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俩上哪鬼混去了?尤其是你,黄敏学!队长本来就有伤,你还带着他乱逛!我不锤死你!”一进病房门,徐牧就冲上来揪住了黄敏学,他被一脸无奈地拖到了穆铮床前。徐牧的雷厉风行令我下意识地往门外退了一步。好在黄老师在,他笑着招呼我进来了。
都快十一点了,我们竟然把时间忘了。
“对,对不起啊……”黄敏学把手背到身后,很惭愧地看着穆铮。
穆铮微笑着说没事,把几张报告都递给了他。久病成医看来不是假话,他们俩居然能看得懂这些东西了?不过人总要懂的吧,尤其是在亲友里有病人的情况下。涛涛不也很了解几种结石的区别吗?估计再过几天,我也能有脱臼的疗养心得了。
我走到了学学背后,问他们俩怎么样,仿佛在赛场上等待裁判的裁决。学学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不是叹息,仅仅是呼出温暖的气流。不知为何,他忽地往我身上靠了一下,背上的琴包撞到了我吊着的左胳膊上。这倒是吓了他一跳,忙回头问我有没有撞疼。我说没有,又不是骨折了。倒是穆铮这怎么说?
“别怕。不是那个问题,医生和我说过了。还好,还好,运气不错,是别的毛病,虽说也不能轻视,但只要积极配合治疗,肯定死不了。”这句“死不了”要是从别的小孩嘴里说出来,我都会觉得实在装酷耍帅。然而穆铮这么一说,弄得我是又欣喜又辛酸。死不了可真是太好了,穆铮注定不会在不久的将来突然离我们而去。距离他被送进医院还不到一天,我却仿佛在这十几个小时里耗尽了自己一年的精力。我们每个人一定都是这样。这十几个小时把我们榨干了,我不敢想象要是听到的是个糟糕的结果,我今天接下来要做什么、能做什么。怪不得学学要拖着我出去,他肯定是想过了这种可能。“应该死不了”,这句话简直是春回大地、绝处逢生。医生的报告宛如神谕,或是上帝的意志,它告诉我们,别怕,放心,你们接下来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有什么是比“能活下去”更让人激动到想哭的呢?
真的?学学紧咬着嘴唇环顾了一圈,黄老师用确认无疑的眼神望着他,点了点头。他冲过去一把抱住了他爸爸,把脸埋在他怀里。黄老师用他那双大手抚摸着学学的脑袋,欣慰而慈爱。
我什么都没看到哦。我在心里对学学说了这句话,把脸转到穆铮这里来。他示意我走近点,然后把写着Viva la vida的黑色鸭舌帽摘了下来,戴在了我头上。
“柯柯,这顶帽子我送给你了。你知道它的来历吗?”他问。
“是位墨西哥画家的画?”
“对,《生命万岁》。是学学告诉你的吧。”徐牧拍了拍我的右肩,走到我身边,“但这顶帽子还有自己的故事。当时穆铮做完治疗,头发掉得很厉害,要戴顶帽子嘛。于是学学就在班上倡议,想让大家都戴个帽子。你知道,男生在小学都是神经病——上初中了当然也是,帽子一戴,两分钟以后就会被扯下来。我那时是班长,商量的时候说不如我们定个款式一样的,说不定能打折,而且全班戴一款帽子就像穿班服一样,还挺有特色的。就因为这事,我跟他俩熟悉了,才发觉班上的男生也不全是神经病。”
“你才是神经病呢!”学学从爸爸那出来,回顶了徐牧一句。她白了他一眼,接着说Viva la vida是她选的,是一首歌的名字。不过应该是先有画再有歌的。
“既然如此,这顶帽子对你们来说不是很珍贵吗?为什么要送给我呢?”我问。
“因为我很感谢你对我的照顾呀,而且我觉得柯柯你戴着这顶帽子很合适。我想把‘生命万岁’这句话给传递出去嘛,而不是仅仅作为我们自己的回忆。有没有帽子并不是那么重要,努力地活下去,去践行这句话才是关键呀。”他说完了,又转向徐牧,问能不能把她的帽子也给我,他回头会把自己的那顶还给她。徐牧一摊手,说这有什么,随即把帽子摘下来递给了我。
“我有一顶就够了,为什么还要把徐牧的也给我?”
