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差动手了。内讧真是输球又输人,对手都看不下去了,连拉带劝,小七总算是闭嘴回更衣室了。也不知道看台上的人瞧见了没有,多半是一目了然。阿华安慰似的拍拍我的肩膀,说我真不容易。今天是没什么心情叙旧了。他们也很理解,随便说了几句就匆匆告别了。
其实他们要多跟我聊一会倒也还好,我现在完全不知道回更衣室以后要怎么调解两个学弟间的问题——准确地说,是小七对卢卡的抱怨。正犯愁呢,教练拦下了我。
“队长,你来告诉我。”她把我拉到了替补席的座位上,一脸严肃,“这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我还想问您老人家呢。当然,我没胆子这么说。
“老师,萧祺刚刚有点太……”
“我是在问队长!你是队长吗?先回更衣室去!”
教练严厉地戳了米乐一眼,我的“军师”无奈地耸耸肩膀,无能为力而又忐忑不安地离开了。替补席上就剩下我和她。
“说吧,怎么办?”
“教练,你撤了我吧。”我耷拉着脑袋说出了心里话。
“为什么要撤了你?”连质疑的语气都让我有点发颤。
“两连败,学弟们还吵起来了,是我没有做好,得负责任。”
“柯佩韦,你这算什么负责任?”我吓得抬起了头,教练正用一种失望和责备的眼神盯着我,像一把刺向我的剑,“队长是老师和同学们选出来的,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大家选你,说明他们相信你。你就这样对待大家的信任?一遇到困难就想逃避,就想抛下担子,这是承担责任吗?这是胆小鬼、懦夫!”
教练每一句话都骂到我最该骂的地方了。我连害怕都没有,只是愧疚。
“对不起。再也不敢了。”
“那你告诉老师,今天的事怎么办?”
“跟……跟他们谈心?单独谈。”我的大脑飞快运转着,想出了这个办法。
“他们都有什么问题?”
教练连珠炮似的发问逼得我的大脑转得更快了。似乎我也不是那么笨,有时只是不愿想或不愿说。
“卢卡……他人没有什么问题,主要是场上表现不好,缺乏信心。多安慰和鼓励他就好,但也不能……也不能强行把不好说成好,动不动就‘你真棒’。他很聪明,安慰得太刻意会伤他自尊的。萧祺的话,他在场上很积极,很有斗志。但是,他情绪控制得不好,表达的方式太偏激了。要跟他讲清楚,比赛的输赢不只是一个人的问题。谁都有失误的时候,既然是队友,就要团结友爱,不能这样说话……”
“不是说得很好吗?为什么要撤你?你这倒霉孩子。”她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敲了下我的脑袋,过了关的我心有余悸地吐吐舌头。
“那我把萧祺交给你,你能搞定他吗?”她的手停在了我的耳朵上,揉了揉。当然得说能,心里也当然没底。我最怕“刺头”,虽然小七人还不错,平时训练也跟大家有说有笑,但他一凶起来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我连学学都hold不住。
我性格还是太软了,被人抵到墙上我就会老老实实投降。和学弟谈话居然成了上刀山下火海。
要是弦弦能替我去就好了,谁不服他呢?
说来也是好笑,老班之前怎么会觉得我能当老师?我估计连调皮捣蛋的学生都不敢管。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怪不了别人。分工合作定下来了,我马上去跟小七聊,教练去和卢卡聊。
更衣室果然在“冷战”。我和教练一进门,大家就像见了救星似的。米乐悄悄告诉我,“冷战”前差点爆发了“热战”,回来以后,和卢卡一个班的乐奔过来质问小七凭什么那样说卢卡,结果两人大吵一架,乐奔要挥拳头打小七,被卢卡从身后抱住了,小七还说卢卡假惺惺。大家好说歹说了半天,这两人才安静下来,卢卡鼻子抽得也更厉害了。
“我来‘收拾’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句话,我没想真的“收拾”小七,但还是偷偷和米乐这么讲了。
“先不说刚刚发生的事,作为老师,我告诉过你们每个人,要严格地要求自己的队友,更要严格地要求自己。很显然,我们今天上半场对自己的要求不够严。当然,我很高兴能看到你们下半场的积极表现。如果你们上半场就拿出这种劲头,这场比赛我们应该是能赢下来的——起码不会输。”
看到更衣室里的情况,教练没有批评谁,先对大家讲起了比赛的事。
“还是那句老话,‘态度决定一切’。上半场的我们配不上在主场拿分。我们不能每一次都先犯错误然后再拼命弥补,必须在一开始就端正自己的态度。我说的不只是比赛态度,还有你们生活和学习的态度、对待他人的态度。一中是团结的队伍,我相信你们每个人都是希望球队好的。我们已经没有任何犯错的余地了,昨天结绮中学在客场战胜了分校,我们落后小组前两名6分了。想要出线,接下来的比赛就不能有任何疏忽,明白了吗?”
