦弦比我们更懂宝可梦,可惜他不在这里。最终的决定是先去找地方好好吃一顿,吃得暖暖和和的,再思考自己要带走谁。米乐又把四只电老鼠背上了,我们正要出门,恰好赶上一群人乌压压地从门外一哄而入,躲避之间,我们退到了跳舞机旁边。这个过程是那么正常,正常到不会有任何人想到马上会发生什么。那帮人过去了,我就准备和米乐走了,然而一句低沉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你干什么?”
声音不是非常大,但感觉正在弹压着某种情绪。我回头看,那个跳舞的姐姐一把拉住了米乐。我不知道她找他能有什么事。
“啊,姐姐,我刚碰到你了,不好意思。”
“我不说,你就跑了是吧?只是碰到而已吗?”那个姐姐看米乐的眼神让我有点害怕,米乐的歉意好像并没有打消她的不满,或者说愤怒。
“那个……对不起,我光顾着躲进来的人了,没注意身后。”米乐垂着脑袋,态度很诚恳,那副乖巧的模样,即便是素不相识的人听了也不太会跟他计较吧。
“少装!我问你,你用哪里碰我的?”她的声音瞬间失去了控制,即便音乐和游戏的声音很大,店里还是有人被这一声质问惊到了。他们匆匆回头便继续做自己的事了,而米乐与我面面相觑,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我……应该是背包?是背包里的皮卡丘蹭到你吧?对不起,姐姐,我……”米乐正解释呢,那个姐姐冷笑了一声,说小小年纪谎都不会撒,敢做还不敢当了。我走过去,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可她理都不理我,死死地抓住米乐的胳膊不放。有两个穿着黄色工作服的店员过来询问,她这才将事实公布出来:她被性骚扰了。
在当时,我和米乐还不是特别明白“性骚扰”这个词意味着“用轻佻、下流的语言或举动对他人进行骚扰,多指男性对女性”。心理课上,老师提过几次这个词,然而也是在一阵哄笑间过去了。在那个将近晚上的时刻,我的第一反应只有三个字:不可能。并不是因为米乐是个名校出身、品学兼优、深受老师同学喜爱的学生。只是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
米乐试着对店员解释,说他没有,他是后退的时候碰到了那个姐姐,其他什么事都没做。然而那个姐姐的脸狞了一下,对店员们说小孩的鬼话信不得。我也想替米乐辩解,说他成绩非常好,人也特别好,不可能做这种事。真蠢,但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我们这么大的小孩,在学校和家里,一句“成绩好”就是最大的肯定了。可这在社会上没用,就像那个姐姐立即对我说的,成绩好算个屁,强奸犯还看学历?
“强奸犯”是过于刺耳的三个字,尤其是有人正用它称呼我的朋友。米乐的脸色呈现出令人难受与崩溃的苍白。他还在说什么,但那个姐姐边揪着他边划手机,丝毫不理睬。两个店员似乎也不知所措。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姐姐在跳舞机旁边抓着一个看起来像小学生的小孩不放,那个小孩拼命地想道歉和解释,他的声音在嘈杂混乱的音乐中被冲刷淹没。我后背好烫,一股奇怪而浓烈的感觉正从我的内脏里往上顶,往大脑的方向冲。像一股子血,要喷出来了。
“你放开他。”我对那个姐姐说。她用一种看外星人的眼神看我,说强奸犯能说放就放吗?我说,他不是强奸犯,不可能是,你不许这么说他。她说,哦,你们俩是一伙的呀。我说,你放开,我数到三。她说,有本事你来啊。
如果说想起了什么,我想到了弦弦被人铲得飞起来的那个画面。那天我失去了控制,在裁判对铲人的球员出示红牌之前就冲过去推翻了他。弦弦没受伤,我可能还有所克制,不然我会想杀了那个像伐木一样铲人的家伙。
