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点半。我坐在小餐馆里吃鸭血粉丝汤。灰白色的鸭肝包裹着淡淡的苦味,小时候我最不喜欢这个部件,每次都抢先把它吃完,这样汤里剩下的就全是我喜欢的东西了。但在今天,这种馥郁的苦涩却带给我别样的滋味,或许是阳光过于寒冷了吧,不喜欢吃的鸭肝让我感到满足。
手机响了。黄敏学打来的,电话那头却是黄老师。他问我到哪了,吃饭了没。我说正在医院外面吃呢。他告诉我,所有人都好好的,安心回去吧,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找他或者学学。我说没问题,谢谢老师。黄老师没再讲什么,只剩一句话,辛苦了。
“是你吗?”女孩子的声音在我对面响起,随即是碗底踏踏实实地落到桌子的声音。我抬头一看,是梅梅。
“是我。好巧啊。”我放下了筷子。
“你的手怎么了?昨天比赛受伤了?”
“被人拽脱臼了。估计这学期再也上不了场了。”
她转身去了趟前台。不一会儿,端着一小碟加料的鸭肝和鸭肠回来了,还有一块小锅巴,一股脑倒在我的汤里。
“谢谢。你想喝什么饮料?我请你。”我说。
“不用啦。”她摆摆手。于是,我们又开始呼啦啦地吃着热腾腾的粉丝汤。
“你帽子上写的是什么?好像不是英语。”她低着头问。
“是……嗯,Viva la vida,意思是‘生命万岁’,是一位墨西哥画家作品的名字,是西班牙语。”我想自己没念错,学学教过我的。
“跟你很配呢。不管是这顶帽子还是这句话。”她说着,咬了一口暗红色的鸭血。
又吃了一会,她问我一只手吃饭习不习惯。我说还好。等都吃完了,我们便走到街上。我想是时候说再见了。还没来得及讲,她就先问我要去哪,我说坐公交车回学校。她说,我送你到车站吧。
梧桐叶纷纷飘落。有的已经干涩枯萎,有的还是半青半黄。落到了街上,偶然间被我们踩到了,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这是它们留在这世上最后的一点动静了。我听到了,走过去,想着自己悬挂着的左手。它一点声音都没有呢,仿佛在沉睡。到了车站,她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于是坐在候车的长椅上,我们目送一辆辆车卷着枯叶疾驰而去。
“你在想什么呢?”梅梅问我。
“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又在逃了。”我说着,看到被车辆带起来的梧桐叶缓缓飘进路边浑浊的积水里。
“为什么呢?”
“今天有人向我道歉,用一种……很特别的方式。我看得出她的努力,那是真诚的。但真正需要道歉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我没法替他接受道歉,也没法替他原谅。所以,我匆匆地离开了。我好像又逃跑了一次。”我看向椅子另一边的她。她听到后浅浅地哈出一口气,还没到冬天,没有白雾。
“那么,这件事和你有关吗?”
“有关。可以这么说,我应该和那个人一起去道歉,而不是接受她的道歉。我的罪过不比她小。”
“嗯哼?怎么说呢?具体一点。”
“就好比,我是把柴火堆起来的人,她是点火的人。”
“火烧了哪里?”
“我家的房子,她家的房子,都烧掉了。”
“但是,没有人会想烧掉自家的房子吧。”她往我这挪近了一点,打量着我的眼睛。我把目光转投到了地上,看着被踩遍的树叶。它被撕扯得残缺不全,好不容易得以保留下的躯体上还涂满了肮脏的泥土。
“你不用安慰我。过失杀人就不是杀人吗?法律上可能会判得有轻有重,但良心上呢?哦,‘我不是故意的’,可人不在了呀。不是故意的又怎么样呢?没有区别。”
“你是说你弟弟的事情吧。”
点头。被看穿也没什么意外的。我是把话说得很明白了。
“你找到丢瓶子的人了?”
“也不是。我撞到的吧,很巧合。昨天突然就遇见了。”
“我就知道你没有去找。”她冲我摇了摇放在嘴边的食指。
“为什么?”
“你不是一个雷厉风行、说做就做的人,没有那样的行动力。就算找到了,你也会很不知所措,我没说错吧?”
“你是对的。”不得不承认。她没有再说话,我用手托着下巴,继续望着稍稍停留又匆匆经过的车辆。我要等的车仍迟迟未到,没人知道它走到了哪个路口。
“不开心了?”见我呆呆地看着马路,她用手指戳了戳我的右肩。我摇摇头,说不开心的事太多了,你讲句实话还不至于让我多难过。
“在知道弦弦是被高空坠物砸到以后,我确实想过去找那个凶手。但我一直在拖延……我想,不只是我能力不够,不知道怎么做吧。要是想做,总会有办法的。我就是想拖,没有别的理由。兴许是我在潜意识里很清楚,我就是找到了那个人,又能怎么样呢?去杀了他?不可能。没这胆子,而且……我不想当坏人。我做错的事很多了,不能再错下去。那还能做什么?让他坐牢、忏悔、赔偿?这些别人都做过了,我呢?或许我是怕,怕我找到了这个人,就有机会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他,让自己无债一身轻。但我手上也有弦弦的血,忘不了。我这两天遇见了那个人,就更清楚地意识到,我与她没什么区别。我们都有罪,没法救赎的罪。弦弦回不来了,无论如何都没有原谅,没有任何补救了。”
“我插句嘴,那个凶手判过刑了吗?得到惩罚了吗?”