“一顶给你做纪念,另一顶你就送给别人吧,我们一起把生命的精神传递下去,从我到你,从你到别人。”穆铮说。
“别吧,等你好起来了,你自己去传递,这不好吗?”我面露难色。脸皮没厚到能全拿走的程度。
“叫你拿你就拿着呗,废话这么多!”徐牧一句话就让我打消了退还一顶帽子的念头。老老实实地把它戴到了头上。现在脑袋上顶了两个“生命万岁”,怪沉的。也许这就是生命的重量?
“好啦好啦,老规矩老规矩。”黄敏学打了个响指,从琴包里取出吉他来。他没有第一时间弹或者问我们想听什么,而是十分礼貌地走到另外几张床边,弯着腰询问别人介不介意听一会吉他。我和徐牧也过去了,我补充说他是我们学校最好的吉他手。病房里只有那个受伤的姐姐和一位白发苍苍的爷爷,他们都欣然答应了。
“队长,你猜个谜语吧!当你叫她名字时,她就消失了。是什么呢?”他走到了病床前的空地,徐牧也跟着,他们俩清了清嗓子,做好了表演的准备。
我笑着说穆铮跟我说过了,silence,沉默。一部电影里的。
“那么,请听保罗·西蒙和阿特·加芬克尔的Sound of Silence!队长,加芬克尔和你是同一天生日哦。”他机敏地眨眨眼睛,拨动了琴弦。
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
I've come to talk with you again,
Because a vision softly creeping,
Left its seeds while I was sleeping,
And the vision that was planted in my brain
Still remains
Within the sound of silence.
In restless dreams I walk alone
Narrow streets of cobblestone,
Neath the halo of a street lamp,
I turned my collar to the cold and damp
When my eyes were stabbed by the flash of a neon light
That split the night
And touched the sound of silence.
And in the naked light I saw
Ten thousand people, maybe more.
People talking without speaking,
People hearing without listening,
People writing songs that voices never share
And no one dared
Disturb the sound of silence.
“Fools“ said I,“You do not know…
男孩与女孩的声音温和地起伏,汇成一阵平缓的波浪,迷蒙了深邃的夜空。忽而觉得学学的生命是广大的,他能在乐声中抵达的地方何其之远呢?不同风格的乐曲都可以在他的指尖与嗓子里流出,这太神奇了,让我想到浩瀚的银河与宇宙,那种丰富而不枯竭的光与遥远。他似乎能吸纳一切、包容一切,又似乎只是我眼前弹奏吉他的那个小男孩。生命真是奇妙的东西。
“不不不,别别别,这句话删掉,删掉。”他弹着唱着,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顺带叫停了一旁的徐牧。而我们都还没来得及从乐声里抽身而出。
“该死,我忘跟你说了,不唱这句。”他跟徐牧解释,徐牧这次没怼他,反而是很理解地说确实不合适。
“我重来啊,对不起了大家。”他朝我们鞠了一躬,重新弹奏起来。重复了一小段我们听到的旋律,没有唱,直到接上了刚刚断裂的部分。
…Hear my words that I might teach you,
Take my arms that I might reach you.“
But my words like silent raindrops fell,
And echoed
In the wells of silence
And the people bowed and prayed
To the neon god they made.
And the sign flashed its warning,
In the words that it was forming.
And the signs said,“The words of the prophets are written on the subway walls
And tenement halls.”
And whispered in the sounds of silence.
唱得依然很不错,但一旦断掉,总有点难回到之前的状态了。大家在鼓掌,唯一不用也不能鼓掌的我掏出手机搜了搜歌词,找到了那句被删掉的话。“寂静像癌症一样生长。”一个绝妙的比喻,也的确不适合出现在病房里。
学学挺不好意思的,说演砸了。一旁的老人开了口,说唱得很好,虽然听不懂英语。受了夸奖,学学走到老人跟前,礼貌地问他有没有想听的歌。老人笑笑,说有,但你可能不会弹。没事儿,您想听什么我就弹什么,大不了现学嘛,有这个自信的,他说。于是老人说,想听革命歌曲,都是老歌了,你能弹吗?