但我觉得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只是想把那个姐姐扯住米乐胳膊的手挪开。她不肯松,我用力了,她叫了。两个店员想劝,笨拙地伸手,嘴里只说出半个词。我到底是把他们分开了。然后一把搂住了米乐,他显然很害怕,贴到我身上,不住地对我说没有碰那个姐姐。我摸着他毛茸茸的脑袋,说没关系,没关系,没有事的。我目视着那个姐姐冷冰冰的眼神。没有逃走,无论是我们俩还是我的目光。而那个姐姐看了我一眼后,再次掏出手机,敲打了几下。游戏厅里的空气在凝固,牙齿忍不住地打颤,我还没有来得及想好说什么,该怎么解决这件事,身后的门就吱啦一声开了。我下意识地回头,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走进来,一望就知道没什么好心情。
他走到了那个姐姐身边,问是哪一个。矮的,她说。
我应该是预感到了什么,努力地想把米乐遮到我的背后,就像那次在更衣室里遇到猫头鹰。那回他主动躲到了我身后,但这回没有。他站直了,就立在我身边,我知道他是害怕的,然而此时此刻他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这个选择是如此勇敢,以至于我更加确信他没做任何坏事。
男人走来了。他这副打扮很文雅,长风衣配上细框眼镜。或许可以讲讲道理。我是不是太紧张了?他要是问我怎么回事,我该怎么称呼他?得说“哥哥”吧,这样更有礼貌……
啪。
这声音清脆而沉闷,打响的那一刻我怀疑自己听到的是千里之外与我们毫无联系的震颤。他没说任何话,一个巴掌抡圆了狠狠打在米乐的脸上。这动作太快太突然了,在游戏厅闪烁的灯光里,我甚至有过一刹那,怀疑这一幕是真是假。而米乐什么话都没说,一下疼都没叫,只是捂住了半边脸。我的大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又听到了耳光的声响,比刚刚的声音更沉。大概是米乐低头捂着脸,他的巴掌有一部分糊到了头发上的缘故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失控了。应该没有。虽然身体的反射赶在了脑子前面,但我还是明确知道我当时是想阻止他再碰米乐,然后尽量把他们隔得远一点。被我推开以后,男人的反应比我激烈,也许是他发现有人在这场不容置疑的正义判决中提出了反对意见,也可能是我一个十三岁的小孩用胳膊挡开他的巴掌,让他成人的自尊受到了挫折。他的攻击目标变成了我,我挨了几拳,落在脑袋和肩膀上,声音不大,仿佛有人用脚轻轻踢了踢盛满的水桶。被打的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兴奋,好像有什么潜藏在身体里的东西被拳头敲出来了,他越打我,越骂我,我越清醒,清醒到无比确定地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想干什么。
说实话,他打人的水平真差,力气根本不够,体力又跟不上,还不会用脚,真不如我弟弟。没过多久,他累了,却没让我疼到动弹不得。他喘着气,还向我挥拳,似乎没在对象面前(应该是这种关系吧)把我打哭打倒让作为男人的他恼羞成怒了。而这次我抓住了他的胳膊,两只都抓住了。四根胳膊在空中扭曲地对举着,活像两只亮出钳子的螃蟹。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扭胳膊真是丑陋不堪,我都能想象到大家在用一种什么样的眼神看我们。我们当时肯定是龇牙咧嘴、怒目而视,简直就是两只喘着粗气、面红耳赤的公鸡或猴子。太丢人了。要是谁以为打架斗殴潇洒帅气,我准会觉得这人不是脑残就是神经病。
你他妈是废物啊,那个姐姐的声音唤醒了男人对打架的记忆。他终于想起来上腿了,而且一点都不留情。我以为他真不会用脚呢,这教训太惨痛了——他踢的是我的裆部,我没有防备,结果就是瘫在地上了。米乐先前还在一旁愣着,我倒下以后马上扑到了我身上,用后背遮着我。我感受到他全身上下颤抖了一下,背上或者屁股上一定是挨了一脚。然后我就听到有人上来劝了,说行了够了好了可以了。终于有人围过来了。男人不依不饶,说我们两个有人养没人教,家长不教我们怎么做人,社会就来教的。也许他名字叫社会?