“她被判了三年,虽然有缓刑。她家里的事一团糟,丈夫和女儿去世得早,条件也不太好,她又天天喝酒打牌,最后闹出这件事。出来以后,她头发全白了,只剩下个儿子,和我们一样大。”
“那么,我问你,你觉得你需要被惩罚吗?即便是无心的过失。”
没有迟疑地点了头。
“最初,我想过让我爸妈狠狠打我一顿。可是弦弦走了以后他们再没有打过我了。身边所有人都对我很好,甚至是有些过分地关照我。他们对我越好,我越觉得自己配不上这种优待。我觉得我也要被判刑,判多久不知道,即使把最重的惩罚判给我,我也无话可说。但是什么都没有,一句责骂都没有。其实她也是这样,我们都没有领到应有的惩罚。现在想来,或许没有惩罚就是我们要受到的惩罚,我们注定要背着自己的罪过到生命终结。其实……我曾很多次地想象,想象自己在和弦弦说话,希望他能回答我。但你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什么都听不见。我也想过自己哪一天死了,见到他了,跪在他面前,请求他原谅我,就像今天那个阿姨跪在我面前一样。”
“那么,除了接受惩罚外,你之前有没有想过自己还可以做点什么?”
“我不清楚,我也不知道。”
“我猜,是你不清楚弟弟真正想要什么。因此,你缺少目标,不知道失去了弟弟该怎么生活。或者说,失去弟弟前,你没有考虑过人该如何生活,不会去想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是这样吧?也正常,我们当时都是小孩子,就连现在也是。不过,你去踢球,去文学社,是不是因为感觉弟弟比较喜欢足球和文学?你想试着成为他的样子?”
“不知道。说实话,我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回来踢球,稀里糊涂地就去了。在上初中前,我有两年都没碰过球了。比赛也不看。”
“那你自己喜欢足球吗?喜欢文学吗?”
我咬着嘴唇想了想,告诉她,我不讨厌。
不错了。我就不喜欢踢球。我是踢过的,你猜不到吧。很小的时候,我头发和男生一样,穿着短袖短裤,十二月,寒风吹彻。爸爸想把我当男孩子养。我在风里勉强地撑起身子,跟着他,练习传球和接球。不要用脚尖,要用内脚背。他这么教我的。抱歉,我怎么说起自己的事了。你要知道,踢球也好,读书也好,那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不是谁强加给你的。虽说你没有很喜欢,但起码不讨厌。而你的选择正好和弟弟相通,这是很幸福的事呀。她说。
但是,我没法确定弟弟是不是希望我这么选择。活着的人是没法真正想象死者的世界的。我不能把自己的意愿当成弟弟的意愿。而且,我就算在足球和文学上实现了自我,那也仅仅是实现自我而已。如果我把这当作救赎,是“满足了弟弟的心愿”,那我就是一个自私而恶心的人,一味地自我感动。没有人有权利“继承”他的梦想,我对我的那一帮朋友都说过这话。弦弦不在了,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去完成他的愿望(何况这愿望只是我们自以为是的想象),因为没有人可以代替他。他是人,是独一无二的人。世界上没有另一个弦弦了。我说。他的所有愿望只属于他一个人。
你的愿望是什么呢?你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你该怎么生活?她说着,给我递过来一根口香糖。不急,你可以想想,放轻松。但要想清楚,我问的是你生命的意义,只属于你一个人的意义,不是其他任何人的。
反复的咀嚼。糖汁和口水在口腔内溅射。我想到了,等我把它的甜味咀嚼殆尽,让它裹满了我的口水,被我揉进糖纸里,或者随意地吐在街道上,它就会在落下的地方生根发芽,粘黏一切靠近它的东西,将自己和它们糅为一体。或许生命就是块嚼烂的、黏稠的、被随便吐在哪个角落里的口香糖,它无法控制地把身边的所有东西和自己粘到一起,无论是灰尘还是杂质。
“这两天我和很多人谈过生命。先是和一位重病的朋友,跟他讨论人有没有权利结束自己的生命。之后又和另一个人谈,他愿意用自己的一辈子来弥补亲人的过失,毁掉自己都在所不惜。我前后的观点倒很一致,人不能放弃自己的生命,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是自私还是无私。但我并不能拿出多少令人信服的理由,只能想办法去打动别人。或许你听到了我的想法,会觉得它们实在是太幼稚了,不值一提。”
“没有的。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记得你背过一首诗,文天祥的《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你觉得文天祥是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是说,人,他不可以……”我忽然结巴起来,在情绪变得激动或紧张时,下巴习惯性地撞击着上颚,我听到了牙齿的战栗声。