学学歪过脑子略略想了想,换只手打了个响指,能,包在我身上。他拉了把椅子,坐到了离老人比较近的地方。大家好奇地望向他,仿佛都是考察他的老师。
“我会得不多,这首是最熟悉的。好啦,请听《游击队之歌》,作者是……”他一下没想起来,焦急地朝他老爸投去了一个求助的眼神。
“贺绿汀。”黄老师回答。
老人的眼睛好像闪了闪,在床上赞许地点点头,我们几个小孩也期待地等着。
学学稳稳地坐在椅子上,把左手移到了琴弦的中间,右手放到了下端。随着指端淘气地上下跳动,轻快的曲调跃然于小小的病房里。他没有唱,也不需要唱,我们对歌词了如指掌,活泼机智的英雄形象仅通过颤动的琴弦便能穿越几十年的历史再度浮现,任何语言都成了赘余。老人有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尽量有节奏地在空中微微晃动,像在指挥,又像在打节拍。最神奇的是,演奏到“我们生长在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时,学学竟然用吉他弹出了鼓声,就是军队列队前进时会敲响的那种军鼓声,井然有序,清脆悦耳。即使我睁大眼睛看,房间里还是只有一个男孩和一把吉他。学学简直是个弹吉他的魔术师。难道他的吉他里真的有灵魂?还是他能在冥冥中与灵魂沟通,进而得到另一个世界的帮助?
曲子走到尾声之时,学学再次敲响了不存在的军鼓,以这种勇敢而齐整的方式结束了精彩的表演。
我可太佩服他了,房间里的掌声传达了和我相同的意见。老人抬起拳头来在眼角擦了擦,说现在的小孩子真是了不起。学学很谦虚地对他鞠了一躬,我忙问他是怎么弹出军鼓声的,太帅了吧。他一笑,很简单,这是绞弦,吉他的鼓法,没什么特别的。一把吉他就是一支乐队呢。话才出口,他看了眼徐牧,吐吐舌头说开玩笑的,没有徐牧和穆铮,乐队就不是乐队了。徐牧假装生气地往他脑袋上捶了一拳,在耳边轻轻地说,去问问那个小姐姐吧。
不用你说我也会去的,他嘀咕着。
姐姐没有什么特别想听的。于是学学说,刚刚弹了一首中国的游击队歌,现在再听一首外国的吧。请听意大利游击队歌曲,Bella ciao,《朋友再见》。这次他同样没有唱歌词,而是边弹奏边吹口哨。我听过这首作为电影插曲的歌,它连绵委婉,沉重与不舍之余又不失慨然赴死的英雄气概。学学灵动的口哨为乐曲增加了些许轻盈的气息,看似满不在乎的洒脱之中饱含了眷念的深情,仿佛他弹奏完之后就真要毅然决然地背上比吉他还长的步枪,随游击队一同远去,消失在晨雾弥漫的桥上。
给学学一把吉他,他前一秒是迷茫的青年,下一刻就是坚定的战士,之后又可能是远行的游子,落入爱河的少年,忧心忡忡的父母,临终祷告的罪人,甚至是山间的一缕风,小溪的清澈流动,大海叹息的静默,太古皱纹的深沉。世界的广远流淌在几根琴弦之上,正源源不断地从他演奏的灵魂之中漫出。
每当人们,从这里走过,
都说啊多么美丽的花。
他只唱了这一句。弹奏结束后,他用右手抹了抹自己的下巴,又狠狠咬了咬嘴唇,在掌声中偷偷亲了下吉他的边缘。没人问他为什么这么做。或许是想起送这把吉他给他的人了?也许这句词是献给她的?我不必去问,也不用去猜,在这里静静地回响那些一起听过的歌,一同谈过的话,这就足够了。
“学学,大家……”一个不那么熟悉但也不够陌生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了,大家纷纷回过头去,看到黎彬依靠着门框探出头来。
“彬哥。”学学见到他的时候有些失神,手紧紧地握着吉他。
“你弹得真好。姐姐把吉他送给你真是太对了。”他又习惯性地搓起手指来,很谨慎地问我们可不可以让他进来。当然不会有人反对了。他进门后和每个人都打了招呼,最先是跟老人家还有黄老师打的。学学把吉他交给了爸爸,走到他身旁。
“好久不见了,彬哥。我好想你,虽然你不理我们以后我一直生你的气。”他们俩牢牢地抱在了一起。
“我也很想你,对不起,我不敢见你们。”