我似乎真听见有人在给他叫好了。
不过,他让我乖乖倒在地上“接受教育”的过程有点长呀,比我想象得长多了。
男人像征服者一样高昂脑袋,护着那个姐姐走到我们身前,向我们投下长长的影子,厉声问我们是哪个学校的,家长是谁老师是谁,手机号码全都报出来。米乐只是小声地回答了我们是一中的学生。那个姐姐哼了一声,环视一圈,对大家说,看看,到这个份上了还想秀学校。
他们继续索要我们老师和家长的联系方式。谁都没吭声,那个姐姐就接着骂,我趴着喘气,竭力从疼痛中缓过来。可她的话太粗鄙了,气得我五脏六腑都发慌。我从来没想过世界上有这么多骂人的词,能在把你的家人全部无差别地问候一遍以后再集中到你身上实施爆破。在过去,我有次在饭桌上说了句脏话,还没说完就被爸爸用筷子底狠狠敲了两下嘴。那时我才四年级吧,当场就疼得哭了。弦弦给我递餐巾纸,爸爸叫他别管我。妈妈也没向着我,对他说别跟你哥哥学坏。之后我跟弦弦闹了三天的别扭——不敢跟爸妈闹,怕挨打。他一想找我,我就对他讲别跟你哥说话,他会把你带坏的。从那以后,我一听脏话就皱眉头,除了在球场上以外。剧烈运动的时候,人总要有点宣泄和释放,只要不对人,那些话是没有任何恶意的。打进一球或者错失良机后,连穆铮和明明这样平时非常非常礼貌的小孩都会憋不住说上一两句。教练是默许我们在球场上偶尔爆粗口的,在场外她肯定不答应。
要是我有明明那么高,或是像穆铮那么壮,那个男人或许就不敢对我们拳打脚踢了。而他现在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高高矗立在我们面前,宛如一尊伟岸的雕塑。他的战利品是那个姐姐对我们行使语言暴力的权力,我们站都站不起来,倒在地上任她辱骂。而旁人也被她的义正言辞吸引住了,是的,我们渐渐开始成为熊孩子、变态和未来的强奸犯了。店员们在阻止围观者向我们这里靠,可能他们是想保护我们吧。我不知道。我突然有了种会被人丢石子或者烂菜叶子的感觉。
“我好点了。”其实没有好多少,米乐十有八九能从我虚弱的语气里听出来。只是下面的确没那么痛了。他冲我点点头,我才看清楚他早就哭了。他站起来去辩解,说自己没有性骚扰,可他是边说边哭,说的话都连不成一句,三两下就被那个姐姐的骂声打断了。兴许是我们实在太可怜无助了,围观者里有人开始替我们说话。这更激怒了他们俩,仿佛太阳东升西落这样不可更改的规则受到了挑战。男人猛地一把揪住了米乐的衣领,把他从地面上拎得几乎悬空了,黄色的皮卡丘们在透明的背包里颤抖。大家忙来劝,让他先放开他。我挣扎着想站直,感到自己身体的沉重,比最初更深切体会了那一脚的凶狠。男人依依不饶,米乐的小鞋子还是没能触碰地面。在我看来,它们在摇晃了。
我需要一次机会,我也只有一次机会了,我只有一发子弹。不能再让米乐受任何伤害了,必须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在混乱的人丛中,天花板上的灯光在我眼里挤来挤去,它太强烈了,每个人脸上似乎都被照得浮现了阴影,像镜子里昏暗的影像,使得皮卡丘们发出了紧张不安的骚动。
我觉得天门洞开,向下倾泻着大火。我全身都绷紧了,手紧紧握住枪。枪机扳动了,我摸着了光滑的枪柄,就在那时,猛然一声震耳的巨响,一切都开始了。我甩了甩汗水和阳光。我知道我打破了这一天的平衡……而在那里我曾是幸福的。[1]
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后,没人注意我。我把自己甩出去,亮出了鞋底,径直踹向了那个摩拳擦掌的人的支撑腿。他在一声惊呼后重重摔倒,米乐也跌倒了,而在此之前我已经躺在地上了,脸上露出满足而幸福的笑。在球场上,这是一次极其恶劣的飞踹,我保证这辈子都不会对任何人这么做的。要是做了,我绝对逃不掉一张红牌,附加的禁赛至少会让我一个学期坐在看台上,兴许还会被直接开除。更重要的是,这会伤害到别人。我从没想过伤害任何人。