大家纷纷点头,但她要求我们喊出来,于是更衣室里是一阵此起彼伏的“明白了”。
“技战术的事下次社团课再说。大家去休息吧。卢卡留一下。”
卢卡的眼神惶恐极了,直愣愣地望着教练,仿佛教练要跟他算账了。
“老师,你别怪卢卡了。”乐奔委屈巴巴地说了一句,躲避着教练的目光,“你别让他走。”
后一句嘀咕的声音很小,但还是被听到了。
“谁说我要让他走了?少给我造谣!”
教练锤了乐奔的脑袋,假装很用力。乐奔像给卢卡搞到了一块免死金牌,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小脑袋一歪,瘫到了卢卡肩膀上。真是小孩,怎么可能踢不好就开除呢——我们连比赛大名单都要凑不齐了,就差去篮球队抓两个人来帮忙了。
说起来,乐奔也是个挺有趣的学弟。刚开始大家都以为他的姓读yuè,可他却让我们读lè。字是一个字,姓却是两个姓。我还特地把这事告诉了姐姐,她说“乐”有好几个读音,作为姓氏,大部分情况下都读yuè,但乐奔他们家显然是例外。姐姐还让我去问问乐奔家是哪里人,我老是忘记,到毕业了也没问成。一想起这个姓,只要米乐在我身边,我就会故意喊他“米yuè”或者“米yào”,他就会不停地用膝盖顶我。
“小七,来一下吧,队长想跟你聊聊,就我们俩。”见大家都在收拾,我走到了小七身边,语气很温和,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他有些不情愿地皱皱眉毛,点了头,继续往包里塞东西。
看来一会的谈话不会很顺利呢。陡然想起过去的三年里姐姐也时常会找我谈心,我的态度好像不比小七好上多少。一张不甘不愿又不得不答应的脸,看了都觉得沮丧。
拿出姐姐对我的耐心吧。
等着小七收好了东西,我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跟他一块出了更衣室的门。临走我还看到了米乐和叶芮阳对我投来的目光,不知是同情还是鼓励。我们俩走到了体育馆门外,那里有一排健身器械,于是不由自主地分别趴到了一台踏步机上,摇摇晃晃地“走”了起来,边走边说。
“学长一直很欣赏你。你的技术挺好,在场上也是斗志满满,球队最需要你这样的球员。我知道你是为了球队好……”
“别废话了,有事就说。”他不大耐烦地打断了我。
我咬了咬嘴唇。
“就像教练说的,我们彼此都要严格要求。不仅严格要求别人,更要严格要求自己……”
“你觉得我对自己的要求不严吗?”
他依旧漫不经心地踩着踏步机,我的脚步停下了。我们沉默了至少半分钟。
“是教练派你来的吧?”他先开口了。我察觉到了隐隐的警惕与敌意。
“其实,我是真想和你聊聊……”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更平和一些,就像个大哥哥和自己的弟弟说话。小七比我小两岁呢。
“没别的,我就是看不惯。”他不屑一顾地哼了哼。
“看不惯什么?”
“看不惯你们全都惯着那个小老外。凭什么啊?就凭他是个高贵的外国人?”
啊?
“学长知道,你是希望球队能赢球,但是,输球不能只怪一个人……”
“我知道!今天输球怪我,怪我送了定位球,怪我没本事进球。队长,你怎么骂我都可以,我早就准备好被你骂了!”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声音随之提高了好几倍,眼睛里几乎要闪出火光了,“但不要因为我说了某些人才骂我!他水平根本就不行,凭什么他能上场?凭什么他能穿一中的10号?他是外国人,所以高人一等吗?”
被小七狠狠冲了一顿,没反应过来的我连咽了几口口水。看他也平静了一点,我才慢慢开口:
“首先,派谁上场是教练的安排。卢卡这两场的表现确实不太好,但平时咱们也都参加训练了,平心而论,卢卡的技术还不算太糟吧?今天你的传球很精彩,但实话实说,学长自己去踢,也不一定能踢进呢……”
“队长,你是门将啊。他是边后卫,你看看外校的左后卫,再看看我们的?”