“黎彬吗?你长高了呀,今天是来看穆铮的吗?”黄老师问。
“啊,黄老师,我,我是来看穆铮的,也是来看柯柯的。”面对有老师和家长双重身份的长辈,黎彬很局促。
“我没事,你多和穆铮聊聊吧,昨天你们都没怎么聊。”我往后退了几步,给黎彬让出一条路。可他没有走到床那边,而是溜到了门外。正疑惑间,我看到他牵着一位老人进来了。银发飘飘,穿着黑色的外套和裤子,一双灰色的旧运动鞋,苦皱的手里拿着一个沉甸甸的果篮。
这是他的妈妈呀。
她慢慢走到了我的面前,步履凝重而艰难。黎彬拉着她的手,仿佛他才是大人,牵着的是蹒跚学步的儿童。我再度自觉地往后退,但她行走的方向告诉我,她的目的地不是穆铮的病床。
“这是?”我问了。随即就看到她走到了我面前,没有丝毫的迟疑,合拢眼睛,在我面前垂下头,双手并在一块。我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她忽地膝盖一弯,跪在了我的面前。双目依然紧闭,眼皮在颤抖,在那张雕满岁月沧桑的干枯的脸上颤抖。
近于十二点,太阳仍没有起色,秋天的寒意透过光把地板晒得冰凉。大脑一片空白,延宕的视线所目击的一切混乱而均匀,安静的空气里夹杂着纷扰的吵闹,我听见了不存在的钟声,它敲响于心头,还未过于遥远的记忆在那里搅拌。
“怎么了,您快起来呀,这是怎么回事?”黄老师走到她身边,想把她扶起来。她木讷地摇摇头。黎彬说,老师,这是我妈妈的决定。
“不必这样的。胳膊的事早就过去了。别的事嘛,我没有资格来原谅谁,我连我自己都没法原谅。”我说着,想请她起来。她仍固执地摇头,仿佛她的身体已凝固成雕塑,摇头是唯一能做出来的动作了。
“柯柯,我们不是来请求你的原谅的,你也不要勉强自己。我们只是来表达歉意。我们向你的爸爸妈妈道歉过,但还没有向你道歉。这道歉迟了三年,你也痛苦了三年。很对不起。如果有可能,我们也想向你的弟弟道歉。”黎彬也垂下了头,保持着和他妈妈一样的面容。
“他不在这。在老家。和我的爷爷奶奶在一起。这事以后再说吧。阿姨,您起来吧。地上太冷了。”
她如石像般一动不动,这令我感到恐惧与无所适从。我惊慌地环顾了一周,发现大家和我一样惶恐。只有黄老师伸出他的大手,轻轻拍打着我的后颈。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种长辈温厚的安抚使我稍稍镇定。我再次察觉到了头顶的重量,两顶帽子叠在一起太久了。于是,我问穆铮,两顶帽子都是我的了吧?我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处理它们吗?穆铮点了头。我摘下了最上面的一顶,几乎不带任何重量地把它戴到了黎彬妈妈低垂的头上,遮住了一头银发。不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或许和遥远古代的加冕仪式有点类似。阳光给大地铺洒上了寒冷,即便只是通过帽子接触到了跪在我身前的这个人的身体,我都难以抵御那种由内而外的低温。
“江北风很大,很冷。你们回去的时候注意安全。”我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然后转身,跟大家说,我想回学校了。米乐今天下午就回来了,我说好要在学校等他的。这是实话。天知道我这时候多希望米乐在我身边,昨晚躺在床上任人宰割般等着复位的时候我都没这么想要米乐陪着我。大家向我表示了感谢,并祝我早日康复。我收好了自己不多的那点随身物品。黎彬的妈妈还跪在地上没有起来。她的面前已不再是我了,而是太阳穿过玻璃投下来的影子,窗框黯淡的十字。我向大家告别,向每一个人告别,转身出去,没有回头地进了电梯。从缓慢移动的金属箱壁上,我再次看见了黑色帽子上的Viva la vida,生命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