包括这一次。我只是要让他把米乐放下。
我听到呼喊声,实在是太吵闹了,然而我几乎没有力气说话,我想让大家安静一些。我意识到有许多脚步在我身边走动,甚至能预感到很快又会有脏兮兮的鞋子踢到我身上。但米乐脱离了他的控制就好。他挂着泪痕,脸肿得我想哭。皮卡丘们还安安全全地呆在他背上,跟他一起向我靠拢过来。这场景真像在打仗,两个受伤不轻的士兵艰难地互相靠近。他爬到我身边,充当起一根拐杖,一点一点地把我撑起来,直到我勉强能再次双脚站立。
“都让一让,怎么回事?”两名身着整齐制服的警察叔叔走进来了。一定是有人报警了,谢天谢地。
“这两个熊孩子一个性骚扰,猥亵我女朋友。我就是想找他们的家长讲道理,结果另一个动手打人,跟疯狗一样。”有些狼狈的男人边拍着大衣边讲。
“没有,是他们先动手的。又踢又打,大家都看见了!”米乐指着自己发肿的脸,望向了店员们。他们为我们作证了,是大人先动的手。
“跟我们走一趟!”一位警官朝我们招手,然后吩咐另一位去调取游戏厅门口的监控录像。
“啊?”听到这话,米乐愣住了,慌乱中望了我一眼。我显然是没能领会他的意思。接着,他缓慢而镇定地走到了下达命令的警察身边,两只小手乖乖并到了一起,递到了警察面前。
“叔叔,那个……带人回派出所是不是要铐着去的?我什么坏事都没做,但是现在是不是得算犯罪嫌疑人?要铐的话就按规矩来吧,毕竟他们怀疑的是我。跟我同学没关系。”
他说得好认真,眼神也很坚决,一副准备好了,你随时可以动手的样子,以至于警察也愣住了,没有回答。游戏厅里沉默了一刹那,只有吵闹的音乐还在滔滔不绝。没得到回应,米乐像想起了什么,背过身去,把两只手紧紧靠住,说自己忘了,电视上用手铐铐人是从背后铐的。
“早干什么去了?警察来了,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那个姐姐哼了一声。我听到有人叫她闭嘴。警察叔叔揉了揉米乐的脑袋,说没这回事,不要害怕。招呼我们跟他走了。
这时我才觉得身体缓过来了一些。
我和米乐,以及一只皮丘、两只皮卡丘、一只雷丘,一共是六个。我们不知在派出所等了多久,反正带我们来的警察叔叔先让一位女警官领我们去上了一点药。我被擦破了几个地方,米乐的脸肿得有点厉害,只有电老鼠们安然无恙。米乐问卫生间在哪,警官姐姐指给我们。他拉着我去了,红着脸说,你自己检查一下吧。说完站到了门外。我也脸红了。
走出游戏厅的时候就不疼了。
“没问题吧。”
“没。”
“这么快?认真看过了?”
“够了!”
警官姐姐来找我们了,把我们送到了一个空的会议室,开了空调,问我们饿不饿。我们说了不饿,看来都没什么胃口。她走了。我们俩瘫在椅子上,默默无言。看了眼挂钟,都快七点了。没心思说话,也没心思玩手机。
事情闹成这样,我肯定没好果子吃了。不管了,做都做了,后悔也来不及。只要米乐没事就好,回家爸妈怎么打我骂我都没事。米乐的面色倒比我凝重很多,也许是还没缓过神来吧。我得跟他聊聊,但实在没力气。不一会儿,警官姐姐拿了两个纸杯和一些饼干过来,让我们俩在等待结果前先垫垫,顺手给我们指了指会议室里的饮水机。我们谢过她,她挨个摸了摸我们的脑袋,把门关上了。
门再次打开时,进来的是带我们来的警官。他坐到了对面,有点宣判的感觉。米乐的手在发抖,我在桌下拍了拍他的大腿,他一把将我的手给挡走了。
“录像查清楚了。根本没有性骚扰。你们是清白的。”他耸耸肩膀,“下次遇到这种事直接报警就好了,知道吗?”
我们俩乖乖答应了,也谢谢了他。
“你们俩多大了?说周岁。”他问。
“我十二岁……他十三。”米乐回答了。
“嗯。”他点了点头,让我们留一下姓名和家长联系方式。
“那个……叔叔,能不和我家长说吗?”米乐半垂着脑袋问,眼睛不敢看向警官。
“为什么?”