“外校的左边卫是我的好朋友。他小时候踢得比卢卡差多了,防守漏人,进攻上不去,教练都不敢派他上场。饭都是一口一口吃的嘛,你看他现在进步多大?卢卡的底子不差,肯定会越踢越好的嘛。”说着,我拍了拍小七的背——准确地说是捋了一把,不敢在那里有任何过多的停留。
“可我们现在两连败了,积分榜上是个大鸭蛋,落后人家6分了!难道还要给他机会吗?他再乱踢,别说小组出线了,我们可能都要垫底了!他凭什么把球队当成自己练级的工具?校队是为了给外国人找状态才成立的吗?”
“你为什么总揪着卢卡是外国人不放呢?”
我算是非常非常温和地在跟小七谈这件事,可他像是铁板一块,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本来就是!他有错还不给说了?”
“没有不给说啊!你在想什么呢?”
“你们在想什么?就会护着外人!”
“卢卡是我们的同学!他是一中的学生,和我、和你一样!”
“那要是我一场比赛送了对方3个进球,或者空门都踢不进,你们还会那么包容我吗?换成其他学弟呢?你们不是在偏袒他?”
“学长在校队一年了,大家在比赛中有失误是常事,赛后好好总结就行了,大家相处得还是很融洽的。再说了,我看卢卡还是挺随和的,也没怎么高高在上,看不起我们中国人呀。”
“你就帮他说话吧!你们全都是这样!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心里怎么想我们的?说不定觉得我们都是一群傻瓜呢!中国现在这么多‘洋垃圾’,全都是你们这种人惯出来的!你这么喜欢外国人,怎么不滚出去啊?”
以前姐姐找我谈心,我也会跟她吵架,甚至也会故意气她,但是吵着吵着我就会哭,莫名其妙地哭。小七倒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正气凛然。
“怎么,没话说了?”
“小七,学长也不是多聪明,就是比你大一点,可能多看了几本书。我们冷静一些,‘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现在确实有些外国人素质很差,但是,在中国的外国人很多,他们也来自不同国家和家庭。每个国家的文化和习惯就很不一样了,更何况是每个不同的人呢?不能说有的人素质差,所有人的素质就都差了。对不对?卢卡是奥地利人,说实话,我就不是很了解奥地利,只知道他们喜欢音乐。咱们能因为足球聚到一起也是缘分,隔了那么远嘛……”
“你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管他是哪个国家的呢,我只知道两种人:中国人、外国人。我看你们是太自卑了,我们中国人过去跪太久了,早该站起来了。别跟个奴才似的!”
我承认,我确实没有那么了解卢卡,也确实是因为他是外国人,我会有些在意他,比如在意他那对好看的眼睛。但他要是没有那对眼睛,故乡不在那个我不熟悉的音乐之国,我也会觉得他很亲切,想和他交朋友。他做事时一丝不苟的神情,猜对题目的欢呼雀跃,歪歪斜斜的字迹,以及那句费了很大功夫才说出的“队长,我也会加油的”,这些都让我喜欢,他就像是身边某个性格有点内向的同学。我是先入为主地意识到他是外国人了,但现在,我才不想管他是哪国人呢,是外星人都无所谓,他是我们自己人。
“小七,我觉得自卑的不是我,是你。当然,只是一点点的自卑。”
“你说什么?”不可置信的表情。
“你好像有点太关注卢卡的身份了。你为什么这么在意他呢?”
“在意他的是你们,我是看不惯你们。”
“可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在意我们对卢卡好不好呢?好像我们多看卢卡一眼都是在照顾他一样。我们训练和比赛的时候还是很正常的吧,没有给任何人特殊待遇,教练也是一视同仁。学长明白你的意思,对人家太好了未必是尊重,人家也不一定会喜欢,有时会连自己的自尊都弄丢了。但是,也没必要特别在意,这件事可能并没有多么重要。我自己有过一种感受,你越在意一件事,说明你越担心或者害怕它。比如我以前挺讨厌你赵蕤学长的,看到就烦,想疏远他,还用恶意揣度过他。但是后来发现是我自己太狭隘了,对他有很多误会,有时是嫉妒他,害怕被他取代。这个类比可能不太恰当,但学长认为,想要站起来,不再自卑,重要的是有自信。自信不是把别人排除在外,而是既能承认和接纳别人的优点,又有能力看清别人的问题。既有胸怀和气魄,又有自己的思考。总是陷在一些小问题上,就看不见更大的世界。”
其实我说的很多话都是姐姐或者老师对我说过的,虽然他们讲的时候我不太愿意听进去,但我还是记住了。如今我耐心地对着小七把这些话讲出来,竟有了种自己变聪明的感觉,不经意有些飘飘然了,可能是这种博大的胸怀都要把自己感动了吧。
“队长,你是道法课的课代表吗?”