她对我说别急,慢慢说,她会认真听的。我用手稳住了自己的下巴。
“文天祥不是把生命白白抛掉了,而是将它发挥到了极致。生命只有一次,它是有限的,但一些伟大的行为能将它从有限变为无限。英雄的死果决而理智,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在走向哪里,仍毫不停留、义无反顾。人必须认识到生命是珍贵的——不只是自己的生命,还有他人的生命,在这之后才有资格做出牺牲的选择。也正是如此,牺牲是悲壮的。我听朋友说过,法西斯也鼓动青年为国家和荣誉牺牲,但那是虚假的。很多比我们大一点点,甚至和我们一样大的小孩,他们受了这种蛊惑,狂热而无知,随随便便将生命投入烈火中,最后什么都不剩下。这种死并不悲壮,它没有价值,只能说可悲。现在不是战争年代了,但仍有人死得悲壮,有人死得可悲。但我的弟弟呢?他的死呢?我们还没来得及给生命找到意义,它就悄悄溜走了。这种死只令人悲伤。我自己呢?是可悲的吧,而且只能可悲下去了。”
“所以,你现在也还没找到你生命的意义吗?”
“不撒谎,确实没有。但我感觉它是有意义的。我今天早上和另一位朋友聊过这个问题。他同样也说不清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但是他会弹吉他和唱歌,他能释放出一种生命的能量。就在他演奏的时候,我和他能同时感到生命不是虚无和空洞的,它不只是我在黑暗和荒诞中找到的干瘪无趣,它也有那种生机勃勃的饱满与膨胀,无比精彩。可是,我的朋友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即便有时候也会退缩与犹豫,但他总能逼着自己迎难而上。我和他是有区别的,就像病人和健康人、死去的人与活着的人之间永远都有区别一样。他是干干净净的,没做错过任何事,所以有那种确信无疑、死亡也无法阻隔的情感与力量。我有什么?手上的血,它洗不掉。我怎么敢谈生命的意义呢?生命是有意义,而我毁掉了弦弦的生命和意义,也毁掉了自己的。”
“我就问你一句话。”她把手移开了,冷冰冰地看着我,比今天的阳光还寒意逼人。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你是活着,还是死了?”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冷静与平和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刺着我。
“我……我肯定活着。但我的生活或许早就没有什么希望了吧,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她猛地站起来,走到了我的身前,并不高大的影子骤然笼罩了我。
啪。
一个巴掌扇到了我的脸颊上。力量并不小,我的脸被带着转了过去。出于本能,我低下脑袋用右手捂住了在发烫的脸。我没有因为这次袭击而愤怒,只是把头低到了悬挂着的那只胳膊旁边。不记得多少次了,反正姐姐警告过我,要是再说什么什么话就扇我。她一次没扇过,多多少少曾让我有些期待。今天这个愿望实现了,虽然扇我的是另一个女孩。
“我替你弟打的。”
“该。”
“你还好意思说?看来你很清楚自己在讲什么喽?”
又来了一巴掌,在另一侧,左右开弓。现在两边都在发烫,对称了。
“这回是我自己想揍你。”
我不敢回话。她坐到了我身旁。
我第一次看见她哭了,身体在微微颤抖。
“我很生气。我受不了这种理直气壮的浑浑噩噩。说实话,你是个不错的人,有教养,非常平和,受人信赖,也有自己的想法。更重要的是,你懂得去理解别人、关爱别人。不然我根本就不想搭理你,更不可能揍你。你这句话太让我失望了,我相信你的每个朋友听到你说这种话都会想揍你的,你在浪费和糟蹋你最宝贵的时光,人不能这么对待自己的生命。你的经历让我同情,对自己的反思也很可贵,但不是你这么说的理由,不是……”
“可是,我,我没想让你同情啊。”我用仅存的右手捂着自己的眼睛,不想再在别人面前流眼泪了,“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我受到的关爱太多了。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天天诉苦,像个乞丐一样,向别人讨要一点爱,讨要一句‘不是你的错’?我不是这么想的。我根本不想谈自己的事,我也不想打扰任何人。只是有时候,我确实没忍住……但那往往是在聊别的事,除了你,我从没主动跟人提过自己的经历。我不要安慰。一切都是自作自受,我受着就好了。”
“这还像个样子。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我们俩还是有点像的。我也从不跟人讲我的经历,虽然刚才提到了一点。是的,有时不由自主地就想说出来。或许你也是如此吧。愿意听我的故事吗?”
擦擦眼睛,点了头。