“我不想让爸妈知道我被打了。就是,我不想让他们再为我操太多心,他们平时够辛苦了。”
“也是,当家长的要是看到那监控录像,准得心疼死,然后去跟那俩人拼命。”警官无奈地摇摇脑袋。可能他也是父亲吧。
“不过,规矩就是规矩,必须要联系你们的监护人。而且要是想索赔的话,还是得让家长知道,毕竟得去做伤情鉴定。请放心,我们会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法》来处理的。你们俩都没到十四周岁,所以这个行为还是挺恶劣的。”
“那个,他爸爸妈妈在外地呢,最近住在我家。我打电话给我爸妈,让他们来,可以吗?”我想出了借口,并用眼神求着警官。
他答应了。
“喂……妈妈。你能……你能来一下XX派出所吗?”一说“派出所”这话,我突然好辛酸,就像我真的做了坏事被抓起来,要妈妈来救我一样,“不,我没事,没有事。就是遇到点小事故。没有,没有,我安全得很,没受伤,米乐也是,一点事没有,真的,真的,你别担心,慢慢过来就好。注意安全,别急,千万别急。”
警官把电话要过去了,很心平气和地对妈妈说了一阵子话,还我手机时,妈妈的情绪稳定多了。
米乐在用袖子擦我的眼角。我把妈妈吓坏了。她肯定想起了过去的事。
“还有个问题。”警官看向我,“你说一下,最后为什么踹人?”
因为我感觉皮卡丘它们很害怕。而且游戏厅的灯光太晃眼了,音乐也太吵了……
“他是为了保护我。当时我被拎起来,他就急了,为了救我才不得不去踹一脚的。他不踹,我就要被掐死了。”
我还在想怎么回答呢,米乐就着急忙慌地抢在我前面开口了。他说得没错,这肯定是我踹人的主要原因。不过我刚刚想到的那些理由也不能被忽略吧。只是要真这么回答,警官肯定会以为我脑子有病或者智商有问题。
他记了下来。然后对我说,我很勇敢。但要记住,保护别人的前提是先保护好自己。
“可要是那个人对你非常重要呢?是你的亲人,或是你最好的朋友呢?”我没忍住,嘴一滑,问了出来。米乐在桌子底下狠狠拧了一把我的大腿。
“你们还小。”他合上了在记的东西,走到我们身边,“保护自己的生命安全才是最重要的。要是有想保护的人,长大以后可以考虑读警校。但也不一定,喜欢的话当然欢迎了。我以前做过刑警,你们要是独生子女的话,还是得好好想想。总有风险嘛。我最好的朋友都牺牲好久了,我和他从小就认识,那时候就跟你们俩差不多大。所以呀,保护好你们自己。”
我们答应了他。
“我看你总有点面熟。”警官从椅子背后打量着我,“你是一中的?”
点头。
他沉思片刻,忽地问我是不是踢球。米乐说是,而且是校队的守门员。
“我就说嘛!”他乐呵地一拍手,“想起来了,我儿子在理工附中。我看他的比赛照片,有一张是罚任意球,里面那个一中的守门员就和你一模一样。”
“不是吧,叔叔,你能把人脸记这么清楚吗?”米乐嘀咕着,“也对,毕竟您是专业的。”
我们都笑了。
“太不好意思了,我们今年算是把理工给淘汰了。”我挠了挠脑袋。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比赛不就是这样吗?我那同事的小孩也踢球,他要是在理工这边……”
“对了,叔叔,您儿子叫什么名字呀?是14号还是16号?”我问。
“16号,霍宇齐。”警官说。
“我知道我知道,他也是初一的吧?那场2:2,他有一个助攻一个进球。技术很好,还有远射,踢球也很潇洒。”米乐抢着说。
警官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拍了拍我们,说我们小孩有空可以一起玩玩。接着把自己的手机留给了我们,说有什么事的话可以联系他。当晚霍宇齐就加了我们的好友,虽然只在场上遇到过一次,但我们还真算有些缘分。
后来我们还发现他有明明和穆铮的好友,穆铮一发动态,他就会第一时间点赞。
霍叔送我们出去了,离开了会议室里的温暖和人情味,我们俩还不太习惯,似乎下午黑色的记忆又重新爬上了心头。寒风在夜色中席卷不停,爸爸妈妈吹着它在门口等我们了。我看出了他们的不悦,大概是我脸上都是伤。但他们没多讲我,也许是米乐在我旁边,也许只是因为我还好好的,没出什么大事。警官姐姐跟他们交代了几句,和我们说了再见。
肚子仍旧不饿,但总得吃点什么。爸妈都吃过饭了,于是我们就草草找了一家亮着灯的鸭血粉丝汤店。在江元,只要是能开得下去的鸭子店,总不至于太差的。他们付了钱。
“米乐,你今晚到我家住吧?”在上我家车前,我问他。
“欸?为什么呢?”