这倒霉孩子的态度比我还差!我起码会说,嗯,嗯,是的,我明白了。
“而且,队长,你说了这么多,有什么用呢?中国的‘洋垃圾’还是那么多,照样有人把外国人当神仙捧着。你丢一辆自行车和外国人丢一辆自行车,谁能先找回来?”
谢谢,我没丢自行车。我弟弟的车倒是没了,而且也要不回来了。
“那么,卢卡是‘洋垃圾’吗?他做坏事了吗?”
他歪了歪脑袋。
“不算吧。但是他的表现……”
“今天大家表现都不好。为什么你就这么关注他呢?我自己也没扑出几个球。是不是因为卢卡是外国人,你才会觉得他的问题更大?你自己想想,到底是谁在‘特殊照顾’他?就因为他是外国人,就要表现得完美无缺吗?咱们不是在踢中超,卢卡不是年薪几千万的外援,就是个普通同学,拿10号是没人选这个号码。当然,学长也承认,自己会因为他的身份而有些在意他。毕竟他长得和我们不太一样,第一印象就很深嘛。当然,不同的可能就只是长相罢了。”
“好了,你怎么这么能扯,比我爸妈还啰嗦。”他撇撇嘴,还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神态,“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让我去跟他道歉吗?道理我都懂,我今天没控制好情绪,场合也不对,给球队丢人了。下次训练我就去道歉,当着全队的面道歉,满意了吧?”
我似乎完成任务了,但我和小七谁也没能说服谁。
“但是,队长,我话说在前面啊……”他伸出手指来在我眼前摇了摇,“我道歉可不是为了那个小老外,是为了球队,你明白吧?”
这小鬼,还降汉不降曹?
“懂的。没关系,不要勉强。”我笑了笑。
“不是吧,你这都不生气?”他诧异地收回了手指。
“我干嘛要生气?”
搁以前我早发火了。当然,也不一定。小七要是凶起来,我可能会怕。
“那个,队长……”他挠了挠脑袋,笑了,“你脾气也太好了。其实,我刚刚是有点想搞事情。就是不喜欢被人教育嘛,你说什么我都会顶嘴的。”
“理解理解,我们都差不多。”我再次拍了他的肩膀,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和小七更心平气和地交流的。并不是要说服谁。他跟我一样,都是小孩,不太喜欢听人唠叨的小孩。
“我今后会注意的。但是,我也只能做到不讨厌他而已。至于你嘛,队长,我下次不会再故意跟你吵架的。”
“好呀。没什么,你愿意对我表达情绪,说明你还挺信任我的。我蛮高兴的。谁也不会随随便便就对外人说心里话吧。”
“嗯。”
小七点点头,我们俩互道了再见。我想,在那个下午,那次漫长的谈话中,我是忍着自己的恼火与不满的,但心里没有想过要为了球队表面上的团结去逼着小七给卢卡道歉。我没有动用队长的权威,没有说你必须去做什么事,必须接受我的想法。也没有用各种手段威胁他——你不去道歉,大家就会排挤你,你别想在球队里舒舒服服地呆着。更没有说,我要把你的种种言行都告诉教练,让她去收拾你。或许正因如此,小七和我还增加了一点相互间的信任。确实,我又有点自我感动。但是,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讨厌那种为了“绝对正确”的目标而不顾他人感受与想法,利用地位和权威碾压别人、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理念的行为。我不喜欢这种人,也不想成为这种人。
可我却成为了另一种讨厌的人,或许就有点像小七讨厌的那种人。那天可能是我十三年来最耐心、最温和的一天,而我却没能把这份耐心和温和送给我的亲人。在目送小七远去后,我划开自己的手机屏幕,发现了未接来电和微信消息。爸爸妈妈还在学校里等我,非常耐心地等我,想安慰我。我忘了跟他们联系。而在过去的这三年里,我自己和他们以及姐姐相处时,又有多少真正的耐心和温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