“你不是说不想让你爸妈知道你被打了吗?你肿着脸回去,一下就暴露了。”
“倒也是……”他歪歪脑袋。“那得麻烦你了。”
他下意识地想伸手捏捏我的脸,估计是看我脸上添了新伤疤,自觉地把手放下了。
穿过茫茫寒风,到家时快九点了。爸妈一路上又跟我们俩科普了很久的安全知识,所以进门后他们就只说了早点睡,说完便回房休息了。米乐非常非常郑重地又对他们说了一次对不起,态度比平时的我好得多。妈妈摸了摸他的脑袋,说没事就好。我在冰柜里找了找冰袋,准备一会给他敷上。待会我们可以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然后躺在床上打一会手游。
趁米乐洗澡,我去爸妈房间跟他们道歉了。他们没怪我,也没怪米乐。我硬撑着才没在他们面前哭出来。餐厅桌上的饭菜还没收,妈妈歇一会估计就会来收拾吧。我默默把盘子和碗筷都送进了厨房。他们很可能是吃饭吃到一半被我喊出的家门。
怪不得米乐那么愧疚。
我挺混蛋的,一直挺混蛋的。
“柯柯,我得再认真问你一遍。”都洗完以后,米乐躺在我的铺上玩手机,翘着不长的二郎腿,“你那里真没问题吧?不会成韦小宝了吧?”
然后他就遭到了一只皮丘、两只皮卡丘和一只雷丘使出的撞击攻击。他放下了手机,把那四只电老鼠都搂住,说今天还是非常幸福的。倒霉是很倒霉,但那俩人一点都别想影响到我们。
我觉得他说得没错。
“决定了,我带走皮丘就好了。皮卡丘和雷丘都归你!”说着呢,他把最小的皮丘放到了床上,然后将那三只抱在怀里递给了我。它们黄澄澄的,面带幸福的笑容,仿佛一大把金灿灿的花。
“米乐,你今晚一个人睡下铺怎么样?”我忽然问。
“可以呀,毕竟是你的房间。不,你们的房间。客随主便喽。”
我把属于我的三只都带了上去,而弦弦的皮卡丘和米乐在生日送我的那只还像以前那样乖巧地趴在原来的位置上。嘿,给你们俩介绍三个新朋友,以后要好好相处,不可以打架哦。我和弦弦不在的日子里,你们得看好家门,保护好爸爸妈妈。
米乐关掉了房间的灯。时隔两年半,弦弦的上铺终于又躺了一个人。今天有过这么一个时刻,让我觉得自己有点像他,像他那样努力而勇敢地保护别人。也不对,我也想保护弦弦。我是在接近他、变成他吗?还是在接近、成为自己?说不清楚。我只知道我现在躺在他的位置上,想做一个见到他的梦。然而我明白我梦不到他,即便梦到了,那个昏暗的影子也不是他,不是那个离我远去的背影。他究竟在哪里,离我有多远?我得走多久的路才能看见他?他或许离我很近,近到我能回想起他在这里发出的呼吸、呓语与鼾声;或许很远,远到我一个人行走到世界的尽头,看到悬崖和倒悬的瀑布,也找不到他坠落的影子。
我幸福吗?我失去了躺在游戏厅地板上时的确信。黑暗的房间里没有晃眼的灯光,没有吵闹的音乐,连皮卡丘们都沉默了。
下面传来翻身的声音。
柯柯,你想弦弦哥哥了吗?米乐问。
为什么你总叫他哥哥呢?
他比我大呀。还有就是,我不好意思这么喊你嘛。但是,如果你今天想听的话,我可以叫一声。就一声哦。
我没让他喊,只说了声睡吧,晚安。
[1]从“我觉得天门洞开”开始至本段结尾,引自加缪《局外人》第一部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